不知是不是因爲胡宗仁急切的想要表現,所以他問話的聲音有點大。 老婆婆應該是早前在狗叫的時候就察覺到我們是要到她們家的院子裡來。她戴着一副老花眼鏡,但是擡頭的時候卻沒有從眼鏡裡看我們,而是直接揚着眉毛越過鏡片看着我們大家。胡宗仁走到她跟前蹲下說,大媽,我們是對面這個小區的工作人員。說完胡宗仁朝着韓經理的小區方向一指,接着說,我們這邊有些情況想要跟您瞭解一下,閒聊幾句好嗎。
老婆婆好像並不怎麼有興趣,只是低頭繼續繡着自己的鞋墊,一邊說,我認都認不到你們那個小區裡的人,你們要找我問撒子嘛。說話有點漏風,看樣子牙齒的情況不怎麼良好。胡宗仁接着對老婆婆說,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兒,就是隨便聊聊,想知道大媽您是一直住在這裡的嗎?老婆婆說,她打小就在這裡了,已經快70年了。胡宗仁問她說,那您今年高壽啊?老婆婆說,翻年就70歲了。
70歲,又是一直住在這裡,那麼想必對這一帶的變遷是非常瞭解的。胡宗仁得意的看看我,我對他點點頭,胡宗仁就繼續問老婆婆說,那您身子骨還真是仙健啊,這附近好多像您這樣歲數的人,都已經老得快捲起來了,您還能夠做針線活,那可真不容易啊。
胡宗仁這就是在拍馬屁了,現在人的生活條件好了,平均壽命已經有所提高,只要保重身體那麼活到70歲80歲那是常有的事。但是很多這個年紀的人,也都不見得有眼前這個老婆婆這麼蒼老,說她70歲,但是看上去卻像快80的人了,我想大概是因爲是農村人的緣故吧,平日更勞累,也就顯老一些。但是正所謂馬屁是不穿的,即便老婆婆心裡明知胡宗仁是在拍馬屁,但是還是覺得喜上眉梢,她樂呵呵的說,我們哪算仙健哦,比我們厲害的老頭兒老婆婆兒多得很!不過雖然她嘴上這麼說,眼神裡卻滿是高興的神采。
胡宗仁知道自己的馬屁奏效了,於是他對老婆婆說,是這樣的大媽,您知道這兒在70年代的時候是不是有個集體公墓之類的地方啊?老婆婆聽胡宗仁這麼一問,先是有點詫異,然後把針插在了鞋墊上,看着胡宗仁說,這地方以前是有個政府集中埋人的地方,我們本地人叫萬人坑。胡宗仁驚呼說,萬人坑?有那麼多人嗎?老婆婆搖頭說,倒也沒那麼多,就是那段時間常常有政府的人拖着一車一車的死人,本來是在這堰塘邊上準備挖深坑埋的,但是沒老百姓阻止了,才修了一排墓地。說完老婆婆朝着我們剛纔找到的那排壁墓說,就在那裡,以前沒修房子的時候,那基本上一個山頭全都是。
我忍不住了,於是插嘴問老婆婆,我說這裡以前是個小山頭嗎?老婆婆說是啊,以前山上全是松樹,不止是這裡,這一整片區域以前都是亂山崗,山上密密麻麻全是松樹。說完老婆婆還對我說,這邊走過去沒好遠就是松樹橋,就是因爲這個地方以前松樹坡坡多,才起的這個名字。老婆婆接着說,那些墳墓,就在對面那片山上,以前還不少,恐怕埋了好幾百上千個人。
胡宗仁問老婆婆說,那這些人都是這附近的人嗎?老婆婆說不是,都是政府從外頭拉來的,每次來都是用那種大貨車拉,有時候村子裡的人還要幫忙去搬死人,但是後來因爲埋了些死人在堰塘邊上,於是每年都有人死在這個堰塘頭,村子裡的人覺得這個是因爲死人把水源壞了,所以政府再來埋的時候,就不準了。而那以後,就在堰塘邊邊修了個觀音廟。
堰塘,就是水庫的意思。看來這個水庫早前頻頻淹死人並非傳聞,而當地人爲了改善這個現象,特別修廟,也算是一大善舉了。老婆婆接着說,政府看村民不準埋了,於是隔了段時間就在這裡來修了一排排的墓,人還是送到這裡來,只不過不是用埋了,而是燒成灰灰以後就下葬了。胡宗仁問老婆婆說,那怎麼會長期是政府送死人來呢?這些死人都是什麼人啊?
