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秋風過後,對頭顱們的法庭調查

我們知道我們最終還是被砍了頭。大刀一閃而過抽出的冷風,多少年之後還一陣陣掠過我們的頭腔。是腔骨而不是排骨。當我們看到肉聯店掛出賣腔骨的牌子,或是路邊飯鋪掛出今天燉的是腔骨而不是排骨的時候,我們總是從心底生出一種溫暖,就像離家多年的遊子突然在異鄉的土地上看到家鄉的風味招牌一樣。當我們還原成街上行走的市民時,雖然我們也知道看到腔骨比看到排骨溫暖的根本原因,還是因爲腔骨比排骨便宜我們吃着這個心裡更加有底,我們坐在飯桌前更能保持自己的自尊和風度,我們能夠更從容和更大膽一些,我們可以大聲地讓女招待在吃腔骨之前先給我們上一壺茶。這在我們戰戰兢兢吃排骨渾身不自如不自在一邊吃着還一邊盤算這一頓排骨能夠買多少腔骨所以排骨吃下來並不是在吃排骨的情況下是難以發生的。何況旁邊還有你的妻子或丈夫在那裡由於這排骨生出的懊惱和憤怒這種懊惱和憤怒外延成一種埋怨和責備撒到你身上,而且她(他)不直接指責排骨而一定要找一個別的東西比如是油炸饅頭或是冰鎮汽水來給你發泄一通,於是你們兩個就像是籠中的蟈蟈一樣在那裡相互咬噬和吞噬對方的肚皮或是大腿。用這種相互吞噬和亂咬的行徑,向別人──店主或別的顧客證明錯不在自己而是自己的配偶多麼地不是東西。這種相互出賣更增加了你們相互吞噬時的狠毒性和毀滅性。一切都無可救藥了。你們一頓排骨吃下來,一頓豬排或是烤小牛肉吃下來,你們一下都瘦了四兩。你們在吃着排骨的時候,就盼着這種憤怒和過程早一點結束;爲了掩飾這個,你們把吃排骨的過程又故意延長。你們相互指責你怎麼站到了店主和其它顧客的立場上了?但每個人都不承認這一點。出了飯館你由衷地在心裡說:

「下次再不能吃排骨了。」

這時你突然醒悟目前有比拋棄排骨更難拋棄的問題,開始有意把憤怒轉向飯鋪或肉聯店:

「他們有什麼了不起!」

但你的配偶一陣風似地就掠過了你的身邊和頭顱,她(他)對你的討好和排骨的化解半點不買賬。她(他)知道你這種討好和化解的本身已經不是爲了排骨而是爲了排骨之後的日子怎麼過這點陰謀和伎倆。排骨的風波還要持續一段時間呢。但你今後不再吃排骨了。我不吃排骨。你說。在你第二次婚姻的時候,你的情人和愛人向你求婚或是要求你對她負起責任提上褲子要認賬接着就要和她結婚的時候,你由衷地說:

「我可以和你結婚,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對方怵目驚心地問。

你答:「只要你不讓我吃排骨。」

後來你就結婚了。你們總吃腔骨而不吃排骨,這時你們吃得是多麼地從容、鎮定和旁若無人呀。我們原來就是一個腔骨。真是吃一塹長一智。你從這一點上發現自己還有救。從此你就對世界和你自己充滿了信心。這就是我們對腔骨而不是對排骨所以這麼有感情的原因。雖然我們也知道腔骨就是腔骨,它外在的美好和詩意都是我們人爲加上去的,但是我們還是對腔骨一往情深。你好,腔骨。我們路過腔骨的時候,我們總要這麼說上一句。路過動物看它腔子的時候我們也這麼說。當我們的頭顱隨着血的剎那間噴涌滾落到一邊去球的時候,我們看到我們直立的身架上就剩一個冒煙的腔子雖然這腔子還沒清洗肉乎乎也血乎乎到處粘連模糊面目不清眉目不展就像沒出滿月的孩子眉毛鼻子還一把抓,我們還是像對有過一段美好感覺和快感的情人雖然現在要破裂了和去球時說的那句矯情的話:我們無怨無悔。我們還像平常路過別人和別的動物的腔骨時說的那句老話和套話但是不管怎麼說爲什麼每次都有它獨特的新意呢?──爲什麼就像小劉兒的著作一樣每次捧讀隨便翻到哪一頁都能讀出一遍新意呢?──我們對着自己也照舊說了一句:

「腔骨,你好。」

當然,事後我們才知道當一開始我們說着「腔骨你好」的時候,我們是不是就一定和肯定理解腔骨呢?就真的把握了腔骨和排骨的差異了呢?由戰戰兢兢到自尊從容是不是就因爲一個差價和便宜呢?一開始我們不管是在肉聯店或是在飯館都是這麼認爲的。一個是四塊七,一個是五塊六,九毛錢的差價成了我們填充和充滿了幸福感的不可逾越的溝壑。當時我們像蟈蟈一樣張着牙齒噬咬和撕扯對方的肚皮和血肉的時候,我們也是這麼想的。回家的路上我們還用這種思路來鋪排今後的日子呢。當我們開始第二次婚姻的時候,我們還以此爲由頭和看它今後的發展呢。「只要你不讓我吃排骨。」事後──總是事後我們才明白,當你要求自己不吃排骨只吃腔骨的時候,你對腔骨是不會有根本的醒悟和認識的;只有當你整天真的不再有排骨頓頓吃的都是腔骨這時你不知不覺地對排骨又有些嚮往和懷念的時候,當你坐在家裡的飯桌旁和你的配偶慢條斯理地吃着腔骨的時候,這個時候你的內心在說:

「我多麼想到飯鋪去吃一次排骨呀。」

就好象和平的日子過久了你多麼盼望一場戰爭一樣,就好象平靜的水面總是平穩你多麼盼望一場風暴一樣──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你才知道你爲什麼對腔骨一往情深。只有到你盼望排骨的時候,你才知道你爲什麼那麼放心和穩重腔骨。絕對不是差價的問題,當然差價也是一個重要因素,但它只是龐大事物的激活而不是決定事物發展的內核。它的內核和核能是什麼呢?通過一場夢,通過一陣秋風,通過天上飄過的一朵流雲,通過麥田裡蝴蝶飛舞的線跡,通過老朋友或是老關係──就像瞎鹿歌裡唱的絕對不會是新關係──的一句無意的話,你突然毫不相干地明白了,你在日常生活中爲什麼從腔骨身上得到那麼多的溫暖直到對這三月的陽光由於一成不變過久而產生了膩歪這時你爲什麼又盼望陰天。那就是因爲你對多年之前那次集體砍頭的溫暖的回憶。腦子中你已經把這個特別的溫暖給躲避、排擠和故意遺忘了。你已經故意在計算機的硬盤中把這個信息給抹掉了和刷掉了。就好象你計算機中記着一大排關係的名單,後來你故意把他們(她們)給抹掉了和刷掉了一樣。當然也因爲那是一次集體的行動而不是你單個的行動,於是你對這個集體的行動就不去負個人責任了。而小劉兒對我們的記述,又總是那麼大而化之一下就把我們集體、總結、歸納和邏輯掉了。他文章中出現的總是羣像而不是個別和典型。他總是像菜市場的賣菜大嫂一樣,一看太陽下山,就把我們像蔫了的韭菜一樣一毛五一堆給處理掉了。而我們藏在這一毛五的一堆裡還無動於衷。這真是典型的東方思維從小劉兒到我們大家。說是自我恰恰不是自我。你這樣對待我們倒還沒什麼,反正我們也習慣了和麻木了,但是可苦了那幫到我們故鄉來的外賓了。馮·大美眼,卡爾·莫勒麗,呵絲·溫布爾,基挺·米恩,巴爾·巴巴,牛繩·隨人和橫行·無道。當然,現在看來他們也無動於衷,時間一長他們也已經被同化了。他們也已經串種和麻木了。就好象我們在街上碰到一個在此地居住多年的外國人一樣,他(她)的形象是外國人,他人還是外國人嗎?他們對腔骨的一往情深也覺得是一個便宜和差價的問題,這裡也同樣寄託着他們的溫暖和回憶。涼快並不在空調的冷風裡,而在大汗淋漓的麥田之中,突然一股小風吹到你的身上;痛快是在痛之後而不是快之中。一切都忘記了嗎?忘記了過去就意味着背叛也忘記了嗎?直到第二次婚姻的時候,你還只記得說:只要你不讓我吃排骨。就是不說排骨,你也會說只要你不讓我吃泡飯如果你是一隻山羊你也會說只要不讓我吃雪蓮。只要你不讓我到麗麗瑪蓮。只要你不讓我吃菠蘿馬蹄。只要你不讓我吃山藥蛋。只要你不讓我吃羊蛋。只要你不讓我吃羅卜燉肉。只要你不讓我吃梅菜扣肉。只要你不讓我吃奶酪、汽司和蓖麻──只要你不讓我吃雞毛,真的是一地雞毛嗎?我是你爸爸是不錯,但我是你爸爸嗎?

沒有頭顱的腔子就這樣排山倒海地向前走去。身子和腔子都已經走了,剩下的頭顱在想些什麼和算些什麼呢?多少年之後,我們看到他的頭皮、眉眼、鼻子、耳朵、鬍鬚和性感或不性感的嘴脣都風化掉了,但是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這些被風雨侵蝕的顱骨是一副懊悔、煩惱和深刻的神色。它們生前也許參差不齊,膚淺和浮躁者居多,不說別人,就說小劉兒他爹或是白螞蟻吧,還有後期的老曹和老袁吧,還有外來的橫行·無道和牛繩·隨人吧,還有女兔脣和女地包天吧,還有卡爾·莫勒麗吧,但是他們風乾之後頭顱出現的表情,都和生前深刻的劉全玉、郭老三和馮·大美眼一個模樣了。當我們看到這些挖掘出來或一直在野地裡扔着被狗啃來啃去的骷髏,我們總覺得前人比我們憂鬱──憂鬱是一種美──和深刻。接着我們要問:這些頭顱和骷髏在懊悔和反思些什麼呢?我們需要用我們的心和這些頭顱和骷髏對一下話。這裡有一個前提是:這些頭顱和骷髏,都是我們的叔叔大爺或是我們的二舅呀。二舅,你們在想些什麼?不是都上吊了嗎?走的時候不是都義無反顧和興高采烈嗎?不是都領到通向地獄之門的通行證和口令了嗎?現在你們的骷髏,爲什麼竟是那麼地煩惱和懊悔,疼痛與撫摸呢?是不是有些虛張聲勢和故作矯情呢?事情有那麼嚴重嗎?世界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就不能在飯後茶餘和談笑之間讓它煙消雲散嗎?當你們已經是骷髏已經和我們生活在不同的時代和空間裡,你們的心還從過去的日常生活和人生經歷中拔不出來嗎?就像你們在以往的生活中,從另一個人身上和心上拔不出來一樣。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親人們,你們怎麼反倒固執起來、矯情起來和不懂事起來了呢?一開始想不明白,過後也想不明白嗎?生前你們沒有欠誰什麼,死的時候也是明明白白。沒有誰糊裡胡塗地結束自己,沒有誰隨波逐流和隨機應變,一個個都很有原則和死得其所,大家都領到了腰牌和得到了通行證呀。進入另一個世界時大家都大大方方和不失體面。如果是大家的骷髏都在那裡歡笑──在深更半夜和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經常能聽到黑黝黝伸手不見五指的故鄉的田野上不斷傳來骷髏的猙獰的歡笑,在風雨交加和電閃雷鳴的夜晚我們經常能看到骷髏和鬼魂在那裡狂歡和跳舞我們倒是放心了,但是現在到了沒有月亮的漆黑的夜晚田野上平靜無事和鴉雀無聲連一點撲閃撲閃的鬼火都沒有出現我們心裡倒是發毛了。我們會放不下心和提心吊膽地想:我們的前輩都到哪裡去了呢?隨着你們漆黑的田野上骷髏的深刻的嘆息,你們可知道村莊裡的後代和孩子們,也隨着你們爲你們當然主要是爲自己深長地嘆了一口氣呢。不管是爹地或是白螞蟻,不管是老袁和老曹或是牛繩·隨人和橫行·無道,你們可真不替你們的孩子爭氣。當然事後我們再想起自己的嘆息和氣憤,也感到非常膚淺和非常骷髏化了。但當時我們可是一頭就扎到氣憤之中像你們一頭扎到深刻之中一樣拔不出來。我們對田野充滿了恐慌。在上吊的人羣中,唯一拉下的就是一個六指,如果大家的骷髏都在歡笑和跳舞,剩下一個剃頭匠的骷髏在那裡向隅而泣我們能夠理解──這是上一輩子欠下的因緣,但是現在大家都在鬱鬱寡歡和從窪地的角落裡傳出一聲聲狐獨的、無助的深長的嘆息,本應備受頭骨和靈魂煎熬的六指,現在倒像一個沒事人一樣在那裡東遊西轉和無動於衷,就讓我們對你們的死後啼笑皆非了。他倒比你們顯得可愛呢。他既不深刻,又不嘆息;既不懊惱,又不反思。就像你們狂歡他在那裡痛苦會增加你們的幸福一樣,現在你們煎熬他在那裡無動於衷更增加了你們的痛苦和憤怒了。你們會想:這成一個什麼世界了?有通行證到達這個世界倒是一番痛苦,沒有通行證溜過來和蹭過來的人竟在那裡大搖大擺和如入無人之境。大廟是爲他蓋的嗎?茂盛陰森的古柏是爲他栽的嗎?問題的複雜還在於對他的不解:他這樣表現是原於破碗破摔呢,還是他在你們之前就已經對這漆黑的明天的田野有了清醒的認識呢?是真傻呢還是在那裡裝傻充愣呢?是真的可愛還是在那裡對我們大家有更加狠毒和毒辣的陰謀詭計呢?你們擔心着他會對你們一網打盡呢。你們骷髏的苦惱還是複雜和多層次的呢。鬼魂的跳舞和骷髏的狂歡的日子還沒有到來──它什麼時候才能到來呢?你是沉思的大衛嗎?你就是沉思的大衛,也是中午睡覺剛剛起來睡覺之前又剛剛關係現在赤身**坐在牀沿上在那裡疲憊地沉思和胡思亂想罷了。我們盼望着我們故鄉的原野上燃起沖天的篝火,一天一夜都不熄滅,已經過去的叔叔大爺和嬸嬸妗妗們立起和抖起自己的頭顱在那裡跳舞。雖然他們沒有身軀身軀已經離他們遠去,地上圍着篝火一跳一跳的都是一些失去身軀的像尿罐一樣的單個的頭顱和骷髏,但是看着它們在那裡歡快地蹦跳,它們感到一些溫暖我們也得到一些感動。跳着跳着它們從骷髏的空腔裡就發出了驚人的喊叫和把握不住自己也把握不住世界的怪笑,但是我們聽起來怎麼那麼親切就不知不覺流下了淚──乍看起來乍聽起來你對這些像尿罐一樣的骷髏在那裡一蹦一蹦發出怪叫會感到恐怖,但是當你知道這些骷髏的前身是誰的時候,你就不會感到恐怖而只會覺得溫暖了。他們就是小劉兒哥哥,白石頭哥哥,曾經以高大的身軀拉着我們的小手在河邊行走的孬舅、豬蛋大叔、牛根叔叔和牛繩·隨人大伯,還有那個已經有些囉嗦的老袁和老曹大爺,兩位老人家的背在我們故鄉的河邊都有些駝了,他們就是再囉嗦和再絮叨,我們見了他們還是要親切地喊一聲「老袁大爺」或是「老曹大爺」,還有儀態萬方的馮·大美眼,還有打小就和我們在一起割草剜菜的女地包天和女兔脣,還有多才多藝的六指叔叔和瞎鹿叔叔……都是我們的親人呀。六指叔叔把一個尿罐都能理成美國飛行員那樣的板寸,瞎鹿叔叔的笛子和二胡吹得和拉得多麼哀怨和傷感呀。過去的哀怨和傷感對於我們的現在是一種啓示或是預感嗎?是一種前奏或是過門嗎?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隻笛子或一把二胡,把我們故鄉都吹得升騰了和把月亮都拉低了。現在他們都不在了,他們變成了一片瓦礫場上到處亂扔的破磚亂瓦他們的頭顱和骷髏就這麼在野地裡四散着。當我們抱着我們親人光禿禿的頭顱的時候,當你們的血肉和筋腱和睫毛都被風化和吹散的時候,我們的淚落到了你們臉上,你們的表情還是大張着口腔一成不變。我們不知道你們的身軀毫無主張地走到哪裡去了。你們生前我們沒有照顧好你們,你們死後爲什麼還是愁眉不展和一副深刻的表情呢?你們沒有跳舞和狂歡。你們好象死得和走得不太安詳。你們在懊惱什麼呢?你們在反悔什麼呢?過去的世界上還有什麼放不下和牽着心的東西呢?再好的深刻過去一段也都是飯後茶餘的一句笑話,愁眉不展只能得到後來人的另一番嘲笑,當你們的血肉、筋和睫毛漸漸已被風化和吹散的時候,你們知不知道人間的懊惱和深刻也會被風化和吹乾呢?一陣風你們就去了。你們爲什麼不跳舞?你們爲什麼不開篝火晚會?如果你們不開和不跳,我們可要在這故鄉的原野上,再起另一座麗麗瑪蓮的五星級飯店了。我們會象當年的孬舅和豬蛋一樣,在裡邊胡作非爲和羣魔亂舞。我們都不是精神上的不撤退者或是要守護我們故鄉的黃昏和田野。我們還是可以馬上對話和談心的。我們的身軀沒有了,但是我們的頭顱還是可以馬上到村西的牛屋裡去,我們的頭顱圍着桌子或者乾脆就放到桌子上擺成一圈,我們就可以開一次新的討論會和對話會了。我們可以討論一下爲什麼我們要深刻和愁眉不展,弄得後代和後來人都有心理負擔。我們可以忘掉我們死後的過去,我們爲什麼就忘不掉我們的生前呢?有什麼共同的不如意、不爽快和疙疙瘩瘩的種種彆扭呢?──不是共同的還不算,如果是單個的苦惱爲什麼死後都是千篇一律的愁眉不展的表情呢?一定有一個共同的情結。而且這個苦惱和疙瘩絕對不是針對別人,如果是針對別人我們可以外延成一種憤怒──當然我們這種在日常生活中的憤怒的發泄都是尋找最薄弱的環節入手了,他們可能是我們孱弱的父母,當然最可能的就是我們的孩子。下雨天爲什麼打孩子呢?純粹就是爲了閒着就是閒着嗎?不,這是我們憤怒的集中。我們在睛天的日子裡過了一段總是盼着下雨。爲什麼小劉兒生前的身上總是青一塊和紫一塊呢?就是小劉兒他爹那個老雜毛集中了對我們、對大家、對故鄉和對世界的所有的不快。但現在大家和小劉兒他爹的區別在於,我們不但對別人和客觀、對世界和故鄉產生了不滿──不滿就是我們進步的開始和起點,而且開始對自己的生前和平生也發生懷疑,這就使問題更加複雜和讓人愁眉不展了。他們死後對我們後代倒是滿意了,見到我們他們的頭顱沒有憤怒甚至還有一些久別重逢的親切和欲言又止。他們現在糾纏的僅僅是自己。這是他們上吊的標誌。這次他們倒是把我們像一個屁和一個蛋一樣輕鬆地給放過去了──你們把自己倒是留在了海關的另一邊。飛機就要起飛了,但是你們就是不往自己的護照上蓋出境章。你們以爲自己是有問題和不宜出境的,雖然你們的身子早已經出境了但是你們的心還是留在了故土和祖國。你們的靈魂開始糾纏起你們的前身。這個標誌就是你們的愁眉不展。親愛的爹爹,你們知道你們這樣跟自己過不去,比當年你們打我踢我擰我和掐我還讓我心痛。你們打我們踢我們擰我們掐我們那是爲了我們好,現在你們打自己踢自己擰自己和掐自己是爲了什麼呢?我們的心都在滴血。爲什麼當你們的血肉已經化成了一撮塵埃,你們的頭顱成了張着嘴的一塊風化的不變的骷髏,還要給你們的後人留下愁眉不展的表情呢?看到這個表情,你們的兒孫們比自己遇到煩心事還要苦惱和百思不得其解;不弄懂和弄通這一點,我們的日子也過不安穩,我們提着和懸着的心也放不下。一個頭顱是這樣沒有什麼,問題是全部的頭顱都是這樣,這就讓我們對你們這個共同的情結也像你們一樣繞不過去和趟不過這條河了。到底是爲了什麼?你們把你們的苦悶留到了自己的心中和你們的表情裡。我的親愛的哥哥。一個愛你痛到骨髓的人問。──讓我們看着你們的骷髏還猜着你們的心事。同時,你們這一手可真夠厲害的,你們生前的打我們踢我們擰我們掐我們沒有把我們制服,現在你們的愁眉不展倒是把你們的後代給難爲住了。不但是小劉兒,就是故鄉的所有的後代,這個時候都抓着自己的青頭皮說:「這比打我們掐我們還讓我們爲難呀。」

