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並沒有記日記的習慣,準確地說,正式開始嚴肅地記錄生活是從十六歲開始的。那時候即便有還堅持寫日記的同齡人,也多半會用語音錄製或者電腦打字,而我則轉而用紙張筆記本,因爲“他們”控制了整個虛擬世界和大部分的現實世界,只有紙張,他們無法時時刻刻監控。但現在,我在監獄裡,連寫一張小紙條的機會也沒有,所以我把想要寫的日記,都記在我的腦子裡,我感覺我的記性很好。我的目的不是爲了留作將來的自己回憶過去,這日記有朝一日我會寫到紙上,留給後世的人看,而非僅僅讓我自己沉迷於回憶,況且,回憶並不美好。
爸爸媽媽基本上每星期都來探望我,我覺得虧欠他們太多,儘管他們滔滔不絕地問我的近況,我都羞於啓齒,甚至不敢擡頭多看看他們。也許他們爲我操心已經習以爲常,本來就不少的白髮也沒見增多,再說眼下沒有比世界大同的鋼谷時代更讓人震撼的事情了,即便是我進了監獄。當然,他們也同時探望溫啓泰,表哥和我關在同一所監獄。表嫂跟了一個財大氣粗的程序員跑了,毫不留情地將親生女兒溫蕾推給溫啓泰。溫蕾被寄養在我家,偶爾有時候也跟着我父母一起來探望,但眼神中有着明顯的怨恨。溫啓泰變得愈發沉默,甚至和我在一起勞動時也少言寡語,我是未成年人,加上鋼谷新政,只判了五年,而溫啓泰大概就算年年立功減刑,也得八年之久,到那時,溫蕾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
老實說,這場幾小時內就控制全球權力與財富的劇變,儘管也有不予配合的數千人喪生(官方數字),但代價依舊是輕微的,甚至可以說,這只是一場溫和的變革,而且主要着力於電子與信息科技。我們這些舊世界(官方史學稱謂)的犯人,尤其是我和溫啓泰這樣在變革前夜剛成爲階下囚的,雖然依舊是犯人,可也沒有受到什麼折磨。我們的勞動強度不大,吃與監獄普通工作人員相同的伙食,有自己的籃球場等鍛鍊設施,甚至每週都能上一次網,每月組織看一場投影電影。只是上網的時候,我們只能瀏覽網頁,不能留言發表意見,其實這有什麼關係呢,我聽剛進來的一個貪污犯悄聲說,外面和裡面一樣沒有自由可言,這人曾經在一個聊天軟件羣中親眼看到羣主義憤填膺地說這次變革不見得是進步,所有手機用戶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證,但他說着說着突然頭像暗淡下來,然後再也沒有說過話,這羣依舊沒有解散,可羣內沒有人敢再做聲了。在網絡聊天時不分場合地亂評時局,下場就是在虛擬和現實交匯的當代世界中莫名其妙而又必然地消失。
所以只要依然是靠力氣吃飯,而又毫無自由,那在外面和在監獄,又有什麼區別呢?我通過監獄的高清大屏幕見到了鋼谷的董事長,當今世界的統治者查爾•文瑞森,這是個身材高大的東歐人,看上去大約四五十歲,有一隻眼睛閃着紅光,但他毫不隱瞞地告訴全世界,他那隻眼本來是失明的,後來通過鋼谷的先進技術移植了一隻電子眼,重建光明。當鋼谷這個名字成爲世人皆知的第一搜索詞和常識後,文瑞森的出現讓我想起了當初劉言與安洪波的對話,“鋼谷的瞎子”,莫非就是他?
