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一章 覲見

韓秀峰兩年前回鄉丁憂時,按例把出入宮禁的腰牌繳銷了。

沒有腰牌就算依然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也去不了軍機處在圓明園內的值房。但回京了不能不稟報一聲,畢竟只要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就是軍機處的人,相比之下現而今這個太僕寺少卿更像兼差。

去不了軍機處值房,韓秀峰只能擬了一道呈文,讓馮小鞭捎個領班軍機章京曹毓英。結果又等了一天,不但依然沒得到皇上召見,也沒等到軍機處的消息,反倒把肅順給等來了。

肅順紅光滿面,風采依舊,一見着韓秀峰就埋怨道:“早上我還尋思算算日子你也該回來了,沒曾想你已經回來了兩天。怎麼不差人給我捎個信兒,在這兒等那你有得等了!”

“大人有所不知,我一接到諭旨就馬不停蹄往京城趕。路過固安時聽王千里說皇上在圓明園,我就直奔這兒來了。本來打算遞上請安折就去拜見大人,可想想又覺得遞上請安折就走不合適,就稀裡糊塗在這兒等了兩天。”

“晚上就住這兒的?”肅順笑看着他問。

“讓大人見笑了,不過相比陣前,這兒已經很不錯了,至少風吹不着、雨淋不着。”

“吃喝拉撒呢?”

“吃就在外頭隨便吃一口,外頭不是有好幾個攤兒嗎,味道還行,就是有點貴。”

看着韓秀峰若無其事的樣子,想到韓秀峰這兩年先是率川東團勇防堵甚至協剿貴州剿匪,緊接着又率川東團勇馳援湖北協剿長毛,肅順感嘆道:“志行啊志行,也就是像你這樣從陣前回來的人,才曉得能過上幾天安生日子有多不容易!”

“大人擡舉秀峰了,相比秀峰,大人您纔不容易。”想到眼前這位不但剛查辦了一起大案,懲處了七十多個戶部的郎中、主事、筆帖式和胥吏,得罪了一大批人,而且因爲累次進言重用曾國藩、胡林翼等漢員,跟爲官持重的柏葰、彭蘊章、周祖培、賈楨和翁心存等重臣勢如水火,韓秀峰又苦笑道:“不是秀峰不識擡舉,要是有選擇,秀峰寧可在陣前效力,也不願回京。”

肅順豈能聽不出韓秀峰的言外之意,不禁喃喃地說:“戰陣上廝殺雖兇險卻也痛快。”

韓秀峰急忙道:“這話秀峰也只敢跟大人說,要是傳出去被人斷章取義,那就真成給臉不要臉了。”

肅順微微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提起讓你回京,我想起件事。”

“什麼事?”

“你協剿長毛有功,可論功行賞時竟把你給忘了。皇上大怒,質問柏葰究竟怎麼回事,柏葰無言以對,皇上見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乾脆讓他和彭蘊章回去擬旨,打算擢升你爲鴻臚寺卿,結果又被他和彭蘊章給諫阻了,從好好的鴻臚寺卿變成了太僕寺少卿,你說氣不氣人!”

韓秀峰大吃一驚,心想我跟你不一樣,真要是做上鴻臚寺卿那就等於被架火上烤,正不曉得該說點什麼好,肅順又恨恨地說:“還有曹師爺,明明曉得你回來了,明明曉得你在這兒等皇上召見,中午見着時居然連提都沒跟我提。要不是剛纔遇着焦佑瀛,我真以爲你還在回京的路上呢。”

“他公務繁多,應該是忙忘了。”

“他一樣是‘厚誼堂’大掌櫃,你回來這麼大事,別人能忘他怎可能忘,我看這事沒那麼簡單。”

“大人言重了,什麼叫我回來這麼大事,也就大人您把秀峰當個人物,在別人眼裡我韓秀峰算啥呀?”

“志行,你現而今都已經是四品京堂了,可不能再妄自菲薄,”肅順探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沉吟道:“以我之見你也別在這兒等了,皇上今兒個沒空召見你,明兒個更不會有空。”

“皇上很忙?”

