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一道用膳(三更)

接觸這人,也有些日子了。但如今聽他如此認真的說出這些話來,甚至連俊美的面上都無半點的笑意,鳳瑤心底微怔,倒是破天荒的發覺,這滿身淡定圓滑的攝政王,竟還是有微怒的時候攖。

曾還以爲,這人深藏不露,淡定從容,無論何事都不會讓他改了面色,甚至惱怒,但如今瞧來,這人似也有底線,旁人踩到了,他就不願再圓滑應付,乾脆的表露不悅了呢。

而他的底線,想來,也無非是權勢罷了。而她姑蘇鳳瑤在他面前‘一手遮天’,凡事皆不與他這所謂的‘權臣’商量,無疑是踩了他的尾巴,令他不滿了。

鳳瑤心底瞭然,深眼凝他,低沉而道:“大旭權臣,自該爲國效力,鞠躬盡瘁。攝政王你,在朝中結黨營私,擠兌閣老與新皇,如此,便是忠臣該有的風範?若攝政王當真有一點忠骨之心,本宮何能對攝政王如此戒備?”

他稍稍挪開了眼,俊美的面容也漫出了幾許深幽,但脫口的嗓音,依舊平和無波,奈何令人聞之,卻覺威脅十足,令人心底莫名生寒。

“長公主歷來對微臣生有成見,又如何能真正看到微臣的衷心?微臣不辭辛勞的請國師下山,甚至爲長公主負責捐款之事,長公主下達的這兩項任務,微臣,皆依照長公主之令做了,如此,長公主便是有成見,也該對微臣收斂收斂了。”

這話一出,他竟是不再觀鳳瑤反應,當即朝前踏步。

鳳瑤頓時被他這話噎了一下,心底的複雜之意也是越發起伏,待朝他的背影凝了片刻,她終歸是壓下了心緒,淡漠無波的踏步跟去。

待抵達新帝的寢殿時,只見新帝正坐在殿中的地上,滿面怒氣,脣瓣翹着,似是着實氣得不輕。

眼見鳳瑤入殿而來,新帝也只是朝鳳瑤掃了掃,隨即便扭過頭去,竟也不再朝鳳瑤再度望來,更不曾喚她一聲。

鳳瑤瞳孔微縮,最後站定在幼帝身邊償。

這時,一旁的許儒亦低緩而道:“方纔惠妃來過了,在殿外大喧是長公主殺了她的宮女。微臣出面阻止,但還是遲了,皇上,聽見了。”

低低的一句,瞬時令鳳瑤心底一沉,怒從心來。

那惠妃,是想挑撥離間呢。她知曉自家這幼弟是她姑蘇鳳瑤的軟肋,是以,便膽大包天,肆意造謠。她也知曉她姑蘇鳳瑤會爲了顧及自家幼帝的感受,從而對她網開一面,從而,蹬鼻子上眼,越發的猖狂。

“徵兒。”鳳瑤思緒起伏,隨後強忍心緒,低聲而喚。

不料這話一出,幼帝頓時哭了起來,只道:“阿姐爲何要殺惠妃?爲何要殺惠妃的宮奴?昨夜惠妃寢殿的大火,可是阿姐差人放的?”

稚嫩的嗓音,哭腔十足,卻是拋出了一連串的質問。

鳳瑤怔得不輕,全然不信如此顛倒黑白之言,竟會是出自自家幼弟之口。

這些日子,父皇與母后雙亡,她國事纏身,是以無暇與自家幼弟多做交流,也不曾多加抽空照顧他的生活,卻是不料,不料啊,這才短短几日,與她相依爲命的幼弟,竟會站在惠妃那邊,質問於她。

若說不心痛,不震撼,那絕無可能。

她曾想過與天下人作對,與天下人拼,也勢必要護得自家幼弟周全,但她卻獨獨未料到,此際連她的幼弟,她一直想要努力護着的幼弟,竟也會,對她失望,與她作對。

她爲何要殺惠妃?

