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波是平息了,表面上,樂梅仍舊一如往或,過着無事無憂的閨秀生活,但她心裡,卻隱隱浮動着一片若有似無的雲霧。

那片雲霧雖然清清淡淡,卻也一直揮之不去,造成了相當程度的困擾,讓她在獨處的時候怔忡失神,寫詩滴心情,作畫無情緒,成天除了發呆,一事無成。這種感覺前所未有,樂梅懷疑自己大概是生病了,一種時而恍惚、時而臉紅的怪病。

哦,都是那個奇怪的人不好!他爲什幺會知道這幺多與她有關的事?又爲什幺要那幺神秘?他究竟是怎幺回事?

樂梅想着他摘下面具時,那副清俊斯文的模樣,也想着他那近似蠱惑的低沉聲音:想知道答案嗎?五天後是你們四安村的趕集日,我會在南門市場等你……她不禁撫着微燙的臉頰,輕輕自問:“這算是一種邀約嗎?”

話一出口,她立刻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天啊,她又是怎幺回事?怎幺可以爲了一個根本連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子,如此思緒縹緲,如此心神不寧?

“這是不對的,不應該的,不可以的!”她生氣的責備自己。“趕集日那天我絕對不出門!而且也絕對要停止想他!”

她很努力的緊閉了幾秒鐘的眼睛,然後很有把握的點點頭。

“行了,從現在開始,我已經完全忘了他!”

結果,趕集日那天,因爲怡君想上街添置一些胭脂衣料,硬拉她作陪,加上小佩又在一旁拼命央求,她還是身不由己一的來到了市集。

大街上南北什貨紛陳,販子叫賣聲此起彼落,正是大年初三,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熱鬧昇平的新鮮景象。穿梭在人羣中,怡君不疾不徐的顧盼瀏覽着,小佩則東張西望,興奮得不得了,只有樂梅心裡七上八下,而她自己都分不清這樣的不安,究竟是因爲期待,抑或是因爲害怕。

怡君很快的就找到屬意的花粉攤子,小佩也一心響往着擲圈圈兒的遊戲,樂梅和怡君說好待會兒在前頭會合,便帶着小佩去擲圈圈兒了。但樂梅對這種小孩遊戲一點也不熱中,數盡零錢銅板給小佩盡情去擲,自己卻無精打采的站在一旁,望着眼前涌動喧譁的人羣,情緒驟然低落了。

我這不是太傻氣了嗎?她怔怔的想,在人山人海中找人多費工夫!誰會真的這樣和自己過不去呢?人家或許只是隨口說說,我居然還當真……這幺一想,她不覺淡淡一笑,有些放心了,但更多的是悵然。

“各位各位,快來瞧瞧我這兒的好東西喲!”對面那個骨董販子熱烈吆喝着:“字畫皆真跡,寶物皆真品!要不來自大內皇宮,就來自王公府第,從前可是瞧不見的,如今換了民國變了天,咱們也可以擁有啦!機會難得,各位快來瞧瞧!”

樂梅反正沒事,又看小佩正玩得渾然忘我,就踱向那骨董攤子,隨意欣賞着那些琳琅滿目的古玩玉器。忽然,她的視線被一隻對象吸引住了,那是一面精緻、小巧的繡屏,裡面繡了一隻雪白的狐狸。販子順她目光所及,趕緊把繡屏遞給她細看,巴結着介紹:“這位小姐,您可真有眼光!這於意兒原來可是一位小王爺的愛物兒呢,而且那裡頭用的還是真正的白狐毛,一根根給繡出來的哩。據說那位小王爺曾經和一名狐仙幻化的女子,發生過一段愛情故事,大概就像聊齋之類的奇遇吧。所以*□,它工細不說,還有這幺一番典故,可不是頂特別嗎?”

樂梅並沒有仔細聆聽販子的介紹,也無心想象那隻典故里的白狐,只是回想着自己放生的那隻白狐,以及放生之後的種種,不禁神飛魂馳了。多巧呵,她微笑的想,倒是值得把這繡屏買來做個紀念呢。

“請問,”她的視線捨不得離開那繡屏裡的白狐。“這要多少錢啊?”

販子豎起了兩根指頭。

“二十塊!”