又摸着自己渾身光滑沒青也沒紫的身子說:「當初我們還真是小看了爹。」

我們打着燈籠,往河裡放着七月十五的鬼節的燈紙船,我們試圖通過這河流來溝通我們的過去和你們的現在。我們怎麼不能回到同一天呢?時間就那麼重要嗎?我們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爹爹的頭顱,我們把它們抱到自己的懷裡,就好象我們小時候你們還沒來得及打我們踢我們擰我們掐我們的時候還親我們愛我們把我們當成你們自己──那時我們還是一個粉紅的肉團呀──的時候,你們把我們抱到懷裡一樣。我們也愛着你們和親着你們。我們的嘴脣上沾滿了骷髏的風化的粉末。瞎鹿的後代小瞎鹿在那裡像當年的瞎鹿一樣拉起自己的胡琴,我們像當年的爹爹一樣小我們在田野和骷髏間跳起舞,沈姓小寡婦的後代小沈姓小寡婦像當年的沈姓小寡婦一樣甩着自己的水袖,潸然淚下地唱道:

爹爹爹爹你不說話

你愁眉不展是爲什麼

是大年三十無白麪

還是寒冬臘月仍穿單

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還是紅旗沒有到吳起

是門上沒有葫蘆頭

還是洞房鑽出個大馬猴

是生平沒有盡如意

死後才這麼瞎起膩

黃河流水譁拉拉地響

只見骷髏不見爹孃的心房

摸天摸地能摸着高

曲裡拐彎摸不出爹孃的彎彎繞

你生前打我罵我是對我好

死後不該給自己留煩惱

…………

羣起而舞,都甩着自己的長袖。鬼魂和骷髏沒有舉辦的篝火晚會,我們給他們舉辦了。一絲歷史的個人苦惱和煩心事,牽動了多少現代和後代人的心呀。什麼是現在和後現代呢?大不過也就是田野上一羣人在爲鬼魂和骷髏舉辦篝火晚會和羣而起舞了──這個時候身後怎麼就響起拖拉機和推土機的轟鳴聲了呢?田野是什麼田野?是一羣身軀已經走後留下一地頭顱的田野。是花團錦簇的田野。在這樣的田野上爲什麼起舞呢?是因爲我們不懂頭顱和骷髏、爹地和阿孃的心。他們的心被身軀帶走了,留下一地張着嘴的骷髏。我們不瞭解他們生前的苦惱和不如意,現在這種苦惱和不如意就加倍還到了我們現代、後代和後現代人的心上。就涌到了我們的心上。我們做了換髒手術了嗎?他們克隆了嗎?他們的心怎麼在我們的體內跳動呢?怎麼弄得我們也悶悶不樂呢?誰是鬼魂呢?我們纔是鬼魂。誰是骷髏呢?我們纔是骷髏。當初你們喝了滷水也沒這麼慘──問題是這靈魂克隆到我們身上並不合拍,於是怎麼能不出現雜音、顫音和時刻的心跳過速呢?以前我們不知道人人的心跳過速是怎麼回事和從何而來,現在我們知道了。但我們知道這個並不是知道了事物的根本,到頭來我們對跳動之後的心事還是一無所知。就好象當年爹地不知女兒的心事和**一樣,現在我們也不知爹地你們的心,當然也就不知道我們自己的心。我們是一羣沒有心和沒有肺的人。萬里長袖且爲誰在舞呢?當我們一塊和骷髏坐在村西會議桌上我們還這樣想。雖然拖拉機和推土機看到我們的篝火就像轟炸機看到了地面的標誌和目標一樣尾隨而至,但是我們的靈魂和前邊的鬼魂、後來的骷髏和前邊的骷髏都一下提起自己的腦袋四散奔逃,然後快速而準確地坐在了牛屋的會議桌前。會議桌上已經蒙滿了灰塵。好長時間沒有開會了吧?不但孬舅和郭老三這樣生前愛開會的人這麼嘀咕,就是在場的所有的靈魂和鬼魂,一下都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當然這和生前的會場還有不同,生前的會場總是亂七八糟,人們的坐相總是東倒西歪,從每個人的神色和表情、姿態和抓茶杯的動作,都可以看出他們個個有主見,個個對世界有一整套自己的想法和溝通世界的渠道,誰內心都對別人不服氣,誰說話和發言都得不到大家的共鳴;但是當一羣骷髏共同坐在會議桌上或是擺在會議桌上的時候,我們看到這會場是多麼莊嚴肅穆呀,頭顱的擺法和口型的張法,是多麼地整齊劃一呀。生前的情結沒有共同,到了頭顱的時代心事和心聲一下就統一了,雖然我們不知道這心事和心聲是什麼。我們深邃的骷髏的眼睛的黑洞看着一個方向,我們口型張的幅度一樣大小和深淺──雖然骷髏的具體形狀由於生前頭型大小的不同還有所區別──像小劉兒他爹生前就是有名的小頭梨,但是大家的嚮往還是一致的。外在的音樂這時候響了起來,就好象秋風在我們身邊和田野上穿過一樣。這是一首歌頌我們爹地的歌,這是一首我們歌頌爹孃的歌,這是一首歌頌我們童年的歌,這是一首歌頌我們少年的歌。這是稚聲合唱。這是拔高的單個的女聲的遊絲。這是胡琴的低拆和抽泣。這是佔滿了整個田野的管絃樂隊和交響樂團的猛然轟鳴和從天而降的打擊和敲擊。秋風從我們骷髏頭上掠過,使我們一下子又回到了我們被砍頭的時光。過去我們從來沒有合成過一個人,現在合成了。過去世界從來沒有平衡,現在平衡了。過去事物總是有它的兩端,現在成了一端了。我們得到了安慰,我們得到了溫暖。過去的我們就像是寡婦的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現在一下就遇到了春風,冰雪溶化,我們的心聲就像春天的泉水一樣,一下就汩汩地流出來。我們一開始是來到了一個會議室,我們一開始對開會毫無信心,但是當我們來到這裡的時候,我們怎麼對周圍的環境和氣味是那麼熟悉呢?一開始還不熟悉,但是當我們走着走着,就好象走回了我們的夢境,這裡我們似乎來過,這裡我們似乎夢過,這是我們常夢的幾個支柱之一。就是這麼一個堡壘和瓦窯,就是這麼一條青草地之中的涓涓的河流,就是這樣飛速行走的路,就是這樣一望無際的花朵。我們又像一個人推開了一座塵封好久的老屋,陽光透過牆上的窟窿強烈地射進來,蜘蛛網布滿了房樑,我們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境地,但是不,因爲外在的一個聲音,一個「吱呀」的開門聲──也許連這個開門聲都沒有,是遠久的一個「吱呀」的開門聲在我們腦子中的迴盪,一個蜘蛛爬行的動作和形象,我們的腦子「呼降」一聲就開了竅,我們一下就對這裡是那麼熟悉,我們一下子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我們觸摸過的一切。我們走到和看到了牛屋之後還有一個牛屋,牛屋是永遠走不到頭的,我們不單看到這裡總有一個人彎着腰在一團亂麻中和一堆亂鐵中翻找和搗鼓着什麼,更重要是我們看到一個連一個的空蕩蕩的大房間,一排排的牲口架和鞦韆架上,還拴着千萬個模樣相同的來回搖盪的繩套。當頭顱和骷髏豸行着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乾枯的臉上終於有了青春。它又開始嚮往而不是愁眉苦臉了。爲了這個,它乾枯的臉上,竟落下了一顆豆大的淚珠。噢,我還是上吊的並不是砍頭的。我是自覺的並不是被迫的。我在日常生活中沒有苦惱。我苦惱和愁眉不展的原因是並不是因爲現實而是因爲夢境。我們一齊做了一個或一批格調低下的夢。我們是爲了夢而不是爲了人生,我們是爲了下意識而不是爲了意識。一切都滿擰了,包括田野上的篝火和舞會,包括現代和後現代。我們差着好幾個層次呢。我們差着有和無、生存或者不存在呢。我們差着光榮和夢想呢。我們差着現實操作和胡思亂想呢。我們差着低級和高級呢。問題是這個低格調怎麼突然就竄到高層次裡去了呢。但這一切的發現和發展,都是因爲一個最現實最低層次低格調它不是音樂也不是合唱的推土機和拖拉機的轟鳴,這纔是令我們啼笑皆非的。草叢和花朵爲什麼哪麼熟悉呢?原來我們穿行在其中聞到了他孃的私處的味道。這是我們爲什麼拒絕草叢和花朵的原因。爲什麼愁眉不展,爲什麼痛苦,就是因爲一個共同的夢──這個夢是什麼呢?現在我們追究的已經是這個了。不會描寫風景的作家不是好作家,沒有思想的作家也不是好作家,那麼沒有夢境呢?我們的小劉兒是不是一個好作家呢?雖然我們知道這個時候的小劉兒已經是小小劉兒了,只是爲了方便,我們還在這裡繼續用小劉兒罷了。用小劉兒也不是小劉兒了。豬蛋也不是豬蛋了,孬舅也不是孬舅了,老曹也不是老曹了,老袁也不是老袁了,大美眼這時已經是小美眼了,現在世上已經時興小眼了,已經時興眯眯眼了──爹爹也不是爹爹了。追尋一下爹爹的夢境和反悔沒有壞處。我們總是怪爹爹不理解我們和把我們身上擰得和掐得青一塊和紫一塊,但是我們什麼時候體諒和理解過爹爹呢?爹爹那一顆破碎的心。一遇到問題我們就責備爹爹的現實和日常,怎麼在日常的方向和每一個細節上都是一個不着腔調的人呢?但是我們沒有考察爹爹的內心和夢境。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只是瞭解了一個表面和日常的爹,我們不瞭解一個廣大和飄渺的夢中的爹。我們只會說爹爹爹爹你不說話,你愁眉不展是爲什麼,是大年三十有人逼債呢,還是女兒變成了白毛女呢?大不了我們再考慮一下爹爹的男女之間的關係問題,這時就覺得已經夠體貼夠深刻也夠通情達理了,但是我們沒有考慮到爹爹的下意識和他的夢。我們只考慮在意識和日常中爹爹是怎麼蠻橫無理的,我們沒有考慮在下意識和夢境中爹爹是怎麼受煎熬的。我們只知道爹爹在日常生活中一地雞毛中是如何猥瑣一張熟悉的嘴臉,我們不知道爹爹在一地頭顱中是如何深刻和一下子讓我們陌生的。爹爹飄渺起來,原來也是整個心充滿了天地,原來也是如大鵬展翅翱翔九天處處沒有着落和不着邊際。這時我們一下就跟不上爹爹了。爹爹爲什麼在日常生活中擰我們和掐我們呢?於是這也就成了活該。爹爹看似在日常生活中和我們在一起,但是他的心,當他一個人走神和做夢的時候,他的心就不在這裡了。我們在日常生活生和一地雞毛中糾纏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只好與民同樂和與兒同樂地也是無奈和嘆息地只好用一地雞毛的方法來對付我們了。他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當我們身上被掐得和擰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時候最先在心裡落淚的是誰呢?不是我們這些被擰得和被掐的人,而是擰我們和掐我們的爹爹。不是爹爹要擰我們和掐我們,而是我們把爹爹逼到了這一地步。這時憤怒和落魄和不知身在何處的不是我們,而是我們的爹爹。我們頂多只是關心過他的日常生活享受、到哪裡度假帶着家屬,大不了再關心一下他老人家的關係生活,送上一水的小姑娘,但是我們什麼時候關心過老人家的下意識和他的夢境呢?我是在下意識和夢境裡命令行動,老人家在上鞦韆架或是斷頭臺的時候這麼說。老人家還痛心地說:別跟我一般見識。但是我們還是得理不讓人地抓住爹爹的這一點不依不饒。我們在不同層次和相互不理解的情況下打了一個交手仗。當我們哭一陣鬧一陣晚上躺在被窩裡睡着以後眼角還矯情地掛着委屈的淚珠的時候,我們知道不知道爹爹往往在這個時候還要端着油燈來到我們牀前,用他那溫暖的大手,把我們眼角的淚給擦去呢?爹爹擦了我們的眼角之淚,可爹爹心頭的永久之淚有誰去給他擦呢?爹爹披着衣服,站在他的窗前,爹爹思緒萬千和高邈深遠。可憐的爹爹,這時又鑽到了他的下意識和夢境之中了。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爹爹爲什麼愛在夜間辦公──凡是愛在夜間辦公和寫作的人,都是我們的爹爹和愛擰我們掐我們的人當然他也就是最親和最愛我們的人;我們也知道了爹爹爲什麼愛在牀上失眠和每天睡很少的時間了。過去我們總是理解成是爹爹對我們的操勞,現在看起來這種理解是多麼地膚淺。爹爹往往是在站着睡覺,爹爹深更半夜和五更雞叫的時候披着衣服站在窗前的時候就是站在他的夢境,他在牀上的時候反而是在我們庸俗的現實之中。這也是爹爹討厭一地雞毛的原因,這也是爹爹喜歡深夜之中雄雞第一聲啼鳴的理由。這個時候爹爹就要像鬼魂一樣消失了,他就要到他的夢境和他的幸福和暢想之地去了。爹爹爹爹你不說話是對的,你和我們沒有什麼話要說。現在需要做的是我們端着燈來到你的牀前和搖籃旁,幫你深入一下內心、下意識、夢境。幫你擦乾一下心中的淚。在你的生前小劉兒等一幫操行的子孫沒有做到,當你成爲頭顱和骷髏的時候,讓我們這些小小劉兒來做這些本來也是我們的爹爹要做的事吧。我們來一個燈下談心吧。我們心平氣和,我們不做無謂的爭論,我們做一下學術探討。所有的頭顱都朝着一個方向,所有的頭顱都一張一合出同樣的口型和說着同樣的話。所有的頭顱都成了小劉兒,小劉兒這個時候代表着我們的爹爹──當時看起來沒什麼,但是到了後來,我們發現這種選擇的本身,也是一個錯誤和歷史的誤會。小劉兒這個時候是頭顱中的一個也是一個爹爹也愛擰小小劉兒和掐小小劉兒是不錯,但是他只能代表他自己而不能代表集體呀。這跟選他去看花可不一樣。看花只需要體力不需要智能,現在需要智能誰知道他又會迷失到什麼地方呢?何況他還從事過寫作。從事過寫作的人都有這點毛病,就是容易把自己凌駕於集體之上,把自己的痛苦當成大傢伙的痛苦,這時他反倒把大家的痛苦和所要表達的一切給忽略了。我們找他的時候,是覺得他和大家形象相同,頭顱一樣,骷髏一樣,一張一合的嘴巴骨也一樣,雖然他生前在家和在爹的面前一語不發──那時哪有他說話的地方,但是出了門調皮起來還是伶牙俐齒和一句實話沒有,說着說着往往還很有條理,於是選他做了爹的代表;誰知一場表代下來,我們才知道我們選擇的時候忘記了他所從事過的職業真是大錯特錯。哪怕是他下了地獄之後呢,也不要忘記他生前從事的職業。同時我們還忽略一個問題,小劉兒過去雖然伶牙俐齒和從事寫作,就算是他能代表我們他究竟能代表我們的哪一部分呢?爹爹還有很多層次,我們究竟是讓他代表我們的哪一層呢?同一個爹爹,又有意識的不同層次,我們讓他代表我們意識的那一層呢?是代表我們的下意識還是代表我們的夢境呢?我們的後代小小劉兒可是來作調查的──恢委會派來的調查員可是來調查我們的內心、下意識和我們平日做的什麼夢,由這些夢再來總結和歸納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就是在意識中爲什麼不開心,我們錯就錯在選錯了我們的代表,我們怎麼能讓小小劉兒調查清楚呢?小小劉兒調查不清楚,我們這些骷髏爲什麼不開心的癥結和繩索怎麼能解開呢?我們怎麼能選小劉兒呢?如果放在平常,如果放在過去,如果是在一個膚淺的時代和在一個酒足飯飽無所用心的太平盛世,我們全體人民都只是生活在意識的一層也就夠了,別的就不用你多操什麼心了,我們選擇小劉兒說些表面的話做些表面的文章倒也罷了──看看他以前寫的文章,哪一篇不是表面的呢?──就是表面文章,也是淺嘗輒止;但現在是一個痛苦的時代,我們田野上的骷髏個個悉眉不展,人間地下都在沉默和靜思,都開始不關心別人只關心自己的內心,一個個都把自己鎖到自己內心的心事裡遊不出來和撞不出去,這個時候我們可就真的不知道將要在沉默中消亡還是在沉默中爆發了;這個時候我們就不是停留在淺層次不能光靠考察一個人日常的一言一行和他的關係生活得出他了,就應該深入一下他的內心了;而且單是考察他的內心還不夠,還要考察他意識的流動到底在哪裡發生了堵塞;他的夢境出現的是什麼景象。這時我們就知道選擇小劉兒來接受這種考察真是大錯特錯。錯就錯在我們忽略了我們是骷髏而不是人更不是花。考察出來的結果就是該代表我們的時候他不知所云,不該代表我們的時候他倒在那裡盤桓了許久,說了許多不該說和沒必要說的和糾纏的──糾纏下來好象我們大家都是這樣愛糾纏和愛拖泥帶水的人一樣──空話、大話、套話也就是廢話。他給小劉兒──我們親愛的後代和調查員提供了非常不準確和不能代表我們的信息。這個民意測驗是假的。照這個信息得出的結論不但不能映照出我們的內心和下意識、夢境和遊動,就是放到我們的意識層面如果照這個測驗去做一件事譬如生前去競選總統或是秘書長這樣一個意識的舉動也是必然要失敗的。小小劉兒這樣一個後代就像我們以前年輕的時候一樣是照樣要受騙的。我們總是在錯誤的經驗、測驗和信息指引下前進。除了這個公衆的錯誤在小劉兒身上一下集了大成和更加發酵,小劉兒本身還有他自己的問題呢,即他還是一個爲了目前可以犧牲我們和他自己過去和將來的人,他是一個顧頭不顧屁股的人,他是一個沒頭沒腦的蒼繩;在戰場上爲了保護自己他能犧牲自己的親人,我們就可以想象,面對恢委會派來的調查員,爲了突出他現時的自己,他是多麼地興致勃勃和忘乎所以,他是多麼地手舞足蹈和沒頭沒腦;他可以任意地編造過去和展望將來。小小劉兒要什麼就有什麼,這個時候爲了讓兒子滿意他可創造所有的下意識和夢境。小小劉兒還在那裡興致勃勃和有旗開得勝的感覺呢。他還在那裡拼命地記錄呢。但這所有的感覺和夢境都是假的和臨時編造的。──於是我們又一次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地耽誤和錯過了一個時代。爲了我們對爹爹也就骷髏的選擇的錯誤,我們所有的爹爹和骷髏在烈日炎炎或漆黑一團風雨交加的田野上暴屍或暴頭野外的愁眉不展和一團深刻都是白做了。我們在即將由我們的兒子和後代找到我們下意識和夢境,由此找出我們愁眉不展和後悔反悔根由的一個大好時代在就要取得勝利的關頭眼看着又付之東流了。