只因,還未曾真正動過殺心,卻被灌了殺人之名,如此,那惠妃,豈還能留!豈還能留得!

“徵兒……”所有心緒起伏,鳳瑤面色微微白了一許,幽長的嗓音,也破天荒的厚重不堪。

這話一落,眼見幼帝並無反應,僅是大聲哭泣,鳳瑤凝他幾眼,隨即朝許儒亦與顏墨白道:“本宮與皇上有話要說,你們先出去。”

許儒亦面露半縷擔憂與無奈,隨後恭敬點頭,奈何那滿身白袍的顏墨白則是正靜靜的望她,似是莫名要將她看到骨子裡一般。

只是待鳳瑤的目光獨獨朝他落來,他卻稍稍挪開了眼,也未循着鳳瑤的話轉身離開,反倒是上前了兩步,站定在了幼帝面前,隨即嗓音一挑,懶散而道:“微臣還記得,當初微臣教皇上道理時,曾對皇上說過,身爲九五之尊,一國之帝,不該懦弱暴躁,皇上可還記得?”

這話一落,幼帝似是這才察覺到顏墨白,當即擡眸一掃,瞳孔也驀地縮了縮,卻也僅是片刻,似是有鳳瑤爲他震場一般,他僅是朝鳳瑤稍稍挪了半許,全然未將顏墨白的話聽入耳裡,繼續哭泣。

鳳瑤靜立在原地,並不言話。

顏墨白則懶散緩道:“皇上若記不住了,微臣,便用戒尺讓皇上記起,可好?”

鳳瑤眉頭驀地一皺,正要言話,不料幼帝已是突然停了哭泣。

顏墨白靜靜觀着幼帝,薄脣一啓,繼續道:“皇上,微臣且問你,惠妃與長公主,誰與你血濃於水?”

幼帝怔了一下,稚嫩的嗓音仍是帶着幾分哭腔,但卻是回話了,“皇姐。”

顏墨白繼續道:“在你心裡,惠妃與長公主,誰與你最親近?”

幼帝哽咽,“皇姐。”

顏墨白稍稍放緩了嗓音,“但若是,惠妃要殺長公主,你會不會,爲了長公主,殺了惠妃?”

他嗓音極爲直白,似如毫無忌諱。

鳳瑤則驀地沉了臉色,在一個孩童面前提及殺人,無疑是過頭了些。

“攝政王,你……”鳳瑤轉眸凝他,陰沉而道,奈何後話未出,顏墨白已是迎上她的目光,平緩而道:“皇族子嗣,本就聰慧。便是小小年紀,也能明辨是非,但若是,有人刻意誤導,施加仇恨,若不用點手段,豈能扳正。更何況,惠妃對皇上的影響,倒是極大,長公主與其要責怪微臣,還不如想想如何教導皇上。你看,微臣方纔之言雖是過頭了些,但皇上在惠妃與長公主二人之間,竟是擇不出個親疏來,便是惠妃要殺長公主,皇上,也不願殺了惠妃。”

冗長繁雜的一席話,卻極爲難得的扎中了鳳瑤的心口。

她垂眸朝自家幼弟望來,則見他眉頭緊皺,似是猶豫不決。

她面色幾不可察的白了一層,神色也僵了僵,卻是這時,許儒亦突然朝她溫聲而道:“皇上還年幼,受人蠱惑也是自然。望長公主莫要多想,待皇上大了,自會知曉長公主的好。”

“待皇上大了,便就扭不正了,此際便任他自行發展,盼他長大便能懂事,說不準,日後會適得其反,讓人焦頭爛額都說不準。”正這時,顏墨白再度出聲,說完,目光朝許儒亦望來。

許儒亦也微微擡眸,溫潤平和的目光迎上了顏墨白的眼,一時,二人對視,一人深沉戲謔,一人,則溫潤無波。

“你便是新任的皇傅?”顏墨白懶散而問。

許儒亦彎身而拜,平靜而道:“微臣許儒亦,拜見攝政王。”

“許儒亦?”顏墨白薄脣一啓,“你便是,風靡京都的許家家主,也是,京都兒女角逐欽佩的公子亦?”