老婆婆看着胡宗仁,然後一邊搖頭一邊嘆氣說,這個就是造孽哦。那幾年,年辰不好,災荒過了沒多久,到處就又亂起來了,武鬥殺人,成天在街上拿着廣播吼得兇,一會又說這家人屋頭成分不好,一會兒又說那家人以前是資本家,亂成一團,那些袖子上有個袖章的穿得像解放軍的人,最惡的就是他們,他們說誰有罪,誰就是有罪了,跟官老爺告狀都沒得法。
老婆婆這麼一說我就懂了,難怪那上邊的死亡日期,大多都是在1974年到1978年之間呢,原來她說的是文化大革命。我的父母都是經歷過那段歲月的人,所以在我漸漸長大以後,我父親曾跟我描繪過當初的一些場面,例如每個人都學着那些洗腦主義宣傳畫上的樣子,一隻手拿着一個紅色的本本,另一隻手振臂高呼,而且手上的袖子還都是捲起來的,他們以自己的道德標準去審判別人,拿雞毛當令箭,一場持續10年的鬥爭中,無數人因此莫名其妙的變成了囚犯,甚至大量人因爲盲目的參與鬥爭而成爲犧牲者。燒掉學校,毀壞廟宇佛堂,而據說當年那些所謂的紅衛兵,要麼暴斃,要麼死於非命,總之到了最後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所以當老婆婆這麼說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些墓穴裡的死者,大概就是當年那場運動造成的死者。但是很快我又想不通了,早前在小區的監控視頻裡,我們看到了一些小孩子,甚至連那個帶頭的惡鬼,本身就是一個小女孩,你說這種歲數的小孩子,就算是不懂事參加了運動,也總不至於被處罰到死吧?於是我問老婆婆,可是我們剛纔看了下墓碑,還有些死者都是小孩子啊。
老婆婆嘆氣說,所以我才說造孽啊,修好墓以後,政府總是會三天兩頭拉一些罐子來,村子裡有人去幫忙,當時每個罐子外頭都貼了張紙,寫着生卒年歲,村子裡就有人發現了這當中有些小孩子,於是就問了當初運這些東西來的政府的人,說是有些是孤兒,沒有家人認領的,有些則是在當初那場浩劫中失去生命的孩子,這些孩子大多數都是參與鬥爭的人家屬或是被批鬥的人家屬。胡宗仁大罵道,這和古時候誅連有什麼區別啊,太可惡了。老婆婆雖然嘆息,但語氣依然鎮定的說,那也是沒辦法,時局如此,人命輕賤啊。
短短八個字,卻說得如此沉重。胡宗仁繼續問老婆婆,說那您住在這兒這麼長時間了,就沒遇到過什麼怪事嗎?老婆婆問,什麼怪事?胡宗仁說,就是那種不可思議的,覺得古怪的事,例如鬧點邪門什麼的之類。老婆婆的眼神開始警覺起來,我趕緊解釋說,別誤會,我們是那個小區當初的開發商,有些問題只是問問而已,不會拿出去亂說的。
老婆婆疑惑的看着我,然後低下頭繼續繡自己的鞋墊,一邊繡一邊說,以前是有幾個時間鬧過邪門的,就是在當初你們這個小區開始修建的時候,那個時候堰塘的水比現在還要深,你們修房子打地基,成天放炮炸得轟隆隆的,從那以後,我們這裡就開始不太平了。老婆婆說,你們當時修那幾根大柱子,把人家墳給壞掉了,村裡的人那時候都走得差不多了,有些好心人還幫你們去給那些死者燒香,但是那麼多墳哪裡燒得過來,所以那段時間,一到晚上就不太平,基本上天天晚上如此,我們家的狗,一到那個時候就亂叫,經常看見一些白花花的人影在山坡上晃來晃去的。胡宗仁趕緊問道,是不是大概在晚上10點左右開始的?
老婆婆想了想說,具體幾點,自己倒是不記得了。不過每次看到那些影子,都是在這旁邊的部隊吹了熄燈號以後的事了。胡宗仁一拍大腿站起來,這個動作嚇了人家老太太一跳,胡宗仁說,熄燈號的時間,就是昨天晚上咱們發現的那個時間。胡宗仁繼續問老婆婆說,那您看到的那些邪門事裡,有沒有見過一個穿得很髒,大概只有這麼高一點的小女孩?說完胡宗仁比了比那個小女孩的高度。老婆婆看了一眼說,不記得了,她歲數大了,看到什麼東西也都是早晚的事了。這裡埋的小孩子,大多比較可憐,這麼小就死了,還死得不明不白的,要有個怨氣什麼的,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說完老婆婆站起身來,拍了拍自己褲子上的那些線頭,接着問胡宗仁,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如果沒有了,我就去忙了。胡宗仁說沒有了,我們謝謝老婆婆後,就離開了。
胡宗仁說,部隊陽氣重,晚上熄燈號吹了以後,軍人們都休息了,所以只有這個時候它們纔敢出來活動,至於那個小女孩,估計就是當初被承重樑壓碎的幾個墳墓之一,搞不好墳墓都已經不存在了,生前蒙冤而死,死後又不得安寧,換成我,我估計也得變惡鬼吧。
我嘆了口氣,安慰胡宗仁說,你不用變,就你這德行,活着也是惡鬼。趙婧插嘴問,現在事情基本清楚了,這麼多墳墓如果你要一個一個挨個找,恐怕也有點不現實,萬一又被攻擊受傷了,那可怎麼辦。胡宗仁想了想說,走,咱們先去拜拜那個觀音廟。韓經理說,你們不是道士嗎,怎麼會去拜觀音菩薩?
