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戶加奈的家族在日本是華族名門,家族裡最有名氣的人物,是日本明治維新三傑之一的木戶孝允。木戶加奈這一支屬於木戶的分家,沒有涉入政壇。她的祖父木戶有三在早稻田大學是考古系教授,專門從事東北亞歷史研究,精通漢學,在學界小有名氣。
清末民初之際,中國門戶大開。西方開始在中國進行掠奪式的古董蒐集,連續爆發了數起古董大案,中閥混戰,自顧不暇,根本無法追查。日本對中國文化一向有着狂熱的愛好,於是就有學界大老提出,支那已經沒有資格繼承中華古老文明,只有日本有責任挽救這一切。
於是由文部省出面,黑龍會出資,聯合日本學界精英人士成立了一個叫“支那風土會”的組織,專門負責利用中國的混亂政局,獲取各種名貴文物運回日本。爲了達到這個目的,風土會編了一本文件,叫做《支那骨董賬》,裡面記載了中國許多國寶級文物的樣貌、來歷、持有人、收藏地點等資料。許多日本學者打着研究的旗號前往中國,他們一方面設法蒐羅國寶偷運回國,一方面調查情報,填補《支那骨董賬》裡的資料空白。
木戶加奈說到這裡,忽然發現我們三個人面露茫然,便問道:“你們知道李濟是誰吧?”
我們點了點頭。
學考古的都知道,這位李濟在民國是個不得了的人物。他在二十九歲那年受聘於清華,與王國維、梁啓超、趙元任、陳寅恪四位著名學者並稱“五導師”。他一直主張進行田野考察,是中國第一個進行現代考古挖掘的學者——可惜在1949年他跟隨蔣介石,押送大批文物去了臺灣,所以這邊瞭解他的人,只限在幾個學術小圈子內。
在1928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成立,擔任組長的李濟開始組織考古隊伍在河南、陝西等地進行田野考古作業。木戶有三利用“支那風土會”的資金,很快取得李濟信任,參與到調查隊中來。
到了1930年,南京國民政府頒佈了《古物保存法》。爲了摸清當前文物現狀,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籌備了一個宏大計劃,要搞一個全國範圍的古蹟大排查,李濟被任命爲執行者。
李濟爲了這個計劃,四處招兵買馬,既有國外的專家,也有國內的民間高手。木戶有三作爲李濟的好友也參與其中,並結識了一個叫許一城的人。這個許一城是五脈掌門,代表了中國古董界最神秘的一股力量,尤其是手裡還掌握着一些神奇的鑑古技藝,讓木戶有三非常有興趣。兩人走得很近,一度還按照中國的風俗拜了把子。
許一城和木戶有三並沒有跟隨大部隊行動,他們被李濟委託去執行一個秘密任務。這個任務到底是什麼,沒人知道。他們1931年7月中出發,一直到8月底纔再次出現,消失了一個半月時間,但卻沒有提交任何報告,也沒任何記錄表明。
後來李濟的這次大排查因爲時局的變動無疾而終,許一城回到北平。木戶有三也回到日本國內,發表了一篇文章,宣稱在中國尋獲則天明堂玉佛頭,並稱贊說許一城在其中發揮了很大作用。
這一下子,國內輿論譁然,無論是李濟還是五脈都承受了極大壓力。很快許一城被逮捕槍決,五脈因此元氣大傷,李濟也因爲此事受到了申飭。李濟一怒之下,與日本方面打起官司來,後來抗戰爆發,李濟護送文物南遷,更無暇顧及此事。
這尊玉佛頭流落日本以後,落入“支那風土學會”手中。可木戶有三提了一個要求,希望這件文物不要做公開展示。於是它被收藏在學會專屬的博物館內,只有有限的幾人能夠看到。木戶有三從那時候起,身患重病,一直臥牀休養。
抗戰勝利之後,日本各個右傾組織包括黑龍會在內都被美軍取締,支那風土學會逃過一劫,改名叫東北亞研究所。李濟曾經代表戰勝國中國東渡日本去調查和收回被掠奪的文物,結果東北亞研究所搪塞說玉佛頭已在轟炸中被毀,李濟無功而返。
木戶有三在四十年代去世,他最疼愛的孫女木戶加奈長大成人,繼承祖父衣鉢學習考古。她在一次無意的調查中發現了玉佛頭的下落,這才知道佛頭與中國的淵源。出於對中華文化的熱愛,木戶加奈認爲祖父當年做錯了事,希望能把佛頭歸還中國,以抵償當年的罪過——當然,最後這句是她的說辭。
我聽着這個故事,靠在沙發上一直沒搭腔。我在想一些事情。木戶加奈的這個故事,可以和黃克武的故事相對照來看,許多細節都能對應上。通過這兩段故事,許一城的經歷差不多可以搞清楚了。
可是這兩個故事都缺少了最關鍵的一個環節。
他們都無法回答,在1931年兩人消失的一個半月空白,木戶有三和許一城去了哪裡?做了什麼?
而直覺告訴我,對於佛頭之謎,這段經歷至關重要。
現在三個當事人裡,許一城已經被槍斃,木戶死於東京大轟炸,李濟在臺灣也沒活幾年就去世了。唯一的指望,是他們會不會留下一些文字記錄當作線索。
我盯着木戶加奈,開口問道:“木戶有三當年不是在學報上發表了一篇關於玉佛頭的論文麼?請問你手裡有論文原文嗎?”木戶加奈似乎早有預料,她轉身從裡屋取出一個文件袋,裡面裝的是一份學報剪報的複印件,旁邊還體貼地附了中文譯文。
我讀完以後有些失望。這份報告其實很短,與其說是論文,倒更像是新聞稿。木戶有意無意地省略掉了細節,只是含糊地說“在中國友人許一城協助下在內地尋獲”云云,沒有什麼有用的信息。全文大部分段落是在吹噓大日本帝國在文化方面的豐功偉績,跟“文革”大字報很像,全是空話。
木戶有三能得到李濟的青睞,學術水平一定不低。他把論文寫成這樣,似乎是故意要把1931年的經歷刻意抹除。
報告的結尾還附了兩張照片。第一張照片上有兩個人,一高一矮,矮的那個穿一身咔嘰布探險裝,戴圓眼鏡,還有一頂史懷哲式的探險帽,脖子上挎着一個望遠鏡;高個子穿一身短裝中式棉衣,留着兩撇小鬍子,頭上還戴着頂瓜皮帽,背景是北京大學校門。
我家裡和許一城有關的東西都被我父親處理了,所以我從未見過我爺爺長什麼樣。說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蠶眉厚脣,還有一張方臉,和我父親的眉眼十分相似,一看就有一種血緣上的顫動。望着祖父的臉,讓我忽然有想哭的衝動。
第二張照片,是木戶有三獨照,他還是那一身裝束,站在個丘陵上,背景是一堵半坍塌的古城牆。牆體正中有一條隱約的縫隙,縫隙兩側的光影頗有些不自然。只可惜分辨度太低了,無法看清細節。
照片旁邊的註釋說這是木戶有三,攝於勘察途中,但沒提具體地點。
我注視爺爺的照片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忍住淚水,把剪報還給木戶加奈。木戶加奈注意到了我的情緒,多看了一眼,沒說什麼。