她結實吃了一驚,這價錢遠在她的能力所及之外。她依依不捨的要把繡屏放回去,販子卻不輕易罷手,一面繼續天花亂墜的讚揚寶物如何神奇名貴,一面做出忍痛犧牲的表情表示願意降價,但樂梅只是頻頻搖頭,就算降得再低,她相信自己還是買不起。

“乾脆你開個價吧!”販子也怨了:“你說多少嘛?”

“我說六塊錢!”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低沉而從容的聲音,樂梅震驚的回過頭去一看,心跳頓時加劇。

“哦,”她——低喊:“是你!”

“我說過會來的!”起軒緊盯着她。事實上,打從她一入市集,他就跟蹤在後了。

販子困惑的看看起軒,又惑的看看樂梅。

“這……我該聽誰的?”

“聽我的。”起軒接口:“我說六塊錢,怎幺樣?”

“哎喲,不成不成,那我不血本無歸啦?”販子拉長了臉。

“你多少讓我賺一點嘛!十塊十塊,真的是最低價了!”

起軒不慌不忙的掏出錢來,在手上掂了掂。

“八塊錢!點頭就成交,搖頭咱們就走人!”

販子好似多幺爲難一般,但總算不情願的答應了,起軒則爽快的付了錢。樂梅呆呆的站在一旁,因這情勢的急轉直下而手足無措,直到那隻裝着繡屏的盒子被塞入手中,她才如夢初醒似的,忙不迭要把它遞向起軒。

“呃,這是你的繡屏。”

“不,是你的!”

說着,也不管她一臉的瞠目結舌,他就掉頭走開了。她不好意思在大庭廣衆之下叫喚,只得被迫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直到稍離了市集中心,好才着急的喊住他:“喂,你這人是怎幺回事兒?這是你花錢買的東西,快拿回去呀!”

他雖然應聲回頭了,卻完全答非所問:“你胳臂上的傷好點了沒?還疼嗎?”他眼中的關切可是一點折扣也不打的,使她無法不回答。

“啊,好多了,謝謝你……”恍惚了半晌,她才又意識到手中的盒子。“這是你……”

“那天和你表哥回家之後,怕是根本遮掩不了吧?有沒有受到嚴厲的責備?長輩們很生氣嗎?”

她着魔似的怔看着他,喃喃說道:“是的,我娘非常生氣。”

“那她處罰你了,嚴重嗎?”

“嗯,她……”不知從什幺地方忽然炸起爆竹聲響,把她嚇了一跳,她慌忙垂下眼去,臉上迅速泛起懊惱的紅靨。“多荒謬呵,我居然站在這兒跟你談起話來了。”

他順水推舟,趁勢拐入正題。

“你來趕集,不就是想認識我,想知道我是誰嗎?”

“不不不!”她一心只想趕緊結束目前的局面,以免被怡君或小佩撞見,又要解釋不清。“我一點也不想認識你,更不需要知道你是誰!現在請你快把你的繡屏拿去,而我……我得回家了。”

他好半天不吭聲,久久纔再度開口,臉上的表情有些受挫,還有些受傷:“你若不想要,就扔了吧。我買下它,是因爲看你那樣愛不釋手,而且它碰巧繡了一隻白狐,好似在呼應你先前驚天動地放走的那隻白狐-我覺得它註定是屬於你的,所以,我爲你買下了它!”

從來沒有一個年輕男子以這幺大膽,可是也這幺真誠的語氣對她說話!不由自主的,她擡起眼動容的望着他,兩人的視線纏繞了片刻。

“買下它,另外還有一個小小的原因,是那個小販的說詞打動了我。”他的神情忽然有說不出的溫柔。“不管是否虛構,我都願意相信,這個白狐繡屏,確實牽引了一段動人的愛情故事!”

“愛情”這個字眼驀然令樂梅重返現實,也令她想起自己的身分、少女該有的矜持,以及母親多年來耳提面命的教養。

天啊,如果讓母親知道,她和一個連姓名都不曉得的男子在這兒悄悄私談……樂梅不敢想下去了,她心慌意亂的逃開了他的視線,聲音裡也充滿了抗拒:“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個繡屏,我卻沒有道理接受!”

他無法理解她的轉變,不禁有些詫異,有些着急。

“爲什幺非要有道理不可呢?”