許儒亦謙卑道:“攝政王過贊。”

顏墨白輕哼一聲,“本王可非是在贊你。而是嘆息,劉老太傅的唯一徒弟,竟儒弱仁慈,窩囊無用。若讓你來當皇上的皇傅,能教出個什麼明君來!”

許儒亦神色驀地一變,“攝政王何須出口傷人?”

顏墨白並不言話,反倒是轉眸朝鳳瑤望來,只道:“長公主隨着國師在道行山上那幾年,許是不知,皇上年幼時,先後將所有精力皆放在太子身上,並無真正照顧皇上,皇上自小便性子卑微,膽怯怕人,但心底卻是精明得很,擅察別人的臉色。自打先後去世,長公主又重傷入駐別宮,皇上才兀自強大,小小之人則一直襬出九五之尊的模樣,殊不知,人前是強裝淡定,人後則畏懼脆弱,惠妃再在這時候稍對他體貼,皇上破天荒的感受到照顧,心思自然會倒向惠妃。”

鳳瑤冷眼凝他,“本宮母后臨危託孤,豈會是對本宮的幼帝並不照顧?”

“先後託孤,是因太子戰亡了,她唯一的牽掛,便只有如今的皇上。先後對長公主臨危託孤,只是要讓長公主護住她的血脈,私心還是要讓她的孩子繼承皇位,若是不然,她爲何不讓長公主帶着皇上出宮而逃,避世而居,安穩而活?爲何還要讓長公主一介女子,擔負起大旭國之重任,甚至,用你的命,來護住大旭,報仇雪恨?”

無波無瀾的話,似是將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全數撕破了。

這一剎那,鳳瑤目光陳雜,臉色微白,袖中的手也微微的發着顫。

“皇族之中,本就不存真正的親情。長公主,早該明白。皇上雖年幼,但性子成熟,擅察言觀色,長公主若還將他當做孩童,許是日後,長公主不是敗在別人手裡,而是,毀在皇上手裡。長公主莫要忘了,在水深火熱的宮中長大,哪個孩童,會真正純淨如水?稚嫩懵懂?聽說長公主六歲之際,不也是幫助先後,收拾了當時正得聖寵的龐妃?”

鳳瑤神色陡變,目光起伏的凝他。

許儒亦聽不下去了,當即朝顏墨白冷聲而道:“微臣雖不知攝政王究竟爲何會言道這番話,但攝政王非皇族之人,也未經歷過宮中的水深火熱,又怎會知曉皇室之中並無親情?更何況,皇上如今的確年幼,思緒並不成熟,容易被人蠱惑也是自然,但皇上與長公主乃血脈之情,皇上便是再怎麼親近惠妃,定也不會疏離了長公主!”

顏墨白淡漠無波的掃他一眼,“迂腐。”

許儒亦微微皺眉,也不願再與他多言,正要轉眸朝鳳瑤出聲相勸,不料話未出口,幼帝已是怯怯的伸手拉了拉鳳瑤的衣裙,只道:“阿姐,惠妃對徵兒極好,徵兒只是,不願阿姐殺了惠妃。”

鳳瑤面色陳雜,並未言話。

今日的所有話入耳,皆是厚重的盤踞在心底,揮之不得。

她能在外人面前表露得淡定,卻不能在自家幼弟面前一如既往的淡定,是人皆會有軟肋,而她的軟肋,便是自家這幼弟,他的一言一行,皆是深入她骨,排遣不得。

這些日子,她以爲她不辭辛勞的處理朝政,打壓朝臣,卻是獨獨忘了,自家這幼弟,少人陪伴,甚至對那惠妃,都能將他蠱惑。

思緒翻騰,鳳瑤靜靜的望着幼帝,並不言話。

幼帝似是意識到了什麼,面上越發怯弱,隨即低低而道:“阿姐,徵兒知錯了,你別生氣。”

鳳瑤暗自嘆了口氣,稍稍放緩了目光,擡手摸了摸他的頭,只道:“阿姐以前便說過,阿姐所做的一切,皆是爲了徵兒好,徵兒長大就會明白。惠妃之事,阿姐不怪徵兒,但阿姐並未有心殺惠妃,徵兒只聽惠妃之言,便責怪阿姐,難道阿姐在徵兒心裡,還無惠妃重要?甚至,徵兒信惠妃,卻不信阿姐?”

