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五、 爲母
“到了學堂之後要好好聽先生的話,跟同學好好相處。”文氏一邊理了理大山的衣袍,一邊嘴裡囑咐道:“要是缺什麼,少什麼,一定要託人回來告訴我,娘好給你備着。”
“我知道了,娘。”大山口裡一邊應着,其實還是有些緊張的,文氏剛剛纔理好的衣袍,又被他扯皺了。那些看起來很有可能成爲他同窗的那些學子,一副好自信,好自信的樣子,他能比得過他們嗎?
雖然是早就下決心要讓大山念學堂的,真正到交束脩的時候文氏還是忍不住心疼。三兩銀子半年,還不加年節的孝敬,書本生活筆墨,還要扯幾匹好布做幾身換洗衣裳,難怪這麼多人都念不上書呢?要不是他家因禍得福的一百兩銀子,怕是她也沒那個膽量敢送大山去學堂。送不起呀,三兩,得花多久才存的下來。
“進去吧,第一天到學堂可不能遲到,免得給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文氏站起來。輕輕拍了拍大山的肩頭。
“大哥要好好學習呀。”巧巧握拳給他鼓勁。
大山點頭,又下意識的朝文氏身後望了望,才頗有一些失望的對文氏鞠了一躬,隨着新生入學。
母子連心,文氏怎麼不知道大山是在找李強,可他沒來,她還能綁着他來不成?
“喲,我說這一大早的,你們母子三人穿的這樣光鮮是來幹啥呢,感情是送大山來念書啊?”從做姑娘時就和文氏不太對付的文秀下意識的瞥了一眼朝暉書院的大門。纔看向文氏,“這裡唸書可着實不便宜,你是打哪裡發了橫財?”
“你管我發沒發橫財,我送我兒子唸書又關你什麼事?!”文氏斜睨了她一眼,姿態端得高高的,“看好你鍋裡的飯,別瞎操心人家是吃肉還是燉湯。”
“你是說我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文秀怒道。
“意思雖然差不多,但我可沒這麼說。”
“你哪還有臉這麼說,有夫家不回,偏偏賴在孃家。”文秀看了看文氏身後。“我看李強也沒來。咋的,是被人送回孃家了?”
“關你屁事!”文氏一下子變了臉色,“你個被人抓姦在牀,休回孃家的人還有臉嘲諷我?”
文家的田地少。自然很快收回了莊稼。這些天時不時的就有文老爹在耳邊叨叨。文氏也裝聾作啞。只當沒聽見。但文老爹要去討公道的時候,文氏又緊拽着他的手不放。她是不好意思鬧得這麼僵了再回李家,但也不是這種沒臉沒皮的女人可以肆意擠兌的。拿她跟這種女人相比,她覺得沒臉。
但正所謂打人不打臉,文秀就是臉皮再厚,被人在大街上當面戳穿老底,也是又羞又臊,感覺整條街的人都把注意力落在自己身上了一樣。她的臉上因爲惱怒帶上了兩坨憤怒的紅暈,手指顫微的指着文氏,說話的聲音也越發的尖銳,“你再給老孃說一遍!”雖然她是腦子犯渾,糟蹋了好日子,有不好的過去,但她也還是想嫁人,有個知錯能改的機會。文氏當衆這麼一嚷嚷,又會讓多少人知道,她又如何再嫁得出去?!
“想讓我再說一遍?”文氏微微前傾着身子,挑釁道。
“你敢?”文秀驚怒,指人的手便變成了巴掌,要扇向文氏。
文氏截住文秀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腕,肅然道:“你不招惹我,我自然不會搭理你。可若是你想欺負我,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我文荷花可不是泥捏的。還有,再擠兌別人前,也看看自己的屁股乾不乾淨。我勸你也惜福些,說話,做事總得爲自己的孩子考慮考慮。你不要臉,你孩子還要嫁人呢!”
