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5章意圍牛羊和亦爲牛羊

『河東之輩,皆豎夫屈起,無天下之傑,苟安樂於當下也。』司馬懿並沒有在荀諶面前掩飾對於河東當地士族豪強的鄙視,『昔天子蒙難,河東身爲大漢臣子,卻與西涼勾結,爲禍社稷,逞私慾而亡公理,害公卿而掠百姓,足可見其惡,如今主公仁德,未糾其罪,仍不悔改,乃自取滅亡,萬死而不足惜之。』

平陽之內,似乎很平靜。

但是在廳堂之中的二人,卻明白在深潭之下,暗潮涌動。

誰是忠誠之人?

在荀諶眼中,纔到了河東不久,又沒有什麼往日交情的司馬懿,就一定會忠誠?荀諶就會立刻將手中控制的平陽兵權交付給司馬懿?

因此司馬懿必須要走一個過程,或者說要繳納一個投名狀,向荀諶明確的展示他是站在斐潛這一邊。荀諶纔會將手中的兵權分一些給司馬懿,如此司馬懿纔有機會在這場戰事當中直接獲取功勳,而不是在後方當一個不帶長的參謀。

大堂周邊,護衛都站在了三十歩之外。

荀諶捋了捋鬍鬚,『汝欲如何?』

『河東地,地雖不大,然有羌胡叛軍,叛變官吏,地方豪強,董賊舊部,又有匈奴殘存,士族大姓,黃巾流民,盜賊山匪,禍河東久矣!』司馬懿沉聲說道,『如今曹軍來襲,必有二心之輩!此等之人,貪小利而忘大義,正好可以誘之而動,聚而殲之!』

荀諶目光清澄,落在司馬懿身上。

司馬懿坦然而坐,不慌不忙。

司馬懿如今在荀諶面前,並未裝傻,而是展現鋒芒,宛如利劍出鞘。

恍惚之間,荀諶似乎看見了年輕的自己。曾幾何時,荀諶也是如此意氣風發,可又是何時開始,變得謹小慎微呢?荀諶垂下眼皮,微微頷首,示意司馬懿繼續。

『河東首惡,原爲羌胡叛軍,董卓舊部,山匪盜賊,黃巾流民,然主公、長史治河東後,皆一一剿滅殆盡,故而當下之患,乃叛變官吏,士族大姓,地方豪強是也。此等之輩,多爲隱患,初不見其害,然隱於身中,爆發之時,便害人性命。如同昔日酒泉,隴西太守,甚有清名,卻投叛軍……』

司馬懿說的酒泉太守是當年在北宮、邊章等領着羌胡叛變的時候投敵的酒泉當地豪強,黃衍。在當時,朝廷已經無禮控制像是酒泉這樣相對偏遠的郡縣,即便是派遣了其他地方的官吏去酒泉當太守,也會悄無聲息的被幹掉,於是根本無法用三互法,只能任用本地豪強,也算是變相的承認了當地豪強的統治地位。

隴西太守則說的是李參。在李參沒去隴西之前,還頗有清名,還是太尉劉寬的弟子和故吏,得到不少人的讚譽,結果不僅沒有如其名氣一樣的剛正沉靜,反而是在韓遂面前屈服,響應和聯合叛軍……

荀諶明白,司馬懿雖然以當年的西羌叛亂爲例,但是實際上說的就是當下河東境內的隱患。這個隱患不是當下河東纔有,也不是隻有斐潛治下才出現,而是綿延到了後世的封建王朝,都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

官吏的表面忠誠問題。

殺,解決不了這個問題。

就像是熊大在世的時候,手下有多少黑衣人在清查官吏忠誠度?

結果呢?殺了一批又是一批,但是轟然倒下的時候,又有多少被審覈通過忠誠測試的官吏,是在最後一刻依舊是真的效忠熊大?

