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們把李少衝帶去後面洗了把臉,束起頭髮,又尋了幾塊狗皮膏藥貼住臉上傷口,收拾好了頭臉,把一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往他身上一裹,兩個人半架半拖着來到前廳,給高高端坐着的趙廣跪拜,獻拜師酒。趙廣望見那杯中物,就把眉頭皺起來,勉強用嘴脣沾了下,就放到一邊了。
那晚我醉的真是太狠,趙廣開收徒大典我就在一旁坐着,卻始終沒認出來那個乞丐就是李少衝。二日日上三竿我才起牀,酒意全消,神清氣爽,洗漱後用了點湯飯,我換了件新衣,揣了幾兩銀子準備出去走走,順便尋摸件古董送給趙廣做謝禮。趙廣舊時也闊過,喜歡這些個東西。
但我的好心情不久就讓李少衝給毀了。李少衝拜趙廣爲師後,店家看在趙廣的面子上供給他一餐飯,送他一套衣裳,又留他在客房裡歇了一宿。二日清早,他識趣地離開客棧,坐在街角專等着我。
見我出門,他迎上來,躬身做禮,面紅耳赤地說:“顧大俠,是我!”他的聲音有些低沉沙啞,讓人一聽難忘,我立住腳仔細地看了看,認出來是他,一團無名火騰地燃起,火越燒越旺,內心的恨也越來越大,但我最終還是把它壓了下去。
“原來是你!你是來還我行李嗎?”
他滿臉慚色,囁嚅着說道:“馬匹和行李都弄丟了。半道被人劫了,我,我是來賠罪的。”他表情真摯,不是在說假話。
想到大黃從此離我而去,我的心裡一陣絞痛,難過了好一會兒,才悶聲回他:“罷了,一匹馬能值幾個錢?權當是送給大人的覲見之禮。來年升官發財之餘,莫忘了順便爲百姓做件好事!也算對得起它的在天之靈了。”
說完我背起雙手昂然走開了,至始至終再不看他一眼,我雖嘴上說的輕鬆,但想到大黃跟了我一場,如今生死不知,心又不痛快起來。
三年後我跟李少衝在徽州黃山腳下的一家小客棧相遇,那晚我們抵足而眠,敘談了一宿。不知爲何就提到了大黃,他告訴我,那晚他騎着大黃一通狂奔,不知走了多少裡地,直到天色漸明,他纔想起要回來,那時人和馬都是一身爛泥,他想這樣把馬還回來總不太好,於是就牽着大黃下了一條小河溝,想給大黃洗個澡,大黃最愛洗澡了,瘋跑了一夜,下了水就不肯上來了。
直到東方大白他才勸動大黃往回走,回來時,不見了茅屋,只見一堆枯草爛泥。
他說:“我知道你一定是誤會我偷了你的馬和行李,於是就急着追上你,解釋這場誤會。可我又不知道你往哪走,真是急得我滿頭大汗,大黃見不着你,也急了,踢腿瞪眼跟我發脾氣。後來我看了你行囊裡的書信,才知道你是去君山參加英雄大會。我想你去君山多半要路過岳陽,我就趕去岳陽。誰想,在岳陽城外遇到盜匪,大黃和行李都給劫了去。”
我又問他:“那你後來是怎麼找到我的?”
他笑了笑,說:“我從你跟朋友的往來書信中推定你是一個很講究的人,即使丟了行李,也不會輕易委屈自己。岳陽城裡就那麼幾家像樣的客棧,我一家一家找,總會找到你的。”
我們第三次見面是在岳陽大牢裡,那時他剛受過酷刑,遍體鱗傷,奄奄將斃。
岳陽城裡有個福應寺,主持法號靜虛,綽號“肉頭和尚”,他自稱是少林門人,面壁十載,穎悟諸法真諦,遂捧着一
顆慈悲度人之心南下瀟湘佈道救人。這是人前的靜虛大師,我認識的肉頭和尚卻是個吃喝嫖賭樣樣在行,五經不分,七戒不持,一身豪氣的俗和尚。
他找我是要我幫他一個忙,慶陽侯鍾向義想跟紫陽宮的韋素君切磋一下武藝,要他牽線搭橋。他知道我在紫陽宮那邊能說上話,就請我幫忙說項。這種事我原本是不願摻和的,比武較技,往好了說是互相切磋,砥礪共進,無論勝負,都於自己有益,都是件高興的事。實則,多數人比武的目的都在爭一個輸贏,贏了沾沾自喜,輸了或羞慚自卑,自暴自棄,或惱羞成怒,反目爲仇,甚或大打出手,當場就要釀出血案。
江湖上能看透勝敗,不計輸贏的確有人在,但絕不是慶陽侯鍾向義之流!
不過這一回,我卻決定幫和尚這個忙。
君山英雄大會上將仿效華山論劍,推舉出十名武功最高的青年才俊,稱作“十傑”,“十傑”名頭雖不及華山論劍的“十絕”大,卻更爲習武之人推崇。原因很簡單:華山“十絕”是給功成名就者立的豐碑,“十傑”卻是給渴望成名者架設的一步登天梯。習武之人能名列“十傑”,恰如讀書之人高中三甲,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
放眼今日武林,有實力爭奪“十傑”的,不過就那麼幾個人,“無影劍”韋素君算一個,慶陽侯鍾向義也列名其中。大戰之前,摸摸他們的虛實,於我有百利而無一害。
這個忙我應該幫!應該一幫到底!