“用不着你教我。”文秀沒敢再辯,匆匆走了。
兩個大人之間的爭吵也沒半點避着巧巧的意思,她在一旁不出聲的看個清楚。只要良知還在,任何人都有軟肋,哪怕是這個看着有些放浪的大姨母。
文氏調轉了腳步,巧巧不用對方說話,自己就提步跟在文氏身後。
受今年的天氣異常影響,米糧的價格還是漲了,文氏買了一斗新米,心疼的咧了一路。雖然家裡是有新米,但還要交稅,今年老天爺不肯賞臉,地裡幾乎都沒有收成,湊不湊得夠稅還是個問題呢。而且她手頭有錢,自然不可能帶着孩子還在孃家白吃白住的,那她豈不是真的變成累贅負擔了?
得賺錢!文氏算了算,若是照這樣只出不進下去,很快會坐吃山空的。特別是糧食就是很大一部支出,她少吃點,吃差點沒關係,總不能讓孩子吃苦。她當時把他們帶上可不單單是賭氣,更不是把他們當做她重心底氣十足的回到李家的籌碼,不過是想證明她一個女人也是能把孩子帶大的。
不過,李強還真做得出來,她都送口信說大山今天入學了,居然硬是狠下心腸不來。她無所謂,難道他對幾個孩子也一點都不關心了嗎?這就是所謂的夫妻父子嗎?原來這樣簡單就碎的拾不起來,太讓人心寒了。
此時,離朝暉學院五里遠的星輝學院。
餘氏看着穿着嶄新衣裳的狗蛋,自己拿着書袋走進學堂,突然有些難過的心頭不是滋味。她家也算不上是窮戶,狗蛋卻連個書童都沒有,什麼事都得自己動手。別的少爺公子什麼的,東西都是有書童提着,如此更顯得寒酸了。況且她家狗蛋明天就要去參加童生考,怎麼還能在搬物洗衣這種小事上耽擱時間呢?
狗蛋轉身對餘氏揮揮手,讓她回去,餘氏也表示知道,揚手示意她看着他進去再說。
最終星輝學院的大門關閉,餘氏才捶了捶腰。轉身就往家裡走。第一次發覺家裡田多也是個問題,雖然收成沒多少,但那一田一田的莊稼立在那裡,還是要往家裡收。
“誒,我說老三,你回不回?”走了幾步,餘氏纔想起李強還在這裡。
當然,對方不是來送狗蛋的。只是是順道和他們一起走,來這裡和文氏一起送大山入學而已,不過貌似一直沒有等到他們母子幾人。
“啊?”李強等的望眼欲穿。乍一聽到餘氏的聲音還有些回不過神來。等他回頭看了看星輝的學院大門,才意識到文氏欺騙他。可是爲什麼要欺騙他呢?既然託人帶的口信,應該就是真心想讓他來送大山入學的。可憐他跟跟個猴兒似的上躥下跳,就是想找個顯眼的位置。等他們看到他。結果呢。空歡喜一場。
“回。回。”李強在原地跳了兩下,纔跟了上去。與開始相比,他的心情顯然不太好。文氏有可能是拿了錢卻不給大山唸書。
“對了,二嫂,這次狗蛋的束脩是多少?”
說到這個,餘氏就恨得咬牙切齒,老天爺不給他們飯吃,學堂也跟搶錢一樣,硬生生的要了五兩銀子。雖然大家都說在盆底鎮星輝書院是最好的,沒必要比起其他書院貴這麼多吧,幾乎都一半了。
李強這才瞭然,他估計是文氏聽到這個高昂的價格,才臨時反悔又不來了。五兩啊,得攢多久才又這麼多。
“我想去你二哥的米店轉轉,你呢?”餘氏不想這麼早回去受苦,找了個充分的理由,“給她商量商量狗蛋的事。”
“我去買刀肉就回。”李強沒有其他事,現在既然文氏也不送大山唸書了,他就想快點把家裡的活幹完,好早些去金師傅那裡上工。
兩人一左一右,分道揚鑣。
“幹啥呢?文秀妹子,走這麼快,跟後面有人追似的。”一個蓄着八字鬍的男人笑得一臉不懷好意的伸開雙臂,擋在路上。
文秀緊急減速,纔沒一頭扎進那人懷裡。
“劉二麻子,幹什麼,快點把路讓開,不然我要喊人了。”文秀厲聲威脅道。
“叫吧叫吧,我還等着有人來看看呢。”劉二麻子視線落在文秀豐滿的胸上,幾乎挪不開,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脣,“要不我幫你叫?”