幼帝急忙搖頭,急得都快哭了,“惠妃方纔一直在殿外求徵兒,求徵兒在愛姐面前說說,讓阿姐放她一名。她喊得極爲可憐,徵兒,徵兒就……”

鳳瑤嘆息,“爲帝,不可心軟。阿姐知徵兒雖小,但能明理,是以,阿姐不希望徵兒莽撞而爲。你看,身爲帝王,還哭鼻子,倒讓攝政王與太傅笑話了。”

說完,開始爲他擦拭臉上掛着的淚。

幼帝強忍哭泣,撲入鳳瑤的懷裡,怯弱的道:“徵兒知錯,徵兒只是不希望阿姐有事,不希望惠妃有事,但若惠妃要殺阿姐,徵兒也會殺了惠妃。”

鳳瑤怔了一下,片刻已是恢復自然。

隨即她再度出聲寬慰幼帝一番,而後才讓幼帝好生在許儒亦身邊學習,待幼帝認真點頭,她才朝許儒亦示意一眼,隨後領着顏墨白與一衆宮奴緩步出了大殿。

殿外,驕陽似火,悶熱難耐。

鳳瑤面色複雜,一路朝鳳棲宮的方向行去,並不言話。

顏墨白踏步而來,已是行在了她身邊,平緩而道:“皇上被惠妃迷惑,長公主如何不心狠的處置了惠妃,一勞永逸?”

鳳瑤嗓音幽長,“攝政王今日插手的事太多,怎麼,此際連皇上與惠妃之事,都要插手了?”

說着,話鋒一轉,“皇上被惠妃蠱惑,是以處置惠妃之事,自得從長計議,若處理得急了,難免讓皇上心生疙瘩,心底難安。”

他輕笑一聲,“長公主對皇上倒是極好,體貼備至,所有風雨皆爲皇上擋了,但如此之舉,怕也並非好事,說不準日後,皇上還會恨上長公主,怪你太過管他,甚至,怪你讓他成了傀儡。”

傀儡?

鳳瑤眼角一挑,低沉而道:“待得徵兒成人,行事能有分寸之際,本宮自會讓他掌握實權,豈會讓他成爲傀儡。攝政王有心在此挑撥,還不如,出宮回府,本宮也可好生清淨清淨。”

“微臣並非挑撥。而是,皇族之中,無論兄弟情義,姐弟情義,在涉及到權利與地位面前,皆脆弱得不值一提。微臣今日之言,也不過是斗膽提醒長公主罷了,若長公主不喜,微臣,不說便是。”

說着,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嗓音一挑,“長公主擇許儒亦爲皇上的皇傅,可是因他是劉太傅的徒弟?”

鳳瑤轉眸掃他一眼,淡漠無溫的道:“本宮擇他爲皇傅,自有本宮的道理。”

他神色微動,仍不放棄,懶散平和的問:“那長公主究竟看上他哪點?”

“便是看上他哪點,也與攝政王無關。”

“許儒亦雖能在商場叱吒風雲,但不一定適合宮闈,也不一定適合教導一國之君。若用他那點文墨與道理來教導皇上,說不準就將皇上往商賈市儈方面教了。再者,今日長公主也瞧見了,他連皇上生氣都應付不了,又何能真正教得了皇上?”他嗓音依舊緩慢,平和如常。

鳳瑤着實不願與之多言,只道:“皇上生氣,許儒亦應付不了,是因許儒亦遵守君臣之禮,不願越距。難不成攝政王要要求他如你這樣,即便皇上惱了,便用戒尺威脅?”

