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帝姬的煩惱(九)
小老虎還眯著眼睛趴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擺著尾巴。
幼小又無害的東西怎麼看都惹人憐愛, 渾然不知身旁有人已經幾句話殘忍地預測了它的命運。
凌妙妙動了惻隱之心, 在它脖子上的軟毛上呼嚕了一把, 被打擾的小老虎頭一扭,在她手背上張嘴一咬,活像是撒嬌。
妙妙靈巧地躲過去。
內監還是有些不死心,陪著笑臉:「瞧它多乖——宮裡面有林苑, 其實它長大了, 也未必要死,會有專人馴養……」
慕聲忽然笑著打斷:「老虎小時候像貓,大家不過看個稀奇,不會真把它當貓兒養。我也不喜歡, 看來公公又白跑一趟了。」
「那……真是可惜了。」老內監的笑略有遲疑,不過很快便找到了臺階下, 「太妃娘娘囑咐了, 若是您不要, 咱家便給端陽帝姬送過去。」
「多謝公公了。」
徐公公露出一個十分親和的笑,抱起了桌上睡得昏天暗地的小糰子,眯著眼衝二人點頭示意,邁著小碎步離開了。
慕聲站在原地目送他離去,白色中衣外,囫圇披上的衣袍半拖在地上, 像是誰家嬌生慣養的小公子混混沌沌剛睡醒, 敷衍的笑容還掛在臉上, 眸光卻不含一絲溫度。
許久,他轉身慢慢走回牀邊:「你一點也不心軟。」
凌妙妙不以爲意:「你覺得救它的嬪妃心軟嗎?殺母奪子,那不是悲憫,是殘忍。」
慕聲的步子猛然一頓,太陽穴彷彿炸開一朵浪花,一波扭曲的痛楚猛然侵襲過頭顱。然而只是一瞬間,還未等人識別出來源,便如浪潮轉瞬褪去。
他慢慢撐著牀坐下來,拉開被子躺了下去,扭頭盯著凌妙妙還帶著細細絨毛的側臉。
她與世上所有的少女一樣天真而庸俗,命如草芥。可是她又不太一樣,一舉一動都遵循某種執拗的規律。
她可以不斷變化著行動的姿態,不斷貪生怕死地妥協,可是他隱隱約約地意識到,那些妥協都只是表像,她是絕對不會迷失道路的。
凌妙妙是軟體動物,死而不僵,不像他。
「老虎或貓有什麼分別嗎,討得了人的歡心不就行了?」
她的底氣究竟從何而來,他忍不住去試探。
天氣很熱,副本走得很慢,凌妙妙需要不住地剋制自己上浮的肝火:黑蓮花總是變著法兒地想要與她探討人生,還往往是以打啞謎的形式。
她謹慎地想了想,答道:「歡心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得到滿足的東西,但真心實意的喜歡不是。你真心實意喜歡貓,應該是喜歡是它既能被人抱在懷裡,又不完全附主的個性,所以你寵它寵得心甘情願;如果你喜歡的是虎,那就是喜歡它的殘忍和野性,即使被它撕咬吞吃,你也會毫無怨言。」
「如果養著小老虎,只是看它沒有齒爪,沒有反抗能力,佔有了它,主宰著它,看著老虎變成貓的笑話,心裡又害怕著有朝一日它會反咬一口,所以防著它,忌憚著它……這就是葉公好龍。」
她低頭看著慕聲半閉上的眼睛,心裡一陣挫敗。
把人都說睡著了……
她抽出了褥子下面的團扇,在他臉上輕柔地扇風,嘴角又止不住地挑起來,自語道:「我講得真好,真棒,就該錄下來。」
誰料慕聲驟然睜眼,一把捏住了她的團扇,眼睫下的眸子漆黑:「那你喜歡老虎還是貓?」
凌妙妙掙扎了一下,慫了:「貓。」
慕聲嘴角慢慢浮起了一絲譏誚:「果然,軟糯的,無害的,可愛的……」
「這你就說錯了。」妙妙抿嘴笑了,語氣輕得像午間情人的竊竊私語,眼底都沁出晶亮亮的笑意,「我選貓,不是因爲它柔軟好掌控,是因爲我還沒有遇見能讓我甘心被吃下去的老虎。」
「啊——」
「帝姬,帝姬!」
白影猛地站起來,像是喝醉了酒的人,東倒西歪地、逕自朝牆壁上亂撞。
整個鳳陽殿被尖叫聲貫穿,午睡的丫鬟們頭皮發麻,一骨碌從牀上滾下來,連爬帶滾地走到了內殿,只見端陽像是發瘋一樣捂住雙耳,踉蹌著奔逃,不住發出恐怖的叫聲。
佩雨緊緊追在她身後,臉都嚇白了:「帝姬,帝姬醒醒!」
端陽嗓子喊得沙啞,驟然脫力,被佩雨撲了個正著,小侍女用整個身子環住了顫抖的帝姬,兩個人一起慢慢滑坐在角落。
「神女,神女……」端陽嘴脣發白,不住地哆嗦著,齒間溢出了斷斷續續的話。
「殿下說什麼?」鳳陽宮的所有人一齊跪坐在端陽身邊,裙襬落交疊著在地上,像一羣瑟瑟發抖的白兔,努力想要聽清楚她含糊的言語。
「又來了……」端陽茫然擡起頭,眼淚不住地溢出眼眶,崩潰地大哭起來,「你們快告訴他我不是!我不是!」
