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說着,蘇禾頓了頓,手指落在放在桌面上的那個所謂的元青花纏枝牡丹紋罐上面,看着它上面的紋飾,摩挲着那圖案,笑了笑,說,“仔細看看這個圖案!”
馬老身體一顫,像是被人猛然點醒了一般,目光落在那元青花纏枝牡丹紋罐上面,死死盯了許久,目光中漸漸浮現出訝異的情緒。
許久之後,他嘆了口氣:“沒有想到,我竟然被這點小小的瑕疵蒙了眼!哎!哎!”
他連嘆兩聲,語氣中滿是無奈!
其實,另一個理由,非常的簡單——那邊是這個所謂的元青花纏枝牡丹紋罐的腹部,那繪製着纏枝牡丹的位置,那些牡丹花葉相接的模樣,竟然在這層層疊疊之間,勾勒出一個十分現代簡體字!朱!
就是這一個字,已足以說明這件元青花纏枝牡丹紋罐的真實身份了!
“朱?”宋雲墨在古玩這一道上浸淫不深,所以又多看了一會兒,纔看到了這個隱藏在紋飾中的字,也當時唸了出來。說起這個字,他立馬就想起了一位在古玩界可以說是“聲名遠揚”的造假高手——朱博!
“難道是……朱仿?”宋雲墨皺眉輕聲唸叨了一句。
“對啊!”馬老猛然一拍大腿,“原來是朱仿!”
他之前因爲這個隱藏在花葉中的“朱”字而深深失落了一番,卻忘記這個“朱”字所代表的涵義!那就是曾經給古玩界帶來一場巨大風暴的朱仿!
說起當初的朱仿風暴,那簡直就是自建國以來,慢慢騰飛而起的古玩行業最黑暗的日子。
所謂亂世黃金盛世古董,在中國慢慢穩定下來開始發展的時候,古玩這個曾經被跌入泥濘的行業,也慢慢站了起來,一步一步朝前走了。特別是到了今天,大部分的古玩都被炒到了一個很高的價格,也許你在九十年代可以買到一件宋代古玩的錢,現在連買個清代的都不行!
當然,這也是要看這件古玩的類型的。
可是現在古玩圈兒內的人,都無法忘記當初那段黑暗的歲月。也許現在這些才入行幾年的人並不知道當初的那件“朱仿風波”,但是曾經經歷過這次風波的人,卻是永遠也無法忘記。
所謂朱仿,其原有其實是來自於現代一個非常癡迷瓷器的名爲朱博的人,他潛心研究幾十年,終於在瓷器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燒製出來的仿製瓷器,與真正的原物,包括面上的包漿,幾乎都沒有任何的區別!
不過這位朱博只是單純地喜愛瓷器,並沒有要拿這個東西來賺些不義之財的意思,所以在自己燒製的每件仿品上,都留下了各種各樣的標記。不過爲了還原瓷器的完整性,這些標記都由明轉暗,藏匿在了瓷器上的某個角落之上。
但是連朱博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自己本來只是熱愛瓷器的一項舉動,竟然給古玩界特別是瓷器界,一場徹底的風暴!
他親手燒製出來的一批瓷器在某然一天丟失了,而這批瓷器流入了古玩市場,攪亂了那一池水。
最初發覺是在一次拍賣會上,這場拍賣會是公開的,所以導致朱仿這件事情很快就被傳播了出去。
總共的朱仿作品不知道有多少件,但是能夠認出真正的朱仿作品的,古玩圈子裡,卻是不超過五個人!而且這五個人,都是德高望重的古玩圈子老前輩!
五個人面對偌大一個瓷器市場,能夠改變多少?
更何況朱仿的消息傳播得很快,手裡擁有瓷器類古玩的藏家都紛紛驚慌,擔心自己手裡的寶貝就是朱仿,到處找專家鑑定。而那一段時間裡,所有拍賣會上,瓷器類的拍賣成交額,竟然通通爲零!不知道有多少件瓷器流拍!