“武力調教,也並非不可。恕微臣直言,讓皇上從小懼長公主,長公主以後的日子,定會好過。而皇族之中,‘威懾’這二字,倒也重要。”

是嗎?

這大蛀蟲,竟也要對她講道理了。

只是今日瑣事纏身,精力不夠,是以,這人一路跟着過來,她竟也極爲難得的不曾對他大發脾氣,甚至肆意動手。

再者,以前幾番在他面前吃虧,而今換種方式相處,縱是仍會在他面前碰上軟釘子,但總比往日氣得心口發痛,甚至差點一命嗚呼要來得強。

在她還未強大到能對他隨意呵斥與威脅的程度,對待這種蛀蟲啊,淡漠應對,隨意應付,倒是好得多。

“本宮覺得,威懾二字在本宮與皇上之間,並無用處。皇族爭鬥雖是惡劣,但皇上,定會是仁君,不會讓本宮失望。”鳳瑤默了片刻,才低沉而道。

說完,話鋒一轉,“只不過,攝政王今日的話倒是反常得緊,甚至還言道皇族之中並無真情,說得倒像是攝政王本是皇族之人一般。”

這話一落,她目光沉寂無波的朝他落去。

他神色幾不可察的幽遠半許,卻也僅是片刻,他便朝鳳瑤勾脣而笑,“長公主倒是高看微臣了。”

鳳瑤淡道:“是否高看,倒也不重要,只是本宮倒是聽說,攝政王以前乃邊關守將,因戰功赫赫才被父皇招入京都,但在這之前,在攝政王還不是邊關守將時,攝政王的身份,又是什麼?”

他淡定從容的迎上鳳瑤的眼,語氣平和無波,“怎麼,長公主對微臣感興趣了?”

說着,似是感覺極爲新鮮,“說來倒也奇怪,前幾次長公主對微臣倒是鄙夷針對,但今日,長公主竟願意與微臣閒說了。”

鳳瑤收回目光,陰沉而道:“攝政王何須轉移話題。”

他稍稍斂了面上的笑意,瞳孔也略微幽遠,只道:“若說,微臣乃孤兒出生,無父無母,加入邊關守將的陣營,只爲,混口飯吃,長公主可信?”

這話一落,他靜靜的朝鳳瑤望着。

鳳瑤脣瓣淡勾,低沉而道:“看來,攝政王仍是不願說真話。若攝政王當真孤兒出生,攝政王的言行舉止,又如何會風雅卓絕,便是連用膳的動作,都極爲雅緻有禮,豈能是孤兒出生所爲?”

他頓時勾脣一笑,目光明滅不定,“長公主這是在誇微臣風雅?微臣倒是不知,一直鄙夷擠兌微臣的長公主,竟也會認爲微臣風雅。”

這人臉皮倒是極厚,此際竟是又被他將了一軍。

鳳瑤神色微沉,也不願再多與他交談,待擡眼掃了掃不遠處的殿宇,隨即駐足下來,低沉而道:“御書房便在前方不遠,本宮得入殿批閱奏摺,攝政王此際,可是該出宮離去了?”

他笑得儒雅,“長公主忙你的便是,微臣,去太醫院看看。”

竟是還念着柳襄。

鳳瑤眉頭一皺,“攝政王當真要逆本宮之意?”

他擡眸將鳳瑤打量了好幾眼,隨即懶散而道:“小小的一個柳襄,竟得長公主如此庇護,便是微臣幾次要求見他,都得長公主阻攔。若說那柳襄無問題,微臣,是絕然不信的。”

說着,嗓音一挑,繼續道:“也罷,有些事,無需急在一時,長公主也無需再戒備微臣了,微臣此際,出宮便是。只是,宮中刺客之事,望長公主好生警覺,若宮中人手不夠,讓王能在京都的校場調兵便是。那王能啊,這兩日倒是在京都校場認真得緊呢,他倒是根好苗子,又能爲長公主拼命賣命的選拔人才,長公主,倒得好生重用。”

這廝竟知曉王能在京都校場之事?

