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燦爛、妻賢子孝的李忠做夢都沒有想到他會過上煢煢孓立、形影相弔,一個人孤獨寂寞的生活。
他陰沉着臉,挺着鼓起的肚皮,兩個手就像兩把划水的槳一前一後緩緩地擺動着,邁着八字步走出了家屬院的大門,通過商場林立繁鬧的街市向證券營業廳走去。
一路上,他一直在沉思着一個問題,一個妻子給他遺留下的不得不讓他認真思考的問題:股票。
中國的股市是從南方那個率先改革開放的城市開始的。他的高中同班同學在那裡當副市長。那是個多麼顯赫而炫耀的職位呀!同學中有他各種各樣的傳聞,尤其是那做了高官在股市一夜暴富的信息,讓好多人眼熱。據說,股市開始的時候誰也不敢拿實實在在的鈔票去買那沒邊際的一個虛無縹緲的股份承諾,要把股票任務性地分給政府的幹部,領導要帶頭買。副市長當然要帶頭了。當副市長的同學有不少的原始股票,轉眼上市後一元錢變成了十幾元、幾十元。
驢打滾的上漲使他頓時腰纏萬貫,成了真正的大款,財大氣粗。回老家埋葬他父親,葬禮搞得十分隆重,是方圓幾十裡從來沒有過的。但世界上的事情有不少是事與願違的,老天很不體諒副市長。那幾天,一直淅淅瀝瀝地下着雨。副市長表現出了領導的大度,很是慷慨,爲每個來客和幫忙的村人一人買了一雙長筒雨靴,還配備了雨傘、雨披。就這,村人們還臉有難色,在這大西北黃土地的偏遠小村,連一寸水泥路都沒有,全是坑坑窪窪、泥濘不堪的土路。地裡細得像糜子面一樣的黃土,被連陰雨下得腳一踏下去就是一個深泥窩,常連鞋襪都被泥帶下了腳,沒進了泥裡,要把令尊大人的棺柩擡出村,在地裡下葬,難呀!太難了!!誰願意泥裡雨裡擡棺柩呀?牽頭的村幹部動了心思,希望村裡多少代纔出的這麼一個大官能給家鄉辦點好事,就反覆地給副市長大人告着艱難,一臉爲難相地說:“你看,雨下個不停,路上全是泥和水,地裡都是稀泥,沒辦法下手嘛!這咋弄呀?咱村這路呀,真該修了。咱村就出了你這麼個大官,都盼着你能給上面說句話把這路儘快地修了……”
眼看着父親難以下葬,入土爲安,副市長急了。他也是個聰明人,聽出了村幹部的話音,就慨然答應:“行!這裡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吃水不忘打井人,不管走到什麼地方都不能忘記自己的家鄉。請鄉親們放心,就是我自己出錢,我也要把咱村的路修好!”副市長答應得很是慷慨、乾脆。要自己捐資修路,把這千百年來、祖祖輩輩踩着的村中土路,全部修成光溜溜的水泥路,這天大的承諾使村幹部臉上開了花,大大激勵了他們的積極性。於是乎,村幹部分頭挨門挨戶地叫人,開着大喇叭把副市長大人的承諾當特大喜訊告知村人。這一招特靈,村人們聽到這個大喜訊,就像打了一針強心針,煥發出了空前的激情,青壯勞力踩着泥濘,人人都搞得像泥猴一樣,硬是把副市長大人令尊的棺柩擡出了村,連雨下了葬。
副市長安心地坐着飛機南下了。雖然那許諾就像肥皂泡,吹得越大破得越快,後來任村人們怎麼翹首以盼,卻一直沒有兌現,但在這經濟還很落後的地方,一時成了大家談論了好久的話題。
處在大西北的李忠由於地域的原因帶來的思想差異,長時期沒有想過股票這個話題。不幾年,中央明令禁止黨政幹部炒股票。他是個遵紀守法的人,嚴格地遵守着黨的政策。後來,聽說那個當副市長的同學,因經濟問題鋃鐺入獄,其中一條罪過就是一部份原始股票是企業白送的,他沒有出一分錢。他的一夜暴富含着腐敗和貪污的成分……李忠慶幸自己沒有在本省開始興起股票時去搶購原始股,個別企業送的股票他也沒敢要……而他的妻子卻在以後的“十億人民九億賭,還有一億在炒股”的大潮中被捲了進去……
現在,李忠已從省級公司領導崗位上退休下來了。按說“無官一身輕,萬歲老百姓”,再加上他退休金也比較豐厚,不缺錢花,該是逍遙自在的時候了。下下棋,釣釣魚,打打牌,這不是神仙一樣的生活嘛!
