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歷840年5月3號。
在指揮官基地中,融繼璇正在與自己的弟弟通訊。
融繼英通過和姐姐聯繫,查閱這幾個月人類的大事記。也確定了現在的一個事實:聯邦正在進行着史無前例的大分化,土之星下層和上層徹底脫離了。超過百分之十的人口,似乎是有明確的意向,想要試一試站在神靈那兒被縱容的感覺。
融繼英很沉默——因爲戰爭真理的說服似乎變得越來越有力。
聯邦這種上下層脫鉤,從目前來看,對上層人口沒有絲毫影響,甚至聯邦上層在這兩年科研進程變得更快了。由於融繼英長期駐守在磁雲星附近,社交圈也和這個區域重疊,他很清楚磁雲星那邊對土之星的戰爭毫無任何感覺!
在過去,科研和民生投入是衝突的。因爲資金在這兩方面分配存在着矛盾。聯邦這幾百年來幾項大型星際開發探索項目,都是因爲輿論的風波而不了了之,資金被強行挪移到更貼近民衆理解的領域。
但是現在社會徹底脫鉤成了兩個部分。大型科研項目某種意義上,變成了上層的民生項目。最上層社會在物質追求得以滿足時,一直是在追求精神充實。
高等科研項目衍生出來的知識、新發現,能夠滿足“高級趣味”’,變成了民生項目。也就不存在科學探索和民生的碰撞了。
至於醫療、飲食、居住、機械裝備穿戴,這對部分人來說,都是該階層創造價值的九牛一毛。聯邦最上層七百萬人已經不再以這些物質慾望來推動社會發展,故和下層產生了重大分離。
【工業初期發展階段,社會自然需要以衣食住行溫飽、各種旅遊出行娛樂文化以及金融權力的可能,來刺激各個階層的努力。但是社會發展到高級階段,還是強調上述低級“精神生活”必要性,然後將這種消費歸納於民生資金用度,以此爲由阻遏更高層次的探索,那麼只能說明社會大量的階層跟不上時代了,需要戰爭來糾正。——地球三戰後,歷史學家強調的‘糾正’就是如此。】
聯邦此時情形屬於多元文化時代矛盾的長期積累,缺乏有魄力的政治家(敢於頂着爭議與時俱進的真正改革者)。最終將‘軟脫鉤’,發展成爲今天這種‘硬脫鉤’的場面。
軟脫鉤:基層民衆在持續不斷的教育投入和政府導引下徹底擺脫舊文化。硬脫鉤:就是連帶一批人一起脫鉤出去。
爲了發展,無論如何都是要和過去進行脫鉤的。但是對於社會來說,誰主導脫鉤很重要。
1.對基層有責任的政治家,希望從各個方面緩衝脫鉤影響,全民分配責任,而後爲後續民權爭奪奠定基礎的,爲左。
2.但是已經坐在上層的人,在此之前經濟、交際圈、生活文化、教育程度早就和下層分離,他們主導脫鉤,很容易就變成一種右方向。
土之星的情況發展到今天,聯邦上層感覺到被自己的民衆‘背叛’,很多政策都在朝右轉。
例如現在,聯邦今年一月最新的法律,開始逐步開放戰造者選拔,來對抗反叛軍們的重生誘惑。
聯邦的身軀轉換技術顯然是比反叛軍更好的,很多人造器官都是一等一的精密零件。並且在法律上對戰造者絕對透明,在對接腦芯片的時候,絕對不會加載過多腦控制。唯一幾條限制,還是禁止戰場屠殺!禁止破壞文物和藝術品,類似騎士準則的項目。
但是這實質上已經違背了聯邦的憲章精神。這走了人造軀體的技術路線。
……
聯邦憲章有關人民權利的條款是在宇宙歷324年通過的。
憲章在‘人造軀體’‘軀體控制’技術路線中,確定了‘軀體控制’技術路線,否定了‘人造軀體’技術路線。
‘軀體控制’技術路線,就是今天至高職業的發展路線。一代代通過努力,測出自己基因在發育過程中表達的相關數據,然後植入各種體內輔助納米機器,來強化軀體。
