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後,柳生來到一村子。這村子不過十數人家,均是貧寒的茅舍。茅舍上雖有煙囪挺立,卻絲毫不見炊煙升空四散開去的情景。因爲日光所照,道上蓋着一層塵灰,柳生走在上面,塵土如煙般騰起。道上依稀留有幾雙人過後的足印,卻沒有馬蹄的痕跡,也沒有狗和豬羊家禽的印跡。有一條短路從道旁岔開去,岔處下是一條澗溝。澗溝裡無水,稀稀長着幾根黃草。澗溝上有一小小板橋。柳生沒有跨上板橋,所以也就不踏上那條小路。他走入了道旁的茅屋。
這茅屋是個酒店。櫃上擺着幾個盤子,盤中均是大塊的肉,煮得很白。店內三人,一個店主身材瘦小,兩個夥計卻是五大三粗。雖然都穿着布衫,倒也整潔,看不到上面有補丁。在這大荒之年,這酒店居然如石縫中草一般活下來,算是一樁奇事了。再看店內三人,雖說不上是紅光滿面,可也不至於面黃肌瘦。柳生一路過來,很少看到還有點人樣的人。
柳生昨日黃昏離開那城,藉着月光一直走到三更時候,纔在一破亭裡歇腳,將身子像包袱般捲成一團,倒在亭角睡去。
次日熹微又起身趕路,如今站在這酒店門外,只覺得自己身子搖晃雙眼發飄。一日多來飯沒進一口,水沒喝一滴,又不停趕路,自然難以支持下去,那店主此刻滿臉笑容迎上去,問:
"客官要些什麼?"
柳生步入酒店,在桌前坐定,只要了一碗茶水和幾張薄餅。店主答應一聲,轉眼送了上來。柳生將茶水一口飲盡,而後才慢慢吃起了薄餅。
這時節,一個商人模樣的人走將進來,這人身着錦衣繡緞,氣宇不凡,身後跟着兩個家人,都挑着擔。商人才在桌前坐定,店主就將上好的水酒奉上,並且斟滿一盅推到他面前。商人將水酒一飲而盡,隨後從袖內掏出一把碎銀拍在桌上,說:
"要葷的。"
那兩個夥計趕緊端來兩盤白白的肉,商人只是看了一眼,就推給了家人,又道:
"要新鮮的。"
店主忙說:
"就去。"
說罷和兩個夥計走入了另一間茅屋。
柳生吃罷薄餅,並不起身,他依舊坐着,此刻精神了許多,便打量起近旁這三人來。兩個家人雖也坐下,但主人要的菜未上,也就不敢動眼皮底下的肉。那商人一盅一盅地喝着酒,才片刻功夫就不耐煩,叫道:
"還不上菜?!"
店主在旁屋聽見了,忙答應:
"就來,就來。"
柳生才站立起來,背起包袱正待往外走去,忽然從隔壁屋內傳出一聲撕心裂膽般的喊叫,聲音疼痛不已,如利劍一般直刺柳生胸膛。聲音來得如此突然,使柳生好不驚嚇。這一聲喊叫拖得很長,似乎集一人畢生的聲音一口吐出,在茅屋之中呼嘯而過。柳生彷彿看到聲音刺透牆壁時的迅猛情形。
然後聲音戛然而止,在這短促的間隙裡,柳生聽得斧子從骨頭中發出的吱吱聲響。因此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場所見的一切,此刻清晰重現了。
叫喊聲復又響起,這時的喊叫似乎被剁斷一般,一截一截而來。柳生覺得這聲音如手指一般短,一截一截十分整齊地從他身旁迅速飛過。在這被剁斷的喊叫裡,柳生清晰地聽到了斧子砍下去的一聲聲。斧子聲與喊叫聲此起彼伏,相互填補了各自聲音的間隙。
柳生不覺毛骨悚然。然而看那坐在近旁的三人,全然不曾聽聞一般,若無其事地飲着酒。商人不時朝那扇門看上一眼,仍是一副十分不耐煩的模樣。
隔壁的聲音開始細小下去,柳生分辨出是一女子在呻吟。
