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富抹油嘴,炫親指官轎;
赴席錢難掏,看戲忘買票。
鴨子騎葫蘆,黃狼戴禮帽。
放縱當瀟灑,頹廢秀孤傲。
低俗充高雅,裝逼惹人笑。
田德美出身書香門第,老爺曾是盧家店歷史上惟一的舉人。他一心繼承祖志,刻苦攻讀,不到四十歲便中了秀才。不知是躋身於盧家店精英一流,交際增多,學業逆水行舟之中,不進有退;還是擠讀書做官這根獨木橋的越來越多,競爭更加激烈,水漲船高;抑或是根子過淺,不懂潛規則之奧妙;他本要更上一層,當官效忠皇上,卻又考多年,連他爺的舉人門檻也沒跨過。
他祖上傳下兩間賣日用品的門店,由他老爹經營。原本經營雖說不善,但進貨營業還算正常,能夠顧得一家吃穿費用。自他中了秀才,父子臉大一圈,腰粗二寸,自覺中舉順風順水,榮登皇榜有望,便早做準備,探討做官秘訣,鑽研官譜官派,整天端着準舉人、準官員、準官爹範兒交際應酬,便不再把做生意這一下九流賤事放在心上。
小鎮不同都市,顧客多是街坊,買東西多擠空閒。飯前飯後、一早一晚正是顧客多時他正擺譜講派兒,應酬交際,待有閒到店裡營業,人們已是各自奔忙,很少光顧。加上心不在生意,缺貨不及時補添,積壓不及時處理;人買他無,有的又質次黴變,導致品種越來越少,積壓卻越來越多。顧客越少越無心經營,貨物越積壓越容易黴變;越無心經營顧客越少,貨物變質越多越沒人購買。如此惡性循環,自是年年賠錢。父親去世,田得美身爲秀才,當然更不屑於放下身段,便乾脆將店面轉讓,自書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條幅掛在堂上,宣示要“學成文武藝,貸於帝王家”。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田得美雖屬精英一流,但吃飯拉屎和卑賤人一樣。兒要吃,妻要穿,轉讓店鋪的錢不到二年便花費精光。眼看年近六十,當官無望,種田嫌累,教書嫌吵,做生意怕賠,他只得將祖傳的宅院也賣了一半,只留下兩間廂房。
銀子不是萬能的,但譜靠錢擺,範兒靠錢撐,沒有銀子光裝逼是萬萬不行的。田得美背鍋上樹(前)錢緊,行事難免摳唆。與人一起喝花酒,他嘴上喊着“我埋單”,就是坐着不動;同人一起勾欄看戲,他作勢上前購票,卻總是有各種事故落在後邊;筵席上,他說鹹論酸,不停地挑刺,臨走卻剩酒剩菜往懷裡揣……
如此三番五次,聽戲遊玩喝花酒一類高雅活動,他不請人人也不請他,連日常打牌下棋釣魚聊天,也很少有人約他前往。他只得將表示雄心壯志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條幅揭下,另書一幅“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儒家一般守則貼在牀頭;種花養草,鬥蟋蟀遛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想自個玩,以維護自己的儒生範兒。
如此不到二年,便又將賣房錢吃盡,只剩下了一家四口擠在一處的二間破爛住房。
他開始借債度日。今個買米買面言說剛捐助學堂現錢用淨,明個藥鋪看病又說正投資大生意暫無現錢;今個忍不住酒癮餘碟花生豆,一碗老燒酒,說是錢包忘帶;明個餘菜餘鹽,說是隔天就還……他東餘西欠,今推明,明推後,明日復明日,就是不還。
他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到處欠人銀子不還;老婆起早到菜市撿菜葉,孩子穿的衣服破破爛爛;還要整天之乎者也,滿嘴“三綱五常”、“仁義禮智信”。在人前,他說起禮儀,如數家珍;提到皇上,敬過祖先;看到金銀,厭如狗屎;而暗中卻嗜錢如命,見錢比見爹還親。曾有人親見,地上掉枚銅錢,他裝作跌倒,不顧膝蓋流血也要搶在手裡;吃燒餅掉桌上一粒芝麻,他也要裝作蘸唾沫寫字,沾起來舔進口中……
讀書人窮是常情,本沒有什麼可恨,但強充高雅、到處裝逼卻令人噁心!
鎮上人逐漸識破他裝逼真相,便給他送了個外號,暗中叫他“裝逼秀才”。
他綽號流傳越來越開,自然是餘借越來越難。
家貧瑣事多。孩子要吃飯,老婆缺衣穿;新債難借,老債要還;整天裡孩子哭,老婆吵,又打又鬧亂成一團。
他想放浪不羈,可無錢可“浪”;他想當鬥士、闖江湖,可手無縛雞之力,又怕命丟;他想當隱士“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可無處可隱,也捨不得老婆孩子。
田得美諸般皆無,只剩下頹廢孤獨、痛不欲生的苦惱,看破紅塵、玩世不恭的心態。
這天,他滿屋搜尋破爛換了幾文銅錢,買了一瓶劣酒,一碟蠶豆,正坐在門口石條上借酒澆愁,擺清高孤傲、狂放不羈、“獨善其身”的窮儒譜,突見盧興錦衣繡裳、架鷹牽狗,帶着隨從、保鏢前呼後擁飛馬而過,羨慕嫉妒恨油然而生,便半醉中賦題爲《要臉不要臉》的歪詩一首,暗諷盧興:
“爲娼賺錢立牌坊,泡妞不成怒滿腔;
恨不妻妾潔如玉,奸盡天下美嬌娘。”
文章都覺自己好,老婆總是別人強。田得美覺得自己這突發靈感的打油歪詩即畫出了鎮上當面是人背後是鬼的“飛臉”少爺的醜惡形象,又道盡世情,寓意深刻,且對仗工整,煉字精到,不遜於詩聖杜甫、詩仙李白,便當即取出文房四寶,就在石條上揮筆而就,並呼喚左鄰右舍、路上行人前來,搖頭晃腦地吟誦一番。他嘴上說的是“徵求意見”、“歡迎指教”,實際上是炫耀才華,享受當即發表於世的快感。
此詩在鎮上四處流傳,有人呈給盧興。盧興看了,聯繫此詩正作於他那天路過之時,不由大怒,便派人去叫田得美,意欲作踐一番,以解心頭之氣。
嘴裡罵權因沒權,筆下嫉富是不富;
說起色狼憤填膺,暗盯女人穿透褲。
這是多數有慾望沒本事、有狼心沒狼膽的裝逼文人共同特徵。
田得美見盧興相請,早把那天看見盧興時的憤慨忘到了九宵雲外。他受寵若驚,急忙換上秀才“官服”、也是他最體面的一身囫圇衣裳直裰長衫;把多日沒梳的頭髮梳光,戴上象徵儒生、腦後有兩翅的方巾,跟來人屁顛屁顛地來到了盧興府上。
欲知後事,請看下回:臉與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