(再次強調:基因數據真的不能搭別人的順風車,必須要自己來努力測試。例如你有發育成世界運動員的基因,你努力,努力成爲世界運動員,才能證明你的基因在特定飲食調控中有這個潛力。若是天天宅在家裡,喝糖水、吃蛋白質條,基因沒有表達機會,就沒有數據來支持自己基因專屬的營養學和運動學,以及少年各個時期的學習方案。)
由此可知,身軀控制路線,很顯然是非常看重積累的!數十代積累下來,就能形成不可逾越的社會鴻溝。
但是爲什麼,當時非常開明向上的聯邦在人類發展重大抉擇過程中,還要選擇這條路線呢?補充:蘇鴷也是支持‘人體控制’路線的。
因爲聯邦當時要遏制財閥,“人造軀體”路線極容易讓財閥復活。
歷史上,財閥爲什麼能夠控制國家權力!因爲他們手裡的資產控制了國家命脈。何爲命脈?糧食就是命脈——蘇聯解體重要的原因就是糧食沒能自給。——鋼鐵,煤礦,電能,這些出了問題能讓整個國家出現動盪的東西就是命脈!
人造軀體這種東西,存在更替器官種種產業。這產業若是要發展,國家肯定要給自主權來刺激創新,不可能用體制政策來刺激。但是一旦給與自主權,那必然是新財閥!
這個產業可不是手機、電腦產業。手機電腦漲價,最多是網絡抱怨多一點,不影響生存。但是人造器官呢?這個產業一旦擴張起來,而且控制權還在新崛起的集團手裡,將比鑄幣權私有化更能催生寡頭。其重要性直接堪比糧食控制權,而控制容易度要比糧食還容易——畢竟糧食產業可以在田野,甚至可以在作坊級別的反應釜中合成,只要利潤允許,根本無法控制。而人造器官產業是技術密集型,只要守住核心工廠和幾個供應鏈,比地球二十一世紀美帝控制石油還容易。
那在當時還殘留金融思維的情況下,聯邦是絕對不允許的。
聯邦這幾百年,人造軀體技術,都是僅限於戰造者、殘疾士兵等極少數人,由社會福利來承包。只有少數幾家公司在做。
總之:戰造者相關的技術並不是壞技術,而是背後可能涉及到的政治權力能直接摧毀共和,這讓那一代的聯邦政治家不得不謹慎!只能將選擇權,交給下下下……代來處理。
最最理想的狀態下,自然是大家都走通了‘人體控制’技術的道路,人體的一切都在納米系統的對接下,能夠完美外鏈智能、控制各類先進機械體系。用不着削足適履,把自己大量器官改成統一標準的無機器官,才能高效率參與一流工具的控制。
但是‘人人都努力’這種理想的狀態,在當今很顯然是破產了。
聯邦宣佈開放戰造者選拔後,在一項最新的社會調查中,社會上百分之六十的人都表現了支持,並且很明顯在消息公佈後,反叛軍那邊的‘破繭而出’行動大幅度減少了(宛如二十世紀初,東方遏制鴉片貿易白銀流失,最終不是靠禁菸,而是靠着民初本地鴉片比外來的要物美價廉,一樣荒誕。)
八百年後的今天,土之星社會的大部分人用腳選擇了機械器官這條短期上較爲輕鬆的道路。
……
在基地中,虛擬空間內,融繼英看着土之星這最新的消息。
這位少年喃喃自語:“不,這是背叛,你們這是背叛。”
融繼英對聯邦主星人類們的選擇,感覺到不可忍受。
在一年前的他,明確地否定了戰爭真理,義正言辭,揚言無論如何都不會拋棄聯邦的民衆。然而現在聯邦的民衆,先拋棄了聯邦。
現在的融繼英都想要黑化了。
‘唰’一下,融繼璇的形體出現在融繼英身邊,她以爲融繼英是擔憂戰局發展。
融繼璇笑着安慰自己的弟弟:“繼英,你在看主星的戰局?額,不要擔心,我們已經掌握了土之星全局。預計未來兩年之內,就能完全鎮壓所有反叛。”
融繼英擡頭冷道:“爲什麼現在鎮壓不了,爲什麼要說兩年後?”