“這麼說來,玉佛頭現在你的手裡?”黃煙煙問。我注意到,她已經有意無意把自己當成了帶頭人。
“準確地說,是在我家族中收藏。而它的處置權,則是在東北亞研究所手裡,即使是我也無權單獨做出決定。我能拿到的,就只有這幾張照片而已。”
藥不然忍不住怒道:“那你丫還跟這兒廢什麼話!我告訴你,中國人民感情被嚴重傷害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木戶加奈連忙解釋道:“玉佛頭我一定會歸還貴國的,只是相關的協調工作還在繼續,現在距離成功只差那麼一點點。只要貴方能夠幫我,我有把握可以說服東北亞研究所的那幾個老頭子。”
她說得輕聲細語,可聽在我們耳中,卻別有一番味道。
圖窮匕見。
這個女人果然不像她表面那麼柔弱。
黃煙煙和藥不然聽到木戶加奈的話,無不憤怒。藥不然拍案而起:“操,你還當現在是盧溝橋事變啊,不要欺人太甚!”木戶加奈似乎受了很大驚嚇,連連鞠躬:“我是希望能夠讓國寶迴歸中國,替祖父反省過去的錯誤,促進中日友好,並沒有別的意思。”
她把這個民族大義擡出來,黃煙煙和藥不然兩人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我暗暗佩服劉局的英明。看來他早預料到了這種情況,於是不讓政府出面,甚至不讓五脈直接出手,大費周章地把我一個無名小卒推上前臺,現在看來是太對了。
“要我們幫你做什麼?”我問。既然這個女人開口提了條件,不妨先聽聽。反正我也不是國家的人,大不了一拍兩散。
木戶加奈對另外兩個人的怒火渾然不覺,她撩了撩髮根,慢慢說道:“希望你們幫我找一個人。”
我皺起眉頭。讓我們三個鑑定古物、尋訪遺珍什麼的,可以算是一把好手,可尋人這事,應該跟公安局說纔對啊。
木戶加奈忽然笑了:“許桑,其實這個人對你來說,也是很重要的。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哦?”我挑了挑眉毛。
木戶加奈指了指我懷裡那個牛皮筆記本:“剛纔我不說過麼,我祖父不是有一個類似的本子。那個本子裡的文字,是被加密過的,無法破解。我一直懷疑,祖父在那個本子裡寫下了發現玉佛頭的經歷。破譯這個筆記本,我才能去說服東北亞研究所的人;而許桑你也可以找出你們家族的真相了,不是嗎?”
我在心裡暗暗佩服,這女人好厲害,她已經看穿了我的用心,知道我也對1931年7月到9月的“空白”有着強烈興趣,不可能拒絕她這個請求。她借的這條金鉤,我不得不咬。
別看我們這邊一直咄咄逼人,其實從我們一進屋子,就是她在掌握着全局,每一步都是她精心設計好的。我們明知有問題,也不得不硬着頭皮上。
我認命似地嘆了口氣,問道:“木戶有三的筆記,和你要找的這個人有什麼關係?”
木戶加奈道:“那個本子的末頁,被人用鉛筆劃過。這個劃痕經過還原以後,是三個漢字,叫做付貴繳。這是祖父的筆記本唯一留下來的線索。要破譯密碼,我想這是唯一的突破口。”然後她拿出鋼筆,在紙上寫下這三個字。
我注意到,黃煙煙聽到這個名字,瞳孔猛然一縮。
藥不然偷偷對我說:“我說,你手裡那本筆記,不是知道密碼麼?這兩本很明顯是一套,如果你能解開木戶筆記,豈不省事多了。”我“嗯”了一聲,卻沒急着點頭,這是我的籌碼,可不能輕易表露出來。
我說:“木戶小姐,你是否有辦法讓我們看到木戶筆記的內容?沒解密的也沒關係。說不定它和我手裡這本筆記有某種聯繫,對接下來的工作會很有利——哪怕只有幾個字也好。”
木戶加奈沉思片刻,從房間裡拿出一本日文雜誌,翻開其中一頁:“這是幾年前給我祖父做的一篇專題,裡面有一張關於木戶筆記的照片,不知道是否合許桑的心意。”
我接過雜誌,直接忽略掉密密麻麻的日文,去看那照片。照片中的木戶筆記被放在一個玻璃櫥窗裡,中間均勻攤開,鏡頭角度俯拍。可能是攝影師水平欠佳,玻璃反光很強,筆記只能看到一個輪廓,裡面的文字內容卻很難看清。配圖的說明大概意思是:這是木戶有三先生在中國考察期間使用的筆記,如今已成爲木戶家的文物,被妥善保管在荻市私人博物館內,云云。
我找木戶加奈借了一個放大鏡,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纔算勉強從這個糟糕的攝影師手裡分辨出一行文字來。從這行文字的排列來看,木戶筆記與《素鼎錄》的加密方式基本相同,使用位移式密碼。但是在簡略的心算之後,發現我所知道的密碼,無法解開這本筆記。
關於玉佛頭的第一次會談就這麼結束了。我和木戶加奈達成了初步協議,她會盡快聯絡日本方面把那個筆記本寄過來,而我則幫她把“付貴繳”這個人找出來,破譯木戶筆記——至於玉佛頭,木戶加奈答應會繼續與研究所的人斡旋,至於效果則要看我們的工作效果了。
離開飯店以後,藥不然偷偷問我:“你說木戶家的那本筆記,會不會就是另外一本《素鼎錄》啊?如果真的是,那還找什麼付貴繳,你不是就能破譯嗎?”
我搖搖頭說,哪有這種好事,然後給他解釋說這種位移密碼是怎麼回事。
其實說穿了很簡單,位移密碼使用的是中文電報編碼。這種編碼是在1873年由法國人威基傑根據《康熙字典》創造出來的,用四個阿拉伯數字代表一箇中文漢字,絕無重複。比如6113代表袁,0213代表世,0618代表凱,只消在電報局拍發611302130618,收件人就能翻譯成袁世凱三個字。
在需要加密的時候,加密者會設定一個密匙,密匙可以是任何東西,但表達的意思是必須是數字的加減。比如-200,用需要加密漢字的編碼去減這個數字,會得出一串新數字。袁(6113)世(0213)凱(0618)就會變成5913/0013/0418。這三組數字也有對應的漢字,分別是詰、倬、厄。這三個字給別人看,那就是天書,但如果知道了密匙,經過簡單計算就知道說的是袁世凱。
《素鼎錄》和木戶筆記雖然用的是同一套密碼系統,用的卻不是一套密匙。我知道的密碼,解不開這本筆記。看來,還是得從木戶加奈提供的那條線索,去找找這個叫“付貴繳”的人。
藥不然抓抓腦袋嘟囔道:“這回幹得不錯,佛頭沒見着,反讓人借鉤釣魚了。”
“借鉤釣魚”是古董術語,指騙子會借一件不屬於自己的古玩,勾住有興趣的買家,迫使他不斷投錢,最後騙子突然甩鉤走人,讓買家落得錢貨兩空。木戶加奈她先是說要歸還國寶,等把中國方面的胃口釣起來,她又說玉佛頭不在自己手裡,提出額外要求。這時候中國方面騎虎難下,不得不幫她——這是個標準的“借鉤釣魚”式開頭。
我倆正說着,黃煙煙從後頭走過來。我追過去問她:“黃小姐,剛纔木戶加奈提到那個名字時,我看你好像知道些什麼,你知道這個付貴繳是誰嗎?”
