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照言比約定時間足足晚了一個小時才趕到酒店,一進門就接收到來自各個方向的敵視。
同身側美女聊天的裴文卿轉頭看他,“你出來了?我正跟盧晨合計,要不要待會兒散場了給你送盒飯去。”
一片笑聲中,蔣照言面無表情掃了眼餐桌,滿滿一桌子菜,“你們怎麼不開動?”
有人回答:“我們幾個老爺們早按捺不住了,是我們的美女作家堅持要等你。”
蔣照言這才把目光投向裴文卿邊兒上的盧晨,道了聲謝,又說了句抱歉。
裴文卿端起酒杯,“行了,別磨叨了,我們先向盧晨道賀,然後就開吃,哥們都快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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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葦擦着頭髮從洗澡間出來,看到季桐音還穿着那件蓋住屁股的男士外套,靠着牀梯愣神。按着毛巾走上前敲敲她腦殼,“脫了吧,是衣裳,又不是人,瞧你那點出息。”
季桐音這才站起來,脫下外套,拿去洗漱間。
“還的時候記得好好翻翻黃曆!”雲葦嚷嚷着,摁開了吹風機。
夏天的外套很薄,同時也因爲某個特殊原因,季桐音選擇手洗。洗之前,出於慣性,把手伸進口袋。
眉心一緊,摸到了一塊絨布。
拿出來,攤開絨布,一條嶄新的閃着彩光的手鍊呈現在眼前。很顯然,是送給女人的。
季桐音耷拉下腦袋,一副無精打采的頹樣,像癟了的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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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水下肚,動筷子之前,裴文卿讓各位快點把禮物拿出來。盧晨新書《水色》榮登噹噹網暢銷書榜首,衆友人今晚做局給她道賀。
裴文卿奉上自己的禮物,特地在桌下踢了踢來得最晚那位,“快點啊。”
蔣照言朝身側一摸,驚覺外套沒穿身上,頓時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察覺兩道期待的目光,他忍住沒露餡,“落車上了。”邊說邊起身向外走。
“我真想把他腦袋劈開,看看裡面裝的什麼。”裴文卿作痛心疾首狀。
盧晨莞爾,目光溫柔,“他呀,一直都這樣。”
很快,蔣照言拿了一個空盒子回來。
“手鍊呢?”裴文卿兩手牢牢按着桌面,費了好大勁才忍住沒招呼他兩下。
蔣照言揉揉太陽穴:“不知道掉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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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好,哪位?”
厚厚的絨布窗簾擋住了六月的太陽光,昏暗暗的臥室響起一道含混慵懶的男聲。
“睡睡睡,就知道睡!太陽照屁股了!”
工作以後才知道什麼叫週末。當蔣老闆品出這話背後的苦長樂短時,好端端的週末已經被人攪黃了。這人不是別人,是他親媽。
指腹壓壓太陽穴,嗓子尚未濾掉乍醒時分的澀啞,“有事?沒事我掛了。”
“你掛一個試試!腿給你打折!”
蔣照言痛苦地按壓太陽穴,驅逐殘存睡意。
“張春明老婆又要生了!他比你還小一歲呢,這都二胎了!你媽我又被他們壓了一頭!”
蔣照言想了好半天腦袋裡才浮現出那位多年不見的表弟的模糊臉孔,剛想說媽你是不是發燒了大早上打電話跟我講這個,聽筒裡那副聽了將近三十年的煙腔猛一發力:“你能不能掙點氣,出去拐個小姑娘?別以爲你是個老闆了就拽得二五八萬,我告你現如今最不值錢的就是老闆,老家殺豬的強子、修車的二狗子都是老闆。現在的女孩子一個個精着呢,你也就現在,拜你媽我的優良基因所賜,一張臉能騙騙小姑娘,等過幾年上了歲數……”
“媽,我一朋友去澳洲了,最近搞代購,用不用給您老人家寄點保健品?”