調查員(也就是小小劉兒):爹爹。

骷髏(也就是小劉兒):(心裡一陣高興和激動。我終於成爲爹爹了。生前由爹爹壓着沒有實現的夢想,現在在成爲骷髏的時候終於實現了。還要調查什麼夢境呢?這就是最好和最大的夢境和夢想了。人成爲骷髏,還是比在肉包骨頭一身熱血在流動的時候也就是生前和人的時候要好和幸福呀。我生前就說過,我對死是無所畏懼和視死如歸的。當時大家說是一種感覺和衝動,現在就找到了理智和果然的基礎了吧?我是一個早有預感的人,無非在過去的日子裡有你們壓着我不敢說和無處表達而已。爲什麼一個黑孩子在生活中愛默默無語呢?你們看着是老實,是怯弱,是無能,肚子裡本來就沒什麼水,錯了,這肚子裡膨脹的水倒是有,但就是讓你們堵着流不出來或者乾脆不屑於給你們流罷了──我肚子再憋得慌,但我就是不流,我就留在肚子裡,總有一天會噴薄而出。或者說,肚子里根本不是水,而是一輪太陽。我的爹爹是什麼爹爹?孩子,他和我這樣的爹爹就不一樣了;他們是一團烏雲。當我也和他們一樣成了頭顱和骷髏的時候,看着他們愁眉不展是一回事,看着我也愁眉不展就是另一回事了。愁眉不展和愁眉不展不同,而在你們這些小小劉兒小小豬蛋和小小大美眼看來都成了千篇一律一個表情了。表情一樣,內容卻不同。我跟這些大人們在一起,我能活到現在終於熬成爹爹有了出頭之日和有了說話的地方,是以我被他們壓抑了幾個世紀爲代價的。爹爹想什麼時候擰我就可以擰我,想什麼時候掐我就可以掐我。幾個世紀下來,你來看看你爹爹身上還有一塊好肉沒有?現在當我成了爹爹之後,我又是多麼地和藹和平易近人,聽到一聲「爹爹」的叫聲首先不是兒子在那裡激動而是爹爹在那裡激動,過去我和爹爹的關係,哪裡會出現這種動人的情形呢?你叫了半天爹爹,爹爹還不一定理你呢,你在那裡戰戰兢兢和哆哆嗦嗦不知這個時候該不該叫他他從叫聲中知道了有你這樣的兒子丟不丟他的臉呢。他不高興的時候不能叫,人多的地方不能叫,凡是他覺得這種時候兒子出現會讓他丟人和丟份的時候都不能叫,除非是他叫你到他跟前爲了欺辱你一頓擰你一頓掐你一頓,藉此顯示他在衆人面前還是一個人物除外;但是你從此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一概不叫也不成,你躲了他也不成,他迷路的時候你要把他叫回來,他口渴的時候你要給他送碗水──而且一般的水還不成,得是敗火的柳葉水;他唱戲的時候你要在後臺給他提詞,他鞋掉了的時候你要給他撿回來,他累了的時候你看他還高興還讓你到他跟前去你要主動上前給他捶背,他腳氣發了的時候深更半夜你得跪到他面前給他捏腳。暮色起了和炊煙繚繞了,你得像爹爹或娘喊兒一樣到村西的土崗上把他喊回來吃飯。扯着尖細的嗓子,不是村莊上的應該飄蕩的「孩子,回家吃飯了」,而是「爹爹,回家吃飯了。」知道同性關係時代爹爹是一個什麼樣子了吧?當我是兒子的時候我是這樣,現在我成了爹爹我本來應該怎麼樣呢?按照歷史發展的規律,我也應該像爹爹對待我一樣來對待你。但是我沒有這麼做。我一聽你叫我「爹爹」,我首先就感動了。這個感動不是說我兒現在成了恢委會的調查員我現在是一個被告和審問的對象我才這麼做,你就是不是恢委會的調查員,也和當年的我一樣是一個不招人喜歡和待見的小黑孩和小雜種,出於爹爹我本人的高風亮節和不計前嫌,我也不會像爹爹對待我那樣對待你。你要調查什麼?我的頭顱不能說話,但我的心已經跟俺的孩兒相通了。你要問什麼你就問,你要調查什麼你就調查。當初我在衆多頭顱中也只好隨波逐流了,別人愁眉不展我也就愁眉不展了,別人深刻我也就只好深刻了,其實那不是我一慣的作風和人生準則。生前我不是已經不愛說話了嗎?在他們生前愛說話和整天都在表達的時候──到村莊和故鄉的各個咖啡館和啤酒屋去看一看吧,人在那裡擁擠,都一對一地在那裡喋喋不休,千萬張人嘴在那裡不停地翻動,整個咖啡館啤酒屋「嗡嗡」地成了一個大蜂房,這個時候就有一個黑孩子在默默地舉着啤酒冷眼旁觀呢。他生前沒有什麼話要說,他和這些人生活在一個時代本來已經夠窩心的了,話已經被他們喋喋不休說盡了和說完了,他還有什麼話要說和要對他們說呢?但是這是生前,可現在我們不是已經死了嗎?不是已經改換了一個世界現在不是咖啡館和啤酒屋而是田野和頭顱了嗎?和我一同來到田野的鄉親們和爹爹們還以爲我是生前的我呢,還是那樣默默無聞和無話表達呢,所以他們在被調查的時候就推舉了我,以爲我自己無話可說的時候就只好代表他們。親愛的叔叔大爺們,你們在這裡又犯了一個大錯誤。生前我不愛說話是因爲我面對你們的時候感到無話可說,當然我就是想說你們也不給我提供這樣的場合和機會,一到開會的時候,你們只徵求你們同夥的意見,「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對我視而不見,接着就宣佈散會了。現在因爲你們還對我是老印象和視而不見,所以你們推舉了我。可你們哪裡料到,當你們把我和他們擇開的時候,我就像解了套的狗和開了鎖的猴兒,我就不是以前的我,我可要來一個本性大暴露了。我不是不跳出來,我以前沒有這個機會。現在這個機會你們終於提供給我,我說出什麼不對你們心思的話你們可是自作自受。一切都跟我沒有關係。就是我說過的話和走過的路,我也一概不負責任。我是一身輕鬆。我從來沒有這麼揚眉吐氣過我的兒子。我平生也就是在兩個大的歷史機遇面前揚眉吐氣,一個是臨上吊之前的自我時代,他們不懂就你爹爹我懂他們的命運都握在我的手裡,我儘量給他們拖延上吊時間延長着他們的痛苦,還在現在的頭顱時代又輪到我發言的時候。倒是過去幾個世紀和世界都壓着我不讓我說話,現在突然讓我開口,我倒有些惶惑和不安呢。我倒有些浮躁和輕浮呢。如果因爲這個說話和咱爺倆談心機會的突然而至我在這機會面前有些激動和輕浮,我親愛的兒子和世上唯一的親人,就請你原諒我吧。你爹本也是個穩重和有教養的人,本也是個大家出身的子弟,無非生不逢時,和這麼一幫土頭土腦的人生活在一起被他們同化了;其實稍微懂一點歷史知識和有歷史眼光的人一眼都能看出,就是在那些任人捏掐的時代裡,我的一舉一動,稍微提一下旗袍和甩一下水袖,都能看出我過去的出身和祖上的榮耀。我後來和現在在你面前表現的按捺不住的浮躁和輕浮,都是他們和那些庸俗的時代強加給我的。一個再有教養的貴族,生活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天地裡,久而久之,他也和一個叫花子沒有什麼區別了。現在好了,我們的時代又回來了。這個回來的標誌就是當一個世界都在那裡沉默和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把握的時候,他們終於能安靜地讓我和你──世界上兩個最親近的人坐在這燈下談心和調查。他們的命運都要在我們的談心和調查之中來決定。這還不是我們的世界嗎?可憐的骷髏們愁眉不展這麼長時間,就是爲了等待我們的談心和對話,他們對自己的命運和交待不也有些大意和隨便嗎?但是一切晚了。我已經由他們推選出來了。我代表着人民的意志。過去在你們身邊我不說話,豈知現在我就要代表你們說話了。對着你們的時候我無話可說,現在我對着自己的孩兒了可不就有一肚子心窩子話要掏出來嗎?問吧孩子,你調查比我調查任何人都更加合適。我早就憋着一肚子的話要說一直找不着突破口呢。你就往我這氣球上扎一個眼和放了我的氣吧。)

小劉兒直到現在當然他的頭顱都沒有動,還一句話都沒有說,他的骷髏也沒有一張一合,剛纔所說的一切都還是他的心聲和他的心理活動。但我們所有的骷髏,只是看到他的表情,看到他頭顱在那裡激動顱上青一陣和紅一陣的顏色,我們就知道這個代表已經選錯了。但當時我們對他的錯誤還沒有認識得那麼深入,我們只是覺得他這是一種愛表現自己的體現,可能在將來的調查中會走偏帶着明顯的個人傾向會以偏蓋全但是我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滿腔仇恨地出賣我們。不是在自我時代你已經風光過了嗎?我們當初所以選定小劉兒,也是看他是一個剛剛風光過的人,是一個已經見過世面的人,是一個曾經支配過我們的人接着他就不會再跟我們計較什麼了,換一個滿腔仇恨和滿腹牢騷的人他就會更加忘記大家,沒想到到頭來我們還不如選一個那樣的人呢,現在選了小劉兒倒使事情更加糟糕了。他哪裡會有一個風光夠的時候呢?他哪裡會有一個體現大家不體現自己的偶爾的想法呢?我們在忘記他職業的同時,也忘記了他的出身。他是一個從三國時代起就給人捏腳的主兒,這樣的不平和深仇大恨,不是一個兩個讓他風光的機會能夠使他心理平衡的。選小劉兒和他兒子對話選錯了,就是不選小劉兒選六指這樣的剃頭匠也同樣不行,不但選他們不行,就是選前朝的貴族老袁和老曹你也保不齊他們會做出什麼,他們也經歷過一段苦難的歷程和日子。不但他們不行,豬蛋和孬舅這樣剛剛過去的新貴也不行,他們又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容易更加不着腔調和不負責任。選來選去,到了頭顱的時代,故鄉的人沒有一個能靠得住。當時我們怎麼忘記了在我們頭顱之中,還有一部分生前不遠萬里來到我們故鄉的現在的頭顱形狀和我們不一樣的外賓呢?選他們倒要好一些呢。不管是馮·大美眼,還是基挺·米恩,就是當年對男人操刀一快的卡爾·莫勒麗,對我們故鄉和衆人的態度,恐怕也要公允、超脫和局外人的多呢。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晚了。小劉兒已經成了我們的人民代表或者就是我們的總統了。他已經坐上那個位置了。我們把一個人推上一個位置是容易的,但是當我們想再把他從這個位置上拉下來就沒有那麼容易嘍。這個不容易的關鍵之點,就在於我們已經賦予他這樣一種權利,就是他出口成章都能代表我們,而我們卻已經不能代表自己和沒有發言權了。看,小劉兒的頭顱和骷髏在煤油燈下發出的那獰笑吧。天下已經是人家爺兒倆的天下了。小小劉兒也是一副青年學生和調查員的無知和天真的面孔呀。他還有些崇敬看着自己的爹爹呢。我的天,這就是我的爹爹嗎?就是那個寫過許多文章現在骨頭都漚爛了還被人崇敬的小劉兒嗎?我真的隔着一個世紀和隔着陰陽又和他老人家坐到一起了嗎?是我調查他而不是他調查和編排我嗎?我崇敬地叫了一聲「爹爹」,我已經激動得嘴脣哆嗦和說不出話來了,沒想到他竟對我這麼和顏悅色用骷髏的表情作答呢。從骷髏的表情又可以看出他對調查將要採取的態度是積極的而不是消極;是合作而不是拆臺,小小劉兒窘迫和焦躁的情緒倒是一掃而空。謝謝你,爹爹,當然我們知道越是這樣,調查出來的結果就離事情和我們的下意識和我們夢境的本身越遠。小劉兒已經在那裡背道而馳地下嘴、發言、鼓勵和說話了。

小劉兒:兒子。別怕。(這話說得多麼無恥。當一個小孩子面對着一個骷髏的時候,他能不害怕嗎?)你該問什麼你就問,你該調查什麼你就調查。你問什麼我就答什麼。我說什麼你就記什麼。我不會給你說假,當然也不會給你說真,我想起什麼就是什麼。從南京到北京,小孩沒有大人精。我能騙過一地頭顱,我就應付得了你的調查。我沒有吃過豬肉還沒有見過豬跑嗎?我沒當過爹爹還沒當過兒子嗎?我孫子都當過多少年了。我還不用當年老雜毛對付我的那一套來對付你,我也不用我的陰謀詭計對付你,我就用我的本質──我不用我的演技就用我的本色就足夠了。我擡一擡腿就比你的頭高當然現在我已經沒有腿了,我的腿不知無奈地隨着那些糊裡胡塗的當年壓迫和對付我的爹爹和叔叔大爺們的身軀走到哪裡去了──說到這裡爲了我的腿我倒是有些傷感,雖然我也痛恨當年我有腿時候的生前。我捏着半個嘴就能說得過你──雖然現在就剩下一個骷髏。我想到哪說到哪就能讓你們把調查搞得清清楚楚和明明白白,讓你們如獲至寶地捧着一團心裡話其實你們捧的是一團廢紙和廢話回家。現在我們走一下儀式和使我們的調查正規化和嚴肅化吧。看看,現在是誰控制着調查的過程和氣氛呢?不管世界風雲如何變幻,到頭來控制世界的還是爹爹而不是兒子,換言之如果你不是我的兒子的話──說到這裡我都有些委屈了──我在這裡爲人吃苦受累費腦子本來我骷髏的腦子就不多是爲什麼?我是被調查者,現在我倒替調查者操起了不必要的心。正因爲你是我兒子,我的態度才這麼和藹和主動,是鼓勵兒子而不是消極對待調查。爲了故鄉的前途和這些愁眉不展的骷髏們,爲了兒子──雖然他們幾個世紀都對不起我而你與我剛剛結識。當然,這些糊裡胡塗的骷髏就這麼把他們的命運和故鄉的前途說託付給我們就託付給我們爺兒倆了,他們也顯得忒大意和使事情變得有些好笑和滑稽了。但是我們還是要嚴肅地對待這好笑和滑稽,別人滑稽我們不滑稽,於是他們就顯得更加滑稽了。我們要像在嚴肅的法庭上一樣展開這次調查。(接着就像是在法庭上一樣舉起了自己的右手──當然他已經沒有右手了,只是做出那種滑稽的舉動罷了。)我以上帝、聖靈和聖子的名義,我對着上帝發誓,我在法庭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我知道我有權保持沉默但是出於我善良和固執的本性我做不到──我不能置這些愁眉不展的骷髏的死活於不顧,於是我今後說的每一句話都可以作爲法庭上的證詞。好啦,兒子,我們開始吧。不要緊張,遇到小事緊張還可以原諒,遇到大事緊張就不可以理解了。因爲遇到小事都是自己的事,當然我們要緊張一些,我們家的雞丟了都是我們今天最大的事;但是遇到衆人的命運故鄉的前途這些大事對於大家是大事,對於我們就是無關痛癢的小事它愛怎麼着又礙着我們什麼了?如果你還不習慣大事和小事的這種排列,遇到大事你還是緊張一切要看你爹的眼色行事當然這樣做也沒什麼不好,那麼你就從你爹的小事開始調查吧。你就只管調查你爹而不要管其它骷髏的死活了。這樣下來不也是一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辦法嗎?開始吧。問吧。調查吧。你這恢委會派來的沒有蛋子和**的調查員,我簡直對你有些生氣了。過去當我們是骷髏的時候你們不是老唱「爹爹爹爹你不說話,你愁眉苦臉是爲什麼?」現在看這歌得改成「兒子兒子你不說話,你愁眉苦臉是爲什麼?」了。

聽完小劉兒的一段話,恢委會的調查員小小劉兒又開始緊張了。不但小小劉兒緊張,我們所有的骷髏也開始緊張了。以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們把他推舉上去,沒想到他來了一個真相大暴露。他對我們對他的信任這麼玩忽職守和貪污腐化。如果他只顧個人的淫樂而不管大家的死活,我們一羣骷髏可到哪裡去找人做主呢?我們一開始認爲他大不了就是一種逞能,現在看他就是徹頭徹尾地對我們的狠毒和報復了。他已經開始把自己凌駕於集體之上了,如果他這樣代表着我們的調查我們多年的骷髏的愁眉不展的表情都是白做了。痛苦的感情都白白浪費了。於是會議室裡所有的骷髏都在那裡嘬着牙花子,一會議室都是骷髏上牙嗑下牙的聲音在那裡說「苦也,苦也。」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我們已經把他推上去了。我們還非得他代表纔有法律效應,而我們自己就代表不了自己和把握不了自己了。我們只好聽天由命了。一羣骷髏在那裡苦兮兮地聽之任之地等着放到過去誰眼裡也不眨的小黑孩小劉兒來決定和判決他們的命運了。他們再一次開始愁眉不展。如果說在田野上愁眉不展還有些盼頭和希望所以才愁眉不展的話,這次的愁眉不展可是因爲徹底的絕望。這次愁眉不展比上次的愁眉不展從層次上可要深刻和絕望得多。又往下深了一步。深刻原來就是這麼形成的。上次我們還有客觀和集體可以怪罪,這次可是我們自己把小劉兒推上臺的。想到這裡,我們才明白剛纔我們爲什麼對牛屋和拴牛的鞦韆架那麼熟悉。我們果然是自殺而不是他殺。法庭索性不用再開下去了,我們索性承認這一點也就完了。就是小劉兒現在拿着鬼頭刀一刀下去把我們的腦殼砍了下來我們的後脖梗子裡掠過了一陣秋風,我們到了任何地方也不認爲是小劉兒的責任責任還在我們自己身上我們還是自殺。我們死得其所。我們死得活該。小劉兒,我們的親人,和你在一起相處這麼長時間,我們沒有想到你還有這麼一手。我們死而無悔,我們視死如歸。你現在說什麼對我們都無所謂了。──說到這裡我們倒破碗破摔地想開了。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到了骷髏的時代我們還怕他們個鳥?我們不被理解也沒有什麼,只要你小劉兒這次──通過出賣我們頭顱的利益──徹底痛快了舒坦了也就行了。就好象過去異性關係時代,你只考慮你自己的感覺就行了。──當然話是這麼說的,可當骷髏們說着這些話的時候,從歷史到現在,從心靈到夢境,還是略微飄過一陣辛酸。一個個本來乾枯和風化的骷髏,現都一個個潸然淚下。從這眼淚裡,我們還是看到他們想通過眼淚對小劉兒的感化勸小劉兒有些回頭,乞求小劉兒在心裡能激起對骷髏的一絲親情。我們是誰呀,我們都是你的叔叔大爺和你的親人呀。一個個親人像鬼影一樣站了出來。小劉兒的爹爹,孬舅,豬蛋,老袁大爺和老曹大爺,白螞蟻和白石頭──白石頭小的時候還和小劉兒玩過尿泥,玩尿泥的時候兩人還起過一些糾紛;過去兒時的糾紛,到了成年和骷髏不就成了一種親情嗎?還有牛繩·隨人和橫行·無道,牛繩·隨人就不說了,當年橫行·無道當村長的時候還給過你一個棗餅。還有卡爾·莫勒麗和馮·大美眼,對後者──這美麗的舅母,當年你不還一往情深嗎?還有瞎鹿,還有剃頭匠六指,剛剛過去的鞦韆架時代他把別人的頭都剃了而自己在那裡大哭。還有女兔脣姑姑,還有牛根哥哥,牛根哥哥當年不還拉着你的小手在河邊走嗎?……衆人用眼淚和回憶煽情,還真煽得小劉兒有些不好意思了。看來他還是年輕呀,還是一個人鬥不過衆人的智能呀,生前是這樣,到了頭顱時代還是這樣。小劉兒這時就心軟了,就口餒了,就心平氣和而不那麼牛逼和盛氣凌人了──他還是一個幹不成大事的人哪。他在小小劉兒面前,一下又變成了一個被調查的罪犯而不是剛纔爹爹的口氣了。法庭上的氣氛一下就陡轉了,氣氛的控制一下就不在小劉兒裡而到了小小劉兒手裡了,就不在被告的手裡而在法官的手裡了。氣氛一下子就正常了。頭顱們一下子就放心了。事情還有希望,事情還有轉機。衆頭顱這個以柔克剛的策略到底是誰想出來的呢?多少年過去之後,在衆人之中──當衆人已經又不是頭顱而又枉生爲人的時候,當老一輩開始在後代面前敘說和各自寫回憶錄的時候,大家對這個在關鍵時候挽狂瀾於既倒的功勞到底該屬於誰還是有一些爭議的。僅我所見,同一件事起碼在10本回憶錄中出現過,都說在當年的遙遠的那個不堪回首的頭顱和骷髏時代,在莊嚴的法庭上,一個瘋子和蝨子小劉兒,如何讓他(她)給制服了。還不用兵戎相見,就憑以柔克剛,憑着三寸不爛之舌和幾滴鱷魚的眼淚,就把當年大名鼎鼎和叱吒風雲的小劉兒給拿下了。爲了突出他們自己,甚至小劉兒的形象在他們的回憶錄裡也無形中給拔高了。我降的是一頭大馬而不是一頭毛驢──這些後人的爭論就不去說它了。本書卷一的開頭,就是小劉兒本身和他的孬舅,不也因爲一個回憶錄的細節在那裡口誅筆伐和大打出手嗎?──我們還是客觀地說我們當年的法庭調查吧。小劉兒的架子一下就放下了,小小劉兒當然就陡然增加了一些勇氣。這樣氣氛也就正常了,起碼可以開展正常的調查工作了。當然小小劉兒面對着變得和藹和平易近人的爹爹,心裡還是有些不大放得下,心在那裡還有些稍稍懸着。也是多少年之後,小小劉兒已經長大成人,有一次帶我──這個時候他已經成爲爹爹我已經成爲兒子──一塊去到街上有大浴室也就是公共澡堂洗澡,前胸上下都各自搓了以後,我們爺兒倆開始相互搓背,泥卷當然是四處散落了,這時他一邊身子隨着我的搓動也在前後運動──這令我一下想起了當年同性關係時的一個動作──一邊扭回頭──這就更像了──對我語重心長地說:

「知道我們日常的心態是什麼嗎?」

我在那裡搓得和運動得滿頭大汗,這個問題一下來得過於突然,我只好一邊停下來在那裡喘氣,一邊傻乎乎地搖了搖頭。他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時我有些年輕無知,他老人家倒是有些老氣橫秋了──對我說:

「就是我們的心總在懸着,我們對世界總是放心不下。這個放不下可能是因爲一個人,今天到底會不會對你發火;或是對一個事情,這事情到底會怎麼樣和發展到哪裡去;或是對整個世界,我什麼時候離開你呢?你說對不對呢?」

我覺得他說得句句在理。我忙點了點頭。當然也是傻乎乎的了。我以爲深刻的談話到這裡就結束了,接着我們就可以把懸着的心放下安心地搓背了,沒想到他又問:「你日常的懸心是那一種呢?」

我攥着毛巾把想了半天,把眼睛瞪着天花板,最後說:「大概屬於前一種吧?」

他又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現在的表現,比當年你是骷髏我在法庭上調查你時要好。在這個問題上,你的確屬於前一種。當然這是最膚淺和最常見的一種了。所以你是幸福的。知道幸福是什麼嗎?」

我搖了搖了頭。

他直盯盯地看着我:「就是常見和平庸啊。」

我點點頭。這時我大膽地問:「爹爹,哪您屬於哪一種呢?」

小小劉兒這時大言不慚地說:「我當然是屬於最後一種嘍!」

但是當年他在法庭上對我進行調查時,他對世界可沒有這麼自信和一切不在話下,就是在我和藹之後,他還在那裡不斷地擦汗呢。在衆多骷髏眼淚的鼓勵下,他也沒有從容地對我進行調查,而是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裡掏出一份事先擬好的調查提綱。同時從口袋裡還掏出一些饃渣。臨開始又看了我一眼,仍有些氣餒地說:「爹爹,我們現在開始好嗎?」

我倒站在被告席上大度地笑着點了點頭。

小小劉兒(用木槌敲了一下桌子):法庭調查現在開始。爹地,按說照法庭的原則我是不能事先告訴你調查提綱的,我問到哪裡,你就得答到哪裡;動不動還給你來一個突然襲擊,看你一下在那裡傻了眼和措手不及,我們在心理上才能貓抓老鼠一樣佔到優勢。問到任何問題你不回答都不成,當然你回答得越多對你越不利;問到哪裡你答到哪裡還是不成,也許我的本意不是問這個而是旁敲側擊。但我現在在要把我所擬的提綱一下就告訴你。當然我這麼做不是單單對你的畏懼或者正好相反是父子情深;而是從心理上來說,我對你畏懼之下和畏懼之餘,對你也有些生氣、憤怒和現在要報復一下你。你剛纔不是顯得比我大度嗎?我現在做得就是要比你更大度。用大度對大度,用大肚對大肚──我不跟你比別的,我先跟你比一下誰的肚大。到底誰肚子裡是一兜子酒肉和誰肚子裡是一肚青菜屎──誰更能包容歷史。當然我這麼做讓你看起來也是我們小孩子有口無心的天真了。但我就是要用這種天真對付你的城府和大度。看着你跟我平等我沒什麼,看着你站得比我高比我大度我就要用這種辦法給你拉下來。世界不都是成年人的世界嗎?你以前面對你的爹地憤怒的時候不也這麼說嗎?過去在世界上說也沒有用,現在不是在世界上,而是在骷髏法庭上,我就要用這種辦法把你和你的爹地都拉下來,讓你們這些有城府和老奸巨滑的混賬們跟我玩一下天真的遊戲。你們用你們年齡的優勢居高臨下以前總是重複和換湯不換藥,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這種重複不再存在和終於到了頭。而且我事先把這一切都告訴你,這對你來說是不是也是一個措手不及呢?你在那裡表面上雖然顯得大度和不在乎,其實心裡也嘀咕怎麼來防我的突然襲擊吧?我就給你來一個天真。我把調查的程序告訴你。看着我拿着一個提綱,你以爲我是膽怯了對不對?你不這樣認爲,我就不這麼做;你這麼以爲,我就偏偏在你看似最強硬的地方給你來一刀;豈不知敵人鼻子底下才是最保險的現在我給你來一個燈下黑。當父親上了法庭而世界成了孩子的世界的時候,你們趁早把你們那一套給收拾起來吧!我們後人的歷史使命是什麼呢?不就是爲了把你們的生活和人生秩序一下都打亂讓你們無所適從嗎?怎麼樣,我不這麼說你還在那裡從容和大度,我一這麼說你像皮球一下把大度和肚子慢慢癟回去吧?

小劉兒果然在那裡有些乾癟和吃驚,兒子這麼橫來一刀,是他沒有想到的。過去他對付自己的那個老雜毛爹,可不是這麼做的,他總是暗藏不滿,背地裡以牙還牙和以血還血。用當年他對付爹爹的辦法來猜想長安和猜想兒子是不行了。兒子有了新花樣。他就有些措手不及。他就有些大眼瞪小眼。他的骷髏頭明顯可以看出有些呆傻在那裡。我們這些其它的骷髏這時都暫時扔下自己的命運不管,一下都感到有些開心和幸災樂禍呢。我們本來是不開心的一羣,生前沒有開心過,死後也沒有開心過,現在將事比事和將心比心,我們生前和死後是不是還有些可以回憶和開心的時候呢?那就是看到自己的同類遇到災難和尷尬無措的時候。這時就不是小小劉兒頭上出汗的問題了,小小劉兒頭上細密的汗珠早已經晾乾和退去了,小劉兒頭上倒是冒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看到他這樣,曹小娥的骷髏也有些太露骨──事後給曹小娥指出這一點,她還振振有詞地說:「本來我們不都露着頭骨嗎?」──竟在那裡膚淺地「咭咭」笑起來。倒是被她的乾爹老曹給瞪了一眼。就是這一眼,當時她又咭咭地笑了。這可有些破壞當時小劉兒尷尬和無措的氣氛。就是這一笑和出現了這個氣氛,才使小劉兒頭有了喘一口氣和休養生息的時間。不管曹小娥事後怎麼解釋,表明和小劉兒在歷史上有深仇大恨,但從當時的效果看,她還是好心辦了壞事。她這一笑,就使小劉兒有了回神的機會。小小劉兒還在那裡等着他回答他天真的挑戰呢。如果曹小娥不笑,小劉兒那癟了氣的大度和肚子爲了這癟還不知怎麼憤怒的反脣相譏呢?這不一下就達到了小小劉兒預期的效果接着不就好步步爲營地繼續對他緊逼對他圍剿和殲滅了嗎?不要小看我們的小小劉兒,不要看他的年齡小,他的肚子裡還真有一套呢。但是曹小娥這一聲世紀之笑一下就給了小劉兒緩衝和恢復自己的機會和時間。機會和時間對於我們是多麼地重要哇。本來他都出汗了,他都文學了,他竭力保持的從容和大度、自信和自尊馬上就要見鬼去了,他再也撐不下去和裝不下去了但是現在他一下又想起了自己。不能這麼玩下去了。於是他就又把這個從容和大度繼續保持了一段。本來他應聲嘶力竭地在那裡大叫:「不要念了,不要對我突然襲擊!」但是現在他一邊擦着自己頭上的汗,一邊又繃着自己在那裡故意解嘲地說:

小劉兒:看,我都出汗了。

有了這句自我解嘲,接着這個王八蛋就開始流利和從容了。本來他在臺上都已經忘詞了,現在曹小娥的笑聲等於給他提了詞,順着這個詞想下去就讓他想起了別的詞接着又把這個戲接上和演下去了。關於曹小娥這笑聲對他本人所起的歷史轉折作用,小劉兒過後倒也沒有一口否認,但是在他的回憶錄裡,明顯地還是把這作用給壓低了。寫到這裡,他只是簡單地一筆帶過。他寫道:「當時女小曹的笑聲也──關鍵是這個『也』字──對我起了提醒作用。」他事後口頭上對別人還說:「其實沒有這個笑聲,我也有足夠的能力保持自己尊嚴的自持。」

小劉兒:接着你就念提綱吧。我在這裡聽着呢。你這兒子,當得比我當年好。我承認這一點,好了吧?

接着他倒又佔了優勢。小小劉兒又在那裡傻了和有些不知所措。這是小小劉兒沒有想到的。他只想到如何圍剿小劉兒的失態和憤怒,沒有想到他還能將大度繼續保持下去。他倒是對曹小娥的笑聲有痛骨之恨和永遠記憶猶新。但既然已經開了頭,稿子和提綱還得念下去呀,於是這提綱就念得結結巴巴和零零碎碎。而且還念得「一、二、三」,讓我們都替他臉紅。

小小劉兒:一,日常生活,也就是你的意識;二,除了日常生活的另一種思想漫遊,(說到裡小小劉兒還是報復了一下),當然這時的思想並不是那種有什麼想法的「思想」,而是你的胡思亂想;(當然這時小劉兒做出的反應又是大度地一笑。)三,你的夢,在夢裡都夢見些什麼?……怎麼樣?準備好了嗎?咱們現在就開始第一項吧?你在日常生活中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沒有?什麼是你現在愁眉不展、反悔和懊悔的原因?如果有,你就說有;如果沒有,你就說一聲NO也就行了。

接着就該小劉兒回答了。這時我們所有的骷髏都盯着小劉兒的嘴。我們的心又懸了起來。他現在回答就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着我們全體骷髏。我們的痛苦和日常的愁眉不展、懊悔和反悔他到底瞭解多少呢?他的愁眉不展和我們的愁眉不展是不是一樣或者說就是表面上一樣皺紋上了額頭或是上了眉梢,但是到頭來在動因上是不是也殊途同歸呢?是日常生活中的苦惱嗎?在日常生活中有沒有苦惱、懊悔和反悔呢?我們希望他答NO,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是有苦惱、是有懊悔和反悔,但那個苦惱不是這個苦惱,那個懊悔和反悔不是這個懊悔和反悔,不是皺紋上了我們額頭或是眉梢的根本原因。苦惱、懊悔和反悔,在層次上也有很大的區別呢。我們的苦惱不僅僅體現在日常人生的臉上,骷髏上的苦惱、懊悔和反悔,就是一個日常所能涵蓋的了。我們希望小劉兒不要弄錯了。這裡就不要說「有了」,就省略了吧,省略了是對我們的開掘,說出來倒混淆了大家的視線。就趕緊越過它說下一步吧。樹梢就不要說了,趕緊說樹根吧、趕緊刨根問底吧。我們不但不希望他在第一項說「有」,就是到第二項我們明知道「有」也趕緊省略了吧,別說你的胡思亂想不會有什麼價值,就是比這有價值得多的我們的胡思亂想這個時候我們也不想糾纏了,我們的主要失落還是因爲我們的夢,從這裡面,說不定倒能找出我們爲什麼愁眉不展、懊悔和反悔的原因來呢。但是我們的小劉兒果然不出我們的意料和擔心,我們希望他在這裡能出我們意料和能給我們一個突然襲擊,但他馬上就運用了他兒子的手法來對付我們這些他的爹地、叔叔大爺說起來也都是他的長輩,他跟他的龜兒子學得可真快呀,他以果然不出我們的意料,不是以一種意外而是以一種必然來使我們大吃一驚和手足失措。他把剛纔我們得意的那點仇恨都反手打在了我們頭上。我們的擔心沒有錯。當我們知道我們選錯了代表的時候,他果然就在技節上糾纏住了而忘掉了我們的根本。他一下就扎到目裡而忘了綱,一下就抓了芝麻而忘了西瓜,一下就抓小不抓大,我們一下就跟他上了當和吃了虧──雖然我們也知道他生前就有這種抓小不抓大、抓了芝麻丟了西瓜的毛病,我們總是跟他攪不清就是在一起爭論和打架,但爭到最後和打到最後還是等於什麼也沒爭和什麼也沒打,因爲大家是在不同的層次和雲層上打一個滑稽的交手仗,但是他生前這麼做耽誤的是他自己,他現在再這麼做耽誤的是我們大夥,我們就不能把這當成一個生前的習慣而要把他它看成是一個品質問題了。小劉兒堅定地說。

小劉兒:你問我日常生活有沒有苦惱?有。

小小劉兒:(也吃了一驚):有:有多少?(這時小小劉兒也有些不太耐煩了。雖然我們的人證和代表不能代表我們,但是審判我們這羣罪犯的法官還跟我們站在一起──這對我們也是一個不小的安慰。法和法官在我們手裡,看你小劉兒還能猖狂到幾時?小小劉兒這孩子這時甚至非常代表民意和讓我們愜意地看到他對他的小劉兒爹爹皺了皺眉。這時我們看着孫子輩的孩子倒是顯得可愛了,他到底是長大了,他到底是成熟了,他到底知道他爹是個什麼東西對他皺了眉同時也就知道了他這些骷髏爺爺多麼可愛和委屈到底還是隔着輩親和岔着輩像呀。)少了可以說,多了就擇其要和挑幾根筋說說就行了,沒有必要事無鉅細和麪面俱到。下邊還有兩項調查在等着你呢。你還是要節省一點時間和精力,當然也是節省大家的時間和精力對付後面的難題呢──就像長跑運動員科學分配自己的體力一樣。好不好?

我們這些旁聽的骷髏一下都鼓起掌來了。可惜的是我們沒有手。說得是多麼地好呀。就這麼辦和這麼着。但這時小劉兒又開始犯他的老毛病了,小小劉兒不這麼說還好一些,小小劉兒一這麼說他反倒在那裡認真和矯情起來。在最應該省略的地方他反倒故意鑽起牛角尖起來。最讓我們恐怖和失望的是,這時他在神態上一點也不慌亂。他徹底穩住了陣角。他對小小劉兒當然也就是我們的進攻一點也沒有後退,他倒是迎面而上兵來將擋和水來土屯。這又是我們沒有想到的。他生前處處退縮倒是在骷髏時期顯出了他的英雄本色。這時顯得笨拙和捱打的是我們。他鬥爭得有聲有色和有利有節。他聽了小小劉兒也代表着我們的訓斥之後,一點沒有慌亂,而是──而且給我們做出早有這種思想準備的樣子──左手拿出一個憲法,右手拿出一個骷髏協會章程──當然他也是沒有手了,在被告席上不慌不忙地說:

小劉兒:一個不讓我們說話,一個不讓我延長,一個讓我說綱,一個讓我說筋。我現在還是一個公民,我現在還是一個骷髏,我怎麼就不能說說目和樹葉子呢?秋風起了,大楊樹葉子嘩啦啦地落了一地,這難道就不是事實和我們生活的一個側面嗎?我們不是有春夏秋冬和分明的四季嗎?我的辛酸和委屈,我的懊悔和反悔不在別的地方,還就藏在這些如生活、四季和生活流的大楊樹葉子之中呢。我的日常生活就是要說一說──這裡說徹底了,說分明瞭,倒是到了後兩項我沒什麼可說也未可知(我們這些骷髏馬上就面如土色當然本來也已經是土色了。)親愛的兒子,我現在還不跟你發火,我就是要你和你們所料地延長、張目和刮刮樹葉子。爲什麼不讓我說話?當我作爲一個骷髏在野地裡扔着和在雨水裡漚着的時候,你們不是哭着在那裡唱歌嗎?「爹爹爹爹你不說話」,現在我不是說話了嗎?「你愁眉不展是爲什麼?」我現在就給你說爲什麼。就是日常生活。我的苦惱就在其中。我就是處理不了日常生活。處理不了日常生活並不說明我的愚蠢或已經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而是說明我的思想──這會兒開始有想法和「思想」了吧?──高邈深遠而心不在其中。別人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我是人生不如意十常十。──說起這些來我的兒話題可就扯遠嘍。一天又一天,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一個秋天又一個秋天,一個四季又一個四季,從三國到現在,從中國到世界,一時一處,一點一滴,從頭到尾,從東到西,爹爹我都有說不出的悲苦呀。(接着開始從頭到尾訴說他的悲苦。聽證會和調查會變成了一個訴苦會。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怎麼以前作爲一個人,平日我們在生活中還蘊藏着那麼多的悲苦、不幸和不如意呢?旮旯縫隙,挖出來和剔出來都是一蛋蛋的污垢和髒泥呢?我們平日活着活着就麻木了,我們知道生活中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還有十分之一或是之二是支撐和照耀着我們生活的動力、陽光和燈塔,現在看這個燈塔也是虛幻和飄渺不定的。我們還是把這十分之一和十分之二給誇大了。現在小劉兒一點一點都給我們挖了出來。一開始骷髏們還不以爲然,但是小劉兒說着說着,大家由小劉兒想起了自己,自己的生活並不比小劉兒好到哪裡去呀。他在這一個旮旯裡有污垢,我在這一處也許沒有,但是由這個我想起在小劉兒沒挖沒說的地方也同樣存在別的污垢呢。一切都聯想起來和聯繫起來了。甚至小劉兒還有掛一漏萬的地方呢。本來我們是不準說和不希望小劉兒說日常生活的,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沒有煩惱,就是有也是可以忽略的,現在經小劉兒這麼一說,我們就上了小劉兒的當,我們也跟小劉兒回想起了往事一頭也扎到往事的懷抱裡不能自拔,一下也就把下意識的胡思亂想和夢給忘了,我們一下也丟了西瓜而抓起芝麻。我們一下也忘記我們是幹什麼來了。小小劉兒這時還代表着我們不時有小劉兒的嘮叨中表示出一些不耐煩,而我們自己倒因爲經歷的相同而在那裡聽得津津有味。這就讓小小劉兒也沒有辦法了。世上誰受的苦最多,這些苦是可以忽略和省略的嗎?原來我們以爲是可以的,現在看是絕對不行和不能那樣做,不說清這個我們就說不清後兩個,我們爲什麼變成骷髏還在那裡愁眉不展、懊惱和反悔。我們原以爲這和我們以前的日常生活沒有聯繫,我們日常生活的苦惱隨着我們吊在鞦韆架上已經像秋天的落葉一樣被吹走和飄落了,我們日常生活的苦惱已經隨着鬼頭刀給砍去了──過去我們是這麼認爲的,現在看就錯了,小劉兒說的和堅持得也有道理。這時我們就不由自主的和小劉兒站到了一起而忘記了這本身也是一個陰謀。當陰謀沒有來臨我們從理性上來分析它的時候,我們說得頭頭是道和磨拳擦掌,但當陰謀真的來到我們身邊來到我們的日常生活和具體的訴說和訴苦之中,我們一下就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和腳跟應該站在哪個立場上了。這就是我們屢屢失敗和不長進的原因。原因就在我們身上,是我們的屢見不鮮和屢教不改。當天上佈滿星辰的時候,我們圍在爐火旁聽着我們的祖母在訴說她往事的時候,我們知道不知道這本身並不是人生經驗的積累而只是對我們的一種陰謀呢?她確實是寓教於樂,但一切的往事裡面都有她的篩選和取捨,給我們留下的就是一撮毒藥和教育。但我們還爲她的往事和其實在往事中不存在的愛情而在那裡感動得冒出了眼淚。剛纔曹小娥的笑聲搭救了小劉兒情境、思路和情緒上的尷尬無處,現在她又一次爲小劉兒幫了忙,當然從長遠看也許就是拆了臺也未可料定,因爲在她聽着小劉兒的本來是一種枯燥和重複不變的生活現在在往事中竟顯得那麼生動和感人,她聽着聽着,特別是聽到他還有爲一個少女或是一個少男或是一個可愛天真的少生靈而要自絕和跳崖的時候,她竟感動得在那裡「嗚嗚」地哭起來和抽泣起來。我們不是都一塊長大的嗎?我們不是經常在一起玩屎泥嗎?作爲一個歷史上無人理睬的愚笨不可理喻的小劉兒,他身上和經歷中哪有這些生動的往事呢?但是在他大膽的假設下,我們也竟大膽地認同、同意、和他一起創作和編造起他的童年和往事。他說着一個乾巴巴的故事,我們還在想象中給他添油加醋呢,給他搭起了佈景和舞臺,甚至把我們自己的往事或假設都無私地奉獻了出來。我們在整治對付我們的陰謀中竟成了他的同謀和幫兇。只是到後來,每當我們回想起這段往事的時候,就像我們也成了祖母這時再回想當年祖母燈下給我們講的故事,有了人生體驗的對照,我們才一下替當年的自己和當年的我們的祖母而感到慚愧和臉紅。你要替誰自絕和跳崖呢?這時我們甚至感到無恥的不是我們的祖母而是我們自己。小劉兒在被告席上講着講着看到我們受了感染他的陰謀眼看就要不費吹灰之力的得逞這時越發地興奮和昂揚起來了。當然講到中間和後來的時候,過去三國到唐朝的時候,我們也就由當初的興奮到了麻木和昏昏欲睡的階段了。再好的故事和感人的情節也撐不了兩個世紀。小劉兒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在興奮之餘,也忘記了誰的江山也不是鐵打的這個歷史規律,於是他的講演和回憶、回憶錄也像世界上的任何講演、回憶和回憶錄一樣,開頭效果都不錯,但是到了後來還是自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誰在世界上能做到適可而止呢?誰能忍心自己只要開頭不要結尾呢?當衆骷髏都已經昏昏欲睡的時候,他的興奮還剛剛開始甚至又把自己的興奮和和絃又往上挑高了八度。這也是他最後講演失敗的另一個原因。就好象我們開始失敗的原因一樣。這時的法庭調查記錄已經到了一千零四百一十一頁了。──他將來寫回憶錄都不用另起爐竈了,只要把這記錄稿整理一下就行了。後來他也果真這麼做了。當世界上的人都忙着寫自己的回憶錄時,他卻在到處尋找自己過去的法庭調查。他說:「找到了法庭調查,也就找到了我的回憶錄。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我以前都幹過些什麼。從三國到現在。」說完這個還好意思地笑了兩聲。當然等法庭把這個法庭調查給他找到的時候,他對這調查和記錄又有些猶豫和含糊了。他又開始對自己的往事和回憶、對自己的調查和記錄有些懷疑。我的往事就是這樣的嗎?當初你們就是這樣給我記錄的嗎?我過去的日常生活這樣平庸和枯燥嗎?我的往事和回想,我的當年的秋風刮落的就是這樣的枯枝敗葉和一地雞毛嗎?這不是我,這是你們想象中的另外一個人──當我們對這個往事和記錄中的小劉兒已經習慣和認可和不再懷疑的時候,他在幾百年之後倒是站在我們幾百年之前應該採取的立場上對自己和往事,對風雲和歷史發生了懷疑。小劉兒爲此在自己的前言寫到──這個前言倒是當時現炒現賣寫的:最近和朋友們之間的懷疑和誤會是越來越多起來了。如果只是發生在朋友們之間還好說一些,問題是當這誤會和誤解了發生在歷史和記錄,發生在記憶和自己之間的時候,你企圖辨明和解釋的心情,也一下子猶豫和不知如何下嘴起來了,於是只好對它聽之任之。所以現在你們看到的就不是真正的我而是回憶錄中的我了;世界上原來沒有真正的歷史和回憶,一切都是我們想象的和假設的,是我們理想和美化的到了我這裡怎麼就單單成了醜化了呢?當我面對自己的法庭調查和自己的回憶錄時,我的心情就是這樣的沮喪。話已經出口就不再是你原來的意思,你的思想總是被你所說出的話在歪曲,何況在有人調查、記錄和當你面對的是那樣的大庭廣衆和譁衆取寵的氣氛有一大幫人的利益在等着你代表的時候呢?這個時候你能怎麼辦?你只能不負責任地的讓歷史就這麼倒流和亂流。誰能使蒼蠅滅絕?誰能阻擋膚淺叢生呢?一家子的人都睡了,就剩下我自己還在那裡嘮嘮叨叨地說着什麼。這些話你是讓已經睡着的你的親人了就是仇人來相信呢,還是讓嘮嘮叨叨的你自己來聽呢?當我不說話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忿懣,當我說話的時候,一切又都不是我要說的或者說一切的語意和語境都已經時過境遷,當已經時過境遷的時候你讓我再逼真的去描摹過去,這時我就不由自主地也想憤怒地說一句:一切都見你媽的鬼去吧。你是在追究歷史呢還是在捕捉歷史的影子呢?你的這種集體的捕捉,到頭來也被另一個行動的人利用罷了。你是在抱着一個爹來向另一個爹討還血債,就好象當年小小劉兒抱着一個我而向我調查歷史和我的爹爹一樣。他讓我忽略我的日常生活。他對我一千多頁的調查和發言已經厭其煩──當然現在看這種厭其煩也許是對的,但是他當時的動機肯定也是不出於歷史的胸懷和長遠的目光,他只是對爹爹生前日常的不關心和敷衍塞責──一下就想鑽到爹爹的內心和夢境裡去。世中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呢?誰人不知道夢是可做而不可說的呢?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夢境如實地說出來,我們只能證明我們個個都該挨搶子而爹爹們行動都是對的。於是我就編造了我的從三國到骷髏的日常往事。從給曹大爺捏腳開始──後來曹大爺都有些急了,你總說給我捏腳給我捏腳,說得多了我自己都相信了,但我記得我的腳怎麼就不記得呀?我的腳怎麼到現在還流黃水呀?是我腳的問題還是當年你小手的問題呢?我們倒是要把這個給說清楚了。老曹一下和一頭倒扎到腳裡去了──一直到骷髏時代自己面對秋風時的感慨。編着編着自己都有些激動和感動了,自己也像曹大爺一樣一頭扎進去和沉浸進去不能自拔了。這個時候支持你敘述的已經不是歷史而是這個敘述和感動的本身。你捱過爹一回打,我愛上了馮·大美眼──歷史上還不忘加一些愛情的胡椒,我經歷了異性關係的時代、同性關係的時代、生靈關係的時代和靈生關係的時代,還有我自己的獨特的自我時代。當然還有夜壺和風標,還有電視直播和打麥場最後的結果就是大家聽得涕淚雙流,越聽越想聽,我想結束也結束不了──這就是小劉兒回憶錄中的前言,其實歷史的真相是,最後的結果是大家──法庭調查員和衆骷髏──都睡着了,法庭上醒着的就剩下一個敘述者小劉兒。夜已經很深了呀,該結束了。但是他不,又嘮裡嘮叨地說到了黎明。最後還是五更的一聲雞叫突然使他驚醒,才突然不再說了或者說再也說不下去了,自己給自己冷場了和斷線了,一下不知身在何處和語焉不詳,這種冷場和斷線的本身一下子也把夢中的小小劉兒和衆骷髏也就是生前的同事們叔叔大爺們驚醒了。他們也一下子有了今宵酒醒何處的感覺。大家都愣愣地怔怔地相互看着,就像是在水中大夢初醒相互不認識的水貂一樣。酣睡的口水都流到了課桌上。這倒一下共同出了各方面人的意料接着我們各方面都出了一身冷汗和覺得世界上出了至關重要的問題和毛病。面對着老師,我們共同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課講到哪裡了?接着半睡不醒的自己開始對剛纔睡夢中的自己進行慚愧的自責:你怎麼能這樣?小劉兒在那裡吃驚:我接着該說什麼?小小劉兒也在那裡發愣:我接着該調查些什麼?衆骷髏在那裡發呆:我們到這裡幹什麼來了?這裡和一切與我們何干?只是當屋檐上的八哥說了一句「往事與隨想」、「戰爭與風雲」的套話和老話的時候,大家一下共同又明白了。噢,往事已經結束了。這個時候大家才一塊回到了睡前,大家一下又對小劉兒起了憤怒。日常生活怎麼能這麼長呢?在你說日常生活的時候,我們可是在夢裡。我們剛纔的追隨還是錯的,我們對日常生活沒有什麼可說的。這不是我們懊惱、反悔和愁眉不展的根本原因。接着快調查下意識和夢境吧。那個時候你再接着說和讓我們出一次意料吧。這個時候小小劉兒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知道接着該調查什麼和怎麼往下進行了。不過說起來他也不失爲一個聰明的孩子呀,他在爲自己的遺忘懊惱的時候,他一下也抓住了小劉兒的尷尬和斷線。大家的遺忘不都是因爲小劉兒的斷線給引起嗎?於是他就又一次代表民意地抓住小劉兒的這點短處,在那裡故作若無其事和沒有遺忘的樣子問。)

小小劉兒:說完了?沒有日常生活了?(有這個開頭接着就來勁了。)到底還沒有了?我們可都在這裡聽着哪。有就接着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你不是自己還擔心它的虛構和真假嗎?我們倒不怕這個,我們就當是聽着一個無邊無際的早晨和一個無邊無際的故事吧。我們就當是我們睡覺時候的一首催眠曲吧。我們就當是姑娘在做針線的時候開着一個無線電和話匣子吧。聽也就聽了,以爲我們是在聽你無線電的演講和你自以爲動人的故事嗎?錯了,我們在聽,也不在聽,我們在聽和不聽之間,這是不是你寫作和在日常生活中所要追求但永遠也沒有達到的目標和境界呢?我們在做針線和聽着話匣子的同時,一邊在想我們自己姑娘或是姑娘自己的心事和**呢。一邊做着針線,這個時候我們倒是一邊在埋怨爹爹呢。爹爹不知道姑娘的心事和**。本來我們在各個關係的時代還沒有這麼切身的體會,但是當我們一個獨處做着針線和聽着話匣子的時候,當我們臉前沒有爹爹的時候,當我們不做**想着我們心事的時候,我們才體會到了這一切的深刻含義。說到這裡我們還得感謝你呢。感謝你給我們這種體會和反芻的機會。除了感謝這個,我們還得感謝你對我們的催眠。你的話語對我們如同放屁,我們只是當作我們想心事當時想着想着就傷感和懷春就睡着了的一種催眠。針線筐還擺在我們的身邊。平時我們這些骷髏長輩還睡不着呢。我們還一肚子心事和一腦門子官司呢。我們還愁眉不展和幾十年沒睡過一個好覺踏實覺和安穩覺呢。你是在傷我們嗎?我們一開始是這麼認爲的,認爲你該說的地方沒有說怎麼倒在無關緊要的地方盤桓上了?你怎麼那麼重視日常生活而忽視了我們深刻的獨處呢?但現在我們不這麼認爲了,在世界上還有什麼比睡上一個好覺更讓人舒坦和放心的呢?你沒有傷着我們,你是在幫我們。但你後來怎麼就自顧自或者說是自己顧不了自己地斷了線呢?你怎麼就沒詞了呢?你以爲我們對你的斷線會猛然驚醒和幸災樂禍嗎?我們猛然驚醒是猛然驚醒了,但是我們卻對這驚醒大失所望感到驚醒和到了現實間的一種悵惘和一下不知身在何處了呢。我們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了。這時我們明白了一個道理。在這個道理的基礎上,我們對你的感謝和感激就又上一個層次和更接近了我們心理和我們剛纔與現在的關係了。我們所以不重視日常生活,不就是因爲你在那裡嘮叨現實生活,才使我們到達了我們夢寐以求的夢境了嗎?我們爲什麼愁眉不展,就是因爲我們要調查和回味我們過去的夢境,我們不願意在日常生活中糾纏我們的過去,但是我們這些可憐和可愛、天真和固執和骷髏就是在風雨和雷電中,在野地裡和秋風裡找不到這樣的道路和橋樑,我們把希望寄託在你的身上,但你一開始是讓我們多麼失望呀,你正好抓住我們不希望出現的日常生活在那裡喋喋不休,可我們就是忘了在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辯證法,事情的過程往往就是彆扭,世界就是在彆扭中生成和長大的,我們如果要找我們希望的境地,我們在希望之地或直奔希望是找不到的,而希望往往藏在我們討厭和厭惡的地方和人身上。我們要找和調查我們的夢境,但是我們在你要說的夢境裡(假如你要說的話)是找不到的,我們恰恰在我們最討厭的你最愛說的日常生活之中找到了我們的一切,找到了我們的理想之地、幸福之地和我們的夢境──我們睡着了。雖然我們也知道這夢境不是那夢境,這是新出現的一個產物和我們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這不是我們要調查的昔日的難圓之夢,但是我們還是在這新的夢境之中,找到了我們熟悉的氣味和氣氛,我們的枝條起碼可以在這熟悉的氣氛、溫度和土壤裡舒展一下和伸長一下,象徵性地抽一下條和長一下身,打一個哈欠和出一口長氣,如果你現在問我們感覺怎樣,我們的回答就會和過去不同,我們過去是一臉痛苦和深刻的表情,我們長吁短嘆和欲言又止;也許我們什麼也不回答什麼也不說讓你愣在那裡和不知所措,好象這錯誤都是因爲你出現的這一切引起的一樣,但這是我們被你催眠之前的心態,我們看着你在日常生活裡糾纏我們是多麼地着急現在看我們就跟你是一樣的無知和不懂辯證法了;你歪打正着;你用你的無知喚醒了我們感覺和良知,這個時候如果你問我們的感覺怎麼樣,我們就會比以前輕鬆得多──當然由於面子的問題,我們也不會一下子說得那麼輕鬆和讓你得意過分──誰知道你將來在你的回憶錄裡會怎麼寫呢?你肯定要說你所做的這一切都是清楚和清醒的就是要喚醒我們利用我們的一時來顯示你一慣的聰明和高明吧?(當然過後小劉兒果然這麼做了。又一個不出我們所料。)──他說:我們的感覺現在好多了。但是當我們和你的感覺都好得多的時候,我們呼呼酣睡離大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你怎麼就自動地沒詞和中斷了呢?怎麼到了一千四百多頁接着就沒有下文了呢?就像是你以前寫文章一樣,我們從你說話和嘮叨的感覺來看,一切還只是一個開頭和破題呀,還沒有中間轉折和關鍵的部分,帽戴的是很大的呀,我們都懷着盼望的心情在這裡期待着呢,怎麼剛剛開頭就斷線了呢?怎麼剛做了一個帽子接着上衣和褲子就沒有布料了呢?結束了嗎?不說你在那裡突然出現了尷尬和猶豫,我們這些剛剛從夢中醒來的人──雖然我們也不知道你那一千四百多頁說的是什麼,但是我們還是懷疑:小劉兒就這樣江郎才盡了嗎?小劉兒就這樣玩完和去球了嗎?就這樣終止和回姥姥家了麼?──也對你產生了一點憤怒呢。如果真是照你後來在回憶錄中所說你是清醒地導演着這一幕的話,你這樣斷了和沒了對你倒沒有什麼,但是因爲你突然的中斷把我們扔到了感覺和回味、反芻的泥潭裡回不來這點責任誰負呢?你不清醒我們還能原諒,你清醒了我們反倒更加憤怒了。我們剛剛開始,我們剛剛入睡和做了一個好夢,就無緣無故地被你這小王八蛋給弄醒和攪和了。你生前是這個操性,你死後和成了骷髏還沒有一點長進。爲什麼你在日常生活中煩惱多呢?當初你爹打你、擰你和掐你一點都沒有錯。你在日常生活中再撲騰幾年和掙扎幾年纔好呢。但是你到頭來就是這麼讓人失望,你就是突然中斷和什麼話也沒有了和不說了。你結束了。你接着還要靠我們的搭救轉到下一個話題才能使自己出現轉機和新生。你是代表和引導着我們嗎?倒是我們在搭救泥潭中的你和無望中的你呢。你這不爭氣的東西!但我們現在罵你還管什麼用呢?我們只有接着對你再調查了。如果說這是你的陰謀的話,我們也只好讓你這陰謀給得逞和實現了──在搭救你的時候,也把我們自己給打撈出來。悲慘的結局是:我們不是拴在一條繩上的兩隻螞蚱嗎?當跑不了你的時候不是也跑不了我們嗎?搭救了你不是也就搭救了我們自己嗎?如果不是這樣,我們這些讓你弄醒的半拉腦袋還在夢中眼睛還是血紅的爹爹們,是不會饒了攪了他的好夢的兒子的。但是現在我們一切都既往不咎。這個既然沒有調查好,我們接着調查後面的也就是了。一開始調查的時候調查第一個問題的時候你不是顯得還挺大度的嗎?但我們現在告訴你吧,你那個大度也是平白無故的大度,說起來是沒有什麼支柱的,現在當你出現了問題和麻煩的時候我們的大度纔是深刻的和深入的,言之有物和有的放矢的。這個時候你的慚愧和無地自容纔是讓我們感到可笑和可憐的。第一個問題就這樣有頭無尾地結束了。這個有頭無尾的責任完全不在我們而在於你。當然從根本上來說這不是你所希望的而是我們所盼望的。你還想一直洋洋灑灑地說下去呢。我們倒想早一點把它結束,因爲在這個問題上你只是代表你自己而代表不了我們大家,這一千四百多頁除了將來對你寫回憶錄篡改歷史還有些用處,對於我們和法庭來說都和廢紙差不多。但是突然的中斷並不是我們的打斷而是你自己繼續不下去了。由第一個話題和調查轉到第二個問題和調查不是我們的強迫而是你自己的中斷所引起的。那我們也只好順水推舟地一下離開你的統治和天地到達我們的故鄉了。我們本來就討厭日常生活,看着我們是在日常生活之中,其實我們的心不在這裡。所以你經常可以看見我們在酒店和宴會上走神。說着說着吃着吃着我們就發呆和不知身在何處了,當前的一切好象都跟我們沒有關係了。我來這裡幹什麼?這裡和我有什麼聯繫?這些大喊大叫和興高采烈的人是誰?我爲什麼要和他們在一起?弄得我們自己都不清楚了。你說你有時也不知身在何處,我們相信對你來講也不是不可能的──這是你唯一向我們靠近的地方。你剛纔不還在滔滔不絕和興高采烈嗎?怎麼說着樂着樂着就中斷了呢?怎麼也和我們一樣神情在情緒上向我們靠攏了呢?怎麼傻了和愣了呢?既然你在你的宴會上中斷,接着就只能看我們的了。接着就只能走到另一個天地和調查第二個問題了。第二個問題是什麼呢?就是除了你的日常生活──這個日常生活我們就不說了,現在我們開始調查下意識──你在內心和腦子中還經常胡思亂想些什麼呢?