但我不能答應的太爽快,太爽快倒讓他小瞧了。我擰着眉頭,故作沉思狀,良久才沉吟道:“若只是切磋,我倒是可以幫你這個忙,只是一則韋素君行蹤不定,二來此人心氣高傲,憑我與她的這點交情,只怕愛莫能助。”和尚道:“這個你放心,如今,韋素君的同門陳兆麗、黃梅和陳南雁就宿在城南客棧。只要你老兄幫忙說動黃梅明晚去州衙大牢救個人,其餘的事全在和尚身上。”
望着那顆肉乎乎的腦袋,油津津的麪皮和狡黠閃亮的小眼,我頓時瞭然,大和尚一定另有手段。我不問他是何手段,而是追問他爲何要選黃梅,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搓着手,說:“誰讓她是個嫉惡如仇的直性子呢。”我笑罵道:“怨不得這世道好人越來越少,都是被你們這幫人禍害的。”他哈哈笑着說:“都說壞人多,壞人哪來的,還不是好人襯出來的?等好人死絕了,也就沒有壞人啦。貧僧此舉正是濟民於水火。”
玩笑歸玩笑,看他籌劃的如此細緻,我也就放心了。不過我還是提醒他說:“非是我背後壞人名聲,那鍾向義鷹目狼瞳之相,未必是個能結交的人,你還是少跟他來往。”和尚嘿嘿笑着,說:“老兄對朋友真是實心腸,你說的何嘗不是,但我曾受他的恩惠,如今是不得不報呀。”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心裡再無牽掛。二日一早,我趕去城南客棧,在那我和肉頭和尚演了場雙簧,說動黃梅嚷着要去救人,陳兆麗雖有些疑慮,但被肉頭和尚用江湖大義套住,也不好說什麼。
肉頭和尚跟我交底,劫獄救人只是幌子,關鍵要攛掇黃梅去州衙內庭,鍾向義從臨安帶來的侍衛會在那設伏將她拿下。劫獄無疑是重罪,錯全在紫陽宮,人是被臨安來的公差抓的,想劫獄救人怕是難如登天,他鐘向義此刻出面斡旋,做了好人又不沾惹是非,再約韋素君比武,還怕她不答應嗎?
一件看似簡單的事之所以繞這麼一個大彎子倒也並非閒極無聊沒事找事,韋素君“無影劍”的名號,江湖上幾乎人人盡知。“無影”兩個字的含義,多數人認爲是贊她的劍快,快到看不清影子,其實“無影”還有一層意思。無影爲虛,虛而不實則無慾,無慾之人,多古板不近人情,貿然去請她跟鍾向義比劍,十之八九會被她拒絕,她金口一開就再無轉圜餘地,因而當肉頭和尚說出他們的打算時,我沒有反對,只說:“你們倆個去救人,她武功比你高,她被拿,你走了,有些說不過去吧。”
和尚是個聰明人,聞絃音而知雅意,就把胸脯拍的山響,說:“那就把我也抓了,上刀山下油鍋,我陪着她!”我倆相視哈哈大笑,主意就這麼定了。黃梅被拿時肉頭和尚也一起被抓,爲了不使黃梅懷疑,他又臨時加了場苦肉計,讓人打了個屁股開花。
我至今都佩服肉頭和尚行事縝密滴水不漏,在我們施用激將計前,岳陽城裡確實發生過一件殺人案,捕快抓不住兇手,就按慣例向丐幫買“木頭樁”來頂罪結案。案子是現成的,我們只是就湯下麪,即使日後陳兆麗追查起來,也斷不會有任何破綻。
我們要救的那個“木頭樁”就是李少衝。已是趙廣記名弟子的李少衝本來並沒有這麼倒黴,在州衙捕快找到趙廣弟弟趙光,提出買根“木頭樁”時,趙光正撅着屁股蹲在牆角跟一幫閒漢鬥蛐蛐,不耐煩捕快們的聒噪,順手指了蜷縮在牆角的一個白頭老丐,說:“他,就他吧。”老丐滿身膿瘡、行將就木,拿他換幾兩銀子,大夥都覺得值當,四下裡嗯嗯嗡嗡都是讚頌聲。
老丐早被病痛折磨的生不如死,倒也無所謂,只是捨不得女兒丟下的一對男女,兩個孩子,男童四歲半,女童三歲不到,渾然不知大難將臨,一個個睜大眼睛望着那兩個油光滿面、鬍子拉碴的公人懶洋洋地把鐵鏈套上老丐的脖頸。
沒人理會這些,大夥都伸着脖子興致勃勃地觀看陶罐裡一對廝殺正酣的蛐蛐,助威喊殺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驃騎將軍顯威風,幹它,幹它,幹掉它!”
“龍虎將軍莫裝慫,起來,起來,快起來!”
在衆人的助威聲中,李少衝卻不合時宜地站了出來,他攔住兩個公人,說:“我替他去。”
兩個公人面面相覷,只當是耳朵出了毛病。
“我替他去,他還有孩子要養。”
長鬍子捕快啐他一口痰,罵道:“你腦子讓驢踢了吧,瞎摻和啥!”
短鬍子捕快踢他的屁股,也罵:“滾,看你的蛐蛐去,在這礙手礙腳。”
李少衝站着沒動,把話又說了一遍:“我替他去,孩子離了他,活不成。”
在確認自己確實沒有聽錯後,兩個公人都愣住了,這世上竟還有這等傻人?他們一起看向趙光,趙光剛剛輸了一局,正煩着呢,就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去,去,去,讓他去,世上的好人全讓他一個人當了算了!”
兩個公人把鐵鏈套上了李少衝的脖子,臨走時,那個老丐奮力爬了過來,攔住李少衝,說:“相公,留個名號吧。讓他們立個長生牌位,一輩子供奉你哇。”
李少衝臉上漾着笑,他摸了摸女童的小腦袋,又拍了拍男童的臉,最後向那堆鬥蛐蛐的人望了一眼,到底沒說一句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