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堵牆
“你去看了火災現場沒有?”走上灰黑的舊水泥臺階,薛華鼎轉身問跟着身後的邱秋道。
邱秋拂了一下額前的劉海,輕聲說道:“我去了,但那裡不讓我進去看。”
薛華鼎停下腳步,奇怪地問道:“你是記者,又認識我們縣裡的不少人,怎麼不讓你去看?誰不讓你去?再說,你不需要進火災現場,在外面就可以看到裡面的基本情況,那地方很小,又沒有複雜的空間。”
邱秋昂起腦袋,看着薛華鼎,用更加驚奇的語氣問道:“難道封鎖現場的事情連你縣長助理都不知道?”
薛華鼎有點茫然地看着邱秋,輕輕搖了一下頭。
邱秋看了薛華鼎一眼,見他不想說謊的樣子,又說道:“火災現場早已經被人用竹蓆、帆布、木板等材料全部密封起來了。就連周圍的幾家做生意的人都不知被他們帶到哪裡去了。周圍的人都說天一亮這些人就走了。現在那裡還有不少人守着呢。”
薛華鼎心裡雖然很是不解,不知道封鎖現場的決定是不是朱賀年書記做出的。但他沒有在邱秋面前說更多的話,只是無話有話地說道:“攤上這事,誰都要倒黴。”
邱秋看了前面帶路的吳建偉一眼,小聲道:“據我所知,如果真要追查下來,你們政府真的是責任很大。雖然我沒有進去火災現場看,但有人把遊戲廳的情況跟我說介紹了一下,我剛纔也問了幾個知道情況的人:他們都說整個遊戲廳就一個出入口,而且平時還用鐵柵門半關着,加上收銀臺佔了一半的空間,進去通道只有一人寬左右。按規定這種遊戲廳是不可能符合安全要求的,可你們就容許它在你們鄉政府的鼻子底下經營,大家都對它存在的問題熟視無睹。”
聽了邱秋的話,薛華鼎才明白昨天蘭永章說的那句感謝自己的話,因爲自己當時在來這裡的小車上說過:“……看能不能想辦法盡最快的速度再開闢另一個出入口,你們要不計一切代價把人救出來。”這話雖然是有打官腔的意味,但估計也提醒了忙於救火而慌亂的蘭永章。使他下決心破壞了那個門面後面的牆壁,把裡面被困的人救了出來。
救火的時候破窗、破門是常事,但破牆壁的情況則不多,主要是破牆的難度很大,沒有合適的工具、場地和時間,加上救火的時候可能不熟悉房屋的構架,不敢欣然動手。而這次恰恰是必須破牆,否則被困在裡面的人不是被燒死就是被毒煙燻死。傷亡人數真要超過一定的限定,就可能要上報到省、甚至更高一級。
走進鄉政府綜合辦公室,吳建偉忙着給邱秋和薛華鼎泡茶、倒水。辦公室不大,裡面擺了四張辦公桌,三張按丁字形擺在房間的中間離門不遠的位置,另一張則在最裡面,靠牆的位置。估計前面這三張是副主任的,裡面那張是辦公室主任,也就是吳建偉的。辦公室內唯一的一部電話機就放在裡面這張辦公桌上。
這個辦公室就在會議室的隔壁,會議室爭吵的聲音不時從門口傳了過來。
進門後的邱秋邊找椅子坐下邊注意地聽着,眼睛有點迷惑地看着從裡面辦公桌後面搬椅子過來的薛華鼎,心裡疑問爲什麼薛華鼎將她帶到這裡來。
她坐下之後,小聲問薛華鼎道:“隔壁說話的是不是死者代表?”
