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3章 暗潮涌動,兩句一字

『什麼?!』曹丕拍着桌案,『什麼叫做找不到?這賊軍就能上天?!』

天明之後,鄴城似乎從夢魘當中甦醒過來,然後又是進入了一個新的夢魘。

魏延軍的痕跡在出城二三十里之外就消失了!

曹丕瞪着眼。

可是不僅是普通兵卒這麼說,連帶着曹氏護衛兵也是這般說辭,卻讓曹丕就像是吃了一口奧利給,咽又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

吳質在一旁看着,掃過幾個將校的面色,心中略微有些計較。

曹丕現如今世子的位置,已經搖晃起來了。

雖然曹丕他沒受傷,鄴城之中其實損傷也不算大,唯一被破壞比較嚴重的就是工房坊地,但是衆人對於曹丕的態度,顯然已經發生了悄然的變化。

沒辦法。

不知道。

沒見過。

不清楚。

如此等等,就成爲了下級敷衍的最好託詞。

其實這些下級上報的言辭之中,也展示出了一定的含義。就像是說找不到魏延等人的蹤跡了,吳質相信這不是假話,但是說真就沒辦法找了?顯然也不是,而是要曹丕站出來,指出方向。

因爲曹丕是『領導者』,在下屬遇到『困難』的時候,必須有一個清晰的方向,不能含糊,也不能說完全沒有目標,讓下屬隨意去試探。

魏延蹤跡消失,肯定是有人幫忙消除了痕跡,方法有很多,最簡單的就是車輛……

可這就牽扯更多更大的問題了。

所以兵卒『找不到』,也就很正常。

而曹丕顯然還沒能醒悟過來……

當然,也可以說曹丕現在年歲還小,但誰讓他是世子呢?

作爲普通人家的孩子,曹丕當下這個年歲,可以不懂謀略,不知人情,也可以什麼都不擅長,隨波逐流,混一天算是一天,但奈何他是世子。

昨夜一陣鬧騰,曹丕的短板展現無遺。

要說謀略,謀略不足,急智不夠。

要說武勇,血氣欠缺,武藝休提。

而現在既然是出現了問題,那麼最重要的是先解決問題,城內的問題要怎麼解決,城外的問題又是要如何處理,而不是死死盯着魏延蹤跡這個問題……

現在連決斷力都出現了問題……

吳質真的懶得說話了。

不過,『解救』曹丕的人,來了。

『卞夫人到!』

門庭之外,有侍從高聲呼喝道。

曹丕一愣,臉上顯露出了一些尷尬和無奈,又有一點玩手機平板被家長撞見的惱羞,但最終還是乖乖低下頭,迎出了門去……

……

……

黃昏的餘暉灑落在曹軍大營之上。

天邊似乎是裂開了一道豔紅的傷口,流淌的血色浸染在營地的帳篷和人員之間。

這種顏色帶着一種慘淡的金色,就像是神像褪色之後的斑駁。

曹丕之處遇到了問題,曹軍大營這裡,同樣也出現了問題。

表面上看,一切似乎都沒有什麼變化,大營內活動的士兵依舊在忙碌着,他們的身影匆匆,不斷地在各個區域間穿梭。或搬運糧草,或擦拭兵器,每個人都在爲了即將到來的戰鬥做着準備。

但是如果認真觀察,就會發現他們的臉上,多多少少的帶出了一些迷茫……

隨着落日一點點的沉入山間,夜色漸漸籠罩在大營上。

篝火和火把的光芒,漸漸的和星空當中形成了動靜之間的對比。

虛假的大義旗幟,終有低垂下來的一日,不走心的誓言,也會在現實面前顯得蒼白。

大戰開始之前,是爲了天下大義,爲了四海昇平,爲了煌煌大漢,爲了天子征討四方……

反正怎麼牛逼Plus怎麼來,但是現在麼,曹軍兵卒漸漸流露出來的這種茫然和無措,並不僅僅是因爲即將到來的戰鬥,更源於對戰事結果的未知,對生命的脆弱,對家鄉的思念。這些士兵,身披鎧甲,手持利刃,原本應該承載着國家的榮譽與家人的期望,然後變得更加堅定纔是,可是他們忽然發現有些事情,並不像是出戰之時山東之地所宣傳的那般。