肅順不好說皇上昨天喝多了,不好說因爲宿嘴今天頭疼得厲害,只能摸着鬍子道:“宣宗成皇帝實錄聖訓編纂告成,文中堂等監修總裁官明兒個一早奉表恭進,皇上天不亮就要移駕皇城保和殿行禮,然後移駕太和殿太和殿作樂宣表,親王、郡、貝勒、貝子和文武百官都得跟‘大叫起’一樣進宮慶賀,按例禮畢之後主持和參與編修的文武官員都有封賞。總之,皇上這幾天有得忙。”

大清以孝治天下,皇上又是個孝子。

先帝的實錄聖訓編纂告成,確實是一件大事!

韓秀峰沉默了片刻,低聲問:“文武百官都要進宮,我要不要去,像我這樣還在受制的官員恐怕不方便吧?”

肅順看着他身上穿的素服,沉吟道:“要是就這麼去,那些言官一定會揪住不放。”

“那我就不去了。”

“不去沒事,等明兒個見着皇上,我幫你跟皇上說。”

“謝大人。”

“自個兒人,有什麼好謝的。”

肅順笑了笑,隨即話鋒一轉:“志行,說了你別不高興,你把‘厚誼堂’交給文祥,真是所託非人。差事辦得不怎麼樣,還總是惹皇上生氣,要不是文中堂累次進言,‘厚誼堂’早被裁撤了。可能想着報你的提攜之恩,他還曾花言巧語說服文中堂,請文中堂保舉你去廣東做潮運同。

他也不想想你韓秀峰是誰的人,用得着他走文中堂的門路幫這個忙?所以我一聽說這事兒,就遞牌子求見皇上,保舉你去天津衛署理長蘆運同,結果你卻奉詔,皇上因爲這事真生氣了,罵你沒良心,還說當年就不應該讓你念那麼多書。”

“大人,這跟唸書有啥關係?”

“越念越迂腐,”肅順恨鐵不成鋼地瞪了韓秀峰一眼,接着道:“好在這次回來了,要是再不奉詔,我估摸着皇上這輩子也不會再召見你!”

韓秀峰苦着臉問:“這麼說皇上見着了我的請安折,可想到我之前沒奉詔的事就來氣……”

“皇上究竟有沒有見着你的請安折我不曉得,但皇上那次是真生氣了。”

“秀峰慚愧,秀峰罪該萬死。”

“算了,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今後可不能再犯糊塗,”肅順喝了一小口茶,緊盯着韓秀峰道:“我估摸着皇上會讓你接着管‘厚誼堂’的那攤事兒,廣東那邊不太平,這差事不好辦,你心裡得有個數。”

韓秀峰正準備開口,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

緊接着,就聽見一個太監在門外抑揚頓挫地喊道:“皇上有旨,傳太僕寺少卿韓秀峰覲見!”

“臣領旨,臣韓秀峰領旨!”

肅順本以爲皇上三五天內不會見韓秀峰,沒想到剛說完內奏事處的太監就來傳召,見韓秀峰一臉歉意的行禮,然後跟着太監走出了巷子,一時間竟愣住了。直到看見兵部尚書陳孚恩微笑着走了過來才緩過神。

……

面聖是一件大事,不但一言一行都有講究,連衣着都有規矩。

韓秀峰一身青布長衫,在戒備森嚴的園內格外顯眼,要是有御史言官在附近巡察,定會被他們以“君前失儀”爲由參上一本。

好在附近沒御史,一路暢通無阻,趕到了勤政殿東暖閣。

三年前也是在這兒頭一次見到皇上的,韓秀峰感慨萬千,一進門就磕拜道:“臣韓秀峰恭請聖安!”

咸豐宿醉剛醒,頭疼得厲害,盤坐在木炕上用右肘支着小桌子,一邊揉着太陽穴,一邊斜看着跪在面前的韓秀峰,無精打采地問:“回來了?”

韓秀峰偷看一眼,發現皇上比兩年前更瘦更憔悴,而且一身酒氣,急忙低頭道:“稟皇上,臣回來了,臣回來給皇上效力,爲皇上分憂!”

“上次朕命你移孝作忠,署理長蘆運同,爲何不奉詔,是不是嫌朕給的官小?”

“臣迂腐,臣罪該萬死,求皇上恕罪。”

咸豐坐直身體,看着韓秀峰身上的素服,輕嘆道:“算了,念在你也是個孝子,念在你防堵貴州剿匪、協剿湖北長毛有功的份上,朕不跟你計較。”

“謝皇上。”

“在湖北有沒有見過胡林翼,聽說他剛愎自用,任人唯親,可有此事?”