這個問題當然也是大家關心的。我們在日常生活的調查上還是上了小劉兒的當,我們在小劉兒的日常生活裡是深入和沉浸得太久了,我們又一次把他鄉當成了自己的故鄉。本來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沒有什麼,但是讓小劉兒從頭到尾(當然最後的結局還是有頭沒尾)那麼一說,我們好象還和日常生活有什麼聯繫似的。不是爲了別的,不是爲了小劉兒在那裡喋喋不休的時候我們呼呼入睡而慚愧,而是爲了自己的這種大意和失去原則而感到痛心。現在好了。我們終於醒過來了。惡夢終於結束了。這個時候我們一點也不感謝小劉兒的主動中斷。我們以爲一切對於他來講都是活該。我們終於到達了我們可以控制的天地。我們終於可以關心一下不是日常生活而是在日常生活之外或是飄浮在日常生活之上的胡思亂想了。感謝調查員小小劉兒,代表我們說了那麼一番話。我們現在不是人了,我們是一羣骷髏。這纔是我們調查和開庭的前提。我們爲什麼愁眉不展?我們爲什麼懊惱和反悔,這一切絕對和我們的日常生活沒有聯繫。如果有聯繫,一切都顯得膚淺了。我們應該追究和調查的不是具體而是抽象,不同固定而是漫遊,前提不是規定性而是假定性。不要說當我們是骷髏的時候是這樣,就是當我們是不幸當然從現在骷髏的角度來看也是快樂的人的時候──那是一羣多麼快樂的人呀,不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嗎?不就是柴米油鹽和爭權奪利嗎?不就是關係的遊戲和各個階段嗎?你們的遊戲快樂極了。我們現在骷髏的沉默纔是逼人的悶人的呀──其實我們重視的也不是像小劉兒所說的是日常生活,恰恰相反是和我們日常生活匹配而行的胡思亂想。我們不是在否定你們日常生活,問題是什麼在支撐着你們的日常生活呢?就是和我們骷髏一樣的胡思亂想。也可以說是你們說的一種信念。一下你們就走了神。你們在吃飯的時候,你們在談話的時候,你們在演戲或是看戲的時候,腦子裡一下就離開了眼前的一切開始胡思亂想。想的是亂七八糟,想的是雲天霧地,這還不包括當你們面對自己妻子和丈夫的時候心裡想的是另外一個這樣膚淺的一種──就是這些每天不停的胡思亂想和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讓你們個個腦仁疼。你們每天下班回家一下就倒在了沙發上,你們說今天上班累了和累的腦仁都疼了。那是上班累的嗎?是你們上班累的同時你們的胡思亂想也加劇了。越是勞動強度大的工作,這種胡思亂想同時也就越多呀。說到這裡我們倒對你們也有些同情了。不然你們怎麼能支撐下來這日復一日和年復一年的日常生活呢?不胡思亂想一些,你們不就瘋了和跳樓了嗎?調劑和拯救你們的,就是這些飄浮在你們日常生活之上的胡思亂想。現在我們調查的就是這個。小劉兒,你是我們的代表,剛纔你在日常生活的調查上表現得有頭無尾我們就不追究了,現在你給我們好好說一說你的胡思亂想,說不定從這裡倒是能找到我們愁眉不展的原因和結果呢。你在日常生活中也不是一個多麼灑脫和開朗的人,你整天的形象不就是悶着頭嗎?這個時候你要說你沒什麼下意識、沒什麼胡思亂想要向我們說明和交待的,你就是一種信念上的墮落。我們對你充滿了希望。我們對你還是有所寄託。不然當初我們就不會選你當我們的代表。我們現在可都是清楚和清醒的,我們都看着你和你的嘴呢。我們可不是逼你。我們只是想和調查員共同對你說一聲:

衆骷髏(對小小劉兒的和聲):你平日都胡思亂想些什麼?

這個時候小劉兒可真讓衆人給嚇傻了。日常生活我都中斷了,我還胡思亂想些什麼?你們現在說些什麼和爲什麼這麼說我一下都不清楚了呢。一個聲音和提問還不夠,接着又來了一個和聲。我親愛的兒子,我敬愛的叔叔大爺和二舅們,我現在不是不願意陪你們回答下意識的胡思亂想,我是在日常生活中的中斷裡──不怕你們見笑──現在還不能自拔呢。爲什麼中斷?爲什麼說斷就斷了?我明明還在說着,我剛剛開了個頭或剛剛說了一半,接着怎麼說中斷就中斷了呢?好象電梯上到17層和第18層之間就停電了,好象嬰兒剛出孃胎就夭折了,好象一個才子在中年就早逝了,昨天還見他在那裡嘮叨和不平,今天怎麼就去球了呢?我們不是爲了別人,我們不是爲了那個早逝的朋友,而是這早逝和中斷的事實讓人頭腦裡一下子出現了空白。但是我的日常生活的活題和辛酸的中斷又和這才子的中斷不同,它甚至比他們還要進一步呢。這中斷的就是我昨日牀上的情人哪。僅僅隔了一個夜晚,她(他)就不見了。就去球了。我們除了對這中斷的本身感到突然和震驚之外,我們對昨天的牀上還感到有些後怕呢。如果是鄉村路上的一個孩子,這事實的本身真能給他嚇傻。他一下扎到這震驚和往事的中斷──這時就不是扎到往事和日常生活裡去了,這個你們滿意了吧?──還回不來和越墜越深,哪裡還能和你往前再走一步去看新的景象和風景呢?這個調查的本身還沒有完,中斷能算是一種結束嗎?我怎麼能一下就對前事忘恩負義和不負責任地甩甩手就走到下一步的調查呢?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我怎麼能做這樣的負心人和負心漢呢?戲子無情和婊子無義,雖然我是這樣的戲子和婊子,就算我過去這樣坑了不少的人,但是我現在在這中斷的震驚中就不能覺醒一下嗎?我再也聽不得往事的哭聲了。我再也不能只聽着新人笑而忘了舊人的哭了。雖然日常生活是那樣地繁瑣、無趣和讓人傷感,如果沒有這個中斷也許我說着說着也就完了,就乾結了、萎縮了和小兒麻痹了,也就自然而然地頭大尾小和雷聲大雨點稀了,我也就說不出什麼了,但是正因爲這個中斷,一下子倒是讓我覺得心裡還有說不完的話和做不完的事呢。我還有很多沒有說呢,我還剛剛開了一個頭呢。情人如果不死我們覺得日子已經夠長的了我們相處還有滋味嗎?但是正是因爲他(她)的去世和去球,我們怎麼一下又想起她(他)生前那麼多的好處和動情之處呢?或者說就是一個前夫或是前妻吧。看着他(她)在日常生活中行走我們就惱怒地覺得她(他)是一個行屍走肉,但是他(她)突然一去球,一蹬腿和一完蛋,我們還是有些黯然神傷說不定還掉了兩滴對過去懷念的淚蛋蛋呢。我現在對於往事和日常生活的感情就是這樣一種感覺。我不是對下意識和胡思亂想沒有話說,我是沉浸在往事和日常生活的中斷和傷感中不能自拔。我不能爲了胡思亂想就犧牲了我的日常生活。不說我是這樣,就是你們這些兒子們和骷髏們,當你們在生前和日常生活之中時,你們又哪一個爲了胡思亂想而犧牲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呢?你們把胡思亂想都不告人,你們行屍走肉般地在日常生活中好死不如賴活着。當然你們這種爲了日常生活而去犧牲胡思亂想和我現在的爲了往事和日常生活的中斷而難以進入胡思亂想又不是一回事了。它不是一個層次和意義上的事物,所以當我還傻在日常生活中而進不去胡思亂想經不起你們調查的時候,你們千萬不要以爲我沒有什麼好說和可以敘述的胡思亂想。當初爲什麼不把胡思亂想放到第一位去調查呢?如果是那樣,我對胡思亂想的敘述也許就不會像日常生活那樣出現中斷了。看來中斷的責任還是在你們而不在我呀。我怎麼沒有胡思亂想呢?假如一開始你們先調查的是胡思亂想,我說不定一馬平川同時又悽清哀怨地一下順下來兩千多頁也說不定在世界上還能有誰更比小劉兒更不由自主有時也是更善於胡思亂想呢?而且我還明說我不是一般層次的胡思亂想,不是像日常生活那麼平庸和低迷,它還真是飄渺高遠、飄忽不定還帶着些傷感的情調。不是憑空瞎想──把我想到哪裡去了,不是大白天說夢話,而是像青年的女性**一樣,還要講究一下氣氛、環境和時間。窗簾要拉上,燈要打暗,先說一段溫情和調情的話。還要撫摸。我的胡思亂想就像這些矯情的青年女性。我不再要白天和大好晴天,我要夜晚和下雨,我不要炎熱的夏天和寒冷的冬天,我要不冷不熱但是一下雨還有些寒冷的初春和晚秋,我不要電燈和汽燈,我就要蠟燭和煤油燈。夜雨秋燈,匪夷所思。當然坐一會夜也就深了。夜久雨聲絕,如聞泣幽咽。這個時候你想什麼不成呢?你可以披着一件衣服坐在炕上,你可以天馬行空要誰就是誰唯一的不好就是天快明的時候人容易犯困。但我們堅持着就是不困。雨聲的蕭疏淋瀝,燈影的半明半昧,不是容易常常讓我們把牆上的劍和杯中的酒矯情和幻化嗎?一胡思亂想,我們又是多麼地懷戀那個農業社會的麥秸垛和葡萄園呀,但是真讓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揹着噴霧器去打農藥,我們就又不幹了。這就是我們矯情和愛胡思亂想的根本。接着來吧。夕陽明滅亂山中,落葉寒泉聽不窮,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萬緣空。當然,就是撐着讓我們胡思亂想,我們還能胡亂到哪裡去呢?就是不到哪裡去,我在敘述的時候也可以說到哪裡就到哪裡,調查到哪裡就說到哪裡。只是我現在不是春秋而是冬夏,不是夜晚而是白天,不是蠟燭而是電燈,還沒有雨和撫摸,我沒有這個心情。心大呢還是世界大呢?胡來不胡來和胡想不胡想呢?這就要看我們的心情。當我們心情好的時候,我們就天馬行空,整個世界就在我們心中,現實中的世界不會爆炸,而它在我們心中就是一個小尿罐。說打破它竟不費吹灰之力它立刻也就成了一個少女懷中抱着的打破的水罐。久違了的朋友遠隔萬里,當我們想他的時候,她(他)就笑吟吟地來到了我們面前。現實中許多高傲的人對我們不理不睬,現在都匍匐在我們腳下向我們搖尾乞憐。我們怎麼不能和我們相中的動物**呢?現實中不能辦到的事和就是生靈關係和靈生關係不能辦的事,現在你說辦也就辦了。這是我們枯燥的日常生活的支撐點和我們一天一天生活下去的源泉和動力。我們走累了,走渴了,這就是我們路邊的一窪泉水和飄出飯香和映出爐火的一個驛站。當然這是在我們樂觀的時候前瞻的時候而不是悲觀的時候鑽着日常生活裡出不來的時候,如果是後者,情況也就恰恰相反了。這時我們和胡思亂想的關係就開始掉了個個兒。這個胡想的世界的大門就「轟隆隆「地向你關閉了。向你表示溫暖和溫情的恰恰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這時你什麼都不想。不管是颳風還是下雨,不管是蠟燭還是電燈,不管是冬春還是秋夏。甚至你有些厭飯和厭食。你有些慵懶和怠意。你不想洗臉也不想梳頭。一大早就看着你披着衣服在牀上坐着是不錯,看着你是在那裡胡思亂想也不錯,但是你也就是在那裡呆坐着,你的腦子並沒有轉動和用功,你什麼也沒有想。你在怠速。似乎是在想,但其實什麼也沒有想起來。這是我們日常生活的另一種境況。不是動不動就不停地胡思亂想。這時我的不想就和一般的你們的不想和無動於衷不同了。看似一樣,其實大相徑庭。換言之,我就是什麼也不想,也比你們胡思亂想的境界要高得多。當然這對你的書面的和機械的法庭調查是不利的。首先你們這種機械和流水線量性的劃分和調查就把世界同一種類型的東西千篇一律了。你們在一個容器裡要裝下看似一樣其實是大不一樣的**,你們要在一個籠子裡裝下看似一樣其實一出籠子站在樹枝上叫起來和歌唱起來就大不一樣的鳥。你們就是這樣的調查,你們就是在這種時候來調查我的胡思和亂想。別說我這個時候沒有胡思和亂想,我沒有這個心情,就算我現在有這樣的心情,一切就像調查我日常生活那樣來配合你們的調查,當你們記錄到兩千多頁的時候,你們拿着厚厚的一疊材料,你們就覺得這個調查是你們所要的東西嗎?那也是看似一樣其實還是不一樣。你們得到的並不是你們要得到的東西。我說的也不是我要說的東西。就好象我剛纔雖然也對過去、往事和日常生活說了那麼多,現在不說下意識和胡思亂想還好一些,一說這個我對你們手裡已經拿到的雖然後來也斷線了的日常生活的材料,到底是不是你們所要的和是不是我要說的現在也隨着這個胡思亂想的結論對以前發生了懷疑。爲什麼調查着調查着會斷線呢?剛剛我們還苦惱着找不出原因,現在知道原因在哪裡了。我們的心不對口,我們的口不對心。加上這個時候的天氣和氣氛,燈下和時間又不合我的心情。我腦子已經不想動了這時我的腦子已經不在這裡換言之它的心不在這裡它以不動的方式更加在高遠處胡思亂想,但恰恰這個時候,你們又來調查一般的和低伏的胡思和亂想──你們這個胡思亂想對於我來說也是一種低伏也和日常生活沒有什麼區別,這個時候我怎麼回答你們呢?我只能苦笑着搖頭罷了。我只能說我平日並沒有你們所要的胡思和亂想罷了。因爲我的胡思亂想說出來,也不是你們所要的胡思和亂想。我如果現在和你們糾纏起來,單在這個名詞上,也要和你們開一場戰爭。我對你們的提問,只能拒絕回答。當然我知道我這樣做就等於一下挖了你們的老根和挖了你們的祖墳,你們會暴跳如雷和如喪考妣,但是我沒有辦法。我知道這是一道好風景,但這個好風景在你們眼裡同時還是一根實用的救命稻草,於是我就只能無動於衷了。我連自己都救不了,我怎麼能救你們呢?我救得了你們的命,我救不了你們的心。這是你們所不理解和感到憤怒的。我誤了你們的大事。但是你們既然要調查我的心,你們可瞭解我的心?我不是對風景不懂和沒看過風景所以在風景面前無動於衷的人,我對世間和陰間的風景還沒有看夠呢。但既然你對風景沒有看夠當船行到你們的秀麗的江上的時候他爲什麼躲在船艙裡不出來呢?他無動於衷,不是因爲你們這風景不好──我還這麼鼓勵你們,是因爲風景雖然在他眼裡沒有看夠,但是在他心裡──他的心獄的大門,已經在如畫的風景面前「轟隆隆」關閉了。在風景面前,他已經是一顆蒼老的心。他知道這世界和風景不會再變出什麼新花樣了。同時他還另有心事。就是你們強着把老人家勸出去和擡出去,當他坐在船頭的藤椅上,微風吹着他偉的頭髮的時候──這個時候你們已經懂事得把船開慢了,不要讓硬風吹着他,但是老人家還是頭也不擡在低着他的頭想心事。大好的秀麗的如畫的江山就從我們的身邊緩緩通過和慢慢地往後退着。這時你們就看出來了吧?風景在他心裡已經沒位置。他不是不看風景,而是沒有位置了。我現在對下意識和胡思亂想不願意回答和提供任何證詞,也是因爲我胡思亂想得多了而不是少了所以現在懶得開口罷了──這一點我要向法庭陳述清楚,不然我這麼一謙虛你們還以爲我是一個傻蛋你們當初選代表的時候找錯了人呢。當初你們的挑選沒有錯誤。你們的購買物有所值。就好象成熟的政治家坐在主席臺上都是一副傻相和一言不發一樣。輪到他發言的時候他也搖搖手錶示沒有話說。看着我們這副傻貓似的憨態如果你們以爲我們是一羣喜劇演員那就大錯特錯了。這就是我們爲什麼要經常給你們製造一些悲劇的根本原因。我們就是像孩子一樣爲了向你們證明你們的判斷是多麼地錯誤和經不起歷史大事的檢驗和推敲。從這一個意義上來說,我剛纔對日常生活還那樣地滔滔不絕一口氣講了一千四百多頁,也從反面證明我對日常生活過得是多麼地不夠。就像任何偉人一樣,我們欠缺的不是偉大的生活和決策,而是像平常百姓那樣的日常生活。當我們沒有這種生活的時候,我們總是假惺惺地說:「其實我是多麼羨慕和想過上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呀。」如果真讓他下臺給了他百姓的日常生活,偉大的和決定別人命運的生活向他關了門和離他而去,現在就是讓他決定自己的時候,他很快就會犯心臟病。但從這一千四百多頁的記錄中起碼可以說明這麼一點:我是一個多麼熱愛生活和生命的人呀。好了。我已經說完了,你們再問不出別的了,再問就回去了,就又回到你們打瞌睡讓我也斷線的日常生活中去了。我現在對下意識和胡思亂想的調查已經不再說什麼和無可奉告。接着你們再問後一個問題吧。

這個時候發傻和斷線的肯定不是小劉兒而是小小劉兒和我們衆骷髏了。沒想到找來找去,找到這麼一個仵逆的人。我們開始尋找他的時候,我們還認爲他是一個孝子賢孫呢。我們上了他以前的生前的日常生活的當了。這個時候我們都把責備的目光射向了小劉兒他爹那個老雜毛的破骷髏。你平常和生前是怎麼管教他的?看着平常不是很好嗎?我們認不出他來,他本身就是你造出來的你也看不出來嗎?小劉兒他爹這個時候也一副汗顏,一邊慚愧一邊骷髏臉上就因爲一個單純的皺眉掉下和落下一層的粉渣。說:

「大意了,是大意了。過去老說知人知面不知心,現在應該說成知人知面不知鬼的心了。」

說完,老人家馬上忘記了歷史和調查的大事,忘記了小劉兒本身,開始爲自己剛剛得出的結論和警句而得意。瘦削的骷髏臉上笑逐顏開──豈知這一笑比皺眉落下的土渣和骨渣還要多呢。我們已是經不起大的顛簸和推敲、經不起大的悲哀和歡喜的物什了。這兩父子看來都已經病入膏肓和無可救藥了。直到現在,他們還不是靠事實而是靠出語驚人來引人注意呢。小劉兒說了半天主席臺,豈不知坐在主席臺的偉大人物日常只是說些重複的看似無味的淡話也就夠了。他們的溫和的表情是固定的,不用在那裡大悲和大喜。還在世界上大悲大喜和讚歎風景的人,本來就是不成熟和在路上的表現。小劉兒和他爹,就是這樣的人。這個時候大家的無奈和嘆息就不單是對小劉兒也包括上小劉兒他爹了。看來這個胡思亂想是問不出什麼來了。我們只能把我們的希望寄託到下一個問題上來了。鶯飛草長和流短飛長。我們躺在能埋住我們身但埋不住我們的心我們只是看到四周到處是生長和飄動的草節和穗尾罷了──的草叢裡望着天。世界要向何處去呢?故鄉的大船要開往哪裡呢?我們像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愛把草節銜到我們嘴裡的年輕時代一樣在那裡胡思亂想。革命一次次地失敗。還要不要再一次揭竿而起呢?第二個問題已經夭折,接着還問不問和調查不調查第三個問題呢?我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們要不要馬上回頭呢?我們在日常生活的泥潭裡沉淹得太久,我們在下意識和胡思亂想裡又遇到了險灘,陽光和風洞把我們一羣赤裸裸的身子晾在了那裡,接着我們還夢想到夢裡去避風、避免、避開、避孕和找到一根避免滅頂的避雷針嗎?還調查不調查小劉兒的夢呢?我們甚至都有些猶豫了。我們對他徹底失望了。他已經不能代表我們了。但這時我們的代表和法官小小劉兒又和我們發生了分歧。分歧倒也不是發生在對小劉兒個人的看法上,對小劉兒的看法在第二個問題上和過程中就已經蓋棺論定,而是說他作爲一個法官和調查員,總不能在調查程序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草草定案和休庭。雖然我爹和我爺爺是那個樣子,但是作爲他們的後代和你們的另外的代表,我不能像小劉兒那樣半途而廢。血緣的連接在這個地方倒要來一箇中斷。我調查了第一和第二,接着就要調查第三。這個時候他倒是來勁了。他不管第一和第二的結果,現在只是爲了追求一個數字的完整性也要到達第三。他聲嘶力竭地在法庭上舉着自己的右手。雖然說他現在成了我們的代表,他和他爹和他爺爺從言語到行動上都有區別和斷裂,但是從他身體的架式和對事情的追求和把握上,這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倔勁和蠢勁上,我們還是從他的身上看到了他爹和他爺爺的影子。這時我們對世界倒是徹底地失望了。真是前門走狼和後門進虎。我們剛剛脫了小劉兒他爹和小劉兒的手心接着就到了這個與他爹他爺爺毫無二致的東西手裡。我們原以爲小劉兒是我們的代表是我們的被告是沒有指望的,但是小小劉兒暗中是我們的代表和法官我們還是有希望和出頭之日的,現在看這個代表也就是那個代表了。我們在胡思亂想中沒有找到什麼和撿到什麼,我們到了他的夢之中和夢之舟,還能拾到什麼樣的垃圾和破爛呢?何況我們追求的目的是那麼地崇高,我們追究和調查的問題又是那麼地形而上學和後現代。爲什麼愁眉苦臉,在下意識和夢裡找一找原因。現在看丟了一隻雞和一隻自行車後座找這樣的法庭和調查都不能讓人放心,何況是丟了胡思亂想和我們的夢呢?你丟掉了什麼?我丟掉了胡思亂想和我的夢。這個時候我們的日常生活是多麼地單薄和失去了寬厚的基礎。當我們要調查胡思亂想和我們的夢的時候,小劉兒甚至小劉兒他爹那裡出了問題,當我們對他們已經徹底失望接着不想再調查的時候,小小劉兒又橫刀立馬地站了出來。我們想也沒有想到,在生前我們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的劉家,現在到了骷髏時代,不管從正面還是反面,竟一下成了他們爺兒們和劉宅的一統天下。他們現在可以分別以紅臉、白臉和川劇裡的變臉的方式輪流出現,他們可以顛倒是非和混淆黑白,他們可以指鹿爲馬──瞎鹿成了一匹馬嗎?──和指東打西,他們可以調查或是不調查,而這個打着我們名義代表着我們利益的調查和不調查到頭來竟和我們沒有關係,更別說我們爲什麼愁眉苦臉這個根本大事的原因了。他們沒有追究大家的原因,他們在追究着他們自己。而本來他們追究自己也是沒有錯的,因爲我們盼望着追究了他們自己同時也就追究了我們,要不我們怎麼選他們當代表呢?但是現在他們追究自己的時候完全忽略了我們的共性說的都是他們爺們兒和他們門裡自己的光榮和夢想,一點和我們不沾邊,我們在這裡只是一種陪襯,我們這些骷髏擺滿了桌子只是給他們的暢所欲言或者對一個問題的調查什麼也不說的一種氣氛,這就太不象話了。這時劉全玉教授的骷髏──說起來他也是小劉兒的姥爺呀,竟也禁不住地站在衆骷髏的立場上說了一句: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往而不來者,年也;不可見者,親也。」

話是這麼說,但是我們現在對於劉姓的親戚和宗族的人,嚇得一下都不敢相信了。誰知道這是不是又一個圈套和又一個陰謀呢?女婿、外甥、重外甥都是那個德性,到姥爺身上又能好到哪裡去呢?不是劉家的天下還好些,誰知到了劉家的天下社會反倒來了一個大倒退。一下就倒退到了封建社會。過去看着挺平和挺平民幾輩子捏腳和變狗的人,是最底層的勞動人民,誰知一上臺竟這麼狠。看來從階級立場出發看問題也是靠不住的。第三個問題看來也是非調查不可了。什麼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呢?這纔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呢。一大家子的人開始在那裡爲所欲爲和洋洋得意。本來小劉兒對第三個問題也就是關於夢的調查已經不準備再說什麼了,就像是對第二個問題一樣,他也懶得說和沒什麼好說的了,但是現在看到形勢的變化,他立馬也來了精神。他咳了咳嗓子和抖了抖精神,拉出也要說些什麼也要編些什麼和創

作些什麼的架式。他的表情告訴我們:「我本來是不想說什麼了,但是現在又想說一些了。」

當然他事後給我們說:「當時我也是強打精神和顧全大局。」

但是他當時打起精神來,也是了不得。一下就出口成篇和開始長篇大論起來。這時我們倒覺得我們以前小覷了小劉兒平日的才華和臨時應變的能力了。他當時的頭顱馬上就紅光滿面。雖然他事後還謙虛地說:

「當時也是湊巧,是一縷夕陽的紅光打到了我的骷髏上。」

但是這縷紅光放到當時,卻很給他提氣、提勁和給我們一種震撼力呢。甚至一下子讓我們都覺得和懷疑是不是自己又錯了接着調查還是對的。他紅光滿面地說:

「原來我是沒有夢的,現在我的夢一下又蜂擁而至和蓬勃發展了。在平常的日子裡,哪一個晚上不做夢呢?如果天天晚上不做夢,不就等於承認我滿足日常生活的現狀對前途沒有考慮和追求了麼?不但前邊所說的對日常生活的描繪和描述站不住腳,就是單說天天晚上不做夢,就等於在這法庭上承認我是一個傻冒。這和說自己不胡思亂想還不是一回事。不胡思亂想還能證明一下自己的品質,現在不做夢哪裡受得了?雞和狗都做夢,更何況我的生前?我就是平日不做夢,現在我也得說自己做夢。這可是大是大非和原則問題。說到這裡我還得感謝我親愛的兒子法庭調查員小小劉兒呢。不是他的提醒和固執,我又差一點爲了大家的利益而使自己誤入歧途。不是小看我們劉家,看着我們過去過於平常和老實,但那是韜光養晦和臥薪嚐膽。現在偶爾有了機會,我們不就露出崢嶸來了嗎?我們不動則已,一動就大動,不殺人的時候是一個癟三,真到了該我們殺人的時候,我們白刀子進去和紅刀子出來連眼也不眨。當然我們有時候無非使的是軟刀子罷了。就像現在。我們的人生原則是寧肯我負天下人,而不讓天下人負我。當然這也是當年曹大叔的一種品質和發明了;沒想到幾千年之後,在我們身上又得到發揚光大。我們是煙火不斷和子孫延綿。前輩已經丟下和忘記他們理應感到慚愧甚至應該交出發明權的東西教導,現在成了我們的家訓和座右銘。第二個問題雖然懶得回答和沒有調查,讓你們和我兒爲了難,但這不證明第三個問題也以此類推地可以不調查了。怎麼可以不調查呢?怎麼會沒有夢呢?當年我的日常生活不也是很枯燥和沒有說頭的嗎?但是我不還是說了一千四百多頁嗎?日常生活還是眼見的和真實的,在編造這些事實的時候,我還得考慮當年我們就生活在同一藍天下這樣一個前提;現在說到夢可就不一樣嘍,做夢可是我自己的一種操作和行爲,我想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我身邊沒有一個人,就是當你們出現在我夢裡的時候,也是我自己的創造而不是生活中的你們了。這下我可自由了。說到這裡我不禁也產生了一點深刻和辛酸呢。日常見不到的,夢裡都能見到;日常的生活是那麼連綴和邏輯,到了夢裡卻是那麼地跳躍、突進和變幻。日常生活是那麼地現實,而到了夢裡是那麼地現代;日常生活是那麼地經典,到了夢裡就是那麼地先鋒;日常生活的情節和結構是那麼地具有規定性,我們是在規定性的結構和情節裡描摹和積累,**和煽情,到了夢裡一切都成了假設,到了假設的階段我們纔可以隨心所欲、大喜大悲和痛哭流涕;現實生活中不要說我們的笑只是一種應付和形式,只是給別人看的而不是自己心緒的自然流露,所以我們看似已經很開懷了卻從來沒有開懷過,就像是異性關係的時代一個從來沒有懷孕和開懷的婦女一樣,但是到了夢裡我們不但笑了──夢裡我們都笑出聲來了──同時它又是多麼地真實和徹底呀,從心的最底層翻涌上來。白天我們的村莊鴉雀無聲,但是一到了夜裡,我們村莊的每一個角落都響徹着『嘀嘀嘀』和『哈哈哈』的笑聲。這個時候如果你是一隻野貓從村裡穿過,你一下就感到是到了墳場──而實際上它卻不是墳場而是現實的人生。按照我們似是而非和顧左右而言他的藝術原則,這也就是人生和生前的一種極致了吧?你扳過一個睡臉來笑的,你再扳過來一個睡臉來又是笑的;這時你敢往一個個睡臉的嘴裡抿米飯嗎?──不要說我們的笑,就是我們的哭,我們在夢裡的哭,也是我們在現實生活的任何一個時候和場合沒有哭過的那種痛快,我們沒有這麼忘情過。日常生活──我們在日常生活裡只是一條小魚到了水溝,大不了就是在湖裡和河裡游泳罷了,但是現在到了夢裡我們就是到了大海。我們是向着大海的方向去的。渴了你就給我一碗水。對於這樣一種情形和夢境,我怎麼能會沒有話說呢?本來我是沒有話的,面對着你們這些充斥着日常生活的人來說,但是現在不是爲了你們而是爲了我自己,不是爲了調查而是爲了反調查,哪怕不是要從夢中找到什麼或調查出什麼而是單單爲了回到夢裡再讓我笑一聲和哭一嗓子,我都不能讓調查出現不調查的空場和空檔的局面;不但空場不行,就是調查之中出現草草收場也是我不樂意和不能答應的。我的兒,恢委會的調查員,你就放心、放寬心地來調查,我對夢的敘說,再也不會出現調查日常生活時的那種中斷。日常生活出現中斷按照它積累、漸進的邏輯和原則無法對接和再連續也屬正常,就好象失散多年的親人重逢時雖然很激動但激動之後再也無法已經遺忘的親情接上一樣,但是現在到了夢裡就不一樣了。這裡要求和看好的、正中下懷的就是這種突進、飛躍、斷裂和中斷。在那裡的缺點在這裡立馬就變成了優點。缺點和優點是可以互相轉化的這句名言還是沒有錯。我剛纔不是就有過中斷嗎?我不是有過中斷的經驗嗎?那麼好,現在正好都一塊用到夢的調查裡邊。開始吧。我一切都準備好了。剛纔是一千四百多頁,現在紙張的準備起碼要三千頁。骷髏們該發呆你們就發呆,衆鄉親該睡覺你們就睡覺。當然你們的睡覺和我的睡覺又不一樣了。這裡也有高下和層次之分,你們睡也是白睡,讓你們做夢你們也做不出什麼來,你們的生前和人生不都是靠你們的人生和現實來支撐就夠了而不是靠夢境和飛嗎?倒是我們這些在現實生活中受壓迫和被你們迫害的人,當時支撐我們的倒是我們的夢,現在這個夢就派上用場和要達到它的極致和輝煌的。你們的人生是靠人生來支撐,我的人生卻是靠夢來支撐,就好象當年你們的關係是靠異性關係、同性關係、生靈關係和靈生關係一言以蔽之都是靠一個對象和對方來支撐和幻想,而我當時就是靠自瀆和自己來支撐的一樣,最後到了上鞦韆架和上斷頭臺的時候,你們的口令不還是從我這裡得到的,你們無非是鸚鵡學舌跟着我和學着我到了學術和骷髏時代的嗎?(這個時候另一個骷髏六指也不失時機地在那裡大叫:『還有我!』但小劉兒不予理睬,在那裡自顧自地說)現在的做夢時代──不管能不能把它劃歸於一個時代吧──又到了這樣一種境地,一切全靠我也就不奇怪了。就算那些在過去的人生中達到過極致和輝煌的人,你們也是靠着人生達到輝煌的,而我卻是靠夢;你們是靠着輝煌達到輝煌的,而我卻是通過幻想;你們是通過積累達到輝煌的,而我卻是通過飛。既然是這樣,爲什麼不調查呢?日常生活可以不調查,胡思亂想可以不調查,而夢卻非調查不可。在這一點上,我和俺爹和我兒子的見解毫無二致,我們的家族在處理問題上從來沒有這麼統一過。兒子,你還在那裡等什麼和磨蹭什麼?不要再管和顧這些死鬼了,就是你等得及,我也等不及了。雖然你是調查員而我是被告,就像是嫖客等得及妓女已經等不及一樣,這樣的情況在歷史上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馬上開庭!」