謊言,終究是謊言。

不管多麼精美巧妙的謊言,最終也是有被戳破的一天。

而且越是精美的謊言,被戳破的時候就越發的醜陋。

在白天的時候還好,到了夜間,營地內就難免顯露出在平日表面之下的脆弱。

曹操手下的軍校和將領,多多少少的也察覺到這股氛圍,他們行走于軍營之中,儘可能的用堅定的話語和鼓舞人心的演講試圖激勵曹軍兵卒士氣。但這是一種只有時間和勝利才能真正將其驅散的情緒……

而時間和勝利,又恰巧是曹軍當下最爲缺乏的東西。

所以老曹同學很頭疼。

但很快,讓他更頭疼,甚至是心疼的消息就要接踵而至了……

大漢驃騎大將軍明顯是在欺負丞相的小短腿,可偏偏曹丞相對於此事無可奈何。

所以,老曹同學這幾天在這種寂靜而緊張的氛圍之中,盡最大可能的思考推演着決戰的每一個細節,推敲着每一次決策的轉折點。如何用有限的資源和兵力,調配出最爲完美的策略,以應對各種可能的變數。每一個可能的進攻路線,每一個敵人的部署,都必須在他心中有着清晰的圖像和對策,以免到時候手忙腳亂,疲於應付。

在軍事上,曹操這方面的能力無疑是很強的,他不僅有對於情報的敏銳洞察,也有對時機把握的精準。

但是他也有他永遠都無法洞察和把握的東西……

時間彷彿在這密集的思考中凝固,直到一陣輕微的風吹動帳篷的一角,纔將曹操緩緩地從沉思中回到現實。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曹操微微擡頭。

大帳之外值守的兵卒低聲稟報,『中條山來人,緊急軍情。』

曹操臉色在油燈之下變幻,然後漸漸的沉穩下來,『傳。』

看着那臉色蒼白的中條山傳令兵,曹操的臉頰忽然顫抖了一下,他的內心頓時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表情略微顯得緊張而凝重,彷彿已經預見到了即將到來的噩耗。

他緩緩地伸出手臂,從侍衛手中接過那轉呈上來的密封急報。

密封的竹筒表面帶着一些粗糙,火漆甚至蔓延到了竹筒上,以至於在燈火之下,看起來就像是一坨半凝固的血,正在沿着竹筒往下流淌。

在這一刻,整個帳篷內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時間的流逝變得異常緩慢。

曹操定定地看着手中的竹筒,在他心中,似乎極度不願意打開這一封的急報。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抑制心中的波動,然後破開了火漆封口,抽出了其中的巾帛,緩緩的展開。

隨着巾帛的完全展開,寥寥數行字跡映入曹操的眼簾。

每個字都清晰而冷酷。

宛如針扎,刺在了曹操的瞳孔裡,也像是重錘一般,擊打在他的心臟上。

郭嘉,他最信任的謀士,已因病隕落。

曹操的手,不禁顫抖起來。

他深深的低下了頭,手背上的青筋,在燈影之才扭曲,蠕動,宛如貪食的蟲豸,正在啃咬着什麼。

奉孝,終是走了。

早在前幾天,曹操似乎就有了這種預感,在接到了呂常上報郭嘉病重之後,便是急急派遣人前往問候,但是這些略顯得蒼白的問候,並不能驅散病魔,也不能改變命運。

低頭拜倒在地的中條山傳令兵也似乎感覺到了這種壓抑的恐怖,不由得微微顫抖起來。

曹操擡起頭,眼眸之中流露出了瘋狂且嗜血的神色。

在這麼一瞬間,一旁的侍衛心中都顫抖了一下,旋即將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只要曹操一聲令下,他便是將這個倒黴的傳令兵直接拖下去一刀砍殺了。