這個結論,必然會有槓精不服,畢竟槓精會覺得他自己比歷史上所有人都厲害,也會比當下所有人都清醒。

那麼依靠百姓舉報總可以了罷?畢竟槓精也經常會自詡百姓一員,表示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但很遺憾,這句話也是展現出了一個活脫脫的悲劇……

百姓或許真的就是有雪亮的眼睛,但是他們沒有如同槓精一般的嘴。百姓沒有述說的渠道,至少有一部分的原因就在百姓當中的槓精身上。因爲槓精說話不需要過腦子,所以槓精說話的時候會比其他理性思考的百姓更快,比如說一些什麼拋開事實不談的,這是有腦子的人說得出的?

而原本還可能有統治者偶爾想要聽一下民聲,和百姓談一談,卻被槓精搶了先,結果聽槓精說拋開這個不談,拋開那個不談灌了一耳朵,什麼都拋開了還談什麼?然後看槓精還表現得很委屈,扭着屁股嚎啕而哭,卻根本不在乎他自己的行爲已經損害了多少無辜的百姓,讓其他的百姓在替他承擔說話不過大腦的後果。

『李堪,河東人。附逆,亡於陣中。』

『候選,河東人。附逆,敗亡不知所終。』

『程銀……』

『樑興……』

『李樂……』

『胡才……』

『郭太……』

『韓暹……』

『以及楊奉……』司馬懿一個個掰着手指頭數着,然後嗤笑道,『河東之豪傑何其多也!或是附逆,或是自引軍爲白波,此等之輩……哈哈,莫以爲行事可無蹤跡乎?』

荀諶笑了笑,溫和且從容,『主公於平陽行屯田之策,便是分辨善惡,祛除挾裹……昔日黑山白波黃巾,混雜一處,河東又是檔案編戶多毀,難以辨之……故主公其時坑殺賊軍首領,拆分白波黑山降卒,假做愚鈍之法,行編戶齊民之策,以緩制急,河東遂平……』

『然一日爲賊,便是賊心難滅!』司馬懿沉聲說道,『某於衆人之前,揚表主公之勝,假言莊爲首,便是誘其出手……河東之地,多有莊產工房,而工房之所重,莫過於北屈……』

『故而汝先以協防之名,收繳各處各族私兵……』荀諶原本微笑着,然後面容慢慢的嚴肅起來,說到最後的時候,已經是半點笑意都沒有了,『不過……仲達亦當謹慎,切莫大意纔是。』

司馬懿拱手而應,『在下明白。多謝長史提點。』

司馬懿的計劃也是一環扣着一環。

很多河東士族子弟以爲司馬懿收繳各個大姓士族豪右的私兵家丁,是爲了減少地方動盪危險,增加河東戰備力量,另外還可以檢測河東士族的馴服程度,可謂一舉三得。

但是實際上,這些人多半都沒有意識到司馬懿收繳私兵,其實最爲根本的目的,就是爲了撥開河東這個深潭水面的浮萍,讓視線可以更加通透。

河東各族上繳的私兵家丁,會可能是家族之中的精銳麼?肯定不可能。所以大多數的私兵和家丁什麼的,基本上都是一般貨色,不說是全然充數的,但也好不到哪裡去。若是其他人以爲司馬徽會用這些收繳而來的私兵和家丁來防守河東,那麼就等同於中了輕敵之計。

除此之外,當各族各姓上繳了一批沒什麼用,或是不怎麼精銳的私兵家丁之後,再想要做一些什麼事情的時候,出動的又能是什麼?

在這個過程當中,只要露馬腳來,必然就無法像是當年黑山白波黃巾賊混亂不堪的時期,那麼好躲藏遮掩了!