胡宗仁鄙夷的說,所以說鬼就愛纏着你這樣的人,什麼都不懂。這觀音啊,我們不稱爲觀音菩薩,我們稱之爲慈航道人,在我們道教是屬於十二金仙之一,中國本土的佛教吸納了許多別派宗教的東西,例如佛教中伽藍尊者,在我們道教也稱之爲關聖帝君,其實就是關二哥,但是在三國那個年代,雖然已經有佛教,但是遠遠不如道教昌盛。我們幾個道士去拜拜觀音,說起來也不算不正宗。接着他對着我笑笑說,你就不用拜了,你不算,哈哈哈。
於是我跟着大家一起沿着水庫邊上,找到了那個觀音廟,非常小的一個土廟,建立在一個凸出的斷崖底下,也算是能夠遮風避雨了,周圍的石壁上全是被香火燻烤的印記,說明這裡香火旺盛,而邊上有一個立於1988年功德碑,那上邊密密麻麻刻上了當初捐廟的那些善人們的姓名。胡宗仁自帶香燭,還分給了趙婧和韓經理,三人拜神敬香,胡宗仁還在觀音面前單膝下跪,口中唸唸有詞,我知道他提出來拜觀音是有一定緣由的,只不過他暫時還沒說罷了。
叩拜完畢後,胡宗仁在邊上一個揹着竹筐的老居士婆婆那兒買了伏包,以及一些紙衣服,接着就又原路返回,過橋來到了水庫對面。壁墓周圍很多灌木,如果燒香的話,會引起火災,雖然消防隊就在一邊但是還是別惹麻煩的好。胡宗仁在讓我測算出來的最能夠聚集引起的位置,用紙錢做掃把,把地上的枯枝敗葉掃盡,點香點燭,接着將錢紙撕成z字形,揚於空中,然後把那些紙做的一副均勻那圍繞着香燭,接着又取出自己身上的宣紙,幾次對摺之後,他把那些紙撕成了一個個手拉着手的小人模樣,依然平放在地上。
接着胡宗仁手持黃裱紙,用右手捏指決做筆,寫了一份牒文,說是要發配到此地城隍,請城隍出面帶走這些冤魂小鬼,當然,這其中也包括了那個小女孩。我看胡宗仁這招來得有點猛,於是問他說你要不要考慮下,再怎麼可惡,終究是個小孩兒啊。胡宗仁說,你彆着急,我自然有我的打算。他說,這些沒人認領,沒人祭拜的鬼魂,走到哪裡下場都是一樣,與其讓它們被城隍捉拿,受苦受難,還不如讓我幫它們一把,少受點苦。說完,胡宗仁又把自己昨天手指上的傷口給摳破,在每個小紙人的身上,分別點上一點鮮血。
胡宗仁說,他們離人道已遠,以我道家人的血,助其修煉吧。如此這般折騰了一上午,直到我再度走到壁墓邊上,儘可能挨個用羅盤檢查那些壁墓,卻發現此刻卻沒有了絲毫鬼魂的蹤跡。
事後我再次慷慨解囊,兌現了我的承諾,我請大家吃了烤羊,當然,這個費用最終還是讓韓經理給我們連同佣金一道支付了。韓經理從頭到尾都跟在我們身邊,知道我們不會騙人,所以付錢的時候也特別爽快。
忙完一切,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我們告訴韓經理,今天晚上如果沒有異狀的話,就說明沒問題了,否則就給我們打電話。然後我們去了下診所,稍微檢查了一下傷口和我扭傷的手指。在送大家回家的路上,大家很久都沒有說話,趙婧讓我們把她送到一個地方好打車就行,於是我把她扔到了紅旗河溝的車站附近,她下車後正想離去,胡宗仁搖下車窗,叫住了趙婧,然後對她說:
正式認識一下吧,我叫胡宗仁,瑤山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