鳳瑤瞳孔幾不可察的縮了半許。“京都校場,可是有攝政王的人?”

他頓時笑了,“微臣好歹也是武將出身,回得這京都城內,無地兒練拳腳,便也會常去京都校場練。那裡的兵力,微臣大多熟悉,至於哪些人可得重用,微臣也知曉。不若,微臣此際便爲長公主擬出十個名單,長公主先看看,說不準到時候王能再給長公主推薦他看重的人時,許是也會推薦微臣寫的那幾人也說不準。”

平緩無波的嗓音,無端嘚瑟。

這廝頂着兩個黑眼圈跟了她一天,卻在這要離開之際,再度肆無忌憚的伸手拆她的臺。

鳳瑤神色微沉,淡漠出聲,“既是攝政王覺得那校場之中有可用之人,爲何你不親自提攜,發展爲你的黨羽?”

他懶散而笑,“微臣僅是攝政王罷了,也無太大壯志,如此,培養武將作何?若當真培養了,說不準還得被人說成包藏禍心。再者微臣這人,最是不喜麻煩,也不喜被人罵,長公主若是不信,日後多與微臣接觸便知曉了。”

鳳瑤冷眼觀他,並不言話。

他也不多言,踏步便朝不遠處的御書房而去,嘴裡懶散而道:“微臣去給長公主寫名單。”

鳳瑤滿目深沉的朝他脊背掃了兩眼,也未出聲阻攔,僅是緩步跟上。

御書房內,顏墨白片刻便已寫好名單,隨即將未乾的墨紙遞給鳳瑤,而後便主動乾脆的出聲告辭。

待他離去,鳳瑤才垂眸而下,仔細觀看,才覺顏墨白的字,龍飛鳳舞,精緻卻又大氣,着實漂亮得緊。

入夜,遣去攝政王府數銀子的宮奴已是歸來,只道是百官的捐銀,不止分毫未少,甚至還多出了兩萬兩,且全數銀子,也已在黃昏之際全數送入國庫。

聽着這話,鳳瑤微怔,但心底終歸是踏實了幾許。

銀子入庫,便意味着江南的災患能夠解決,但救濟的銀子也只能解當時之需,若真要一勞永逸的解決災民生存問題,無疑得,修堤壩,開灌溉,從而,興農,興漁,讓老百姓能憑自己的雙手吃得起飯纔是。

殿外,天色已黑,宮燈四起,明如白晝。

鳳瑤終於是停下了墨筆,出了御書房,隨後直朝幼帝的寢殿而去。

燈火上浮,禁宮也一片寂靜。

而待鳳瑤行至幼帝的寢宮前時,則見贏易也被宮奴簇擁而來。

鳳瑤瞳孔微縮,駐了足,青絲被夜風吹得略顯凌亂。

她伸手捋了捋頭髮,低沉無波的朝贏易瞧着。

這時,贏易已朝她緩步過來,待站定在她面前,便恭敬出聲,“皇姐。”

鳳瑤淡漠觀他,“來見皇上?”

他緩緩點頭,低低而道:“今日母妃因貼身婢女溺亡之事受了刺激,情緒不穩,在未經思量便來皇上殿外誣陷皇姐,以至皇上與皇姐關係略微失和。今日,臣弟擔憂越解釋越亂,是以不敢過來多做解釋,但臣弟心底不平,的確覺得歉疚,是以,如此終歸還是忍不住過來了。”

說着,擡眸朝鳳瑤靜靜的望着,“此際既是遇見了皇姐,倒也正好。贏易在此,替母妃給皇姐賠不是。望皇姐大人大量,饒她一次。贏易,定對皇姐感恩戴德。”

鳳瑤目光深了幾許,心底也漫出了幾許複雜。

“本宮着實看不透你母子二人了。惠妃肆意惹事,你則積極滅火,一人充當惡人,一人充當好人,在皇上面前,倒是演得極好,配合得也天衣無縫。今日,惠妃之舉,讓皇上責怪本宮,而今皇上心緒剛剛平和,你則又來親自賠罪,憑皇上溫良之性,定又覺得你貼心周到,對你更是倚重。三皇弟與惠妃皆如此能耐,又何須,對本宮賠罪?”

