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莫之戰

阿拉莫之戰

1836年,墨西哥軍隊7000人包圍了德克薩斯小城阿拉莫,守城的200多名將士浴血奮戰,擊退敵人多次進攻,堅守13天后,終因寡不敵衆戰敗。今天,阿拉莫之戰被視作美國陸軍歷史上的神話,被美國人認爲是勇氣和犧牲精神的象徵。

1

空降兵蒂姆·威爾金森爬回墜毀的直升機裡,想看看有沒有更好的辦法能撬動飛行員克利夫·沃爾科特的座椅,把他的遺體弄出來。也許剛纔忽略了什麼地方,說不定還能把座椅往後推推,找到更大的空間,或是獲得更好一點的角度。可結果令他絕望。

他又爬了出來。身旁自動機槍的彈殼不斷落在地上,發出一片嘈雜的聲響。他跪在墜機頂,透過右側敞開的艙門往直升機尾部瞥了一眼。他覺得他們已經清點了機上的所有人。還有幾個在稍早前墜機後被立即趕來的“小鳥”直升機搭救走了。於是威爾金森開始四處搜尋必須被卸走或銷燬的敏感設備和武器。迅速銷燬含有敏感數據的電子設備存儲裝置向來是空降兵的重要訓練內容之一。他發現機上所有未被固定的航空電子設備和零件都滑落到了飛機左側,也就是現在的底部。

在那堆零件和設備裡,他突然發現有一小塊沙漠迷彩。

“好像還有人在裡面。”他對鮑勃·馬布裡中士,戰鬥搜救小隊的三角洲醫務兵說道。

威爾金森又往深處探時看見了一條胳膊和一隻飛行手套。他向那下面喊了幾聲,只見飛行手套的一個手指動了下。威爾金森趕緊又爬回飛機殘骸,刨開埋在那人上面的碎片和設備。是機上的第二機工長,左側機槍手雷·道迪。他座位的有些地方承受了猛烈的撞擊,固定鉸鏈已經被擠壞,不過座椅基本上仍比較完整,也未脫離原處。等威爾金森將道迪的胳膊從廢墟下徹底清除出來時,這名機工長自己也開始把東西推開。他還無法說話,處於半清醒狀態。

馬布裡側身滑到飛機殘骸的下方,嘗試着通過底部的左側艙門爬進去,但沒有成功。看到威爾金森已經把道迪徹底解救出來了,他便又放棄了這個想法,仍從上方艙門爬進去。這三人剛從飛機殘骸內部直起身子,突然一陣子彈掃來射穿了機殼。馬布裡和威爾金森被這瞬間迸發出的噼啪撞擊聲嚇得不由自主地跳了幾下。金屬、塑料、紙張、還有布料的碎片應聲四處亂飛,彷彿機艙中突然下起了暴風雪。沒多會就又陷入了平靜。威爾金森記得,當時第一件事,就是確認了自己還活着。然後就開始檢查傷勢。他的臉和胳膊被擊中了。感覺就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或是來了一鉤拳。他們都中彈了。馬布裡被打中的是手。而道迪的兩個指尖都沒了。

這名機工長茫然地盯着自己滿是鮮血的手。

威爾金森握住道迪流血的指尖,對他說,“沒事,我們趕快出去!”

馬布裡撕下機艙中的凱夫拉嵌板,撐起來擋在剛纔子彈射穿的機體一側。與頂着上面的炮火衝出去相反的是,他們選擇了從下面挖道縫出去,在墜機左側艙門的後部拐角處,他們刨開了地面的土,從那裡將道迪送了出去。

隨後這兩名救援隊員又爬回到機艙內,威爾金森接着判斷要銷燬的設備,而馬布裡則忙着遞出機艙裡的凱夫拉嵌板,他要把這東西圍在機尾附近的臨時傷亡處置點,以作掩護之用。敵人的火力集中在巷子兩頭。他們還在指望着地面護送車隊在下一秒到達。

受傷的法雷斯中士此時正忙着射擊,根本沒注意到身旁扔着的凱夫拉板。他的小腿綁着繃帶,胳膊掛着點滴,躺在摔壞的直升機尾桁旁搜尋目標。

威爾金森從機頂探出腦袋。“斯考特,你怎麼不躲到凱夫拉板後面?”