黃煙煙回頭吐出兩個字:“知道。”
本來她是什麼性子,跟我沒有關係。可現在我們三個同在一條船上,她明知線索,卻什麼都不說,就有些過分了。我有點惱火:“玉佛頭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你知道什麼,能不能跟我說說?”
黃煙煙沒搭理我,自顧往下走去。我走上去要去拽她胳膊,她手腕一翻,一股力道涌來,差點把我給甩下去。
我看她態度實在惡劣,只好把昨天黃克武送給我的青銅蒲紋青銅環從兜裡掏出來,在她面前一晃:“你們家黃老爺子是讓你跟着我,不是我跟着你。”
黃煙煙看我亮出青銅環,嘴角抽動幾下,高聳的胸口幾下起伏,顯然是氣壞了。她銀牙緊咬,終於開口道:“當初逮捕許一城的探長,名字叫付貴。”
“嗯?那付貴繳是誰?”我一下子腦筋還沒轉過來。黃煙煙輕蔑一笑:“繳是收繳證物的印記。”
我這才恍然大悟。許一城被捕以後,那些筆記也會被當成證物,需要在上頭寫明是由誰來收繳的。這就和現在警察局移交證物時,都得簽字說明是由誰誰保管,轉交誰誰,是一個道理。這麼簡單,我居然都沒想到。
“那這個人現在在哪裡?”我問。
黃煙煙搖搖頭,徑直邁開長腿走了,多待一秒都不情願。藥不然默默地從後頭跟過來,拍拍我肩膀道:“哥們兒,有點過了。”
“怎麼了?”
“那個青銅環是有來歷的。”藥不然一改平時的嬉皮笑臉,“據說她出生的時候不會呼吸,眼看要憋死了。她爺爺恰好從外頭收了一個青銅環回來,給她掛到脖子上。說來也怪,她一戴上,馬上呼吸就正常了。從此她就一直貼身帶着,視若性命。現在你平白給拿走了不說,還亮出來炫耀,換誰家姑娘都會生氣啊。”
我一愣:“又不是我非要的……黃老爺子把這東西給我,豈不是挑撥離間麼?”
藥不然嘿嘿一笑:“怎麼會是挑撥離間?這是黃老爺子給他孫女婿準備的,現在你明白爲啥她那麼憤怒了吧?”我一聽,苦笑一聲,沒說什麼,把黃煙煙的事擱到一旁,開始思考付貴的事情。
木戶有三的這本筆記,作爲指控許一城的證物被付貴收繳,還在背後做了個記號,然後不知何時又回到了木戶有三手裡。這其中的蹊蹺曲折之處,很值得探討。木戶加奈從付貴這條線入手是對的,這是目前唯一的一條線索。
不過我擔心的是,這個付貴既然是探長,在1931年拘捕許一城時年紀怎麼也得在三十到四十之間,活到現在的概率可不太高——畢竟後來經歷了這麼多戰亂紛爭,他就算逃得過抗戰,逃得過解放戰爭,建國以後各種運動也足以整死他。看來想找這個人,還真是不太容易。
無論如何,這是唯一的一條線索,無論走得通走不通,也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了。
我正想着,突然全身開始劇顫,整個人幾乎站立不住,好像觸電一般。藥不然大驚道:“你、你怎麼了?那個日本人給你下毒了?”
“不,不是……”我咬着牙齒說,同時右手顫抖着朝腰間摸去,“大……大哥大響了。”
“靠!你這嚇唬人麼?”
這大哥大功率十足,一響起來震得我全身跟篩糠似的。我忙不迭地按下通話鍵,放到耳邊。電話是劉局打過來的,我把見面情況一說,劉局立刻做出了判斷:“她這是在借鉤釣魚。”
“我知道。”我穩穩地回答,然後狡黠一笑,“我也是。”
劉局:“嗯?小許你是什麼意思?”
我淡淡回答:“雖然沒看到實物,但根據我的判斷,那個玉佛頭,八成是贗品。”
藥不然在旁邊聽了一愣,他之前可沒看出來我露出半點口風。電話裡的劉局也意外地沉默了片刻,然後問:“你有什麼證據嗎?”
我看看左右:“等我上車再說。”
這裡是北京飯店大門口,人多眼雜,確實不適合說這些。方震已經把車開來了,我拿着大哥大一貓腰鑽進去,藥不然尾隨而入,把窗簾都扯起來。一直等到車子發動,我才把今天跟木戶加奈的談話原原本本複述給劉局聽。劉局說:“小許你認爲玉佛頭是贗品,完全是基於照片而做的判斷嘍?”
“首先,我沒說它是贗品,只說贗品的可能性比較大。”我在電話裡說,“只憑照片,既無法觀察它的細節,也無法測定它的質地,所以只能從佛像形制上做個初步的判斷,裡面有些疑點。”
我說得特別謹慎。鑑古這一行,真假分辨其實是件非常複雜的學問。有時候一件古物上有一處破綻,怎麼看怎麼假,但過了幾年以後有了新的研究成果,才發現那不是破綻,是鑑別的人功力不夠。
從前曾經有人花大價錢收了半塊魏碑,結果有行家鑑定了一圈,說你這碑肯定是假的,爲什麼呢?因爲碑文裡攙進去一個簡體字,把“離亂”的“亂”字寫成簡化過的“亂”了。那人氣得把碑給砸了,碎塊拿去砌雞窩。結果過了幾年,新的魏碑出土,上面赫然也有一個“亂”字,這時候大家才知道,原來這個字古已有之,是工匠們刻字時隨手省略的,又叫俗體字,那人知道以後後悔不迭,可惜已經晚了。
所以我沒有急着下結論,只說有疑點。劉局聽出了我的心思,爽朗一笑,說你先給我說說看吧。
其實這個鑑別說穿了,也沒什麼特別神奇的地方。鑑別佛像,一個特別關鍵的因素是它的雕刻風格。中國曆代都有佛像,但是其雕刻手法各有各的特點,發展沿革有清晰的脈絡可循。什麼時代會出現什麼紋飾,這個是錯不了的。
我說:“我剛纔反覆看了幾遍,覺得這個佛頭的面相有些熟悉。後來想起來了。這尊玉佛和龍門石窟的大盧舍那佛像神態非常類似。”
龍門石窟有一尊大盧舍那佛,佛高17.14米,頭高4米,耳長1.90米,雕刻極其精美,是鎮窟之寶。根據史料記載,這尊大佛是武則天捐出自己的脂粉錢修建而成的,容貌完全依照武則天本人的相貌刻成。照片上的那尊玉佛頭,和大盧舍那佛的相貌非常類似,兩者的秀美眉宇之間都透着一股威嚴之氣,儼然有女王的氣象。
“這沒什麼奇怪的。”劉局在電話裡說,“這尊玉佛是供奉在則天明堂之內的,有很大概率也是依照她的面容雕刻而成。”
我立刻說:“正是因爲這兩尊佛像都依照武則天相貌雕成,纔會有問題。我發現的蹊蹺之處,一共有二。”
“第一點。大盧舍那佛的頭部發型是水波式的,屬於犍陀羅流派風格;而這個玉佛頭的髮型卻是螺發肉髻,是馬土臘流派的作品。這兩個佛陀造像流派起源於古印度,在盛唐都有流行,但是涇渭分明,極少互相混雜——大盧舍那佛和這個玉佛頭同樣是描摹武則天的形象,風格應該統一,但兩者卻走了不同的裝飾路線,其中古怪之處,可資玩味。”
“第二點則更爲離奇。我在玉佛頭的肉髻上還能看到一圈微微的扇形凸起褶皺,層疊如幟。這種裝飾風格叫做‘頂嚴’,而玉佛頭上的‘頂嚴’風格與尋常大不一樣,它彎曲角度很大,象一層層洋蔥皮半剝開,一直垂下到佛祖的額頭,斜過兩側,像是兩扇幕簾徐徐拉開,很有早期藏傳佛像的特色。這就非常有趣了,武則天時代,佛教剛剛傳入西藏,距離蓮花生大師創立密宗還有好幾十年呢。在武則天的明堂裡,居然供奉着幾十年後纔出現的藏傳佛教風格,這也是件令人費解的事情。西藏在初唐、中唐時期的佛像都是從漢地、印度、尼泊爾以及西域等地引進,風格混雜,然後在朗達瑪滅佛時全毀了。所以那個時代的佛像究竟是什麼樣式,只能揣測,很少有實物。我也是從一個活佛那裡聽過,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我得重申一句,這些只是疑點,真僞還不好下結論。”
聽完我的彙報,劉局那邊沉默了一下,指示說:“這些疑問,你跟木戶加奈說了沒有?”