蔣老闆終於驅散了最後一點混沌睡意,眼睛不澀了,聲音也正常了。
蔣母聲音陡然一變,歡快起來:“澳洲?嗬,那頂好!兒子你長大了,知道孝敬你媽了!說說,那邊什麼東西好?”
“月見草,調節內分泌,專治更年期。”
“……小兔崽子,你——”
小兔崽子大拇指一按,掛了電話。
耳根終於清靜,蔣老闆躺回枕上,準備把沒做完的夢續上。
也就是一呼一吸的功夫,清夢再度被擾斷。
他閉着眼撈起手機,不耐:“媽你唐僧附體了?”
意外的,沒有聽到咆哮如雷的煙腔。難道真被氣着了?他“噌”睜開雙目,待要看手機屏,耳邊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師兄?”
“……”他蓋住了眼。
“師兄,我是季桐音。你的衣服忘記還你了,你晚上有空嗎?咦,師兄,你在聽嗎?”
“好。”
定好時間地點,雙方都很利索掛了電話。
季桐音呼出一口氣,放下手機,摸摸發燙的小臉。擡頭看向穿着睡衣邊剝芋頭邊朝自己擠眉弄眼的雲葦,“我穿什麼衣服?”
雲葦把剝了一半的芋頭塞她嘴裡,擦擦手,拉開了她的衣櫃。
“外邊無所謂,隨便套條裙子就好,蔣男神的口味,應該喜歡淑女多一些。重要的是裡面,有沒有聚攏的?”扒拉了半天沒找到,於是從自己衣櫃找出來一隻,“呶,穿這個,我新買的,洗了還沒穿。”
季桐音嚥下芋頭,瞟了一眼:“熱。”
腦袋立刻捱了一下,“想要男人不?”
“想。”
“想就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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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季桐音足蹬八公分的坡跟小牛皮涼鞋,準時踏入餐廳。身上穿着黑色絲質X型連衣裙,白嫩的肌膚在黑色襯托下近乎透明,小v領低調地托出兩爿精緻的鎖骨,頸窩垂着一掛水鑽項鍊,奪目生輝。
這條街附近圍着好幾所高校,美女是高校一大特產,來來往往,入眼皆是大白腿、小蠻腰,令人大飽眼福。這家餐廳又是附近屈指可數的高檔西餐廳,進進出出自是美女如雲。饒是如此,季桐音一進門仍吸引了衆多目光。
這衆多的目光,當然包括蔣照言的。
她一進來他就注意到了。黑亮的眸子掃了一遍黑色包裹下的窈窕身材,而後定格在巴掌大的小臉上,明眸靈動,清麗可人。他眼拙,分不清化沒化妝,唯覺賞心悅目。見她立在門口左顧右盼,就揚了揚手臂。
門口的人嘴角翹起,璀璨燈光中,笑得格外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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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桐音小手攏着裙襬輕輕落座,坐下後先打量了下一身裝扮。裙子挺長,到膝蓋下五公分,坐下後也把大腿遮得嚴嚴實實,腕上一串紅瑪瑙手串、一塊表,還算淑女,除了……拜聚攏文胸所賜,比往常朝前凸出了有一公分的胸。耳根發燙。
蔣照言瞅了眼她發紅的耳根,推過菜單。
季桐音一手扣着菜單,一手遞上手提袋,“抱歉,那天忘記還了。”看着他接過去,放在旁邊的凳子上,補充說,“洗了,我手洗的。”
“嗯。”他淡淡應了聲,“點菜。”
菜點完,季桐音咬咬脣,“師兄——”
“拗口麼?”
她迷惑:“?”
對面的人笑:“我是說,叫師兄拗口麼?”
“有點。”她點頭,劉海垂下一縷,掛在臉側。有點癢,伸手撩到耳後。
蔣照言注意着她手上的動作,喉結一滾,音質低沉:“那就叫名字。”
她眼珠一鼓。
“我名字不好聽?”
她搖頭,“不,挺好聽的。”
“叫一個聽聽!”
“蔣照言!”
