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長公主府。
長平撩一下披散的長髮,一縷斑白的頭髮頑固的落在她的胸前,平日裡對自己容顏極爲愛惜的長平,此時看到白髮卻如同沒有看見一般,再一次將這一縷礙事的長髮丟到腦後。
桌案上擺滿了文書,她剛剛看完了一卷,提筆批閱之後就放在一邊。
窗外落葉飄飄,北雁南飛,長平沒有功夫傷春悲秋,打開另外一份文書看了一眼,呆滯了片刻,嘆口氣,終於還是提筆做了批閱,這一次,沒有將文書丟在一邊,而是重新打開細細的審閱。
年邁的宮女換掉了早就冰涼的茶水,見長平沒有休息的意思,猶豫片刻就低聲道:“公主,您該吃飯了。”
眼前的宮女伺候了長平一輩子,不論長平年紀多大,長平永遠都是她的公主。
長平低聲答應一聲,將文書放在桌案左側,滿含嘲弄之意的對老宮女道:“這一次,恨我的恐怕不僅僅是阿襄,阿琅也會恨我的。”
老宮女低聲道:“公主,您只有這兩位小郎君,爲何不迴護一下他們呢?”
長平道:“他們不用迴護,他們自己足夠強大。”
“這樣對兩位小郎君不公平!”
“他們兩個都是皇族,如果他們都覺得這個世道對他們不公平,那麼,大漢國的百姓該如何活下去?”
老宮女見長平的一張臉如同冰封一般冷峻,就嘆口氣,將長平拖起來,希望她能丟下手裡的事情去院子裡走走。
打開大門,秋風卷着黃葉涌進大門,長平沒有理會掛在衣裙上的黃葉,張開手,想要捉住一片黃葉,黃葉卻繞開了她探出去的手鑽進了房間終不可得,只好遺憾的嘆息道:“原來已經到秋天了。”
“上午的時候,最後一隊大雁飛走了,公主想要獵雁,就要等明年了。”
老宮女伺候了長平一輩子,自然知曉自己的主人的喜好,看了她一輩子,也心疼了她一輩子。
一個女子活的倔強,活的剛烈,就會活的艱難。
獵雁是長平最大的愛好,每到秋日,她都會帶上自己的強弓,騎上最快的馬,追逐着大雁的身影直到看不見爲止。
唯有今年,公主似乎忘記了大雁……
離開了長平侯府搬回長公主府之後,公主就很少說話,臉上也不見歡顏。
老宮女是個很笨的女子,從小時候就笨,活了一輩子也沒有活明白,她只知道伺候她的公主。
很多時候,老宮女都在爲公主惋惜,司馬大將軍多好的一個人啊,他在的時候,公主臉上從來不缺少笑容,那時候,兩位小郎君也經常來,雖然公主總是你喜歡捏兩位小郎君的手捏的他們支裡哇啦的叫喚,府邸裡卻總是不缺少笑聲,哪裡像現在,府中人人端着小心,活潑不得。
長平踩着落葉在花園裡漫步,老宮女亦步亦趨。
“以後可能只有你陪着我過活了。”
在一株樹葉落盡的槐樹下,長平停下腳步,扶着這棵老槐樹對老宮女道。
“不會的,小郎君會來,小小郎君也會來,大將軍也會回來。”
“阿襄在恨我,我能感受得到,阿琅也在怨我,我也能感受得到。
至於大將軍,我等他回來。“
愚蠢的老宮女不明白公主爲什麼會這麼說,阿襄小郎君最是大方,平日裡只要過來,家裡的僕役們就能收到大筆的賞賜。
阿琅小郎君帶來的禮物最是精美不過,不論是吃食,還是用具,或者是首飾,都精美的不像是這個世界上的東西。
自從衛青離開長安之後,長平就不太喜歡看外面的世界了,不論外邊的風景多美,她寧願留在黑暗的房間裡。
槐樹的葉子落得很早,只有在四月的時候枝頭掛滿槐花的時候這棵樹纔有短暫的活力。
“陛下這個時候應該已經開始封禪泰山了吧?”