“還不到時候。她也有許多事瞞着我們。她既然把金鉤甩過來了,咱們將計就計,看被釣的到底是誰。”
說白了,這就是一場鬥智,木戶加奈不仁在先,也就不要怪我不義在後。她想拿照片糊弄過去,我卻捏住了這張佛頭的底牌,誰笑到最後還不一定。
劉局下達了指示:“僅僅憑藉這些細節,確實還不足以下結論。既然木戶加奈請你們幫忙尋找付貴,那麼你們儘快去找吧。我讓方震給你們從公安系統提供點幫助——但你們記住,你們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民間行爲,國家是不知道的。你把電話給方震吧。”
我把電話遞給前排的方震,方震接過去嗯了幾聲,又面無表情地送了回來。我耳朵一貼到話筒,劉局已經換了個比較輕鬆的口氣:“聽說你把黃煙煙給氣跑了?”
“黃大小姐自己脾氣大,我可沒辦法。”
“你這麼聰明,怎麼就哄不住姑娘呢?你稍微讓讓她。這件事做好了,也就等於團結了五脈。周總理在萬隆會議上怎麼說的?求同存異啊。”
我看劉局開始打官腔,隨口敷衍幾句,就把電話掛了。這個劉局,每次跟他說話都特別累,老得猜他在琢磨什麼。我放下電話,看到藥不然在旁邊直勾勾盯着我,我問他怎麼了?是不是想起了什麼新線索?藥不然猶豫了一下,陪着笑臉道:“咱倆現在是好哥們兒不?”
“算是吧。”
“哥們兒之間,有難同當,有福共享對吧?”
我樂了,隨手把大哥大扔給了他:“反正這是你爺爺送的,你拿去玩吧。”
藥不然挺驚訝:“你怎麼知道我要借大哥大?”我回答:“你從剛纔就一直往我腰上瞅,還不停地看時間,肯定是有什麼約會。我估計,約會的是個姑娘,你想拿手機過去炫耀吧?”
藥不然一點都不害臊,嬉皮笑臉地拍了拍我肩膀:“你小子就是這雙眼睛太毒。”
我和藥不然回到四悔齋以後,發現沈家派來的小夥計把鋪子弄得井井有條。我表揚了他幾句,讓他回去了。一盤點,人家這經營手段比我強多了,一個上午就出了三件貨,相當於原來我一個禮拜的營業額了。
我自己弄了杯茶慢慢喝着,藥不然拿着大哥大煲起了電話粥。他好歹也是五脈傳人,剛來四悔齋挑釁的時候,還算有幾份風骨,現在一拿起電話,就完全變成一個死皮賴臉纏着姑娘的小年輕了,一直說到大哥大電量耗盡,他才悻悻放下。
我們倆隨口聊了幾句,我這時候才知道,藥家到了這一代,一共有兩兄弟,藥不然和他哥哥藥不是。大哥是公派留學生,在美國讀博士,專業是醫藥,所以藥不然被家裡當成重點來培養。藥家把持着五脈中的瓷器,這是一個大類,涉及到的學問包羅萬象,他雖然是北大的高材生,要學的東西也還是不少。
言語之間,我感覺藥不然對這個行當不是特別在意,按他自己的話說,似乎替他哥哥履行責任。說不定這哥倆之間,還有什麼事,但我沒細問。
說了一陣,我有點困了,自己回屋裡眯了一會兒,把藥不然自己扔在前屋幫我看櫃檯。等我一覺醒來,才發現這小子正跟方震聊着天。方震見我起牀了,從懷裡掏出一份文件遞給我。看藥不然悻悻的神色,大概是想提前看卻被拒絕。以方震做事的風格,肯定不會讓他先看。
要說公安系統的辦事效率,那是相當的高。我和藥不然回四悔齋這才三四個小時,方震就拿到資料了。
原來這個付貴在解放前是北京警察局的一個探長,除了親手逮捕過許一城以外,還抓過幾個地下黨。但他這個人心眼比較多,沒下狠手。所以北京和平解放以後,他雖然被抓起來,但不算罪大惡極,建國後判了二十年的徒刑,一直在監獄裡待着。等他刑滿釋放,正趕上“文革”。付貴不願意繼續待在北京,就跑到了天津隱居。近兩年古董生意紅火起來,他就在天津瀋陽道的古董市場裡做個拉縴的,幫人說合生意。
一個解放前的探長退休以後,居然混到古董行當來了,這可挺有意思。拉縴這活不是那麼好做,得能說會道,還得擅長察言觀色,倒是挺適合一個老警察。不過這行還得有鑑古的眼力,既不能被賣家騙了,也不能讓買家坑了,這就要考較真功夫了。
既然發現了他的蹤跡,事不宜遲,我當即讓方震去訂兩張火車票,連夜趕往天津。藥不然一臉愁眉苦臉,他好容易把女朋友約出來,看來又要爽約了。
進了火車站,黃煙煙居然也站在月臺上。不用問,肯定是劉局或者方震通知她的。她看到我湊近,只冷冷瞥了一眼,沒多說什麼,不過眼角似乎有點紅,不知是不是哭過。我把那個青銅環拿出來:“我許願做人有原則,從不強人所難,等這件事情解決了,原物奉還。”說完我轉過臉去,跟藥不然繼續貧嘴。至於黃煙煙什麼反應,我就不知道了。
北京到天津火車挺快,兩個多小時就到了。我們三個一下車,趁着天色還未黑,直奔瀋陽道而去。
天津瀋陽道的古董市場可是個老資格,俗話說:“先有天津瀋陽道,後有北京潘家園。”這地方別看簡陋破落,可着實出過不少好東西,像什麼乾隆龍紋如意耳葫蘆瓶、成化九秋瓶之類的,都是從這裡淘出來的。今天是週末,來的人更多,熱鬧程度不輸潘家園,滿耳朵聽到的不是京片子就是衛嘴子。北京鑑古界的人,沒事兒都會來這晃一圈,我先前也來過幾次,認識個把熟人。
但這次顯然不用我出手,無論是黃家還是藥家,人家的名頭可比我這四悔齋響亮多了。黃煙煙和藥不然帶着我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羣,徑直走向一家店面頗大的古董店。這古董店的裡頭擺着幾尊玉貔貅、銅錢金蟾和鯉魚,還有棗木雕的壽星像、半真不假的鶴壽圖,與其說是賣古董,倒不如說是賣工藝品,都是給那些圖新鮮的廣東老闆們準備的,跟古董關係不大。
店主是個花白頭髮的老頭,一見我們三個進來,起身相迎。藥不然咧嘴笑道:“張伯伯,我可好久沒看着您啦。”他本來一口京片子兒,到這兒卻改換了正經普通話,一本正經,聽着不太習慣。店主一愣,再一看,用天津話大聲說道:“眼來(原來)是藥家老二啊,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藥不然道:“我這是帶幾個朋友來溜達一圈。”店主往這邊看過來,視線直接略過我,落到黃煙煙身上:“黃大小姐,你也來了。”黃煙煙微擡下巴,算是回禮。
看來他們早就認識,說不定這裡就是五脈的一個外門。
這姓張的店主跟藥不然寒暄了一陣,藥不然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張伯伯,你們這兒有個拉縴的,叫付貴,你聽說過沒有?”