融繼璇愣了愣。
融繼英不依不饒地追問道:“你說兩年之內,聯邦是不是要籌劃什麼?”
融繼璇嘆了一口氣:“戰爭肯定是會帶來變化的。”
融繼英看了看自己的姐姐,補充道:“必須要做出這等改變嘛?爲什麼,就不能阻止墮落呢!”
融繼璇,擡起眉毛,看了看認真嚴肅的弟弟,緩緩說道:“聯邦不會在統治權上妥協。無論死多少人都不會。想要走的人,就讓他們走。”
融繼英沉默了好久。
就在融繼璇開始有些擔憂,自己弟弟是不是被全球抵抗陣線的人影響了的時候。
融繼英擡頭道:“我知道了,現在有些人不值得救。”
融繼璇嘆了一口氣,說道:“是的,也許是這樣的吧。”
……
放棄,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因爲人類之間有關聯,所以‘理所當然’’會被突然升起的任性否決。
宇宙歷840年7月7日。
均摘星終於拿到了聯邦在南炎大陸上偵查作戰失蹤的名單。
當看到佳特利的名字在上面時,均摘星不相信這是真的。點開通訊,原準備去質問“聯邦的執政官們爲什麼,到現在才通知自己”,然而手稍微懸浮了一下,就緩緩放下了。均摘星迴憶起這幾個月來,白久漾對自己頻繁通話,意識到:導師是想緩緩開解自己。
均摘星不知不覺走到了實驗基地玻璃窗口前,看着窗外的土之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放棄了撥通聯邦土之星執政部門的打算——因爲毫無意義——撥打了另一個號碼。
奧克蘭地區。
海底機械工程指揮中心——六萬立方米的核動力水下工程潛艇內,波輪塑力和其他八位工友,正在這個系統內控制。
波輪塑力正在總控制室中,查看今年第一批新戰造者申請的崗位名單。
這種深海崗位,一直以來都需要熟練工人負責。適合深海複雜環境的人工智能,往往體積過大、行動不方便,而植入芯片的人類剛好在應變能力和體積上滿足這個崗位。只是過去由於憲章約束,一直是高級機械師用線控低級人工智能來進行海底測繪。
相對於十年前,波輪塑力的外貌沒有變,但是目光和氣質滄桑了很多。
他的頭盔上出現了閃光。
擡起頭看了看智能提示的來電者,他目光不由一愣,面色扭動一下,然後點開了通訊。
均摘星出現在了界面上,首先鞠了一躬,問道:“父親大人,我想問一下佳特利的事情。他失蹤的消息,我剛剛纔知道,相關細節還很不清楚,我也不放心讓別人查詢,請您告訴我全部真相。”
波輪塑力在這幾個月內,已經逐步淡化悲傷,而現在均摘星因爲這件事來尋找他,他心裡的傷疤又被揭起了。
當然,他並不怪均摘星。均摘星如此認真的模樣,讓他感慨萬分。
塑力原以爲均摘星進入了指揮官學院,而後又轉爲大製造師,已經不會記得那個兒時經常給其找麻煩的佳特利。而現在發現,均摘星和佳特利的感情,比他想象的要深厚得多。
波輪塑力猶豫了足足二十秒後,發送了信息,告知了均摘星情況,並且勸說:“摘星…”話剛出口,無語凝噎。久久的停頓,一聲嘆彷彿想努力擺脫噩夢重壓:“一切已經發生了。”
在他把信息傳過去,足足十分鐘後。
將情況閱覽完畢的均摘星,發給波輪塑力一個簡短的通告:“父親,我知道了,您不必再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徹底確定情況,我一生都難安定。”
波輪塑力盯着均摘星的這條通訊,足足五分鐘,看着這個兒子表情異常鄭重的模樣,想要說什麼,但是喉嚨彷彿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