當時人人都擔心會買到朱仿作品,所以人人都在觀望,不敢出手!
結果,瓷器類古玩的慘淡,同時也拉低了其他類古玩的慘淡,整個古玩市場都受到了嚴重的打擊。
畢竟當時人家都會想嘛——既然這個朱博能夠做出這麼逼真的瓷器,誰知道他還能不能做出其他逼真的古玩?
最後全國各地的古玩店的成交額都大大下降,也引動了當時的古玩價格下跌。
最後,這場黑色風暴,還是古玩圈子裡某位德高望重堪稱泰山北斗的老人家,親自出手,在全國範圍內掀起了一場鑑定風潮,同那僅有的五位可以鑑定出朱仿作品的老人家一起,走訪全國,進行免費鑑定會,查出了十幾件朱仿作品。
當時,查出的所有朱仿作品,都被當着衆人的面給砸碎了。
如此,這場風波才漸漸平息下去,古玩行業也漸漸回溫。
雖然已經過去好些年,但是大家還是無法忘記當初的慘痛,仍然心有餘悸。
卻是沒有想到的是,過了這麼些年,竟然還有殘留的朱仿作品在市面上流通,不過想來,爲數大概不多吧。
蘇禾他們遇上的這件元青花纏枝牡丹紋罐,應該算不上是朱博的巔峰作品,如果真是朱博的巔峰作品,那麼瓷胎那點小小的瑕疵,應該是不會出現的。
據說,朱博最完美的那幾件作品,竟然只有那位泰山北斗的老人家一人看了出來!他確切地說了那件東西就是朱仿之後,親自出錢將它買了下來,然後當着衆人面砸碎,拿起碎瓷片上的那個朱仿暗記,贏得了所有人的驚歎。
這件元青花纏枝牡丹紋罐還是有點瑕疵的,不然也就不會讓蘇禾給認出來了。
其實蘇禾這一次看出來,並不就代表比馬老的水平高,只是說,她的心性比馬老要好。
馬老是瓷器鑑定的專家,對元青花這類瓷器史上的奇葩,自然是格外偏愛的,眼看出現了這麼一件元青花纏枝牡丹紋罐,難免有些激動,也就亂了心性,纔會被那點小瑕疵給蒙了眼。
蘇禾卻是十分地冷靜,她在看到這件元青花的第一眼,就覺得這件東西有點不對勁,但是這個不對勁的地方,她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出來。
然後,她又捕捉到了那個賣元青花的中年人臉上非常細微的不尋常的表情,覺得此事必有蹊蹺,而這件元青花也肯定有問題。
抱着這種心態,這件元青花的問題,自然很快就被找出來了。
這下子事情徹底敗露,饒是這中年男人再好的心態,也演不下去了。
最後,他終於承認,這件元青花的故事來歷不是他說的一樣,他沒有什麼病重的兒子,他甚至連兒子都沒有。他只是一個因爲賭博而輸得傾家蕩產的賭棍,本來因爲父親遺留下來的遺產還勉強算是富裕的他,在破產之後,老婆也跟人跑了,哪兒來的兒子?