張店主一聽,樂了,右手食指中指飛快地在櫃檯上擺動了兩下:“怎麼你們也是來看熱鬧的?”我和藥不然疑惑地對望了一眼,聽他這意思,是話裡有話啊。他的手勢,是以前鑑古界的一個老講究,擺動雙指,好似兩條腿在走路,老京津的意思是去看當街殺頭,後來沒殺頭這一說了,就引申成了看熱鬧——尤其是看別人倒大黴的熱鬧。
難道說,這個付貴最近出事了?
藥不然連忙讓他給說說。張店主看看我,藥不然說這是我兄弟,沒事,還拍了拍我肩膀。張店主這纔開口,把付貴的事告訴我們。
其實就一句話的事:付貴這回在竄貨場裡折了。
什麼叫竄貨場?玩古董的人分新舊,那些老玩家老主顧,自然不願意跟一羣棒槌混在一起爭搶東西。所以有勢力的大鋪子,都有自己的內部交易會,若是得了什麼正經的好玩意兒,秘而不宣,偷偷告訴一些老主顧,讓他們暗地裡出價,正所謂是“貨賣與識家”。這種交易會,就叫竄貨場。
而這個付貴折的事,還真是有點大。
大約在一個多月前,付貴在瀋陽道開始放風,說他聯絡到一位賣家,打算出手一盞鈞瓷瓜形筆洗。鈞瓷那是何等珍貴,俗話說“縱有家財萬貫,不如鈞瓷一片”,如今忽然有一個完整的鈞瓷筆洗出現,少不得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在付貴穿針引線之下,幾個大鋪子聯合起來,搞了一個竄貨場,召集一些老客戶當場競價,價高者得。
買東西,總得先過過眼。付貴收了一大筆訂金,卻一直推脫說賣家還沒準備好。他在市場裡聲譽一向不錯,鋪子老闆們也就沒想太多。一直到拍賣當天,他還是沒出現。幾個鋪子老闆沉不住氣,聯合起來上他家去找他,結果大門緊鎖,主人卻失蹤了。他一貫獨居,也沒結婚也沒孩子,這一走,真不知道能走去哪裡。
老闆們沒奈何,正要回頭,迎頭撞見一個老太太。老太太說她們家本來祖傳了一個碟子,無意中被付貴看見,說是值錢東西,拍着胸脯說能幫她賣個好價錢。老太太信以爲真,就把碟子交給他。這一直到現在都沒動靜,老太太等得着急,所以想過來問問。
兩邊仔細一對,鋪子老闆們全明白了。老太太嘴裡的碟子,正是那個鈞瓷筆洗。敢情付貴是兩頭吃,這頭支應着竄貨場,騙了一筆訂金,那頭還把老太太的東西給騙走了。他自己前後穿針引線,空手套了白狼,回頭換個地方把筆洗一出手,又是好大一筆進賬。
這下子可把人給得罪慘了。古董行當是個極重信譽的地方,尤其是拉縴的人,更是把信譽視若性命,這個付貴倒好,逮着機會狠狠黑了一回,固然是白白賺了一件鈞瓷,可信譽也都完蛋了。不少人已經說了,一旦看見這個老頭子,要狠狠地收拾他一頓。天津的小流氓們那幾天滿街亂溜達,因爲有人放話,誰要是發現付貴的藏身之處,獎勵一臺雙卡錄音機。
我們三個聽完,都是一陣無語。這類利慾薰心的故事我們都見過不少,但吃相像付貴這麼難看的,還真不多。
藥不然問:“也就是說,您也不知道付貴現在在哪裡?”