曹操的目光落在了傳令兵的身上,看到了在燈火之下依舊是泥灰遍佈的兜鍪和身上的戰甲,到了嘴邊的命令轉悠了一圈,『帶下去……嚴加看管。』

侍衛略有些意外,但是很快遵照曹操的命令,將叩首謝恩的傳令兵給帶了下去。

巾帛上的字,如同一把把的利劍般穿透了曹操的防禦,直擊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可是曹操依舊維持着他的堅強。

郭嘉的離去,對曹操來說,不僅是失去了一位智囊,更是失去了多年的戰友和摯友。他們共度的時光,共同經歷的艱難困苦,一起策劃的無數計謀,都在這一刻化爲空茫。

侍從領命退出帳篷,留下曹操一人獨自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

曹操看着空蕩蕩的大帳,似乎只有在這一刻,他才感覺到了那種痛苦的孤獨,猶如刺骨。

在這個的大漢天下,郭嘉是唯一真正『懂』曹操的那個人……

就連荀彧都不是『懂』。

夜深了,油燈搖曳的光芒投下曹操長長的影子,映在厚重的軍圖上。

軍事圖輿上,每一道的墨痕,猶如傷疤。

他盯着代表了驃騎的標識。

曹操用手指頭在軍事圖輿上緩緩的滑動着,他的動作雖然平緩,但每動一下,都彷彿承載着千鈞之重。他不是爲了山東而戰,或者說,不全部是爲了山東。之前是爲了他自己,要贏。現在則是多加上了一份其他的情感,也是要贏。

選擇的路不一樣……

他的路,郭嘉的路,以及驃騎的路。

總就是不一樣的。

只有贏了,才能證明自己,以及郭嘉的路是正確的。

他緩緩走向帳外,掀開門簾,一股寒風迎面撲來,裹挾着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丞相……』

在大帳之外的侍衛連忙拜見。

曹操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然後也沒有走遠,只是站在大帳之外,仰望星空。

浩瀚無垠的夜空中,繁星點點,閃爍着冷漠而遙遠的光芒。

曹操的目光在星河之中巡遊着,似乎是在尋找着那一刻消失的流星。在這漫天的星光之下,他渴望着能夠找到那個熟悉的靈魂,能在這夜色之中多一分的希望之光。

然而,星空的遼闊與寂靜,只讓他感受到更加強烈的孤獨和失落。

夜風呼嘯,將大纛之上的藩條吹得翻卷,席捲而過軍營之中的每一處的角落,卻吹拂不開曹操籠罩在心頭之上的哀愁和痛楚。

片刻之後,曹操長長的呼出一口氣,眼眸之中的痛苦漸漸的褪去,重新恢復了一貫以來的堅毅與決斷。

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繼續憂傷。

他轉身回到了大帳之內,沉吟了片刻之後,便是提起筆來,先簽發了加強大營戒備的號令。

郭嘉之事,暫不可傳。

『來人!』

曹操終究還是沒忍住,下令將那倒黴的傳令兵斬殺了。

畢竟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即便是這個秘密只是暫時的,但是爲了大局考慮,個別人的犧牲,自然也是在所難免。

待迴旋之後,再給那個兵卒加倍撫卹就是。

曹操等侍從離開之後,才重新將那巾帛拿起,仔仔細細的,一個字一個字的端詳着,揣摩着郭嘉在臨終之前留下的那兩句話和一個字。

『驃騎,類秦?』

曹操喃喃重複着。

驃騎如今擁有前秦之勢,這幾乎是顯而易見的事情,爲什麼郭嘉還要再次強調?驃騎坐擁關中,牧馬並北,掌控川蜀,幾乎是和秦朝之時,不不,甚至比秦朝之時還要更加的兇殘……

等等!