呻吟聲已沒有剛纔的兇猛,聽來似乎十分平靜,平靜得不像是呻吟,倒像是瑤琴聲聲傳來,又似吟哦之聲飄飄而來。那聲音如滴水一般。三年前柳生佇立繡樓窗下,聆聽小姐吟哦詩詞的情形,在此刻模模糊糊地再度顯示出來。柳生沉浸在一片無聲無息之中。然而轉瞬即逝,隔壁的聲音確實是在呻吟。柳生不知爲何驀然感到是小姐的聲音,這使他微微顫抖起來。
柳生並未知道自己正朝那扇門走去。來到門口,恰逢店主與兩個夥計迎面而出。一個夥計提着一把濺滿血的斧子,另一個夥計倒提着一條人腿,人腿還在滴血。柳生清晰地聽到了血滴在泥地上的滯呆聲響。他往地上望去,都是斑斑血跡,一股腥味撲鼻而來。可見在此遭宰的菜人已經無數了。
柳生行至屋內,見一女子仰躺在地,頭髮散亂,一條腿劫後餘生,微微彎曲,另一條腿已消失,斷處血肉模糊。柳生來到女子身旁,蹲下身去,細心拂去遮蓋在女子臉上的頭髮。女子杏眼圓睜,卻毫無光彩。柳生仔細辨認,認出來正是小姐惠。不覺一陣天旋地轉。沒想到一別三年居然在此相會,而小姐竟已淪落爲菜人。柳生淚如泉涌。
小姐尚沒嚥氣,依舊呻吟不止。難忍的疼痛從她扭曲的臉上清晰可見。只因聲音即將消耗完畢,小姐最後的聲音化爲呻吟時,細細長長如水流潺潺。雖然小姐杏眼圓睜,可她並未認出柳生。顯示在她眼中的只是一個陌生的男子,她用殘留的聲音求他一刀把她了結。
任憑柳生百般呼喚,小姐總是無法相認。在一片無可奈何與心如刀割裡,柳生驀然想起當初小姐臨別所贈的一縷頭髮,便從包袱中取出,捧到小姐眼前。半晌,小姐圓睜的杏眼眨了一下,呻吟聲戛然終止。柳生看到小姐眼中出現了閃閃淚光,卻沒看到小姐的手正朝他摸索過來。
小姐用最後的聲音求柳生將她那條腿贖回,她纔可完整死去。又求他一刀了結自己。小姐說畢,十分安然地望着柳生,彷彿她已心滿意足。在這臨終之時,居然能與柳生重逢,她也就別無他求。
柳生站立起來,走出屋門,走入酒店的廚房。此刻一個家人正在割小姐斷腿上的肉。那條腿已被割得支離破碎。柳生一把推開家人,從包袱裡掏出所有銀子扔在竈臺上。這些銀子便是三年前小姐繡樓所贈銀子的剩餘。柳生捧起斷腿時,同時看到案上擺着一把利刀。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場,所見婦人一刀刺死其幼女的情景復又出現。柳生遲疑片刻,便毅然拿起了利刀。
柳生重新來到小姐身旁,小姐不再呻吟,她幽幽地望着柳生,這正是柳生想象中小姐佇立窗前的目光。見柳生捧着腿進來,小姐的嘴張了張,卻沒有聲音。小姐的聲音已先自死去了。
柳生將腿放在小姐斷腿處,見小姐微微一笑。小姐看了看他手中的利刀,又看了看柳生。小姐所期待的,柳生自然明白。
小姐雖不再呻吟,卻因爲難忍的疼痛,她的臉越發扭曲。
柳生無力繼續目睹這臉上的悽慘,他不由閉上雙眼。半晌,他才向小姐胸口摸索過去,觸摸到了微弱的心跳,他似乎覺得是手指在微微跳動。片刻後他的手移開去,另一隻手舉起利刀猛刺下去。下面的軀體猛地收起,柳生凝住不動,感覺着軀體慢慢鬆懈開來。待下面的軀體不再動彈,柳生開始顫抖不已。
良久,柳生才睜開雙眼,小姐的眼睛已經閉上,臉也不再扭曲,其神色十分安詳。
柳生蹲在小姐身旁,神色恍惚。無數往事如煙般瀰漫而來,又隨即四散開去。一會是眼花繚亂的後花園景緻,一會是雲霞翠柱的繡樓,到頭來卻是一片空空,一派茫茫。
然後柳生抱起小姐,斷腿在手臂上彎曲晃盪,他全然不覺。走出屠屋,行至店堂,也不見那商人正如何興致勃勃啃吃小姐腿肉。他步出酒店踏上黃色大道。極目遠望,四野裡均爲黃色所蓋。在這陽春時節竟望不到一點綠色,又如何能見奼紫嫣紅的鮮豔景緻呢?