他有個好處,從不談自己的功績,或者指示手下造成全球範圍內崇拜他本人的熱潮,他更喜歡宣傳以鋼谷科技產品爲代表的電子與信息技術,提倡人們崇拜科學。這人出口成章,妙語連珠,幽默詼諧而且聲音非常富有磁性,是成熟有魅力的成功男士的代表,又是極具親和力和煽動性的政治人物,故而吸引了不同年齡段的無數女性,但我不喜歡他,我隱隱覺得,只有惡魔纔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威風凜凜,而真正的英雄往往在黑夜裡孤獨地閃耀。
但這種鋪天蓋地的宣傳還是起到了極好的效果,青年一代世界觀從搖搖欲墜的迷茫轉變爲堅若磐石一般對電子和信息科技的推崇,他們都是鋼谷民間的繼承人,甚至成年後找工作的學生們也都立志以進入鋼谷及其附屬產業爲榮。無論各色人種,都要取一個白種人的名字,可以自己取但絕不能不取。這並未造成個人實際利益損害的少有的強制性措施很快被推廣,我就隨手在新的身份證和值得諷刺的常人沒有的證書——犯人證上寫上一個也許白種人根本不會有的毫無意義的英文單詞組合——迪奧•白蘭度,每次看到這胡編的名字,我都想笑。網絡雖未實行實名制,但通過高科技手段監控,怎樣隱藏自己都無濟於事,名字僅僅是個代號而已。
與此同時,手機作爲控制人們思想的重要監控系統變得極爲重要,它幾乎可以替代一切:電話、電腦、車鑰匙、家電遙控器、廣播、電影放映器、電視機,甚至用來購物和打官司,可它還有另一個人人皆知,卻不敢直說的功能——所有擁有手機的人,無論開機關機,無論是否打電話,他們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在鋼谷的民用主電腦“藍樞”的掌控之中。剛滿十六歲,就必須購買手機,否則就會被視爲反叛者而收監。我這樣的犯人,甚至殺人犯的待遇,都比那些思想犯的待遇要好上許多,他們不和我們關在一起,很多謠言都說他們遭受着令人髮指的非人折磨。
漸漸地,溫蕾來探視的次數變多了,也比以前開朗了,從她五花八門的手機功能,我能看出來世界起碼有一樣是在進步——人們的生活品質。儘管我在監獄裡,但由於能瀏覽網頁,我已經感受得到無論吃穿住行,人類能享受到的方便與舒適都遠超過古代的國王和貴族。不過似乎也有美中不足的事:鋼谷雖然宣稱科學至上,但它所稱的科學,是狹義上的電子與信息產業,這類公司無論股票還是實際營業都雄霸全球商業,而搞農林副牧漁等等,尤其是從事基因方面研究的學者和專家,收入卻極其可憐,無人問津,在法律上處處受到挾制,漸漸都脫離了這個產業。於是所謂的科學一邊倒,電子、金屬、礦藏能源、房地產等行業一路飆升,達到人類有史以來的巔峰,而與之相反,生化行業逐漸跌入低谷,成了舞臺和影視作品中人人嘲諷和謾罵的笑料。
這些必然會導致一些在生化技能方面很有造詣,而又生不逢時,大展宏圖的希望破滅之後的人們走向極端。加上鋼谷新紀元一開始,大量礦藏就被瘋狂開採,人類的資源即將消耗殆盡,這話絕不是危言聳聽,於是那些崇拜地球萬物生靈的古怪哲學教派和立志於低碳環保綠色生活的吃飽了撐着的哥們兒們也與前面那些不得志的夥計們一起造亂。就在上個月星期二,鋼谷科技重要發展城市首爾中心商業區遭到了毒氣攻擊,當場就死掉了好幾百人(官方數字),被戕害得半死不活的人更數以千計。這時全世界才大吃一驚,人們醒悟過來,明白原來任何時代,都會有與當權派唱反調的非主流。鋼谷雖不重視生化技術,但他們的總部據說仍有生化方面的科學家,於是這幫專家趕到後鑑定出一個驚人的結果:這毒氣不是什麼人工化學制造的毒氣彈,而是由特殊手法培育的成千上萬只毒蟲和數量繁多的有毒植物集體釋放生物毒氣的結果。隨後是鋼谷管制比較薄弱的貧瘠非洲,出現了數個地區**在同一天被野生動物組成的大軍浩浩蕩蕩衝擊主辦公樓的奇觀。接着就更加紛亂,美洲從墨西哥到巴西,很多原本是堅定的電子科技信徒的公民都聲稱看到了死去的靈魂和從墳墓中爬出的殭屍。中東的兩河流域,鋼谷龐大的工程隊瘋狂開採能源,卻在一夜間失魂落魄,瘋掉的工人數字劇增,都產生了嚴重的幻覺。與此同時,世界各國被鋼谷強行劃分出的分省,同時出現了暗殺事件,諸多鋼谷扶植的傀儡領導人都被來無影去無蹤的刺客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