微微泛黃的紗布輕柔地包裹住端陽的耳廓,老太醫年逾七十,一雙宛如枯樹皮的手佈滿斑點,微微顫抖:「帝姬只是受驚過度,已無大礙。」
趙太妃一顆心懸在嗓子眼裡,此刻才落下來,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趙太妃頭上一隻金步搖,細密的流蘇垂在眼尾,厚厚的粉遮不住魚尾紋和下垂的眼袋,錦衣華服不能阻止她由內而外的疲倦。
短短几日,這個悉心保養、總是要爭一口氣的女人一下子浮現出了頹喪老態。
脫離夢魘的端陽帝姬面無表情,像個失魂的木偶人一樣坐在貴妃榻上,腳邊跪著鳳陽宮當值的四個宮女。
佩雨跪直身子,輕輕搖晃著端陽的手臂,哭得滿臉淚痕:「帝姬,帝姬你說說話呀……」
「現在的情況,諸位也看到了。」趙太妃的目光從女兒身上收回,扭過頭的瞬間,她像是做了什麼決定似的,眼中帶上了一絲破釜沉舟的狠意。
「當日在興善寺,慕公子說,帝姬夢魘乃是檀香的問題,陳太醫也證明了這一點。」她的目光不帶任何感情地劃過慕聲的臉,被他輕易地躲了過去,「現在,帝姬一未去興善寺,二未接觸檀香,爲何還會做這種噩夢?」
她的尾音猛然沉下來,帶著興師問罪的壓迫感。儘管話是衝慕聲來的,可是脾氣卻撒在了柳拂衣和慕瑤身上,讓凌妙妙有種錯覺,覺得她似乎有些忌憚慕聲。
慕聲保持著禮貌的微笑,面色絲毫未變。柳拂衣淡然接過話頭:「前些日子,我曾經叮囑帝姬,將進寺所穿衣物全部更換,不知道……」
一旁跪著的婢女接道:「奴婢們依照柳方士言語,將那些衣物全部剪碎焚燬了,現在帝姬身上穿的,裡裡外外都是新的。」
柳拂衣點點頭,不做他語。
「柳方士。」趙太妃似乎有些急了,以護甲啪啪地扣了兩下桌子,「十多日了,天之貴女讓不知什麼東西纏得生不如死,這東西就查不出來了嗎?」
凌妙妙冷眼看著趙太妃半是試探半是真的怒火,心想:這女人活得好累。
慕瑤眼裡揉不得沙子,剛要開口,卻被柳拂衣阻住,他平靜地睨著趙太妃的臉:「我們查證數日,有個猜想,需要取證於娘娘。」
趙太妃擡手,不動聲色理了理髮髻,那手有些發抖:「你說。」
「等一下。」少女尖利的聲音。
「等一下。」慕聲的聲音同時響起。
衆人回頭,慕聲無辜地一笑,指著跪在地上的佩雨:「我是看那位姑娘似乎有話要說。」
趙太妃有些詫異:「佩雨,你要說什麼?」
佩雨膝行幾步,一把抱住了趙太妃的腿:「娘娘,娘娘給帝姬做主,帝姬是讓人陷害的!」
趙太妃的表情一秒鐘變得緊張而狠厲,一把攥住佩雨纖細的手臂:「誰?」
佩雨抹了一把眼淚:「帝姬雖然沒有接觸檀香,可是今日室內點了安神香,奴婢自小熟悉香料,初點上只覺得味道有些奇怪,現在纔想明白,一定是那香料里加了東西。」
趙太妃急促喘息著,腦中閃過無數思緒,聲音沉穩下來:「那香是誰管的?」
地上跪著的宮女們七嘴八舌地接道:「是佩雲姐姐管著的。」
「佩雲……」趙太妃眸中露出一絲迷茫,旋即變成了狠厲,「來人,去取鳳陽宮裡點剩下的安神香,把佩雲也給本宮壓過來!」
慕瑤看著場面越來越混亂,想要辯解什麼,卻被柳拂衣拉住,他溫潤的側臉望著她,輕輕搖了搖頭,鎮靜地做了個口型:「靜觀其變。」
侍衛宮女一齊出動,腳步雜亂起來,趙太妃一動不動地坐著,桌上的茶一口未動,已經冰涼。
不一會兒,臉色蒼白的佩雲便被扭了過來,粗暴地推到了地上:「跪下。」
佩雲惶惑地擡起頭,正對著趙太妃陰沉沉的臉。
「娘娘,這香裡的確摻了致幻的草藥……」陳太醫顫顫巍巍地開口,「跟上次檀香中驗出的,是同一種。」
「賤人!」一巴掌帶著猛烈的涼風,拍到了佩雲臉上,她整個身子被巨大的力道帶飛出去,狠狠倒向一側。
趙太妃氣喘連連,旁邊的姑姑急忙撫著她的胸口,爲她仔仔細細順氣。她的指頭幾乎要戳在了佩雲額頭上:「說,誰給你的膽子,讓你暗害帝姬!」
佩雲嘴角已經被打破了,許久才緩過神來,迷茫的眼裡慢慢浮現出無措的哀意:「奴婢……奴婢沒有害帝姬……」
「娘娘別聽她狡辯,佩雲一早就跟鳳陽宮外的人鬼鬼祟祟地勾搭上了!」一個小宮女憤憤插嘴,另外兩個也急忙附和,「是啊,都是我們親眼看見的,今天中午還聽見她和一個人說話,他們在背後說帝姬不懂事,那個公公還說,還說可惜佩雲『沒有做娘娘的命數』!」
此言一出,滿室陷入了詭異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