李忠多麼想過這樣清閒的日子呀!可他不能呀。妻把那麼多錢打進了股市,這些錢大都是他們省吃儉用從工資中節省下來的,來得不容易呀,不能就這樣爛了。妻的死,徹底地改變了他退休後的生活軌跡。她走了,還得他繼承她炒股的事業……
證券營業廳離他家不遠,在繁鬧的長安街北、順城巷旁一個不大的外表暗紅色的三層樓裡。不到十分鐘他就走到了。妻在的時候,都是她來證券營業廳操作股票的。他從來沒來過這個地方,就是從馬路上過也連正眼都沒看過一眼。
他是個體形魁偉的人,一米七八的個頭,八十五公斤的重量,國字臉,滿頭灰白頭髮,留着寸頭,高高的鼻樑上面一對聰明睿智的眼睛。第一次來證券營業廳的李忠,走到紅樓前,小腿上像裹着厚重的鐵板,腳步顯得異常的沉重。一切外在的表現都是內心的反應。縈繞在心頭的妻子的身影突兀地再現。他表情凝重,慢慢地擡起頭,舉目望着紅樓,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情感的暗流涌上了大腦,觸景生情,眼裡有了晶瑩的淚花。他想到了妻的死,心裡一酸,眼裡含着的那滴淚就滾落了下來。
李忠在紅樓前稍停了一下,定了定神,悄悄抹去了眼裡的淚,邁步穿過敞開着的證券營業廳大門。
營業部的一樓是一個能容納幾百人的大廳,放滿了固定在地上的連排椅。坐北向南一面大牆,整牆都是亮麗的屏幕,紅綠相間的股票在不停地滾動着,靠東牆和南牆L形相連地放着十幾臺電腦。大廳裡幾乎是座無虛席。十幾臺電腦前個個圍滿了人,爭着在電腦上查看股票的走勢,買賣着自己的股票。
他揚着頭、挺着臉、眯着眼站在一樓大廳連排座的後面看着不停滾動的屏幕,在一千六百多支股票中要找到自己的幾支股票實在不容易,太費時了。他站着看了半個多小時,好不容易看到自己的一支股票出現在滾動的屏幕上,眨了眨已經有些昏花了的老眼,想看個結果,是漲了多少還是跌了多少,卻一閃而過,什麼也沒有看到,心裡很不是滋味,懊悔中帶着怏怏的不快。他下意識地扭頭向東牆和南牆跟前L形放着的十幾臺電腦望去,不由得皺起了眉:到那裡,擠着打出自己的股票看?他搖了搖頭:他一個老頭子,怎麼能擠得過那些年輕人?就是擠到了,股票買賣的時機早過了。
舉目四望,當他的頭漸漸扭向西邊時,眼睛突然一亮,有了新的發現:大廳的西牆前面放了兩三張一字兒排開的桌子,把西牆和大廳隔了開來,桌上並排放了幾臺電腦,裡面坐着幾個漂亮的值班女營業員。女營業員後面的牆上鑲着斗大的黑體紅字,紅得刺眼,彷彿用血寫成,煞有介事地宣揚着這個證券營業廳的承諾:
我們鄭重承諾:
最優美的投資環境
最優質的增值服務
最優惠的佣金標準
坐在那裡的幾個女營業員,清一色地穿着一身深藍色的工作服,看上去都在三十歲左右。坐在最南面的那個營業員頗爲特殊,鵝蛋臉,一對黑亮的大眼,雙眼皮、長長的眼睫毛、甜甜的酒窩,過耳短髮調皮地向後一攏,用皮筋扎着,然後向上一卷,插了一個月牙型的小梳子,就像貴夫人懷裡抱着的哈巴狗捲起的小尾巴。她時而看看桌上電腦的熒光屏,時而擡起頭悠然地望着大廳里老老少少、形形色色的股民。她遊弋着的目光和李忠的目光不期碰在了一起,眼裡頓時閃出亮點,光亮光亮,如招魂一樣勾住了李忠的心。
紅色的宣傳口號已經先入爲主地印進了李忠的大腦,漂亮的女營業員像磁鐵一樣地吸引着他。他向那個女營業員走了過去,輕聲而禮貌地問:“小姐,有專門炒股票的房間嗎?”
“有。”女營業員明白他的意思,問,“您投入了多少資金?”
“三十多萬。”
“帶您的卡沒有?”
“帶着。”
女營業員伸出了細白的手。
他忙把手從胸前伸進外衣,從內衣口袋拿出了卡,遞給那個漂亮的女營業員。
女營業員接過卡,迅速地在桌上的機器上一刷,看着屏幕說:“先生,您的市值現在只有十五萬,夠二十萬才能進大戶室。”
“我投進了三十多萬呀,只剩這些了!”他強調着說。
“我們過去要求市值最低三十萬,考慮到股市不景氣,才降到二十萬。”她解釋着把卡遞還給他。
李忠知道爭辯是無用的,便接過卡說:“我再投進去五萬行嗎?”
女營業員臉上露出了笑容,兩個酒窩陷了下去,甜甜地說:“歡迎,歡迎,我們會竭誠爲老先生服務的。”
她的笑,感染着他,給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那因爲妻的去世總是陰沉沉的臉上也有了笑容,他匆匆離開了股市,回家去取錢。
他很快從銀行取了五萬元,下午股市一開盤就來了。
還是那個女營業員,老遠看着他向服務檯走了過來,就笑容可掬地從桌子後邊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嘴裡就像灌了蜜一樣,客氣地招呼着,親暱地問候:“老先生,您來了!”
只見她一邊說着一邊繞過面前的桌子,走出來熱情地迎接李忠,嘴裡連連地說着:“到這裡,到這裡來!”領着他走到一旁用一圈明亮的玻璃嚴嚴實實地擋着的櫃檯前。那櫃檯的玻璃上留着一個只有手才能伸進去的圓拱形的小孔。她低下頭、湊到孔跟前,喊着櫃檯裡那個始終不慌不忙穩穩重重的男營業員的名字,讓李忠把錢和股票資金卡從玻璃上的圓拱型的小孔遞了進去,幫李忠辦理着相關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