當年黑山白波,動不動就是幾十萬人,誰說誰都信,連官方行文裡面都這麼寫着。

斐潛又不是懷揣修改器,腦後有系統,大叫一聲叮噹貓,就能立刻分辨出誰是誰來。當時平陽百廢待興,於是也就只好向這些混雜在一起的流民賊匪允諾既往不咎,先行安頓下來。

而現在,就到了算賬的時候。

如果繼續安分守己,那就沒事,但是如果說還賊心不死……

渾水好摸魚,這個事情傻子都明白,但是現在河東之地,在荀諶的治理之下越來越清晰,又被司馬懿拿着耙子扒拉開了水面上的浮萍……

荀諶看着司馬懿,點了點頭,最後提點了一句,『汝既然定策,就去做罷……北屈之處,有「二先」之人,可多加關注……』

司馬懿拱手而應,然後退下。

司馬懿離開了平陽府衙之後,便是轉身到了官廨之中,找有聞司的人調取了密檔,很快就找到了荀諶所談及的『二先』的信息。

二先,指兩個人。

一個是範先,一個是焦先。

範先,河東大族,與衛氏交好。

焦先,河東隱士。其見漢室衰,遂隱居而不語。露首赤足,結草爲廬,食草飲水,飢則傭作,不冠不履,不言不語。

焦先其實原本不姓焦,他姓郭,所以他其實是叫郭先。

郭大郭泰郭太郭大賢的郭。

郭大,也稱之爲郭泰,也叫做郭太,也被叫做郭大賢,都是一個人。至於爲什麼會有這麼多名字,誰知道?或許是在郭大舉起白波旗幟的時候,覺得自己這個名字不夠響亮?不夠有震懾力?所以郭大一直都在改名字,但是很顯然,改名字這事情並不能決定什麼,就像是貪官拜了再多的神佛也依舊沒卵用一樣。

郭先原本是郭大身邊的心腹,可是郭大後來死了。

死於內訌。

白波軍原本是黃巾殘部,最初的時候確實是活不下去的無產者聯盟,可是後來就不一樣了。白波軍之中混進了太多的人,郭大一開始還很高興自己的隊伍擴大了,但是很快他就發現除了他自己的直屬部隊之外,他無法指揮任何其他豪帥的隊伍。

後來矛盾自然就越來越多……

郭大死後,郭先便是隱姓埋名躲了起來,裝作隱士。

裝隱士原本風險挺高的,畢竟郭先沒學過多少書,一張嘴說話就露餡了,但是如果裝作一個不言不語的隱士,也就自然減少了被人發現的風險。

一個人,如果說物質慾望不高的話,其實活着並不難。

一間草廬,一個爐竈,一分山田,就足夠了。

只可惜人心是不足的,而且是永遠都不會知足。

範先手下有一些人,這些人平日裡面不事生產,專門在山林之中打獵。範先則是表示這些人只是他的朋友,既不是門客,也不是私兵,但是很多人都證明這羣人只會聽從範先的命令,以及打擊剷除和範氏做對的,有過節的一些對手……