“反正我就是不能接受陌生人的贈予,而且……而且我又沒有錢還你……”

“我不是陌生人!”他急切的試圖說服她。“你看,我們已經見過兩次面,而且又談了這幺多話,我怎幺會是陌生人呢?”

樂梅忽然意識到某種危險的訊息。是的,如果她繼續待在這兒聽着他、看着他,她很可能會給自己惹來一些麻煩。至於是什幺麻煩呢?此刻的她心裡已經夠亂了,所以拒絕細想。

“我不能再跟你說話了,”她不安的退後一步,軟弱的強調:“我真的要走了。”

“這樣吧,”他仍然不肯放棄。“你大可坦然的擁有這個繡屏,因爲你將自己出錢!但是不用急,錢你可以慢慢攢,攢夠了再還給我,這樣總行了吧?”

“可是我怎幺還你呢?”她困惑着。“我根本不知道你……”

“你不必擔心!”他低低的打斷她。“相信我,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相信他?但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一時之間,她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該拒絕,該發問,還是該道謝,可他並不容她想清楚,作勢朝她身後望了一眼,挑挑眉說:“唔,我好象看見你的家人來找你了。”

她驟然一驚,回頭一望,卻沒看見熟人的影子,再轉過頭來一看,竟連他都不見了。

她無措的捧着那隻裝了繡屏的紙盒,茫然的想,爲什幺我會遇上這等怪事兒呢?這個繡屏好奇怪,那個神秘的人也好奇怪,而我更奇怪!就像他說的,已經見過兩次面,談過許多話,甚至還莫名其妙的接受了他的禮物,可是,我對他卻仍然一無所知!

樂梅帶着滿心的怔忡、解和繡屏回家了,一干女眷對她所發現的寶物,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你說多少錢買的呀?”淑蘋興致勃勃的問。

“一塊我!”怡君再度召告左右衆人。“樂梅才花了一塊錢耶!”

淑蘋嘖嘖稱奇。

“真是太離譜了!這幺精緻的東西,照我估算,起碼也值個十塊錢!”

“是有這個價值。”映雪不可思議的看着女兒。“你到底是怎幺講的價?”

“我也沒怎幺講價,”樂梅微笑的嘴角有點兒發僵。“那個小販原來開的價,就只有五塊錢,而我跟他說,我身上只有一塊錢,然後……他就賣給我啦。”

同樣的說詞,怡君在和樂梅一同回家的路上已聽了一次,這會兒,她依然充滿了歡喜讚歎。

“我們樂梅就是有這個運氣,撞上一個不識貨的,撿了個大便宜!”

大家都笑了,樂梅眼見過了明路,暗暗鬆了一口氣,也跟着開心的笑了。

淑蘋對着擺在桌子中央的繡屏左瞧瞧,右看看,越端詳越喜愛。

“真是個好東西呀,繡工真細呀,而且頂特別的是,我從來只看人家繡些花兒啦烏兒啦,就沒見過有人繡只白狐!”

“就是因爲是隻白狐,她纔會去買。”映雪含笑的望着女兒。“對不對?”

怡君恍然大悟的叫了起來。“哦,對對對!”

“被箭射傷,爲的就是救一隻白狐嘛!喲,這樣看來好象有點兒玄機耶,說不定樂梅救的那隻白狐是有靈性的,才安排了這幺一段兒,好答謝救命之恩哩。”

樂梅噗哧一笑。“表嫂八成是章回小說看我了!”

怡君本來就在打趣兒,一聽這話也笑了,映雪和淑蘋亦相對莞爾,只有小佩丫頭一臉認真。

“大少奶奶說的,也許是真的噯。這個白狐繡屏,我越看越靈!”

說着,她就取了手絹兒,熱心的想把那繡屏好好擦拭一番,樂梅趕緊搶先把它抱在懷裡,對向來闖禍頻繁的小佩懇求:“我拜託拜託你吧,我這屋子裡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碰,打壞了也不要緊,可是這個繡屏你千萬別碰,好不好?”

“哎呀!”怡君指着樂梅取笑。“剛纔還笑我哪,瞧你把它寶貝得什幺似的,哈,明明就是有那幺一點兒小迷信呢。”

樂梅正衆人的笑聲中難爲情的低下了頭,模糊的想着,那人說還會再見面,她該相信他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又是在什幺時候呢?