三個字叫出口,叫的人心一跳。多少年了,這是第二次,第二次當着他的面,喊他名字。
被叫的人薄削的脣翹起一個細小的弧度,“剛要說什麼?”
“噢——”季桐音懊惱地捶捶腦袋,差點忘了。
“我那天是故意說你是我……男朋友,好讓李萍有所顧忌,也給自己壯個膽,你不要在意。”說完,臉紅得像燜熟的大蝦。
“我沒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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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很快上來了,兩人吃相俱是斯文一族,除了刀叉碰到瓷質盤盞發出的聲響,餐桌非常安靜。
“我的畢業論文,不懂的地方,可不可以向你請教?”喝掉小半杯果汁,季桐音似沒話找話問。
對面的人點點頭,“如果你不怕我誤人子弟的話。”
她“噗嗤”一笑,“不怕,你不會的。”
“這麼肯定?”
“我對你有信心!”她認真看着他,所得
他也笑了,不過只一下,就隱了去。
季桐音有點失落。
晚餐接近尾聲,季桐音瞄了好幾眼手包,不甘心,卻又不得不。咬咬脣,來開鏈子,手伸進去,把手鍊拿出來。
“洗衣服時從口袋翻出來的。”
蔣照言目光平靜,看着一隻白淨的小手把那串閃光的東西送到跟前,他伸手接過,不小心擦了下小手的大拇指。
接過來,看也沒看,塞進了紙袋。
季桐音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嘴巴張了兩下,問:“送你女朋友的?你有女朋友麼?”
一連串拋出毒蛇一樣盤距她心頭兩天害她想得抓肝撓肺的問題,她聽見自己心跳密集如出征的鼓點。
他看着她的眼睛,搖頭。
他搖頭。
心臟得以平復。
還是不敢放鬆,她又問:“那你有喜歡的人麼?”
他耍滑,不答,蠶眉一挑,反而問她:“你有麼?”
“有。”回答乾脆利索。
“我也有。”
餐廳中央的表演臺上,身着白色禮服的演奏者忘情地彈奏《致愛麗絲》,優雅的琴聲一泄而出,讓人不覺想到流水,想到月光。
季桐音端起紅酒抿了一小口,腮邊浮起酡紅,“手鍊是送給她的麼?”
蔣照言待要回答,手機響了。
隔着玻璃轉門,望着門外那個峭拔的身姿,季桐音蹙起眉毛,突然沒勇氣探究答案了。
蔣照言接完電話回來,剛坐下,約好了似的,季桐音手機也唱了起來。
講完電話,回到卡座,眼見蔣照言已經擺出離開的架勢了,她索性也不坐了,“你等我一下。”拿了包跑去收銀臺。
蔣照言想叫住她,但她跑得太快了,眨眼就到了收銀臺。他揚了揚脣角。
兩分鐘後,季桐音一陣風似的跑回來,蔣照言嗅到淡淡的香氣。
她臉紅撲撲的,有點激動,“說好的,我請客!”
他站起來,高出她一個多腦袋,捱得很近,她急促的呼吸飄入耳廓,他薄脣輕啓:“我沒有讓女人請吃飯的習慣。”
燈火璀璨,暑氣悶人。兩人在熱風中逆行。
季桐音抽了片溼巾擦擦前額汗珠,又遞給了蔣照言一片。
“謝謝。”
“我很好奇,你那天跟李萍說了什麼?”
“想知道?”
“當然想。”
“肖正平保研的兩篇核心是肖方國找人代筆的。”蔣照言擦了臉,把溼巾丟進路邊垃圾桶,
季桐音也做了同樣動作:“既然知道,你爲什麼不向學校反映?”
“向誰反映?對我有什麼好處?”他哂笑,“像這樣在恰當的機會拿出來擺上檯面,不是更有益處?平息一場干戈,也算得其所了。”
季桐音猛地剎住腳。前面那個燈火幢幢中穩穩前行的高大身影,在她眼底變得模糊。
山巔之上,晶瑩雪也覆了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