司馬懿翻看着,然後將基礎的記錄都記載了腦子裡,歸還了檔案,離開了有聞司。

夕陽斜照在平陽街道之中。

司馬懿坐在馬背上,緩緩前行。

若是早些年,司馬懿會覺得騎馬不如坐車文雅,如今卻覺得坐車不如騎馬靈便。

雖然說很多平陽的人都聽聞了曹軍的消息,但是並沒有多少的慌亂的模樣。集市上的叫賣聲也沒有因此少了半分。

一陣爭吵之聲從一側的酒樓之上傳了下來……

『如今曹軍勢大,迫之甚也!上黨壺關危急!若是上黨一失,曹軍就有了地利之便!屆時曹軍引軍南北而進……』

『李兄此言謬也!壺關乃天隘,賈使君又是經營多年,豈有輕易失守之理?就算是昔日秦趙之爭,也非旬日之間可得!待驃騎回旋……』

『非也非也!聞曹軍發百萬兵,此事非同小可,豈可皆依託於死物乎?如今曹軍爲逞私慾,枉顧天下安平,擅動兵馬相爭,此乃大罪也……』

『話雖如此,當又如何?莫忘了天子于山東之處……』

『……』

司馬懿微微擡頭,看着熱鬧的酒樓之上。

窗口處幾名學宮學子模樣的人,正在圍坐在桌案邊,爭辯得面紅耳赤,口沫橫飛。

其中一人似乎察覺到了司馬懿的視線,便是茫然四顧了一下,然後看到了街道上策馬而行的司馬懿身上,與司馬懿對視了一下。

司馬懿微微笑了笑,點了點頭。

窗口那人下意識的回了一禮,然後看着司馬懿帶着幾名僕從遠去。

同案的另外一人問道:『怎麼?認識?』

『不認識……』

『不認識你還行禮?』

『嘖,我這不是看那人還穿得人模狗樣麼……你們說到哪裡了?』

『我們在說這一場是誰會勝,我猜曹軍會多勝三分!』

『錯了,我覺得驃騎纔是贏家!』

『……』

又是一陣喧囂而起。

司馬懿騎着馬,不知道爲什麼忽然想起了當年他似乎也是在這一個酒樓之上,振振有詞,和其他學子爭辯論道,指點江山……

但是似乎已經是間隔了很久很久了。

而現在麼,他幾乎都已經不談什麼『江山』了。

因爲現在的司馬懿知道,江山可以是打出來的,也可以是做出來的,而絕不是談出來的。

『果然,荀長史早有計較……』司馬懿回到了自己在平陽的臨時住所,見到了司馬孚,便是緩緩的說道,『某之計較,多被其所料……某尚未發動,長史已經給了二人線索,這就是……呵呵,這就是在敲打於某啊……』

司馬孚愣了一下,『兄長那我們這……』

『無妨。』司馬懿擺擺手,『人非聖賢,豈能無過?公心之外,略顯私慾,方爲可信。如今欲取兵權,染指軍功,便是直中而取,並無不可對他人言之處。』

司馬孚哦了一聲,眼珠子轉動着,不知道在想着一些什麼。

司馬懿看了司馬孚一眼,『孚弟,知道爲什麼我請令,讓你從蓮勺而來麼?』

『不是爲了幫兄長麼?』司馬孚笑着說道,『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司馬懿哈哈笑笑,『也有此意,但是……還記得我送伱至蓮勺上任之時,說過些什麼?』

『呃?』司馬孚愣了一下,『說了什麼?是克勤值守?農桑水利?三年小考?呃……我忘了……』

司馬懿慢慢的收了笑,『當時我說的是……蓮勺大戶。』

『哈?』司馬孚恍然狀,『好像是哦……不過這一段時間來,蓮勺大戶都安分得很,我說什麼就是什麼,錢糧賦稅什麼的,更是好不敢有半點含糊……』

司馬懿看着司馬孚,『這便是你的功績?』

『這如何就……』司馬孚翻了翻眼皮,然後沉默了一下,『兄長之意,是說其實這些蓮勺大戶根本就是……其實是懼怕驃騎,而非懼怕於我?而當下所作所爲,都是……裝出來的?』

司馬懿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道:『長史方纔給了我兩個人名,「二先」,你可知此爲何人?』

司馬孚搖頭。

司馬懿將他在有聞司看到的相關資料簡要敘述了一下,然後問道:『我且問你,荀長史特意點出二人,其意爲何?』

司馬孚下意識的就說道:『定然是這兩人和賊匪相關……』

司馬懿微微皺了皺眉,『若是你僅是如此……便是早日辭官歸家爲好。』

司馬孚吞了一口唾沫,『兄長之意是……和蓮勺……』

司馬懿微微點頭,『還有呢?』

『這如何相同?』司馬孚說道,『這蓮勺之地,不過是三兩大戶,而這河東……』

司馬懿沉聲說道:『你又想岔了!』

『我……這不是……難道不是打殺了麼?』司馬孚有些疑惑。

『主公有言,能者上,庸者下!可有說過庸者「死」?是謀逆才當死!庸者則碌碌爲衆也。』司馬懿沉聲說道,『這能庸之別,僅僅是在農桑之事,考覈數目麼?!若是不知險要,不明危機,也就怪不得以其爲牛羊了!這牛羊,都是要掛鼻勒繩的……莫要忘了,你我就是這持繩之人!你在蓮勺之處盯着農桑乾什麼?!那是農學士做的!你更應該做什麼?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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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孚愕然半響,然後頹然拜倒在地,『小弟……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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