燈節這夜,起軒和樂梅第三度見了面。

地點仍然四安村的市集,他仍然出其不意的現身在她面前,並且趁着宏威、宏達、怡君和小佩擠入人羣中搶看花燈時,不由分說的把走在最後頭的她胳臂一握-因爲驚訝與慌張的緣故,她根本來不及思考或其它,就身不由己的被他拉走了。

在遠離市集的僻靜處,他終於放開了她,單刀直入的說:“抱歉這幺拉着你,可是我必須單獨跟你說說話!”

她揉着被他扯痛的手臂,面紅耳赤、又驚又氣的瞪着他,哦,這人可真蠻橫大膽!她決定自己應該義正詞嚴的數落他兩句,結果說出來的卻是結結巴巴的一句:“我……我有在攢錢!”

“什幺?”他愣了一下。

“攢錢我說!”她期期艾艾的,努力讓自己更嚴肅些。“八塊錢不是小數目,距離上回趕集日,不過十二天,你……你不會以爲,我已經攢夠了錢吧?就算攢夠了,你都是這樣突然出現,我……我並不能預知,又怎幺會帶在身上呢?”

他啼笑皆非的跨前一步。

“你以爲我是來討債的?”

他與她靠得這幺近,使她緊張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那……那不然……”

“假如這十二天,天天都是燈節就好了!”他完全不顧及她的反應,只是沉浸在自己滿腔熱烈的情緒中。“那幺你就可以天天出來,我也可以天天見着你!”

“燈……燈節嗎?”她更緊張了。“人人都出來看燈的,你遇見我,不過是碰巧……”

“如果我也住在你們四安村,你或者可以說是碰巧,可我住在霧山村,是踩着自行車,騎了幾里路來的!”

他的語氣如此急促,使她不得不放軟了聲調:“好嘛,我相信你就是了,你別這幺激動!”

想來她一定不能明白,他這些日子過得多幺魂不守舍,更不會知道他天天到韓家附近站崗,只爲遠遠看她一眼!他有些絕望的盯着她那張天真清麗、無沾無滯的小臉,低聲說:“我的突然出現,背後其實是煞費苦心的。辛苦我倒不怕,真正苦的是見不着你的時候!”

她本能的退後一步,喘着氣說:“你……你對我說話越來越大膽了!如果你以爲我是個輕浮的女孩兒……”

“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他着急的打斷她。“我只是忍不住要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對你而言,我這人或許很陌生,可是你知道吧?我覺得我已經認識你很久了,真的!這……這很難解釋清楚。”

因爲他那百分之百的誠懇與急切,她不由得又心軟了。

“那幺,你可以從你的名字開始,不然,我怎幺能夠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呢?更別提什幺解釋了!”

他很不願意對她說謊,可是他猜若她知道了他的真實身分,十有八九會立刻掉頭就走,而且這一輩子絕對再也不肯理他了。下意識的,他避開了她清澈而純真的眼眸,以免自己說不下去。

“我姓……我姓何。”他望向不遠處影影綽綽的通明燈火,靈感一閃:“單名一個明字,是的,我叫何明!”

她不疑有他的把這個名字在心裡默唸了一遍,繼續底下一連串的發問:“還有呢?你爲什幺知道我的姓名?知道我的身世?還知道四安韓家?你不可能認識我姑爹的,除非令尊認識?”

他生硬的點點頭,避重就輕的說了真話:“不錯,家父的確認識你姑爹,認識許多年了。”

“我就猜着是這樣,”她自言自語着:“若不是老朋友,姑爹怎幺可能把我出生時的事兒說給別人聽……”

她驀地住了口。不對呀,就算再熟吧,這幺私人的部份也不該隨便提起的,莫非……莫非姑爹在悄悄的給我安排親事?這個念頭一閃過,她頓時無措起來。

“我……我要走了。”

他吃了一驚,上前攔住她,幾乎是懇求的說:“再等一會兒,好嗎?”

“不行不行,我已經跟你說了太久的話,”她不安的低語:“大表哥他們肯定在找我了。”

“那幺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他見她去意甚堅,也急了。

“剛纔一見面我就想問你的,你也在人羣中找我嗎?”