曹操忽然皺起了眉頭來,又將這四個字來來回回的唸叨了幾遍,然後輕輕拍了拍桌案,『原來如此,「類」秦也!驃騎類秦而非秦也!』

原本山東之地的人,大多數都是認爲驃騎爲前秦的翻版,擁有虎狼之師,然後這般那般,結果郭嘉表示,驃騎只是『類』秦,而並非爲秦朝的簡單重複。

秦,作爲歷史上的一個強國,以其獨特的政治制度、軍事力量和文化特色而著稱。秦朝也給山東之地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於當下一談起秦來,便是色變。但是郭嘉卻是說驃騎只是『類』,這就意味着驃騎在某一些方面與前秦確實有着相似之處,可能是在治理方式、組織結構或是在對外擴張的策略上是類似的,然而,郭嘉可能更想要表達出驃騎儘管和前秦存在這些相似之處,但是其在本質、起源或其它關鍵方面與前秦是有所不同的。

這原本是一個思維的巨大陷阱。

曹操直至此刻,也纔算是徹底明白過來,他們在開戰之前的策略方向,就因爲這個思維的陷阱,最終出現了嚴重的偏差。之前在山東之地,因爲對於驃騎的詆譭以及習慣性的批判,導致不管是在官方還是在民間,總是充盈着一種關中之地便是各種苛政,驃騎之下民衆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感覺。

這種言論說得多了,便是連原先言論的製造者自己都相信了……

所以就連曹操在進軍河東的時候,都覺得河東之地的士族百姓應該會立刻簞壺迎王師,撥亂反正,棄暗投明,眼淚汪汪的站在官道之旁搖着小旗幟,喊着『親人們,總算是來了啊啊啊啊啊……』

結果就是被啪啪打臉。

原因就在於驃騎只是『類』,終究不是真的就是秦朝的翻版。

所以如果還將驃騎認爲是前秦,以當年對付前秦的手段和方法來搞事情,那麼必然就會像是當下河東之地一樣,弄得整體似是而非,不上不下。

這不是說曹操傻,也不是郭嘉笨,而是思維上的一個坑。

就像是天天說華夏富饒,王朝是天朝上國,一開始的時候或許是想要振奮民心,團結士氣,但是結果說得多了,就真的以爲華夏富饒了天朝上國了,然後最後被人按倒在地猴雞狗豬牛都上來踹的時候,國民心氣可就真崩得離譜,百年都沒能完全收拾起來。

那麼驃騎既然不是『前秦』,那麼就自然不能用『抗秦』的那一套方法,所以應該怎麼做呢?

郭嘉給出了第二句話。

『勝敗,不在於外,而在於內也。』

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眉頭皺起。

他意識到,這兩句話或許郭嘉已經想了很長時間了,但是一直以來都沒說。

或許是不好說,也或許是什麼其他的原因,直至臨終時刻,才說了出來。

這句話,似乎還是再說如何應對驃騎,但是反過來想想,是不是也可以作爲曹操當下局面的一個最佳的總結呢?

是的,曹操已經預感到了自己會輸了,但是之前的他一直不願意去正視,更不願意去承認。現如今郭嘉臨終,纔算是直言不諱點了出來。

不過,如果僅僅是總結,未免是小覷了郭嘉。

郭嘉的意思是不是說……

曹操皺着眉頭。

他原先的計劃,其實也和郭嘉商議過。

曹操想要消除山東的一些人口壓力,因爲山東如今大旱,加上之前抽調了大量的勞力,所以旱災是免不了的。適當的減少一些人口,減少糧草壓力也就可以使得朝堂不至於那麼難堪。

這是好處之一,另外的一方面,是曹操認爲山東之人一直都沒有承受比較大的外部威脅,很多時候都是他在抗着壓力,現在也應該將壓力分給這些在後面的山東之人了……

此外還有一個隱蔽的因素,就是將人命葬送到斐潛的手中,然後只要宣傳得當,就可以讓山東的百姓像是徐州人仇恨曹操一樣的去仇恨斐潛。

但是現在看來,這些問題似乎都是『外』部手段。

那麼,若是真正的『內』部戰術,又是什麼呢?

曹操又盯上了郭嘉說的最後一個字,『天』。

『天』什麼?

天氣?

天時?

天下?

天地?

天子?

天使?

天災?

天……

有太多的可能性了。

想着想着,曹操的眉頭忽然一跳。

曹操忽然想到了一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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