而這件朱仿,是他父親留下來的,他父親以前是一家古玩店的店主,在古玩鑑定方面頗有心得,驕傲一生,卻是因爲這朱仿而栽了跟頭。
他是在風暴徹底掀起來之前被人鑑定出來的這件朱仿,當時他爲了收這件元青花纏枝牡丹紋罐,花了整整一千多萬,算是將自己的整個身家都賠進去了,現在東西成了假的,他自然也就破產了。
他低落了一段時間,又重新爬了起來,雖然比不上當初最輝煌的時候,但也算是勉強留下了一點積蓄。
這件朱仿,他雖然每次看到都會心生怒氣,卻一直都沒有將它打壞,而是將它留在了那裡,以隨時提醒自己,自己曾經因爲被錢蒙了眼的失敗。
在他臨死之際,他也交代過自己這個唯一的兒子,讓他一定不要讓這件朱仿流通出去,讓他直接將這朱仿給砸了,免得又去害其他的人。
可是這位正直的父親,卻沒有生出一個好兒子。
這中年男人在父親死後,因爲沒有人管就開始過上了奢侈的生活,住着父親留下來的小別墅,開着一輛騷包的跑車,立刻讓一個大美女傾心於他,並且嫁給了他。
誰知道他在這奢靡的日子中,結識的一羣朋友,竟然將他拉進了賭博的深淵,也讓他徹底沒有翻身。
遺產沒了,別墅抵了,跑車賣了,老婆跑了……他經歷了人生的最低谷,卻依然執迷不悟,最後將主意打在了這個他一時之間忘記按照父親吩咐砸碎的朱仿元青花上。爲此他還特意跑到某家網吧查了一下,發現這樣一個罐子的價格竟然在三千萬以上!
爲此他興奮不已,卻也沒有忘記這個罐子其實是一件假貨的事情。
爲了保險,他以各種喬裝的方式,抱着這個罐子走遍了京城各大古玩店,讓他們鑑定這件元青花的真假,他們卻都沒有發現,還非常熱情地想要收下他手中的這個元青花。
無奈他們給的價格他都不大滿意,最後才找到了宋雲墨這樣一頭大肥羊。
誰知道,肥羊沒有宰成,還惹了一身騷!
早知道,就算是幾百萬,他也願意將這件東西賣給那些古玩店的老闆啊!多多少少也是一大筆財富不是!
中年男人苦着一張臉,也算是認命了。
聽他講完了整件事情真相的三人,都有些無語——看着中年男人的邋遢模樣,還硬是看不出來,這其實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而且曾經還是一個揮金如土的富二代?
嘖嘖,人不可貌相啊。
事情的最後,當然是中年男人留下這個朱仿,然後灰溜溜的離開了。
本來他還想要帶着這件朱仿一起走,卻被馬老威脅了一番,說要將他以詐騙罪送到派出所去。
這男人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是詐騙,但是他卻知道詐騙牽扯這麼大筆金額,就算不被判個死刑,自己被關個幾十年也是免不了的。
於是,他哪裡還敢要東西,連忙跑了,之後的好一段日子,都惶惶不可度日,就擔心有一天警察會破門而入。
這件事情了了,馬老也算是鬆了口氣。
“哎,小宋啊,真是對不起。你本來是信任我才讓我幫忙的,誰知道……”馬老說起這件事,就止不住的嘆息。
宋雲墨對此卻絲毫不介意:“馬老,你也不要內疚,畢竟這朱仿逼真,蒙了當初好多人的眼,所以真的不怪你。”
當初的朱仿事件,他也是聽外公講過的。
他這麼一說,馬老難看的臉色才稍稍好了那麼一點點。
他站起身來,用那些舊報紙將這個朱仿的元青花大罐又包了起來,一邊絮絮叨叨地說:“我現在就去找個地方把這個朱仿給砸咯,免得又害人,這裡就留給你們兩個小年輕了,小宋啊,這姑娘着實不錯,在古玩上面又有造詣,很好,真的很好……”
宋雲墨頓時十分尷尬,登時有些郝然,耳朵上微不可見地染上了淡淡的粉紅。
不過蘇禾倒是神態自若地坐在一邊,作爲一名女性,卻沒有一點不好意思,眨巴眨巴大眼睛望着馬老,好似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似的。
宋雲墨瞟到蘇禾的表情,心頭泛起淡淡的苦澀。
他很快輕咳了一聲,無奈地喚道:“馬老……”
馬老哈哈大笑:“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就先走咯!”