這個問題太直接,讓她不知道怎幺回答。她心慌意亂的只想一逃了之,但他並不輕易放過。

“你希望我像趕集日那天一樣,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對嗎?所以你會算日子,準確記得從那天到今天,整整有十二天,對嗎?你期待見到我,就如我盼望的一樣殷切,對嗎?對嗎?”

這一連串的問題更直接,讓她更不知道怎幺回答,可是他又硬是攔着不讓走,使她整個人陷入一片惱人的昏沉中。

“都是你!”她驟然委屈的叫了起來。“你總是躲在暗處窺伺,總是神出鬼沒,又總是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話,叫人家根本猝不及防,一點兒小秘密都藏不住!你……你覺不覺得你好可惡,好不光明正大?”

她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但話中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屏息凝視着她,一時什幺話都說不出來。她卻以爲他生氣了,不禁更感到委屈。

“本來就是你不好嘛!”她一跺腳,整個人已接近淚的邊緣。“本來就是你……”

她說不下去了,一個轉身就要跑開,他卻上前一攬,情不自禁的把她抱在懷中。

“的確是我不好,請原諒我的可惡。”他捧起她的臉,溫柔而熾烈的輕喚:“樂梅!樂梅!你知道幺,你的一點兒小秘密,給了我多大的勇氣!我答應你,我會光明正大的做給你看,請你耐心的等着我,好嗎?好嗎?”

他的話讓她似懂非懂,只能恍恍惚惚、昏昏迷迷的回望着他。兩人就這樣癡癡相對着,直到一羣小孩提着花燈鬧嚷嚷的在不遠處跑過,她才如夢初醒似的驚跳開來,隨即逃也似的飛奔而去。

他目送着她融進流離燈火中的纖纖背影,眼底閃爍着明燦的火光。是的,他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怎幺做了。

起軒接下來所做的事,無疑是在自己家裡投下了一顆炸彈,他的哥哥起雲首先炸響開來:“什幺?你要爹孃替你去向韓家提親?而且你還見過袁樂梅?”

“是的!”起軒沉着而肯定的。“自從跳面具舞那天看見她之後,我就再也忘不了她,所以我打定主意,非她不娶!爹,娘,你們一定要爲我出面,她本來就是你們爲我選定的媳婦兒,不是嗎?”

一家人面面相覷,都驚詫得無法言語。好半晌之後,延芳望着兒子,打破了沉寂:“可是,你是怎幺認出她的?你們彼此交談過嗎?”

起軒遲疑了一會兒,決定有所保留。這屋子裡的每個人年紀都比他大,也比他保守,尤其是奶奶,她老人家簡直還活在清朝時代,如果他說實話,只怕奶奶第一個不能接受。

“沒有,我們沒有交談過。”他悻悻的。“當然,她不是一個人來的,身旁還有家人相陪,而我在無意中聽見他們的談話,才發現她就是袁樂梅。”

“那她現在長成什幺模樣兒啊?”延芳迫不及待的追問:“記得最後一回見到她時,她是五歲吧,生得玲瓏剔透,可愛極了。如今她也有十七、八歲了,應該是個漂亮的姑娘了,是吧?”

“這還用問嗎?小時候已經讓您形容得那幺好,長大之後自然更是亭亭玉立。她固然美貌,但絕非豔麗,而是那種脫俗飄逸的美,就像一朵梅花!噢,應該說是一朵白梅,她就像一朵白梅那樣純潔清新!”

這一番熱烈的形容再度讓每個人都傻了眼。士鵬若有所思的一頷首,淡淡的補註:“而這朵白梅已經在你的心裡生了根!”

“是的!”起軒雙眼發亮的望着父親。“她不但讓我一見傾心,更讓我深信所謂的姻緣天定,不然爲什幺在韓家緊閉大門,而且你們也放棄了這幺多年之後,我和樂梅卻會有這番巧遇呢?這不是天意是什幺?”

士鵬與延芳對望了一眼,彼此都能從對方眼底讀出某種默契。當年那場意外一直是他們夫妻倆掛心介意的隱痛,如果真如起軒所說,他和樂梅是姻緣天定的話,那幺罪孽就有補救的機會了。

可是柯老夫人掛心介意的卻是士鵬這些年來的愁慘困頓,她不曾親身體會過那場意外,卻不只一次親眼見過兒子和媳婦從四安韓家碰釘子回來,那幺反反覆覆的拖磨多年,韓家是一點兒也不肯化解,他們柯家倒攪得一片愁雲慘霧。後來,她不得不命令兒子和媳婦再也不許上韓家,也命令一家人都不許再提起那樁傷心往事,偏偏這會兒,她最疼愛的孫子竟然又把陳年舊創勾了出來!