柳生朝前緩步行走,不時低頭俯看小姐,小姐倒是一副了卻了心願的平和模樣。而柳生卻是魂已斷去,空有夢相伴隨。
走不多遠,柳生來到一河流旁。河兩岸是一片荒涼,幾棵枯萎的柳樹狀若屍骨。河牀裡尚遺留一些水,水雖然混濁,卻還在流動,竟也有些潺潺之聲。柳生將小姐放在水旁,自己也坐落下去。
再端詳起小姐來。身子上有許多血跡,還有許多污泥。柳生便解開小姐身子上的襤褸衣衫,聽得一聲聲衣衫撕裂的聲響。少頃,小姐身子清清白白地顯露出來。柳生用河中之水細心洗去小姐身上的血跡和污泥。洗至斷腿,斷腿千瘡百孔,慘不忍睹。柳生不由閉上雙眼,在昨日城中菜人市場所見的情景復現裡,他將斷腿移開。
重新睜開眼來,腿斷處躍入眼簾。斧子亂剁一陣的痕跡留在這裡,如同亂砍之後的樹樁。腿斷處的皮肉七零八落地互相牽掛在一起,一片稀爛。手指觸摸其間,零亂的皮肉柔軟無比,而斷骨的鋒利則使手指一陣驚慌失措。柳生凝視很久,那一片斷井頹垣彷彿依稀出現了。
不久胸口的一攤血跡來到。柳生仔細洗去血跡,被利刀捅過的創口皮肉四翻,裡面依然通紅,恰似一朵盛開的桃花。
想到創口是自己所刺,柳生不覺一陣顫抖。三年積累的思念,到頭來化爲一刀刺下。柳生真不敢相信如此的事實。
將小姐擦淨之後,柳生再次細細端詳。小姐仰躺在地,肌膚如冰之清,如玉之潤。小姐是雖死猶生。而柳生坐在一旁,卻是茫茫無知無覺,雖生猶死。
然後柳生從包袱裡取出自己換洗的衣衫,給小姐套上。小姐身着寬大的衣衫,看去十分嬌小。這情形使柳生淚如雨下。
柳生在近旁用手指挖出一個坑。又折了許多枯樹枝填在坑底和兩側,再將小姐放入。然後在小姐身上蓋滿樹枝。小姐便躲藏起來,可又隱約能見。柳生將土蓋上去,築起一座墳冢,又在墳上灑了些許河中之水。
而後便是在墳前端坐,腦中卻是空空無物。直到一輪寒月升空,柳生才醒悟過來。見月光照在墳中反射出許多熒熒之光。柳生聽得河水潺潺流動,心想小姐或許也能聽到,若小姐也能聽到便不會寂寞難忍。
這麼想着,柳生站立起來,踏上了月色溶溶的大道,在萬籟俱滅的夜色裡往前行走。在離小姐逐漸遠去的時刻裡,柳生心中空空蕩蕩,他只聽到包袱裡筆桿敲打硯臺的孤單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