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
看來你的死是無可質疑的了,宗孟先生,雖則你的家人們到今天還沒法尋回你的殘骸。最初消息來時,我只是不信,那其實是太兀突,太荒唐,大不近情。我曾經幾回夢見你生還,敘述你歷險的始末,多活現的夢境!但如今在栝樹凋盡了青枝的庭院,再不聞“老人”的謦;真的沒了,四壁的白聯彷彿在微風中嘆息。這三四十天來,哭你有你的內眷,姊妹,親戚,悼你的私交;惜你有你的政友與國內無數愛君才調的士夫。志摩是你的一個忘年的小友。我不來敷陳你的事功,不來歷敘你的言行;我也不來再加一份涕淚吊你最後的慘變。魂兮歸來!此時在一個風滿天的深夜握筆,就只兩件事閃閃的在我心頭:一是你的諧趣天成的風懷,一是髫年失怙的諸弟妹,他們,你在時,那一息不是你的關切;便如今,料想你彷惶的陰魂也常在他們的身畔飄逗。平時相見,我傾倒你的語妙,往往含笑靜聽,不叫我的笨澀雜你的瑩徹,但此後,可恨這生死間無情的阻隔,我再沒有那樣的清福了!只當你是在我跟前,只當是消磨長夜的閒談,我此時對你說些瑣碎,想來你不至厭煩罷。
先說說你的弟妹。你知道我與小孩子們說得來,每回我到你家去,他們一羣四五個,連着眼珠最黑的小五,浪一般的擁上我的身來,牽住我的手,攀住我的頭,問這樣,問那樣;我要走時他們就着了忙,搶帽子的,鎖門的,嘎着聲音苦求的——你也曾見過我的狼狽。自從你的噩耗到後,可憐的孩子們,從不滿四歲到十一歲,哪懂得生死的意義,但看了大人們嚴肅的神情,他們也都發了呆,一個個木雞似的在人前愣着。有一天聽說他們私下在商量,想組織一隊童子軍,衝出山海關去替爸爸報仇!
“栝安”那虛報到的一個早上,我正在你家。忽然間一陣天翻似的鬧聲從外院陡起,一羣孩子擁着一位手拿電紙的大聲的歡呼着,衝鋒似的陷進了上房。果然是大勝利,該得慶祝的:“爹爹沒有事!”“爹爹好好的!”徽那裡平安電馬上發了去,省她急。福州電也發了去,省他們跋涉。但這歡喜的風景運定活不到三天,又叫接着來的消息給完全煞盡!
當初送你同去的諸君回來,證實了你的死信。那晚,你的骨肉一個個走進你的臥房,各自默惻惻的坐下,啊,那一陣子最難堪的噤寂,千萬種痛心的思潮在各個人的心頭,在這沉默的暗慘中,*,洶涌,起伏。可憐的孩子們也都淚瀅瀅的攢聚在一處,相互的偎着,半懂得情景的嚴重。霎時間,衝破這沉默,發動了放聲的號陶,骨肉間至性早年在國外初識面時,你每每自負你政治的異稟,即在年前避居津地時你還以爲前途不少有爲的希望,直至最近政態詭變,你才內省厭倦,認真想回復你書生逸士的生涯。我從最初驚訝你清奇的相貌,驚訝你更清奇的談吐,我便不阿附你從政的熱心,曾經有多少次我諷勸你趁早回航,領導這新時期的精神,共同發現文藝的新士。即如前年泰戈爾來時,你那興會正不讓我們年輕人;你這半百翁登臺演戲,不辭勞倦的精神正不知給了我們多少的鼓舞!
不,你不是“老人”;你至少是我們後生中間的一個。在你的精神裡,我們看不見蒼蒼的鬢髮,看不見五十年光陰的痕跡;你的依舊是二三十年前“春痕”故事裡的“逸”的風情——“萬種風情無地着”,是你最得意的名句,誰料這下文竟命定是“遼原白雪葬華顛”!
誰說你不是君房的後身?可惜當時不曾記下你搖曳多姿的吐屬的悲哀——你聽着嗎,宗孟先生,那晚有半輪黃月覘視着北海白塔的淒涼?
我知道你不能忘情這一羣童稚的弟妹。前晚我去你家時見小四小五在靈幃前翻着跟頭,正如你在時他們常在你的跟前獻技。“你爹呢?”我拉住他們問。“爹死了”,他們嘻嘻的回答,小五摟住了小四,一和身又滾做一堆!他們將來的養育是你身後唯一的問題——說到這裡,我不由的想起了你離京前最後幾回的談話。政治生活,你說你不但嘗夠而且厭煩了。這五十年算是一個結束,明年起你準備謝絕俗緣,親自教課膝前的子女;這一清心你就可以用功你的書法,你自覺你腕下的精力,老來只是健進,你打算再花二十年工夫,打磨你藝術的天才;文章你本來不弱,但你想望的卻不是什麼等身的著述,你只求用一生的心得,淘成三兩篇不易衰朽的純晶。這在你是一種覺悟;蓓蕾似的滿綴着警句與諧趣,在此時回憶,只如天海遠處的點點航影,再也認不分明。你常常自稱厭世人。果然,這世界,這人情,哪禁得起你銳利的理智的解剖與抉剔?你的鋒芒,有人說,是你一生最吃虧的所在。但你厭惡的是虛僞,是矯情,是頑老,是鄉愿的面目,那還不是該的?誰有你的豪爽,誰有你的倜儻,誰有你的幽默?你的鋒芒,即使露,也決不是完全在他人身上應用,你何嘗放過你自己來?對己一如對人,你絲毫不存姑息,不存隱諱。這就夠難能,在這無往不是矯揉的日子。再沒有第二人,除了你,能給我這樣脆爽的清談的愉快。再沒有第二人在我的前輩中,除了你,能使我感受這樣的無“執”無“我”精神。
最可憐是遠在海外的徽徽,她,你曾經對我說,是你唯一的知己;你,她也曾對我說,是她唯一的知己。你們這父女不是尋常的父女。“做一個有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你曾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瞭解”。徽,不用說,一生崇拜的就只你,她一*想的計劃中,哪件事離得了聰明不讓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說也可憐,一切都成了夢幻,隔着這萬里途程,她那弱小的心靈如何載得起這奇重的哀慘!這終天的缺陷,叫她問誰補去?佑着她吧,你不昧的陰靈,宗孟先生,給她健康,給她幸福,尤其給她藝術的靈術——同時提攜她的弟妹,共同增榮雪池雙栝的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