贏易眉頭一皺,“母妃今日,確因受了此際,是以才心緒不穩。望皇姐念在她昨夜才被燒了寢宮,今日又失了貼身婢女,饒她一次。而贏易之心,早也皇姐坦明。贏易只願入得沙場,爲國效力,甚至有機會便殺得大盛賊子,爲父皇與太子皇兄報仇,望皇姐,相信。”

這一個二個的都來讓她相信,她如何能信得完。

只是目前爲止,這贏易看似並未做什麼出格之事,但卻不得不說,一個惠妃倒容易對付,但若將贏易留在宮中,無論是對自家幼弟還是她而言,都絕非好事。

“本宮也非冷狠無情之人,惠妃便是野心磅礴,但本宮看在皇上面上,也饒了你們一回。如今,大旭剛從國破中存留下來,舉國破敗狼藉,而你作爲我大旭皇族,自也該爲我大旭分擔纔是,若此際國難之際你與你母后還得爭奪皇位,亂我大旭綱紀,豈能對得起大旭的列祖列宗?”

贏易神色微變,“臣弟也知大旭國難,臣弟也願大旭安好。是以,臣弟與皇姐的心是一致,只願,爲大旭效力,讓大旭越來越好,其餘的,臣弟並未想過。”

鳳瑤深眼凝他,並未立即言話,待半晌後,她才低沉而道:“如此,便是最好。若大旭能昌盛,本宮對你母子,定也不會虧待。”

“多謝皇姐。”

“你願入駐邊關之事,本宮已是考慮過了,既然你執意要去,願爲國效力,本宮,自無立場阻攔。只不過,你且要知曉,邊關可非皇宮,且戰場上刀劍無眼,你可受得?”

他靜靜的凝着鳳瑤,認真而道:“無論是否受得,臣弟心意已決,日後,無論是困難重重還是其它,臣弟,皆會堅持。”

鳳瑤神色微動,一時,心底倒是略生悵惘。

不得不說,這贏易年約十五,但卻能知進退,看似穩重,若他不是惠妃的兒子,她重用於他,也非不可。

只奈何,只奈何啊……

“也罷,你覺得,哪日出發邊關何時?”鳳瑤默了片刻,低沉而問。

他並未猶豫,低聲而道:“若皇姐答應,三日後,臣弟便可啓程。”

鳳瑤低緩道:“行。一千精兵護你過去,可夠?”

他垂眸下來,答得格外厚重與認真,“無需精兵護送,只需一人領臣弟過去便行。”

鳳瑤瞳孔微縮,落在他面上的目光也明滅不定,思緒,也周折蜿蜒,竟覺得此際強忍心緒甚至認真回話的他,像極了往日被她打得鼻青臉腫卻又緊咬牙關對她認認真真講理的孩童。

只可惜,當年的姑蘇鳳瑤,頑劣成性,聽不進去道理,而如今的姑蘇鳳瑤,滿腹深沉,不敢懈怠,即便想對他寬厚,也不敢,寬厚。

“路途遙遠,一人送你倒是不夠。本宮便許你一千精兵吧,到時候,路途之上,照顧好自己。”鳳瑤凝他片刻,低沉而道。

他垂着頭,認真的點頭,“多謝皇姐。”

鳳瑤將目光挪開,緩道:“可用過晚膳了?”