韓秀峰早料到皇上會問胡林翼的事,但萬萬沒想到皇上會這麼問,急忙道:“稟皇上,臣在湖北見過胡大人兩面,頭一次是剛率團勇趕到武昌城下的晚上,第二次是啓程赴京前一天,臣也知道彭玉麟、蔣益澧先後出走的事,不過臣以爲胡大人有胡大人的苦衷。”

咸豐沒想到韓秀峰只見過胡林翼兩面,禁不住問:“你在協匪長毛時沒跟他在一起?”

“稟皇上,那會兒胡大人坐鎮五里墩大營,李續賓坐鎮洪山大營,臣率一千團勇守魯巷,相互之間離得遠,戰事又吃緊,所以難得見一次面。”

“你剛纔說他有苦衷,你倒是說說他究竟有何苦衷?”

“胡大人做得是戰時巡撫,並非完善省份巡撫,一切當以剿匪平亂、收復失地爲重。行軍打仗,事權不一,乃兵家所忌,而湘軍又並非鐵板一塊,其內部堪稱山頭林立,那些個驕兵悍將誰也不服誰。要是沒點霹靂手段,要是不用信得過的文武官員,別說收復失地,甚至會有性命之憂。”

韓秀峰又忍不住偷看了一眼,見皇上若有所思,接着道:“臣斗膽說幾個前車之鑑,咸豐元年烏蘭泰、向榮不和,永安失陷,使長毛得以竄出廣西;咸豐二年八、九月間,長毛圍攻長沙,官軍集結八旗綠營兵勇六、七萬,而領兵大員竟多達十幾位,其中軍機大臣一人,總督二人,巡撫三人,提督三人,總兵十二個,那麼多大員擠在長沙一地,兵勇們都不曉得該聽誰號令,所以那麼多官軍也未能阻扼長毛北趨。”

“這麼說趕走蔣益澧,他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皇上聖明。”

“有沒有見着官文?”

“稟皇上,臣沒見着官文大人。”

“李續賓呢?”

“稟皇上,李續賓臣見過兩次,頭一次他剛從戰陣上下來,渾身都是血,戰壕裡全是他手下湘勇的屍體。第二次是臣動身回京那天,他去給臣送行。”

“可朕聽說他貪生怕死,畏敵如虎,不然武昌也不至於直至今日也沒能收復。”

“稟皇上,臣以爲鬧匪患就跟一個人患病一樣,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剿匪平亂真是急不來的事。再就是臣回來時他們正在爲攻城做準備,臣估摸着很快會有捷報。”

“你是說官文、胡林翼和李續賓正在準備攻城?”

“回來前臣問過李續賓,他說等攻城所需的炮、火藥和糧餉準備妥當就開打!”

親耳聽到湘軍內部並非鐵板一塊,確認胡林翼和李續賓正在準備攻城,咸豐的心情好了許多,想想又問道:“回來之後有沒有見着文祥?”

“稟皇上,臣聽說皇上您在‘夏宮’(圓明園),臣就直奔這兒來了,沒見着文祥。”

“文祥這個人你舉薦的好,他是實心辦差的,可他也是讀書人。朕不是說讀書不好,而是這書讀多了人容易迂腐。讓他辦別的差事倒也罷,讓他辦‘厚誼堂’的那些差事,想想真爲難他了。”咸豐頓了頓,接着道:“朕命你回京,就是讓你接着管那攤事兒的,趕緊去見一下,讓他把公事交代明白。”

“臣遵旨!”

“走之前記得去內務府值房申領下腰牌,朕讓外頭的奴才帶你去。”

“謝皇上。”

見韓秀峰準備磕拜告退,咸豐又問道:“韓四,這次進京有沒有帶家眷?”

韓秀峰一愣,急忙道:“稟皇上,臣是從湖北陣前奉詔回京的,沒帶家眷,只帶了二十名團勇。想着他們沒見過世面,要是帶到京城來指不定會鬧出什麼亂子,路過固安時見河營只剩下三十幾號人,就斗膽讓他們留在河營效力。”

“河營只剩下三十幾號人?”咸豐下意識問。

“本來有兩百多的,後來被抽調一百多去了天津。”

“知道了,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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