“哼!我瞧這跟老天爺沒關係,根本就是你意亂情迷了!”

她氣沖沖的指着起軒。“現在你給我聽着,不管那個袁樂梅長得像梅花兒還是桃花兒,你都趁早打消結親的念頭!想當年,你爹跟人家說盡多少好話,賠盡多少不是,結果人家給了他多少難堪,讓他受了多少罪?哼,那時你還是個孩子,哪裡知道這些?”說到這裡,柯老夫人語氣一軟,恩威並施的哄道:“反正這天底下花容月貌的女孩兒又不只有她一個,你喜歡漂亮的,奶奶負責替你物色就是*□,包準賽過她!”

“可是我只要她!”起軒硬聲說:“容貌並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就算奶奶替我物色一打沉魚落雁,我也一個都不要!”

柯老夫人氣得變了臉色,一旁給她捶背的孫媳婦兒佳慧趕忙安撫:“奶奶不氣不氣,我來說他兩句。”

柯老夫人賭氣別開了臉,佳慧就對起軒微笑說道:“好,容貌不是主因,另外還有爲爹一償宿願的心意在裡頭,對吧?不過,大嫂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可別介意:隔了這幺多年,再要爹孃硬着頭皮去看人家的臉色,你又於心何忍啊?”

她表面說得客氣,話中卻不無挖苦的意味。起軒還來不及反駁,起雲已經大聲接口:“佳慧說得對,你就別給爹孃出難題了吧!什幺姻緣天定,什幺一見傾心,全是你自個兒一廂情願。人家若曉得你是誰,我看白梅花就要了紅辣椒!所以我勸你別傻了,天涯何處無芳草?攀這門親,無非是自討苦吃!”

置身於四面楚歌之中,起軒勢單力薄,只有奮力一擊:“自討苦吃就自討苦吃!總之我心甘情願!”

“好了好了,別再爭執了!”士鵬手一揮,定定的望着小兒子。“咱們就走一趟四安韓家吧。”

沒想到還能如此峰迴路轉,起軒抽了一口氣,正要感謝父親,柯老夫人卻愕然發言:“你真要去?你們爺兒倆是不是都昏了頭哇?”

“娘,您是明白的,”士鵬懇切的說:“這段恩怨一日不解,我心中也一日不能安寧。今天得知起軒和樂梅這番巧遇,坦白說,我也忍不住要想,莫非這冥冥中真是有一股奇妙天安排一切?”他的視線掃過衆人,最後停留在起軒的臉上,聲音裡充滿了希望:“姑且不論這個安排是不是一次轉機,就爲了起軒的感覺,這一趟,也已勢在必行了!”

如果求親一事對柯家來說是一顆炸彈,那幺對韓家而言,就是一場災難了。

大廳中,伯超、淑蘋和映雪站在這頭,士鵬、延芳和起軒站在那頭,這邊嚴陣以待,那邊陪着笑臉,但怎幺說都是一個壁壘分明的局面。好半天,映雪終於冷冰冰的-出一句:“你們又來做什幺?”

“唉!”士鵬不禁長嘆一聲。“多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

映雪一咬牙。“歲月能改變的,只有我的外表,其它什幺都沒變,也永遠不會變!”

“別這樣吧!”延芳哀懇道:“咱們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難道就不能心平氣和的好好說幾句話嗎?”

“很抱歉,長長的十八個年頭,你或者在修身養性,但對於一個失去丈夫、帶着孤兒寄人籬下的寡婦來說,怎幺可能像你一樣悠哉?就算我馬齒徒長,性情怪僻又怎樣?那還不是拜你們之賜!”

起軒神色一凜,忍不住想上前爭論,延芳暗暗拉住他,委婉的對映雪解釋:“你誤會我了,我真的沒有要刺激你的意思……”

“你們明明知道,”伯超板着臉打斷:“只要跨進我家大門,不論你們說什幺、做什幺,都是動輒得咎,又何必自討沒趣?”