張店主笑道:“我要知道在哪兒,早就告訴街坊了。現在付貴是整個市場的公敵,誰敢留他。”
我還想再問,藥不然卻偷偷使了個眼色,示意我別說了。他跟張店主又扯了幾句閒話,然後扯着我和黃煙煙退出店鋪。我問他到底什麼情況,藥不然搖搖頭說:“天津這地方,古董行當也自成一圈,跟北京那個圈子雖有交通,可骨子裡彼此都看不上眼,有點像京津兩地的相聲界關係。付貴說到底也是天津圈子自己的事,家醜不外揚,咱們再問下去,人家肯定不樂意。”
我皺起眉頭,這就麻煩了。付貴這禍惹得比天都大,他肯定早就不知跑哪裡去了,絕不會輕易露頭。不找到付貴,就解不開木戶有三筆記之謎;不解開那個謎,就換不回東北亞研究所那羣老頭子的支持;沒他們的支持,玉佛頭就回不來,這幾件事環環相扣。
黃煙煙開口道:“我去打聽。”我搖搖頭:“不妥,剛纔我仔細觀察那個老頭子,他若有若無地懷着戒備的心態,可見對我們已經起了疑心。這事,咱們得謹慎點。”
這時候,藥不然插嘴道:“甭問,問了也白問。這竄貨場比外頭攤子高級,講究和忌諱也特別多。就連出價,都是伸到袖子里拉手,不讓旁人看出來。出了事他們不樂意家醜外揚,也是可以理解的。”
“問不能問,查不能查,這可有些棘手……”我眼神閃動,在腦子裡拼命思考。
藥不然哈哈一笑,拍胸脯道:“大許你不用犯愁。天塌下來,有哥們兒這一米八二的頂着呢。那個付貴貪墨的是件瓷器,那是我家的本行。這件事,就交給我好了。”
無論是我還是黃煙煙,都面露疑惑,顯然對這個輕佻的傢伙沒什麼信心。藥不然一拍胸脯,拉了一句京劇唱腔兒:“山人——自有妙計。”
說完他做了個手勢,往市場裡走去,我和黃煙煙將信將疑地跟在後頭。只見藥不然揹着手,邁着方步,在瀋陽道一家一家地逛着古董鋪子。每到一處,他大搖大擺踏進去,也不盤貨,也不問底,專跟老闆扯家常,有意無意泄露自己的來歷。店主們知道五脈的,對他都恭敬有加;不知道五脈的,也聽過鑑古學會的大名,自然不會怠慢。
連續兩天,藥不然幾乎把瀋陽道和周邊幾個小古董交易市場轉了個遍,每家鋪子都待了一陣。但我們光聽他跟鋪子裡的人扯瓷器經了,正經的關於付貴的消息,一句沒問。也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到了第三天早上,黃煙煙實在忍不住了,質問藥不然到底打的什麼主意。藥不然笑道:“說出來就不靈了,哥們兒這錦囊妙計,還沒到抖出來的時候呢。”賣完關子,他靠在沙發上,一口一個吃起雞蛋煎餅來。天津的煎餅卷的是油條,比北京的薄脆餅好吃。
黃煙煙不甘心地又追問了一句:“你,有把握?”
藥不然大手一揮:“我有把握找到付貴,但能不能逮到他,還得借煙煙你的本錢一用。”說完打量了一下她凹凸有致的身材。黃煙煙眼神裡閃過一道寒芒,藥不然趕緊補充一句:“我說的是你的功夫,看你想哪裡去了!”黃煙煙冷哼了一聲,拿起一個煮雞蛋,離開餐桌。
我把報紙看完,問藥不然:“咱們今天繼續逛?”
“不用了。咱們今天就穩坐釣魚臺,等人上門來咬就成。哥們兒是張良再世、諸葛復生,羅斯福在中國的投胎轉世,穩住就成。”藥不然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
我看他滿嘴跑火車,便“哦”了一聲,隨手拿起一本《故事會》翻,翻了幾頁,總覺得心浮氣躁,把書放下想出去透透氣。我溜達到旅館內院,忽然看到一個人影一閃而過,還傳來喝叱聲。我趕緊走過去,以爲出了什麼事。一探頭,卻看到黃煙煙在院子裡晨練。
她換了一身粉紅色的運動服,頭髮紮成馬尾,一板一眼地按照套路打拳。這姑娘打得特別認真,口中隨着拳勢發出叱吒聲,一會兒臉上就紅撲撲的,鼻尖還有一滴晶瑩汗水。說實話,她這副樣子可比平時的冷若冰霜生動多了,跟穆桂英似的。
“誰!”黃煙煙忽然收住招式,朝這邊瞪過來。我只好走出來,尷尬地沒話找話:“打拳吶?”黃煙煙見是我,沒什麼好表情,但好歹把拳頭放下來。我見她沒說話,只好厚着臉皮又說:“打的什麼拳吶?”
“形意。”
“形意好,形意好。我自從看了《少林寺》,一直也想找個機會學學,可惜人家少林寺的形意拳傳兒不傳女,呵呵。”
我故意說了個笑話,黃煙煙沒笑,而是比了個手勢,讓我過去。這個反應有些出乎意料,我不好拒絕,遲疑走進場地。她拽出我的右臂,左手撫住了我的肩膀,整個上半身靠了過來,傳來一陣馨香。黃煙煙見我有些陶醉,嫵媚一笑,雙手突然發力,腳下一掃,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噗通一下摔倒在地。
黃煙煙拍了拍手,得意洋洋地離開院子。我躺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也不知該不該生氣。
我還沒爬起來呢,藥不然的腦袋忽然從走廊探了過來:“我說,別玩了,趕緊過來,有人上鉤了!”
來拜訪藥不然的是五個人,都在四十到六十歲之間,我看着有些眼熟,應該都是瀋陽道的幾家大鋪子掌櫃,前兩天藥不然都去轉悠過。他們五個人手裡都提着點東西,不是人蔘就是洋酒,再就是些不算值錢但還算稀罕的小玩意兒。
藥不然坐在沙發上沒起來,態度跟前兩天大不一樣,舉止矜持,看見他們拎着東西過來,下巴一擡:“擱那兒吧。”五個人把東西放到桌子上,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個人搓着手笑道:“藥老爺子可有日子沒來溜達了。”
“我爺爺身體不大好,所以我這做孫子的替他多跑跑。幾位的心意領了,東西還是拿回去吧。”
爲首之人見藥不然把話噎回去了,有些侷促,便往我這瞥了一眼。藥不然看出他的意思,說這兄弟也是我們藥家的,不是外人,他們將信將疑,也不好質疑,場面頓時就冷了下來。這時我忽然想起來了,黃煙煙呢?她跑哪裡去了?這種場合,按道理她也應該出席纔對。
爲首的掌櫃姓孫,孫掌櫃對藥不然說:“我們聽說,藥家這兒招了馬眼子?跟您討教幾合。”我聽得清楚,馬眼子是舊社會的江湖黑話,原來指的是擅長相馬的馬販子,後來引申到古董界,特指鑑定古董的手段。孫掌櫃說藥家招了馬眼子,就是在問是不是發明了新的鑑定手段。
以前鑑定全靠摸、看、嘗,現在一個檢測儀器全搞定了,所以精明的古董玩家,無不密切關注技術進展,隨時跟進。藥家是瓷器鑑定的權威,又有大學資源,他們的新成果,絕對是各方都覬覦的關注點。
藥不然聽了孫掌櫃的話,笑道:“瓷器這玩意博大精深,哪個馬眼子能保證萬無一失。”
孫掌櫃見藥不然沒否認他的問話,心中大喜,趕緊捧了幾句:“科學昌明啊。到底是北大的高材生。”藥不然假意謙虛道:“唉,這可不是一家的功勞,幾個大專院校的研究所也出了不少力。”
五個人趕緊點頭附和。孫掌櫃又誇獎了幾句,覺得火候到了,脖子往前探道:“我們這些經營小買賣的,最怕贗品。打了一次眼,半個棺材本兒就賠進去了。小藥你們家是這行當的泰山北斗,可不能不顧我們死活啊。”
我在旁邊聽着,大概猜出藥不然的打算了。前兩天他故意東拉西扯,就是爲了在瀋陽道放出煙幕彈,說藥家又有新的鑑定手段問世。玩瓷器的掌櫃們聽了這消息,肯定坐不住,巴巴地趕過來討好他。可我有一點不明白,這件事跟付貴有什麼關係。
藥不然面露爲難:“孫掌櫃您言重了。鑑古學會有了好東西絕不藏私。只不過這件事幹系重大,說出來就是一場地震,影響深遠。爺爺不點頭,我也不敢亂說。”孫掌櫃一聽這話門沒關死,趕緊補了一句:“您給我們漏個底兒就成,我們絕計不說出去。”說完他一扯藥不然衣袖,伸出三個指頭。
這就所謂“袖底乾坤”了,只要藥不然透句話出來,孫掌櫃他們願意付三千塊錢。藥不然有些爲難地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你們可千萬別說是我傳的啊。”五個掌櫃忙不迭地點頭,紛紛拿玉皇大帝、觀音菩薩和自家祖宗起誓。藥不然這才眯起眼睛,慢慢道:“你們知道蚯蚓走泥紋吧?”