薛華鼎點了點頭:“他們正在談判。”
“我能進去嗎?”邱秋問。
“不行。”薛華鼎道,“李縣長命令我好好地接待你們,帶你來這裡也是不想瞞你,你可不是別人。”
邱秋又擡頭看了薛華鼎一下,沒有說話,然後轉頭看着灰白色的牆壁,她的目光好像能看透這厚厚的牆壁、看見裡面談判的人一樣。
這時隔壁一個聲音大聲說道:“你們實在這裡騙小孩吧?他是一個什麼鬼老闆?……遊戲廳老闆?只是名氣好聽,他能賠出二萬來我的姓倒着寫!”
另一個薛華鼎熟悉的聲音也就是那個中年人也大聲道:“你們是明白人,我們也不傻!他的家產也就是這個門面和裡面的遊戲機設備而已。這套房子以前好的時候也只能賣三四萬元,現在出了這個大事,肯定沒有人願意買這麼不吉利的房子。這裡的地皮和建築成本都不貴,門面的牆壁又在救火的時候被打爛。還有天花板水泥預製板這次被燒壞,二樓能不能住人還是一個未知數。要我說他的這些家產最多能賣一二萬。遊戲機完全是一堆垃圾,一文不值。你們不要總藉口說抓人而敷衍我們!”
李席彬的話薛華鼎聽不清,很是模糊,他沒說幾個字,接着那個中年人又大聲說話了:“你去請示啊。我們沒有指望你現在就能拍板。我很是懷疑這次事故的後面存在權錢交易……”
聽到這裡,邱秋瞧瞧地瞥了正在端茶過來的薛華鼎一眼,薛華鼎也正好看了過來。二人又同時避開對方的目光。
薛華鼎將茶杯交給邱秋後,走幾步把辦公室的門關上,將外面的和隔壁的聲音阻擋在門外。他像主人一樣對吳建偉道:“你也坐下吧。”
吳建偉依命而坐,他知道這種情況下自己只能在旁邊做“證人”。
薛華鼎轉頭對邱秋道:“邱秋,能不能請你幫一個忙?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邱秋臉色露出爲難的神色,看着薛華鼎說道:“這事可不是我一個小兵所能決定的。即使我能說服我的同事們不來,那上級宣傳部門的記者呢?”
薛華鼎道:“我們縣委宣傳部會提供詳細、真實……統一的資料給你們記者。你也知道,現在這裡的局勢是這個樣子,這麼多人在外面鬧事,如果你們記者插進來,無論你們怎麼報道、怎麼採訪都只會激化我們政府與羣衆之間的矛盾。讓他們誤以爲有了記者的撐腰,而對我們提出更加苛刻的要求。剛纔隔壁的話想必你也聽見了,開始的時候他們要求我們政府賠償他們每人二十萬元……”薛華鼎知道真要是由縣裡統一提供資料,肯定是不會很真實。
邱秋皺着眉頭,看着薛華鼎問道:“二十萬很多嗎?這可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薛華鼎搖頭,解釋着說道:“我不是說很多,就是一百萬元、一千萬元也不算多,有這麼多錢也沒有人願意把自己親人的生命給賣掉。誰也不想看到現在這一幕。可是事情已經發生,我們就要按實際的情況來,賠償也好、撫卹金也好,都要按有關政策來。該賠多少,該怎麼賠,可以找到相關文件、相關慣例來進行。不可能由他們這麼喊多少就是多少,是不?我們縣的財政情況你清楚得很,我們不可能按照他們獅子口大開的價格來進行賠償的。”
邱秋問道:“他們不是在跟你們談判嗎?怎麼可能是喊多少就是多少?”
薛華鼎道:“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只有我們與他們進行談判,那麼我們之間肯定能協商出一個雙方可以接受的賠償數額。但是,你們記者加進來的話,變數就會很大。”
邱秋道:“你能保證你們這麼談判能談出一個雙方都可一接受的數額和賠償方式出來?沒有我們記者參與的情況下。”
薛華鼎脫口說道:“當然可以。”
邱秋道:“我看未必!”