長平低聲問老宮女,不等老宮女回答,她自己又道:“應該已經結束了,就是不知道陛下的願望達成了沒有。”
老宮女一聲不吭,她知道公主沒有問她。
“您的頭髮白了……”
兩人長久的不說話,氣氛很是不好,老宮女就找了一個新的話題。
“我已經老了。”
老宮女擺弄一下自己的頭髮道:“我的頭髮還沒有白呢。”
長平瞅一眼老宮女烏黑的頭髮苦笑一聲,這個老奴一輩子都活的沒心沒肺,再過十年,她的頭髮也不會發白。
長平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把這個沒心沒肺的傻子留在身邊幾十年。
這些年她更換過很多宮女,唯有她,從未離開過,長平很擔心,一旦自己死了,這個傻子會過的很苦……
老宮女的頭髮烏黑而柔順,握在手中有很大的一把。
長平從頭上取下梳子,就站在槐樹下給這個陪伴了自己一生的宮女梳頭。
“啓稟公主,大將軍府有信使來了。”
管事站的遠遠地向長平稟報。
長平擡頭看看天空,並沒有停手,熟練地給老宮女挽了一個胡女的髮髻,又把一枚簪子插進頭髮固定好,端詳一下發式,覺得很滿意,這才問管事:“戴孝來的?”
管事吃了一驚,連忙道:“沒有,信使說帶來了大將軍的親筆信。”
長平平靜的面容終於起了一絲波瀾,連忙道:“快讓他進來。”
守候在門外的信連忙進來,走到長平身邊就單膝跪地將一個密封的木盒呈遞給了老宮女。
木盒子抱在老宮女的懷裡,長平並沒有着急打開,而是問信使:“大將軍身體安康嗎?”
信使連忙道:“不太平,太醫正蘇稚判斷爲肺癆。”
長平對這個結果並不吃驚,繼續問道:“現在是蘇稚在給大將軍診病嗎?”
信使道:“正是。”
“有什麼好結果嗎?”
信使也是衛青的貼身侍從,聞言悲傷的搖搖頭道:“不見起色。”
長平揮揮手示意信使退下,帶着老宮女重新回到了房間。
老宮女關上門,將木盒子放在桌案上,長平久久的看着木盒沒有打開的心思。
“你覺得木盒子裡的信上寫着什麼?”
長平再次問老宮女。
老宮女笑道:“一定是大將軍思念公主了。”
長平臉上戴着笑意道:“不久之後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短時間的分別算不得什麼。”
老宮女笑眯眯的道:“打開看看,說不定裡面寫滿了情話。”
一坨嫣紅浮上長平慘白的面頰,她撫摸着木盒子笑道:“那是一個木頭人,從不知溫柔爲何物。”
說着話,就撕開封條,從盒子裡取出一封信,打開來看了一眼,安靜的長平立刻就站立了起來,一瞬間就從一個哀怨的婦人變成了威風凜凜的大漢長公主。
“來人!”
大門打開,兩個壯碩如山的靠山婦就俯首聽命。
“備馬,備快馬!我們即刻啓程,去泰山!”
靠山婦領命而去,長平對老宮女道:“更衣,勁裝!”
老宮女瞪大了眼珠子不明白公主爲何要騎馬去泰山,一邊向外走一邊愁苦的道:“奴婢騎不了馬。”
長平冷哼一聲道:“不帶你這個廢物!”
等長平更衣完畢,長公主府的鑾駕車馬已經準備好了。
長平斷然下令道:“不帶鑾駕,全員快馬,董成先行,一路上準備好驛站,更換的馬匹,這一路上人不卸甲,馬不停步,日夜兼程!”
長公主府侍衛首領董成率領一彪人馬立刻離開,一柱香之後,身着勁裝的長平公主也離開了長安城。
劉據接到長平離開長安的消息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了。
稟報這個消息的人是郭解。
“我舅舅病發了?”
劉據皺着眉頭問郭解,長平離開之後,很多事情就必須他親自處理,劉據覺得這樣做一點都不好。
“微臣不知,不過,據微臣所知,一個時辰前有司馬大將軍的信使進入了長公主府,半個時辰前,長公主一身戎裝離開了長安。”
“沒有給我留下什麼話嗎?”
郭解搖搖頭道:“沒有。”
劉據嘆息一聲道:“我舅舅這病發的不是時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