蚯蚓走泥紋是指宋代鈞瓷特有的表面釉紋,開片如蚯蚓走過草地的痕跡,是鑑別鈞瓷的重要手段,也是基本常識。這一羣掌櫃們跟小學生似的點點頭,誰也不敢面露不屑。
藥不然徐徐道:“那你們是否知道,如今這個已經不保準了?”
孫掌櫃他們一聽,面色無不大震。蚯蚓走泥紋是鑑定宋鈞瓷的絕對特徵,歷來人們都認爲,只要有這個紋路,就一定是宋鈞無疑,根本不可能僞造。可如今藥不然突然來了這麼一句,無異於告訴數學家一加一不再等於二了一樣。如果這個蚯蚓走泥紋能被仿製,那麼市場可是要大亂一陣。
孫掌櫃聲音都開始發顫了:“您詳細說說。”藥不然道:“具體詳情我也不知,但藥家數月之前已然發現,禹州窯廠已能仿燒出這類紋路。雖然未臻完美,但以現在的技術手段,改進不難。”
掌櫃們一陣譁然。藥不然連忙寬慰道:“好在經過分析,目前這類仿燒只在一些小器件上實現,大件兒暫時還燒不出來。所以我爺爺打算趁這類贗品還沒大量入市,未雨綢繆,找出新的鑑定手段。”
孫掌櫃急道:“那他老人家一定找到嘍?”藥不然搖頭道:“哪那麼容易,現在技術小組還在攻關呢,只不過初有眉目而已。”
五個掌櫃只盼着藥不然能多說點。藥不然卻不肯說了:“我知道的也就這麼多,具體的,還得等技術小組的論文出來。我就這麼一說,你們就這麼一聽,別太往心裡去啊,萬一我記錯了誤導你們,得折損多少功德。”
最後一句直接被五個掌櫃給忽略了。他們見藥不然再也不肯說了,只得紛紛告退。等到他們一個一個離開,藥不然把臉轉向我:“你眼睛毒,看出什麼沒有?”
我隱隱約約摸到了眉目,淡淡道:“釣金鰲。”
“哈哈哈哈,真是什麼都瞞不住你這對大賊眼珠子啊。”
藥不然笑完,又冷笑了一聲:“我看那個付貴根本沒打算貪貨,而是這五個掌櫃的其中一個故意放出煙幕彈,自己揣了貨,故意栽贓給付貴。”
我問他:“你是怎麼判斷出來的?”
“那個故事破綻忒多了,跟網兜兒都多。那個老太太真是不識貨,付貴大可以把它低價收回來,然後光明正大賣出去,何必搞竄貨場這麼曲折?他吞貨的手法太傻逼了,事有反常必爲妖。這圈子裡要想黑人,手段可齷齪得緊,他們一撅屁股,哥們兒就知道拉什麼屎。”
我點點頭,雖然我不懂瓷器,可人心都是一樣的。
藥不然更是得意,繼續說道:“北宋的鈞瓷太珍貴了,這麼多年來很少有人能蒐集到完整的。無論是誰拿到一件鈞瓷,心裡除了高興,肯定還特別忐忑,特別沒底,總惦記着到底是不是真的。所以我先是故意散佈藥家有新馬眼子的消息,把他釣來這裡,再故意用蚯蚓走泥紋的話題,勾起他的疑心,就是爲了試探,到底是誰私藏了貨。”
我想起來了,藥不然剛纔說了一句“仿燒只在一些小器件上實現,大件兒暫時還燒不出來”,現在看來,這句話其實就是在暗示,那個鈞瓷小筆洗,說不定就是近期面市的贗品之一。真正的藏貨者一聽,肯定坐不住,想急着回去看看。想不到這傢伙也有這等細密心思。
“嘿嘿,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其中有一人面色一變,跟火撩兔子似的,轉身就走,心裡有鬼。”
我環顧左右,笑道:“這麼說來,黃煙煙沒出現,也是你安排的,她現在正偷偷跟在那位掌櫃身後吧?”
藥不然點點頭:“敢匿下鈞瓷、栽贓付貴的,一定是大店的掌櫃。而這瀋陽道上玩瓷器的大店,聽了咱藥家名號,沒人敢不過來問候。”
這就是五脈的底氣了。我對這小子另眼相看。五脈出身的人,果然不一樣。雖然有點借重家族勢力,但這一手用鑑古的法子玩弄人心,頗有大家底蘊,實在佩服。
藥不然端起杯茶,穩穩道:“咱們接下來,就等吧。”
過了一個多小時,我擱在茶几上的大哥大響了,震得玻璃幾乎都要碎掉。我趕緊把它接起來,裡面傳來黃煙煙的聲音:“目標鎖定了,速來。”然後她報了一個地址。
我和藥不然連忙離開旅館,直奔黃煙煙給的那個地址而去。那兒不在天津城區,而是靠近塘沽,一路上已經有些荒涼。我們很快來到一處城鄉結合部的小衚衕外,黃煙煙在村口小賣部的公用電話旁已經等候多時了。
“確定了?”藥不然問道。黃煙煙點點頭,伸手一指:“就在村口第三家。”
我們三個像日本鬼子一樣偷偷摸進了村,來到第三家門口。這家的房子明顯比其他鄰居要好,門面是大理石裝飾,一左一右擱了兩個石獅子,屋頂還支着一個天線鍋。
黃煙煙過去一撬,也不知用的什麼手法,門應聲而開。
既然已如此暴力地破門而入了,索性就貫徹到底吧。我們仨飛快地衝進院子,隔着玻璃看到屋裡的情形。屋裡那人正是剛纔五個掌櫃中爲首的孫掌櫃。孫掌櫃正拿着放大鏡,聚精會神地對着一個精緻的瓜形筆洗琢磨,甚至連我們進了院子都不知道。
藥不然推門進屋,孫掌櫃聽到聲音,這才擡起頭來,一看是我們,嚇得趕緊要把筆洗藏起來,手一顫,差點沒摔到地上。藥不然道:“喲呵,北宋的鈞瓷,孫掌櫃,發達了啊。”孫掌櫃顧不得質疑我們爲何闖門,起身連聲解釋道:“祖傳的,祖傳的。”
藥不然學着我的口氣道:“我看不見得吧!哥們兒來天津時,聽說瀋陽道上出了一件寶貝,是北宋鈞瓷瓜形筆洗,想必就是這一件?”孫掌櫃面色大變,可藏已經來不及了,只得賠笑道:“您肯定看錯了,那件兒不是被人匿了嘛。”
藥不然似笑非笑:“是啊,我也聽說了,是被人匿了,聽說整個天津都滿世界在找呢。”
孫掌櫃急道:“你們私闖民宅,我要去報警!”他是豁出去了,藥不然既然語出威脅,他也只能鋌而走險。藥不然一屁股坐到對面沙發上,悠然自得地說:“您莫着惱。你們瀋陽道上的事,哪怕鬧翻了天,哥們兒我也不管。我們路過寶地,是想請你捧個人場。”
“您說您說……”孫掌櫃藉着這個問話的機會,把那個筆洗偷偷藏到身後。
“開門見山吧,我們想找付貴。孫掌櫃能不能給我們指條明路?”