薛華鼎此時沒有反駁他,而是用目光看着旁邊如菩薩一樣坐着的吳建偉。吳建偉尷尬地看了薛華鼎一樣,然後對邱秋說道:“邱記者,我們肯定會盡可能地滿足死者家屬的合理要求。”
薛華鼎看吳建偉一眼的這個動作純粹是無意而爲,並沒有希望他幫自己說話。因爲薛華鼎內心也知道隔壁的談判不可能達成使雙方都接受的協議:李席彬要談判的目的就是把責任堆在遊戲廳老闆身上,不想出錢,更不想承擔什麼責任;死者家屬則是既要錢又要政府擔責任。二者完全是矛盾的、可以說是不可調和的。
邱秋沒有應對吳建偉的話,而是對薛華鼎道:“剛纔聽他們吵了幾句,他們給我的感覺好像他們在主持社會公道似的,他們在代表正義責難你們權錢交易。”
吳建偉急忙爭辯道:“邱記者,我可以保證我們絕對不可能在這事上搞什麼權錢交易。不,我們從來沒有搞過什麼權錢交易。你想想,他那個破……一個小小的遊戲廳能有什麼錢。有錢也……。”說到這裡,急於表白的吳建偉有點語無倫次了:說那個遊戲廳有錢吧?那就說明自己這些人有權錢交易的可能。說他遊戲廳沒錢吧?又與隔壁李席彬副縣長的話相沖突。
吳建偉的臉紅了,沒有繼續說,而是掩飾性地喝了一口水。
直到現在,吳建偉也沒有像薛華鼎一樣把握住邱秋的心理,或者說不敢相信邱秋。他擔心她像其他記者一樣爲了抓到新聞、爲了出名而深挖“內幕”。他心裡甚至有點責備薛華鼎將邱秋帶到會議室的隔壁,這幾乎是在走鋼絲。但薛華鼎的級別比他高几級,有什麼意見也只能放在肚子裡。
薛華鼎用心照不宣的眼神看了邱秋一眼,接着說道:“他們也只有先主持公道,然後才能進行下一步。”
室內的三人都知道死傷者家屬們最終目的是爲了錢。爲了把賠償費提高,只要先置政府於需要承擔重大責任的位置,他們纔能有理由向政府要到更多的錢。主持不主持公道並不是他們的本意。
邱秋點了點頭,道:“他們還真是有高人啊。”接着她又問薛華鼎道,“你能保證這次賠償公平嗎?”
薛華鼎問道:“什麼意思?”
邱秋道:“沒什麼意思,也就是問你。公平一點至少能讓死者家屬心安一點。”
薛華鼎道:“我儘可能……,”說着,他似乎明白了什麼,頗有深意地看了邱秋一眼,道,“我保證讓這次善後處理儘可能地公平。”
邱秋道:“好!我信你一次,不過,你得給我們的頭聯繫一下,把這裡的情況和剛纔對我說的話跟他說一說。”
薛華鼎爲難地說道:“我跟他不是很熟悉啊。”
“你不熟悉他,他可熟悉你。聽我的不錯,我也會跟他彙報的。”邱秋肯定地說道。
“他熟悉我?”薛華鼎問了一句之後,沒有繼續深究,就答應道,“我等下就跟他聯繫。”
邱秋起身道:“那我先走了,但……”她又改口道,“我們出去走一走吧。”
吳建偉客氣而虛假地問道:“邱記者,不再坐一坐?”
邱秋對吳建偉笑了一下,說道:“謝謝你,再見!”
開門走出辦公室,會議室爭吵的聲音又隱約可聞,李席彬大聲說道:“你們這是無理取鬧!現在火災原因還不清楚,遊戲廳是不是違法經營還在落實,怎麼就要政府來給你們賠償?你們不要因爲知道了這些就以爲你們掌握了什麼內幕,也不要憑這些道聽途說的東西就以爲拿到了真憑實據。我告訴你們,不管你們是不是有理由,你們這麼聚衆鬧事就是違法,如果再不聽從我們政府的勸告,我就有權處置你們!真是一羣法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