他搖搖頭,“心底壓着母妃今日的事,是以無心食慾。”

“正好,本宮也未用膳,你且隨本宮一道去皇上寢殿,用膳吧。”

“多謝皇姐。”

今夜,他說得最多的便是多謝,模樣認真誠懇,但骨骼細瘦,卻無端讓人覺得他小小年紀竟也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

鳳瑤將他所有的反應看在眼底,卻未曾心軟,也不能心軟,只是緩緩踏步,領着他朝幼帝的寢殿殿門而去。

此際,許嬤嬤正守在殿外,恭敬朝鳳瑤與贏易行禮,鳳瑤吩咐許嬤嬤備膳,而後便伸了手,輕輕推開了殿門。

一時,明亮的燈火映入眼裡,一股淡淡的鬆神檀香也迎入鼻間。

鳳瑤視線微挪,便見自家幼帝,正披着明黃的袍子,小腳懸空在座椅上,正坐在燈下看書。

“阿姐。”待察覺到了聲響,他突然轉頭望來,隨即瞳孔一亮,當即出聲喜喚。

果然是孩子,今日還在殿中恨她怨她的哭鼻子,這會兒竟兩眼發亮的喜喚。

鳳瑤心中嘆息,隨即按捺心緒的朝他微微一笑。

“阿姐,你怎來了。”他急忙從座椅上跳了下來,小跑着朝鳳瑤而來,鳳瑤踏步入殿,待他靠近後,便伸手牽住了他,“徵兒跑慢些,莫要摔着了。”

幼帝笑笑,視線一轉,當即發現了後面的贏易,更是喜不自勝,“三皇兄也來了。”

贏易朝鳳瑤望了一眼,隨即轉眸回去,朝幼帝微微一笑,並未言話。

鳳瑤牽了幼帝的手朝不遠處的圓桌而去,只道:“阿姐與三皇兄剛在殿外遇見,正巧我二人皆未用膳,便一道來徵兒殿中吃了。”

幼帝急忙點頭,待被鳳瑤按坐在座椅上後,他便急忙招呼贏易,“三皇兄,你坐徵兒旁邊。”

“是,皇上。”贏易禮數週全,彎身而拜,隨即緩緩上前,在幼帝身邊坐定。

這時,許嬤嬤已迅速傳來了夜膳,膳食豐盛,色澤俱全。

大抵是有鳳瑤在場,贏易端身而坐,厚重拘謹。

鳳瑤先行握了筷子,朝贏易緩道:“都是兄妹,不必拘謹,吃吧。”

這話一出,贏易睫毛顫了顫,隨即擡眸朝鳳瑤望了一眼,而後才認真點頭,執了筷。

整頓膳食下來,幼帝最是欣悅,拖着鳳瑤與贏易不住的言話。

鳳瑤隨口應和,也無太大拘束,而那贏易,初時還略微拘謹,但到了後面,則也逐漸放開。

待夜色深沉時,鳳瑤才囑咐幼帝好生休息,隨後與贏易一道出殿。

此際,夜裡歸來的王能已站定在了殿外,恭敬而守。

鳳瑤囑咐王能對幼帝的寢殿增派人手看護後,便與贏易緩步往前。

夜色濃稠,迎面而來的風再無灼熱之意。

贏易靜靜跟在鳳瑤身邊,低聲而道:“臣弟記得,以前皇姐雖會欺負臣弟,但也會偷偷將皇后賞賜的東西賜給臣弟。”

往前陳芝麻爛穀子的時,他竟還記得。

不過也是了,以前那些記憶,又怎能抹滅,更何況她以前欺負他還欺負得那般厲害,賞他東西,不過也是因畏懼他向父皇告狀,從而纔給的。

“往事何必再提。”鳳瑤默了片刻,低低出聲。

他稍稍駐足,靜靜的朝鳳瑤望着,繼續道:“往事悠久,不值一提,但臣弟一直記得。那時候,母妃喜好權勢,待臣弟並不親,時常責怪臣弟並無太子皇兄聰慧。但每番臣弟在母妃處捱打捱罵後,皇姐見臣弟可憐,便不會再出手欺負臣弟,還會將皇后剛剛賜給你的瓜果塞在臣弟懷裡,責令臣弟不許再哭。而今,雖是物是人非了,但臣弟仍是想問,自打皇姐從道行山上回來後,皇姐對臣弟,可曾,動過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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