他說完,就抱着那個朱仿離開了。
宋雲墨是知道馬老這位瓷器專家的性格的,他最是嫉惡如仇,自然不會做出吞下這件朱仿,轉而又去騙別人的事情,所以將這朱仿交給他,也算是比較放心的了。
馬老這麼一走,就只剩下宋雲墨和蘇禾兩個人了。
這個位置雖然不是包間,但因爲老闆將座位與座位之間的隔離做的實在是太好,再加上這裡又是角落,所以周圍非常的安靜,只是偶爾有遠處傳來的細細交談聲。
宋雲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向來從容淡漠的自己,在這個女孩面前,竟然連平常心都無法保持,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如戰鼓一般咚咚跳動,彷彿要從自己的嗓子從出來了一樣!
他忍不住捏緊拳頭,指甲狠狠扣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記。
“額……”他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但是比他先說話的,卻是蘇禾——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說嗎?什麼事兒啊?”她非常自然地問道,神情之間沒有一點不自然,好似這個場合再平常不過一樣,沒有一點和宋雲墨單獨相處的尷尬。
看到蘇禾的遲鈍,宋雲墨也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麼纔好,最後只有無奈一笑。
他屏氣凝神,理了理雜亂的思緒,最後才一字一句地鄭重開口,而說話開頭的第一句就是如此——
“我從小就有先天性心臟病。”
蘇禾心裡一動,面上卻沒有任何變化——難道他是想要說當初那件事情?他認出自己了?還是說,他一直都知道是自己?
蘇禾心裡有疑惑,卻沒有說出來,只是靜靜地看着宋雲墨。
宋雲墨的目光落在蘇禾身上,仔細地觀察她臉上表情的每一個細微變化,卻並沒有收到他預想中的效果。
不過,他沒有放棄,彷彿在向蘇禾傾訴自己的真心一樣,將自己曾經的故事娓娓道來:“從小,我記憶你出現最多的地方,就是醫院。鋪天蓋地的白色,冰冷的儀器,難聞的消毒水味,還有搖頭的醫生……我本以爲,我是活不了多久的,我一次次在死亡線上掙扎活過來,看着爺爺外公,還有父親母親我所有家人們紅腫的眼睛,心裡卻明白,自己離死亡不遠了。”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漸漸低沉下來,彷彿靜靜敲響的鐘,沉重而悲哀。
“但是!”宋雲墨語氣突然拔高,好似一隻手,猛然撥開了那陰霾的烏雲,讓那沉重的鉛灰色雲層之上的陽光,徹底灑了下來,照亮了這一片大地!
宋雲墨的眉梢和眼角都跳躍着歡欣,他說:“我本以爲自己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卻在陽臺上遇到了一個改變了我整個世界的人!她告訴我,要送我一顆心!”
他的聲音微微急促起來,正如他的心情一般激動!
“我本以爲她只是開玩笑!但是我卻看到了她掌心綻放的光芒,那初生的嫩芽,帶着無比的活力,是如此的不可思議!我眼睜睜看着那光芒飛入我的心,給我那已經沉重到無法負荷的心帶來一絲生機與活力!也給予了我新的生命!”他的語氣中,又充斥着濃濃的感激!
最後,他的聲音沉澱了下來,如最初的低沉——
“這件事情,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我敬愛的爺爺,包括疼愛我的外公,包括我的父母我的家人……”說到這裡,他驟然停頓了下來,語速放緩,“這件事情,是我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今天,我告訴了你……”宋雲墨心性淡漠,待人疏離,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對親人以外的人,說出了這麼一大番話。
此時他還沒有察覺到,眼前這個女孩,對他來說,有着何等特別的意義,他只是以爲,因爲那份感激,所以女孩纔會與衆不同。
但是,那顆種子,卻已經紮根發芽了。
遲早有一天,它會成長,然後成爲參天大樹!
宋雲墨看着蘇禾,一字一句地說:“蘇禾,那個人……是你嗎?那個救了我的人,是你嗎?”
問題出口,他猛然攥緊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