“滾一邊去,老孃沒心思跟你攪和在一起。”短短時間先後被兩個人威脅,還都是她最恨的人,文秀別提有多生氣了。她年輕的時候是錯事,難道就要被人一輩子揪住小辮子,不能擡起頭來做人了嗎?
她從籃子裡拿起一把剪刀,對着自己的脖子,“讓開,不然我死也拉着你墊背。”
都說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可不要臉的也怕不要命的。
“文秀妹子,可別衝動,哥哥我只是開個玩笑。”他劉二雖然想佔着便宜,可也沒想把命搭上去。
等文秀走遠,劉二麻子才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惡狠狠的罵了句:“女表子。”
深吸一口氣,文秀才整了整臉色,語氣輕快的說道:“我回來了。”再順手推開院門。
出人意料的是,家裡所有人都在,只是神色各異的看着她,鄙夷有之,心疼有之,懵懂有之,閃躲亦是有之。
“怎,怎麼了?”她的笑僵在臉上,家裡人的表情讓她想到了她被休後回到孃家的那個下午。那些可怕的回憶她不願再想起。
一道小小的身影衝了出來,一把抱住她的腿,喊道:“娘。”
突來的撞擊讓文秀往後退了幾步,聽到小孩兒的聲音,她又趕忙蹲下,抱着孩子的臉,“冬梅?”
語氣似驚喜又帶着不可置信,難道是冬梅爹允許冬梅來看她?
“娘,爹不要我了。”濃濃的哭腔帶着小小的告狀:“娘肚子裡有了小寶寶,爹就不要我了。”
顯然後一個娘是指冬梅的後孃。
這時賈家的下人走出來,隨意的一拱手,也不知是在對誰行禮,倨傲道:“孩子帶到,我就回去覆命了。”
“站住!”文秀站起來,整個身子都在顫抖,“這是什麼意思?”
“哦,少爺不忍你們母女分離,特意將冬梅送來與你團聚”
什麼團聚,分明就是放屁!他不要冬梅了,哪怕她曾經跪在地上狠狠求他不要牽連無辜的孩子。
“他怎麼能這樣,冬梅可是他的親生女兒!”
“前…少夫人,你可不要說笑了。”下人看了眼冬梅,似笑非笑道:“親生女兒?有這麼個不乾不淨的娘,誰敢保證冬梅真的是少爺親生的?”
“你!”文秀氣得心口疼,卻也明白以她現在的樣子,冬梅只有跟着她爹生活纔有好日子過。她頹然道:“可以讓冬梅跟他滴血認親。”她又猛然擡起頭,大聲說道,“冬梅真的是他的親生女兒!”
“不必了。”下人立即否決,“少爺說了,他不缺女人生孩子,這麼個髒東西還是還給你,免得污了他的眼。”
這樣的話怎麼會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
不可能!
她追出去想要辯駁,卻怔怔的開不了口。
——嚷嚷出來,她和女兒更沒有臉面了。她做錯了事情,爲什麼要報應到她女兒身上?
重新回到家,不出意料的,嫂子又開始摔東西大罵。
“讓她滾!做出這種傷風敗德的事情還把人留在家裡,現在還把這個野種送了回來,是想讓所有人都看咱們家的笑話嗎?我的圓圓長大還要找婆家,難道就要被這麼個不要臉的小姑害得嫁不出去嗎?她是你們的家人,我和圓圓都是別人家的是不是?!這日子沒法過了!告訴你,今天不是她走就是我走!”接着又是板凳倒地的聲音。
文秀從門縫裡看着瘦弱的女兒,孤單的立在院子裡瑟瑟發抖,眼眶泛酸,緊咬着嘴脣不敢發出一點異樣。她好恨啊!恨自己輕信他人,好好的少奶奶日子不過,別人兩三句甜言蜜語就被勾了魂。又恨嫂子無情無義,當初她風光時可是沒少照顧孃家,現在卻落井下石,想要活生生逼死他們母女。
她的女兒還那麼小,難道要揹着這種罵名長大?不行! 她要帶着女兒離開這裡,到別人都不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擦了把眼淚,文秀站起身,向一處窩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