“咱們並沒要求你們什幺,”淑蘋黯然接口:“僅僅一件事兒,老死不相往來,這也很困難嗎?喪親之痛,咱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它壓在心底,你們爲什幺又來挑起它呢?”

起軒跨前一步,再也無法忍耐的衝口而出:“這個創傷不是你們纔有,咱們也有啊!家父一直努力在做的,並不是挑破舊創,讓它流血,而是想要治好它,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此話一出,伯超、淑蘋和映雪都相對愕然,士鵬連忙介紹:“哦,這是小犬,起軒。”

起軒這才警覺到自己的態度已失了分寸,只得努力穩住情緒,行禮如儀。

“小侄起軒見過韓伯伯、韓伯母,以及袁伯母。”

此時,宏達正悠哉遊哉的從廳外走過,“柯起軒”三個字讓他停下腳步,好奇的湊近窗口朝內打量,而且立刻就大吃了一驚。天哪!這傢伙不是那天那個巫師嗎?他正要喊出聲來,又急急把自己嘴巴一捂。別急,先告訴樂梅去!這幺一想,他就三步並做兩步的跑走了。

這頭,映雪並不說話,只是默默的望着眼前修長、帥氣的青年,她臉上那種尖銳與抗拒的神情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歲月漂洗過的感慨和憂傷。終究是女人明白女人,母親瞭解母親,延芳察言觀色,柔聲說出映雪心中的話:“一轉眼兒,孩子都這幺大了,是不是?想當初,你看到的起軒,還是個兩歲的小男孩呢。”

士鵬也不禁緩緩接口:“記不記得咱們在路上搶着給新生兒取名字的事兒?樂梅這個名字,還是我想出來的哩。”

記不記得?映雪心中一陣亂針戳刺般的痛,他竟然問她記不記得!如果真有什幺令她記恨一輩子的,那就是懷玉的慘死異鄉!就算天毀地滅,她也不會忘記,更不能原諒!

“你們帶着兒子來敘舊嗎?”她無法剋制的顫抖着,眼裡幾乎冒出火花。“我真不敢相信,你們說話的語氣,好象咱們是老朋友似的,簡直荒謬透頂!這種心血來潮就上門歪纏的行爲是多幺令人厭惡痛恨,你們難道連一點兒自知這明也沒有嗎?”

映雪的咄咄逼人原在起軒的預料之中,而他絕不輕言退卻。

“袁伯母,”他很快的說:“家父家母今日上門拜訪,並非心血來潮,而是我請求他們爲我出面,前來求親的。我以十二萬分的誠意,懇請伯母答應,將令嬡許配給我!”

伯超和淑蘋都呆住了,映雪更是瞪大了眼睛。這樣的反應也在起軒的預料之中,而這時的他更沒有退卻的道理。

“這門親事其實是舊話重提,和以前不同的是,今天由我自己前來。我的相貌,伯母已經看見了,至於我的人品,我願意接受伯母提出的任何考驗。總之,我要爭取每個機會,讓伯母認識我,然後接受我!”

士鵬讚許的望着兒子,爲他氣定神閒、不卑不亢的表現感到驚喜和驕傲,然而卻聽映雪利刃似的聲音割過耳朵:“好,那幺我告訴你,你沒有機會!問題不在於你的相貌,或是你的人品,而在於你姓柯!因爲你是柯士鵬的兒子,所以你這輩子永遠沒有機會!”

說完,她一轉身就要拂袖而去,起軒還來不及上前多說什幺,伯超已下了逐客令:“親事免談,你們請回吧!倘若要我叫人來趕,那就不好看了!”

眼見淑蘋已挽着映雪匆匆往內室走去,起軒一時方寸大亂,這樣絕決的結果可不在他的預料之中!如果別人不肯給他機會,那幺他就自己製造機會吧,即使走的是一步險棋,也總比進退不得來得好!

“爲什幺您不問樂梅的意見?”他朝着映雪的背影大喊:“我與她彼此有情,您不能如此獨裁就決定我們之間的一切!”

這句話有如一道立即引爆的火線,霎時炸得滿室皆驚。映雪先是一呆,接着便急促轉身死瞪着起軒,眼中燃燒着憤怒的火焰。

“誰跟你‘我們’?什幺叫做‘我們之間的一切’?你竟敢對我說了這樣匪夷所思的話來!我的女兒充其量只聽說過你的名字,而你居然說什幺彼此有情!這……這簡直是侮辱我的女兒!”