小劉兒在那裡喊叫。小小劉兒看到這種情況,也像嫖客一樣開始興致勃勃了。他已經將他的小鈴鐺給舉了起來。小劉兒他爹這時也開始興奮了,嘴裡說「飛,飛。」我們衆骷髏和衆鄉親也只有聽天由命了。這時巴爾·巴巴的骷髏還說了一句十分不合時宜的話:「連當年我們是外賓這一點也忘了和一點沒有照顧到。」夢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馬上就要被淹沒了。──我的朋友們,說着說着,做着做着,寫着寫着,玩着玩着,就成了倔強的老漢和老太太了;他們總是理智的,從來沒有見到和遇到過他們有一種或一個時刻的「忘我」。本來他們還很平和,怎麼做着做着,他們就成暴君了呢?是我們把他們推上去的,我們過於善待這個世界了。這時倒使我們想起小劉兒在他姥娘墓前說過的話。但現在小劉兒也成了這樣一個人。他們的最大特點是什麼呢?就是喜怒無常。就是六月的天和孩子的臉。剛纔還是風和日麗,轉眼之間就落下一場暴雨和雷陣雨,我們就突如其來和毫無防備地被淋了和澆了一個落湯雞。上次見他的時候他還和顏悅色,這次見到他的時候,卻看到一副冰冷的臉。如果是在麗麗瑪蓮的大堂,看到他停車了,看到他進來了,我們就要迎上去像老朋友一樣給他喊「哈羅」了,我們甚至還討好地準備好了一個玩笑和笑話在等着他,但他進來的時候,連一個招呼也沒有給你打,就目不旁視地走了過去。這時你站起的身子一下就僵到那裡;你的心一下就自動冷卻;你準備好的話現在也成了多餘和自己都感到不合時宜和真是一個笑話和玩笑了。你連自我解嘲的餘地都沒有。雖然我們對大人物的喜怒無常在日常的日子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當他高興的時候我們也能上去湊一個趣,他不高興的時候我們在旁邊默默無言,但是事到臨頭,我們心裡還是有些猝不及防和在心裡要無趣兩天。當然事情過去之後,等下次我們再見到他的時候,如果他又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又對我們和顏悅色了,我們還是會馬上欣喜若狂和心裡像揣個小兔子一樣在那裡「怦怦」地跳,我們討好的玩笑和笑話,馬上又出口成章和順理成章了。這就是我們的本能,這就是我們生活的現狀。──本來不是不調查了嗎?本來不是不說夢了嗎?現在又要說了。劉姓家族又在那裡興奮了。歷史上他們從來沒有這麼張揚和興奮過。世界和骷髏,也都是一些張揚的人呀,雖然許多人和骷髏是以聲稱自己不張揚和反對傳媒的姿態出現的,但是他們這種做法的本身就是一種更大的張揚,他的反傳媒的聲明,就發在傳媒之上。當我們是人的時候沒有看透這些東西還可以原諒,但是當我們是骷髏的時候還看不透這些骷髏我們的遭罪就成了活該。他們哪裡是在說夢呢?他們是在以說夢的名義,來張揚他們自己罷了。他們哪裡是在做調查呢?他們是在擴充自己的過去沒有的世界罷了。這樣做的意義早已經脫離了夢本身而到了夢之外,而我們還無法──起碼現在是無法──和沒有找到揭露和戳穿他們的理論和途徑;說明和揭穿這個騙局,比容忍和聽之任之還要複雜和浪費我們的精力。而且到頭來的結果又必然是失敗和徒勞的。就好象一個人或是骷髏在那裡撒尿或是吃飯,明明他在那裡撒尿和吃飯,你怎麼證明他不是在那裡撒尿和吃飯呢?明明它是在那裡愁眉不展,你怎麼能說明它是在那裡興高采烈呢?這是我們不能把握世界和自己命運的根本。我們無法和不能說明別人和自己。我們在吃飯的時候,就一定要承認我們是在吃飯,我們在撒尿的時候,就一定要承認我們是在撒尿,這就跟我們生前在異性關係時代同性關係時代生靈關係時代和靈生關係時代我們跟誰在一起生活就一定是在愛着誰和想着誰一樣荒唐和荒謬絕倫。但是我們每天說的和恰恰要證明的,就是我們在愛着他(她)(它)或是想着他(她)(它),我們的日常生活和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目的好象就是爲了證明這樣一個荒謬絕倫的理論。他的喜怒無常還表現在,除了你時時刻刻要證明他(她)(它)是這樣而不是那樣,有時你還得證明他(她)(它)不是這樣而是那樣。事物的兩面他都想佔着。他決不給你留一點過去和站腳之地。現在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他們要調查和說夢了,我們就要紋絲不動地出席他們的聽證會。而且從理論上來說這個聽證會還是按照我們的要求召開的。是我們要聽夢和調查夢而且比剛纔調查日常生活和清醒狀態的胡思亂想還要熱情而沒有熱情的恰恰是他們劉家父子。他們是在忍受着犧牲來拯救我們的。現在他們忍辱負重表現出來的非凡的熱情和性格是在代表着我們而我們恰恰是在背離和背叛着自己。於是我們在譴責自己和懊悔自己──老的懊悔還沒有解決,新的一層懊悔又出來了;我們在枯井和深井中一點點下降我們還得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是在上升馬上就要見到光明和地面了。我們是連地面都難以見到的人,何談和高唱我的太陽呢?當然,往往也就在這種時候,我們才無恥和不自知、墮落和敗壞(包括情緒)地在高唱我的太陽。我們骷髏的眼淚和風化,原來並不在我們眼淚、愁眉不展和風化的田野和沼澤之地,而是在風吹不着和雨打不着的村西牛屋和要澄清我們這些眼淚、愁眉不展和風化的聽證會上。我們知道當我們的夢被說完和調查完的時候,不用一下說到四千多頁,我們估計大概說到二千多頁的時候,我們這些骷髏在夢的聲音裡(而不單單是在夢裡)眼淚就流乾了,我們的愁眉就展開了──因爲這個時候我們的骷髏的表皮和塊狀恐怕就一點點脫落、掉落、已經立不住馬上要坍塌和灰堆成一撮塵埃了。我們的前景和下場我們已經看到了小劉兒、小小劉兒、小劉兒他爹也已經看到了。當我們眼看就要坍塌、掉落和灰堆的時候,我們看出他們祖孫三人是多麼地興致勃勃和對將要到來的日子寄予希望和寄託呀。他們一下子就顯得生機勃勃和充滿信心。這種對將來和未來的博大信心在他們家族的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毀滅就是希望。」夢的調查還沒有開始,小劉兒已經在那裡用專橫的口氣和架式發言、被調查,做出世界握在他手中所以要開始對未來和將來的歷史發言了。小小劉兒也在那裡對我們展現出狡黠的孩子般的燦爛的笑容──以前從來沒有想到孩子的燦爛的笑容還能這麼惡毒。只是令我們不解的是,小劉兒他爹這個老雜毛也是我們骷髏中的一個,隨着調查和夢的深入,一到二千多頁,他也要隨着我們的坍塌和灰堆一樣地坍塌和灰堆了,過去他在歷史上從來都是一個自私和不會爲兒子和子孫考慮的人,現在他怎麼爲了兒子和子孫就要到來的陰謀的勝利而把自己的坍塌和灰堆也給忘記了而在那裡興高采烈和義無反顧呢?是和以前不同一下就大徹大悟了呢,還是像以前那樣因爲一時興奮就忘記了自己的後果和下場顧頭不顧屁股的反映呢?當災禍到了我們也就是他的頭上的時候,纔有他像以前任何一次歷史的遭遇一樣那時後悔和張着傻嘴大哭可就來不及嘍。但是我們已經看出,小劉兒和小小劉兒在對我們陰謀的同時,也已經把對他爹和他爺爺的陰謀策劃和預謀好了。一步一步在對我們實現的同時也對他爹和他爺爺實現着。我們已經看出他們兩個人在那裡對眼色和打暗號了。只是他爹和他爺爺還像傻冒一樣在那裡傻呵呵地一無所知呢。當然這也給了我們一點安慰和慰藉。我們在悲哀自己的時候,起碼對他爹和他爺爺和我們一樣下場甚至因爲是他爹和爺爺在客觀上比我們的下場還要悲哀一些我們還要爲自己沒有這樣的兒子和孫子慶幸呢。如果說我們到了災難的第一步,那麼小劉兒他爹就到了第二步;如果我們到了這一步是一種無奈,他到了這一步就是罪有應得了。在這一點上,我們和小劉兒和小小劉兒的看法倒毫無二致。我們的看法就是他們的看法。因爲這個時候不用我們採取主動,他們就已經也向我們對眼色和打暗號了。唯一矇在鼓裡的也就是小劉兒他爹了。小劉兒和小小劉考慮得真是周全。在我們臨玩完的時候,還知道給我們拉一個墊背的。小劉兒不虧是在我們身邊長大的孩子。不虧是從三國時代就會捏腳的人。他的確已經成熟了。這個時候我們又恍然大悟了。我們甚至認爲小劉兒和小小劉兒這樣做的目的並不是針對我們而是把箭直接射向他爹和他爺爺也料不定。小劉兒多少年對爹爹仇恨的報復和陰謀,現在通過我們和小劉兒他爹一起實現了。我們並不是他陰謀的主體,我們只是對他對他爹陰謀的一種羣體的掩護、一種對視線的矇蔽和一種混亂他爹和迷亂他爹的星空。我們不是陰謀本身,我們只是陰謀本身的一種陪襯。我們是乙而不是甲,我們是羣星而不是北斗。當我們想清楚這一點時,我們馬上就在心境上輕鬆了自己把自己從深淵裡拔出來了。小劉兒他爹並不是我們的殉葬,小劉兒他爹的坍塌和灰堆並不是我們集體坍塌和灰堆的一種陪襯,而是恰恰相反,我們只是小劉兒他爹活該坍塌、灰堆的一種陪襯。我們的個體幾輩子都是淹沒到集體之中,現在我們終於有一天可以讓我們的集體淹沒到個體之中了。爲了這個,我們在坍塌和灰堆的同時除了感到慶幸還一下顯示出我們的價值了呢。小劉兒他爹──你這個老雜毛和老骷髏,見你媽的鬼去吧。這個時候我們所有的骷髏都哈哈大笑。不管是小劉兒他爹或是小劉兒或小小劉兒,他們還是低估了我們這些骷髏和叔叔大爺的智能了。我們生前和死後別的都缺乏,衝動和理智,前因和後果,雞毛和波瀾,但有一點我們時時刻刻都不缺乏,那就是煩惱和智能,陰謀和詭計。劉家的爺們兒,你們還是高興得太早了。小劉兒在他寫的作品中不是屢屢出現「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理論嗎?怎麼到了鋪排你們對骷髏的陰謀詭計的時候就忘了這一點呢?以爲你們的陰謀馬上就要實現了嗎?知道這些叔叔大爺生前都是誰嗎?他們可是教導着你長大的人。你現在真的認爲自己已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嗎?你是這麼認爲的,我們可不這麼認爲。你低估了你的老曹大爺、老袁大爺、你孬舅、豬蛋、髒人韓和女兔脣(這時白螞蟻的骷髏在那裡喊:「既然髒人韓和女兔脣都算上了,把我也算上。」當然沒有人答理他。)還不算,你同時也忘記這裡還有許許多多像馮·大美眼和基挺·米恩這樣的外賓呢。我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我們擡擡腿就高過了你的頭,你玩的這一切,都是我們玩剩的。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了?大不了也就是一個蟬或是一隻家雀吧?你在那裡拿着粘棍或是彈弓──我們卻已經把你當成了鷹,──就算是把你當成了鷹,我們也已經給你張起了一張大網。大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們早心中有底和胸有成竹地在等待着你們。我們看着你們在那裡表演。不到最後的時刻,我們是不會拉動我們的網繩的。我們一直等到你們最後的時刻。如果我們是一個個狙擊手的話,我們就讓你們這些自以爲是的敵兵在我們瞄準器的十字裡一步步走近。讓你們走近一點,再走近一點。純粹是對你們的等待嗎?既是這樣,又不是這樣,我們在等待你們的同時,也在延長着我們的興奮。我們不是在你們還沒做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我們的一切,如果那樣的話就不符合比賽規則和不公平了,我們要和你們處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在你們做着你們的過程中,我們纔開始做着我們的一切。我們僅僅想向你們說明的是,當你們在做着陰謀的時候,我們也沒有傻着睡覺和在夢裡雲裡和霧裡穿行。如果你們看到了這種假像的話,那也只是我們的一種手段,那也只是我們對你們的一種迷惑。現在你們做好了準備,你們已經轉變了,你們就要調查了,你們本來不調查夢現在又要調查夢了,小劉兒已經在那裡急不可待小劉兒他爹已經張着嘴在那裡等着看我們的笑話──可有好瞧的了當然這個時候他也忘記了自己,小小劉兒手裡的搖鈴就要響了,他就要宣佈法庭調查開始了,一切都到了最後的時刻,我們不能再等待了,我們不再猶豫了,我們不再做出傻呵呵和任人擺佈的樣子了,我們像睡着的老虎或是盤着的龍那樣突然就驚醒了,這時我們就毫不猶豫地一躍而起和兇猛地撲向對方要先下手爲強了。同時這種一躍而起的撲剪和兇狠地撲向對方的咬噬和將對方置於死地的方式,也是出乎你們意料和讓你們猝不及防的──在這關鍵的時候,我們就要讓你們大吃一驚到頭來讓你們傻在那裡了:那就是在小小劉兒搖着鈴宣佈他們調查的開始接着就要將我們置於死地的時候,我們這些傻乎乎的骷髏們,突然都相互看了一眼和打了一個眼色,我們搶在小小劉兒之前,一齊在那裡齊聲地轟着喉嚨地喊──本來我們是一直不會說話和不要說話的,但是現在也顧不得那麼多喊了也就喊了──,這喊聲驚天動地和驚心動魄,不管是小劉兒也好,或是小劉他爹也好,還是小小劉兒也好,看來都沒有任何心理和思想準備,一下就驚惶失措和給嚇傻了。這個時候傻的就不是我們而是他們了。我們在喊聲中第一次露出了我們的笑容。雖然這種笑容並不是因爲把我們愁眉不展的原因給找到了,而是我們看到敵手辛辛苦苦張的羅網現在頃刻間就魚死網破和土崩瓦解了我們心裡也感到一種惡毒的快意。

我們喊什麼呢?

「頭兮歸來──」

「魂兮歸來──」

……

不對。我們不是這麼喊的。本來我們在寫回憶錄的時候以爲是這麼喊的,我們以一種慣性就這麼寫到紙上和落到了筆下。但是等我們校對的時候,我們發現如果是這樣喊的話,在歷史上也太常見和太平常了,就一點也不出衆和不出人意外了。大家在歷史上動不動就這麼喊。如果大家一次次這麼喊當然有時解決問題有時也不解決問題,不管解不解決問題,別人已經這麼喊過了,我們再這麼喊就違反我們做人和做事的初衷了。我們都是一些獨樹一幟和別出心裁的人呀。別人這麼喊,我們就要不這麼喊和反其道而行之纔好,當然這樣對着幹和反着來的逆向思維雖然也過於簡單和常見,但是總比平庸地隨着別人人云亦云人喊我喊要好一些。我們不是那麼喊的,我們在校對的時候又更改和修正過來了。你們調查的是事實,我們調查的是一個憲法修正案。我們寫道──當時我們齊心協力地喊:

「無頭的身軀兮歸來──」

……

這也算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吧,小劉兒對夢不想說的時候,我們已經到達了要說的地步,他的磨蹭和由不說到說,也在客觀上給我們贏得了身軀歸來的寶貴時間,爲此我們還得感謝小劉兒的磨蹭和小小劉兒的認真呢。還有小劉兒他爹在那裡的拍手擁護。不說什麼的時候我們沒有什麼,我們在那裡閉目養神和修心養性,等到他們要說和要調查的時候,他們可就說不了和調查不了嘍。我們的喊聲已經起了。他們已經傻了。但是讓他們徹底發傻的時刻還在後面呢。這時夕陽已經下去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時牛屋外雷聲陣陣接着就風雨交加。在對天氣的描寫上,我們倒不想用什麼外在的技術性的意外來迷惑大家,我們倒要頗具大家風度地將它們迴歸自然。──風雨交加之中,我們就聽到窗外腳步陣陣,接着我們從流着急速雨水的窗戶上,雖是影影綽綽但也真切地看到,一隊隊的無頭的屍體回來了。這是小劉兒爺兒仨沒有想到的。本來就是捺着骷髏在這裡調查嘛,怎麼現在無頭的屍體都回來了?這可是正常調查程序中所沒有和罕見的。我們這些骷髏這個時候倒可以欣慰和放心了。我們捧着手中的水菸袋,看到小劉兒、小劉兒他爹和小小劉兒在那裡措手不及和尷尬無處的傻樣,我們就知道自己是穩操勝券了。這纔是最好的人證和物證。本來我們就不用你們的法庭調查,我們出去調查自己的身軀或是讓身軀走來就行了。我們的骷髏在這裡等待的是結果。無非是在這個等待的時間裡,我們下雨天打孩子,閒着也是閒着,纔跟你們玩了這麼一個仿真法庭調查的遊戲。我們跟你們玩一玩,你們就認真了?就算我們是嫖客,我們進一趟妓院,在牀上衝動的時候說了一番昏話和胡話,你們就認真地要跟我們談婚論嫁了?可笑嘛。膚淺嘛。我們就是看一看你們有什麼表演。到頭來也沒有什麼新花樣嘛。我們愁眉不展的原因,用不着你們來管,我們自己會有自己的調查。不就是日常生活、胡思亂想和你每天做的夢嗎?當然,在我們對小劉兒爺兒仨幸災樂禍之後,我們接着就像拋過一團垃圾或是擦過一個桌子我們順手就扔掉擦桌布一樣對他們不再關心了,接着我們關心的還是我們自己。無頭的身軀回來了,你們調查的怎麼樣呢?爲什麼我們成了骷髏以後還愁眉不展呢?你們走了那麼長時間,你們走了那麼多路──在你們失去了頭顱的情況下。你們爬過了一道山又一道山,你們趟過了一道河又一道河,你們看遍了一山又一山的花朵,你們穿過了一道又一道草叢,你們去的時候還是一具具腔子上冒着熱氣的完整的屍體,但等你們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一隊隊皮肉早已脫落的骨骼。就像是在透視鏡下看到的人體一樣。你們一掛掛無頭又無肉的骨骼推開門就站在我們的面前。骨骼上流着一道道的雨水。當然我們也看到許多骨骼經過一個春夏秋冬和樹葉飄落的季節,有的已經風化了,彎曲了,闢裂了,發皴發皺和發臭了。不看到你們這些沒有皮肉的麻稈當你們還有皮肉的時候我們看着你們的身軀是那麼地複雜,現在看到你們所剩無幾的麻稈就是這麼簡單的幾根骨骼的時候,我們真對我們生前的認真、固執、作威作福和發號施令感到有些自慚。當然這對於我們現在並不是最重要的,現在不是我們抒情和追憶的時候,現在不是對我們骨骼可憐、憐惜和自我的時候──這裡有大事和小事之分,有輕重和緩急之分,說着說着我們就又回到了追究和發號施令的階段和渠道了──我們現在對這隊骨骼關心的是,你們到底調查出什麼沒有呢?當然這從客觀上來講又讓小劉兒爺兒仨佔了便宜,本來我們對他們的罪行和調查要進行一場反調查和一場反審判,現在又讓他們溜過去和滑過去了。他們也感到自己要大禍臨頭,但是當他們看到我們不管從神色上還是從態度上開始對他們不耐煩和顧不上他們的時候,他們就聰明地──到底是劉姓家族,他們在歷史上沒有過大聰明,但是這種察顏觀色的小聰明還是有一些的,當我們要否定一個東西的時候,我們也得全面地看問題,我們不能一個傾向掩蓋另一個傾向,不然我們把遊戲和玩笑對手的智商定得過低,它不是從反面和反彈力上也證明我們是一羣傻冒嗎?還是要把他們說得和寫得聰明一些,這樣寫既拔高了我們的陪襯顯出了我們的大家風度,同時當最後的勝利成了我們的我們不是就在他們的小聰明面前顯出了我們的大聰明瞭麼?──他們就趁着我們的混亂和對他們的忽略像關閉電視屏幕上出現的最後光束一樣,「嗖」地一聲,就自己把自己關進去了,最後一束光束就縮進去不見了;一開始還有一個亮點,最後就無聲無息和一團漆黑地平靜了。──我們這樣處理他們還真不是爲了寫作的便利擔心一審判他們我們就沒戲唱了或讓他們走開爲將來埋下一個什麼伏筆──如果在前兩部我們會這麼幹,但是現在路已經打開了,條條道路都通了羅馬,現在離了他們判了他們或是斃了他們和整體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他們成了大年三十拾到的兔,有它們沒它們我們都一樣過年,於是我們現在對它們不理不睬放它們過去純粹是因爲我們沒有時間再和它們糾纏它們對於我們已經過於無足輕重了。我們已經徹底拋開了他們當然也不會因此對他們負什麼歷史責任,我們要趕緊用我們的馬上就要風化和灰堆的頭顱和骷髏來和我們的骨骼身軀對話了。因爲這時我們自己的場面也已經夠混亂了。就像戰爭時期失散多年的親人現在要到戰俘營和集中營去相互認領一樣,多少年已經過去了,大家已經面目全非了,骷髏和走過多少道風雨的身軀都經過腐爛、腐敗、腐化、腐朽的過程已經變形了,不大好相認呢。時間又不是太多。這時一個骷髏如果不發生差錯地找到自己以前的身軀那真是萬幸。還有性格上的變形呢?後來果然出現了張三的骷髏安到了李四頭上,王五的骷髏安到了麻六身上的情況──發生這種情況還不在少數,在我們一堆骷髏和一排排冒着風雨走過來的身軀之間。試想着當年的資深政治家老曹的頭顱安到了球星巴爾·巴巴身上,儀態萬方的馮·大美眼的頭顱安到了下流蠻橫的村婦女兔脣身上,教授劉全玉的頭顱安到了世界上一個最不懂事的孩子白石頭身上,他們的頭顱和身軀之間能進行什麼親切和知心的對話呢?他們的嘴裡和心裡、口不對心和心不照口地能叨嘮些什麼呢?世界肯定是更加混亂了,愁眉不展的原因肯定像狗屎堆一樣更加攪不清了。──你們一定會這麼想。但是你們這種想法恰恰因爲你們犯了人間的經驗主義而想錯了。事情的結果和效果恰恰相反,正是因爲這種頭顱和身軀的錯位,我們倒說得格外親切和調查得格外清楚。我們把我們的一切煩惱、懊悔和恩怨都搞清楚了。不錯位我們心口之間倒是有些相互不耐煩,一錯位因爲這種錯位的本身我們倒是顯得格外的親切和知心。給你們打一個比方吧,這種錯位就像你們異性關係時代同性關係時代生靈關係時代靈生關係時代人和人或生靈的錯位一樣,天天在一起的你們之間藏着無數的怨氣和秘密整天在一起也說不了什麼,倒是你們錯位之後見到了其它人或生靈你們就顯得格外的親切和知心。沒有搞清楚就是因爲我們過去心口一體,現在當骷髏風化和馬上就要灰堆之時,身軀回來的這種錯位,馬上就心口親切地把世界上的一切過去不明白的事情現在都弄清楚和弄明白了。我們爲什麼搞清楚了,是因爲我們的錯位。這個時候吃虧的就是小劉兒、小小劉兒和小劉兒他爹了。他們剛纔因爲我們繁忙的對接和錯位讓他們不受審判地逃跑看上去是佔了便宜,現在他們的逃跑又使他們錯過了錯位而讓他們沒有搞清自己的煩惱和愁眉不展的原因而終身受罰。從此他們爺兒仨就要在黑暗和沒有道路的迷霧中生活了。他們的煩惱永遠是這煩惱本身,他們一下就陷到生活的深淵裡不能自拔。爲什麼愁眉不展呢?他們弄不清這愁眉不展的原因。這追究的煩悶使事情的本身又出現了一種疊加,上一次的愁眉不展還沒有弄清,這一次愁眉不展原因的原因又追加上來。世界和是非、煩惱和懊悔在我們弄清的人面前是越來越明亮,而在他們劉家父子面前是越來越胡塗越攪越深。他們新的煩惱就像是牆上的三面鏡子,鏡子中的鏡子在鏡子裡不斷地延伸以至無窮,我們看到了鏡子中的無數面鏡子伸向遠方。當我們這些找到了煩惱和愁眉不展的原因而因爲這個找到從此再沒有煩惱而只剩下歡樂的時候,他們卻被關在鏡子裡出不來了。當然最後小劉兒還是被四個好事的女生和恢復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的行動者八十二空降師給救了出來,泥潭中就剩下令人厭惡的小雜種小小劉兒──那麼小的年紀就會口是心非──和老雜毛小劉兒他爹讓他們自做自受這也都是後話。當小劉兒一身泥猴爬上八十二師的戰鬥直升機時,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追問我們爲什麼救他,而是在那裡突兀和愣頭愣腦地打聽:我們骷髏時代的煩惱和愁眉不展的原因到底是什麼?這時飛機上的人都對他笑而不答。是賣關子嗎?我們說,不是,這是我們錯位之後的頭顱和身軀、心和口的秘密和契約。它並不亞於上帝和人之間所定立的一切。這時直升機旋轉着偏斜着一頭就扎進了天空,攪起的旋風帶起了一地飄落和枯敗的黃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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