“你們找他幹嘛?”孫掌櫃反問。
我一聽,和藥不然對視一眼,心知有門。
藥不然道:“這您就別管了。”孫掌櫃還想掙扎,藥不然臉色一沉:“我說老孫,出來混,義氣最重要。你不講義氣,哥們兒可就也不講了。”
孫掌櫃一聽,頹然坐在沙發上,半晌才喃喃說道:“其實……我根本就不想,這主意都是付貴出的。”
原來在一個多月之前,付貴帶着這個北宋鈞瓷瓜形筆洗找到孫掌櫃,說自己準備金盆洗手,想弄一筆錢就出國隱居。孫掌櫃見到這寶物大爲震驚,想盤下來。可付貴不肯讓,說這東西拿出去肯定轟動,會惹禍上身,所以想用別的辦法弄錢。於是孫掌櫃和付貴商量出一個計策,付貴出面,散佈消息說有人要出手一個鈞瓷筆洗,以他的人脈,很快整個瀋陽道的人都知道了。孫掌櫃藉機策動幾個大掌櫃的,說這東西既然誰都想要,爲策公平,不如開個竄貨場,幾個掌櫃都同意了。
竄貨場的規矩,參加的人得交訂金。訂金雖不多,但參與的人很多,合在一起也不是筆小數目。按照事先約定的,付貴拿了訂金,又從孫掌櫃那裡拿了一大筆錢,跑了。而孫掌櫃拿到了筆洗,偷偷藏起來,等風頭一過,再悄悄出手。
這計策聽起來兩邊都不吃虧,而且最大的風險還是付貴揹着,所以孫掌櫃心裡一直踏實。可自從藥不然說了那幾句關於蚯蚓走泥紋的話以後,孫掌櫃開始擔心這會不會是贗品,一從旅館出來,就直奔回家研究,結果被抓了一個正着。
“所以你們問我付貴在哪兒,我是真不知道。他把筆洗給了我,拿着錢就跑了。”
線索到這裡,似乎斷了。藥不然用指頭敲着沙發,陷入沉思。這時候,我忽然開口:“照你這麼說,那個筆洗的原主人——就是那個被付貴欺騙的老太太——也是假的嘍?”
孫掌櫃道:“對,那是付貴找來的托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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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市場買賣,講究源流。一件東西,是孫家、臧家還是童家,來歷必須分明。付貴找個寡居的老太太當原主,大概就是出於這個目的,好讓那些掌櫃放心。
“她家地址你有麼?”我問。藥不然和黃煙煙同時眼睛一亮。外界都以爲老太太是被騙的苦主,只有孫掌櫃知道她是托兒。那麼付貴如果躲在她家裡,那肯定誰也想不到。
孫掌櫃猶豫了一下,給我寫了一張紙條。我們三個拿起紙條,起身準備離開。孫掌櫃拉住藥不然,想討一句放心話。他這勾當,如果真曝光出來,以後就別在瀋陽道混了。
藥不然笑眯眯道:“你看得起我,我看得起你,我號稱京城鐵嘴金不換,你的事兒,別說嚴刑拷打了,就是美色當前,咱也不含糊。”孫掌櫃聽他話裡有話,忙問是什麼意思。藥不然指了指那件被孫掌櫃藏在身後的筆洗:“別怪哥們多嘴啊,這玩意一看,就知道不舊。”
孫掌櫃手裡一顫:“啊?”
藥不然嘆了口氣,指着那筆洗的深色胎足道:“宋鈞瓷的足心包釉,元鈞瓷卻是裸底露胎。這是元瓷,不是宋瓷。您只顧貪錢,把這麼基本的常識都忘記了啊。”
我們默默走出屋子去。在我們身後,一聲清脆的破裂聲傳來,然後是一個人重重跌坐在沙發上的聲音。
離開了孫掌櫃家裡,我們按圖索驥,很快找回到城裡,來到那老太太的住所。老太太姓陳,住的是不知哪個單位的家屬院。幾棟四四方方的樓立着,磚頭呈暗紅色,各家窗臺和陽臺上都堆滿了大蒜、鞋墊、舊紙箱子之類的雜物。每棟樓之間都種着一排排槐樹與柳樹。
陳老太太住的是三號樓二單元,樓道里採光不算太好,很狹窄,又被自行車、醃菜缸之類的佔去了大部分空間,我們三個費了好大力氣纔上到四樓。
正對着樓梯口的那家,就是陳老太太住的地方。她家門口是一扇綠漆斑駁不堪的木門;門上一個倒“福”字被人撕得只剩下一半,兩側的對聯倒是清晰可見,上面濃墨楷體寫着寶光寺的名聯:“世外人,法非常法,然後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看得出這對聯絕不是大街上隨處買的,而是什麼人親手所書,無論筆鋒還是內容都頗有禪意。
藥不然正要敲門,我把他攔住了,眯着眼睛說:“這家人,恐怕正請客呢。咱們得謹慎點。”
藥不然和黃煙煙問我爲何,我一指門口的鐵撮子:“撮子裡有蒜皮、有芹菜梗,上頭還沾着點麪粉。這家人肯定是打算包餃子。”
“那又怎麼樣?”黃煙煙反問。
“一個寡居的老太太,包餃子肯定是爲了請客。你們看芹菜的新鮮程度,剛摘好的。門裡還有砧板的聲音。天津吃餃子講究吃新鮮的,所以這位客人,恐怕現在已經在屋裡頭了。”我別有深意地說。
我們短暫地商量了一下,我跟藥不然分別站在門兩側,讓黃煙煙去敲門。黃煙煙輕輕敲了幾下,屋裡過了好久,才傳來腳步聲,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誰呀?”
“您好,我是街道辦的,國家最近要做城鎮人口普查,我上門來了解一下情況。”
那個冷若冰霜的黃煙煙,此時居然改了一副熱情活潑的口氣,儼然一個來街道辦實習的女大學生。我沒想到她居然還有這等演技,真是小看她了。
門開了一半,一個老太太警惕地探出頭來,看到門口居然站着三個人,嚇了一跳,就勢要把門收回去。黃煙煙滿面笑容,一把攥住老太太的手:“您辛苦了!”老太太被她突然抓住手,縮不回去。我和藥不然一看機不可失,一腳伸進門內,把腿一別,門當即被拉開。
“你們幹什麼?入室搶劫?”老太太驚惶地嚷道,想擋住門口。可她哪攔得住兩條壯漢,我們輕輕鬆鬆就闖了進去。藥不然還忙裡偷閒地喊了一聲:“警察!統統不許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