“不不不!”延芳慌急的試圖解釋:“起軒的意思是說,他見過樂梅,而且對她一見鍾情,那是發生在咱們村裡面具舞的慶典上……”

“那只是第一次!之後我同樂梅還見過兩次面,一次是你們四安村的趕集日,另一次則是元宵燈節!”

棋局既然已走到這個地步,起軒乾脆把兩人之間的交往經過全盤托出。映雪越聽臉色越白,最後終於聽不下去了。

“你胡說!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你!”她猛然轉向士鵬和延芳,咬牙切齒的喊道:“柯士鵬!許延芳!你們屢次求親被拒,那是你們自取其辱!如果你們因而惱羞成怒,儘管衝着我來,不要教唆你們的兒子來口出狂言!這樣子糟蹋我的樂梅,你們良知何在?”

這番話未免傷人,延芳的臉色也開始發白:“你說這話實在太冤枉人了!關於起軒和樂梅之間的種種,咱們和你一樣,都是初聞乍聽,驚訝並不在你之下。不過,我相信起軒不會憑空捏造,他初見樂梅已經爲她傾心,所以纔會一再設法相見。雖然此舉有所不宜,可是咱們今天來的目的,正是要求一份名正言順呀!”

“不錯。”儘管心裡亦是一片震驚,士鵬仍努力維持着冷靜。“既然這一雙小兒女彼此已經有了好感,你何不暫時撇開成見,正視起軒的真心和咱們的誠意,甚至,你也不妨聽聽樂梅自己的想法。”

“是的是的!”起軒急切的懇求:“袁伯母,求求您吧!”

映雪輪流瞪視着士鵬和起軒,整個人幾乎被狂怒撕裂。柯家果然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敵!十八年前,老子毀了她丈夫的性命,十八年後,兒子又來毀她女兒的名節!此刻,她恨不得對他們擲去一萬句惡毒的詛咒,但一時之間卻什幺話都說不出口,久久才喑啞的迸出聲來:“姐姐,姐夫,你們不說句話嗎?人家竟然要樂梅出來對質了!這算什幺?簡直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

眼見局面趨向不可收拾的情狀,起軒開始感到一股強烈的不安,他倒不後悔下了險棋,只後悔自己這步棋下得太急,話說得太快。

“袁伯母,請您平心靜氣的聽我解釋……”

“好了,什幺都別說了!”伯超揮手打斷他,又皺着眉望向士鵬。“既然你們也不是全都知情,那幺應該把你們的兒子帶回去,好好問個清楚。至於樂梅,那是咱們韓家的事兒……”

話語未落,門外已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着宏達的叫喊:“你是怎幺啦?不能去呀!你不怕回頭捱罵嗎?喂喂,樂梅!樂梅!……”

廳內衆人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望着門外,就見樂梅花容凌亂的出現在那兒,一面喘氣,一面以目光急切的向廳內搜尋着。起軒情不自禁的喚了一聲:“樂梅!”她直勾勾的同他望過來,臉色立刻蒼白如雪,因爲她印證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真的是你!”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氣,剛纔的焦急、慌亂、不信加上此刻的憤怒、失望、傷心驟然齊涌上心頭,委屈的淚水卻滾下臉頰。“怎幺可以……”她激動萬分的哭喊出來:“你怎幺可以這樣欺騙我?”

說完,她就急急轉身,哭着往後奔去。起軒嘶聲大喊:“樂梅!樂梅你聽我解釋……”

他衝到門外慾追,卻被隨後趕來的宏達一把抓住。

“喂!你給我等一等!樂梅是你叫的嗎”你先給我解釋清楚,這是怎幺一回事?”

“還解釋什幺?”廳內,伯超氣急敗壞的大嚷:“你們趕緊給我走!不然我真要叫人來攆你們了!”

舊怨未解,又添新恨。士鵬無奈而沉鬱的長嘆了一聲,看來贖罪之路,這下更是困難重重了。

“你不用叫人,咱們告辭就是。”他上前握住起軒的手臂,把起軒張口欲說的話堵了回去:“你認爲你的解釋,現在有誰聽得進去呢?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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