法雷斯愣了一下。他的精力都集中到射擊上去了,壓根沒看見身後堆起來的凱夫拉板。

“好主意啊。”他說了句。

子彈接二連三地射穿了摔斷了的飛機尾樑。

這場面讓威爾金森想起了史蒂夫·馬丁主演的電影《大笨蛋》,影片裡馬丁飾演的笨蛋角色沒意識到那些惡棍是在朝他開槍,還吃驚地看着子彈砰砰地射穿了一排油桶。他喊着電影裡馬丁的臺詞:

“他們討厭那些桶!離那些桶遠點!”

他們倆都笑了。

又包紮了幾名傷員後,威爾金森再次從底部爬進駕駛艙,想看看有沒有辦法從下面把沃爾科特的遺體拉出來。結果依然無功而返。

2

不知哪飛來了一顆手雷。是俄製的那種,看樣子就像個湯罐頭,一頭還帶着個把。它掉到了車頂,接着又彈到了專業軍士賈森·科爾曼的頭盔和無線電上,最後落到地上。

納爾遜還是什麼都聽不到,託姆佈雷的機槍掃射把他害慘了。這時他看到路口兩側的人突然往後一閃臥倒在地,他也趕緊收起了架在車頂的M-60,猛地躍向身後,臥倒掩蔽。他們在地上趴了差不多有一分鐘,想躲避這次爆炸。可什麼都沒發生。

“我猜是個啞彈。”中尉蒂托馬索說。

半分鐘後,又一枚手雷骨碌到了街對面汽車和樹之間的空地上。納爾遜趕緊又從車頂撤下了機槍,抱着往遠處滾進。所有人也都緊繃着神經等着。這次又沒炸。納爾遜預感他們的好運氣要用光了。他和巴頓朝汽車那邊往回爬。這時,只見第三枚手雷飛來落在了兩人中間。納爾遜立刻轉身用頭盔對着手雷,把槍也推到了身體前面,想拿它擋下爆炸的衝擊,心裡覺着這回被炸算是跑不掉了。他張開嘴,閉上眼,大口喘着粗氣。手雷在一旁噝噝地響。他趴在地上等了足有二十秒,然後擡起頭看了看巴頓。

“啞彈。”巴頓說。

尤雷克一把撿起來就扔到了街上。

看來有人買了一批壞了的手雷。後來威爾金森在機艙裡也發現了三四個這樣沒有炸的手雷。

沃爾科特墜機周圍的美軍現在分散形成了一條向南延伸的“L”形防線。一組約有30人的隊伍聚集在巷子裡的墜機周圍,構成了“L”形的北段基礎。在他們瞭解到地面車隊已經迷路且進展緩慢之後,便開始藉助飛機墜落時在牆上撞出的一個洞將傷員轉移進了阿卜迪亞茲·阿里·亞丁家的房子裡,亞丁還躲在後屋中呢。巷子的西面,也就是“L”形的拐角處是馬裡漢大道,而街對面的西北拐角則埋伏着納爾遜、尤雷克、巴頓、還有託姆佈雷。路口的東面,離直升機最近的是蒂托馬索、科爾曼、貝爾曼以及三角洲部隊上尉軍官比爾·庫爾特羅普和他的通信兵。其餘地面部隊則沿馬裡漢大道向南排開,沿坡向上,構成了“L”形的長邊。斯蒂爾帶着約12名遊騎兵,加上三支三角洲小隊,總共約30人,一起隱蔽在沿馬裡漢大道下一個街區的南面,路邊東側的一處院子裡,他們和大部隊之間由南向北依次隔着半個街區,一條寬巷子,以及一個長街區。上士賀威帶着三角洲小隊,以及包括專業軍士斯特賓斯在內的幾個遊騎兵,已經越過了那條寬巷子,此時正沿着西側的牆壁朝納爾遜的位置靠近。身後跟着的是米勒上尉帶領的三角洲部隊指揮小組。佩裡諾中尉也已經穿過了那條巷子,正沿東面的牆順下坡推進,和他一起的還有下士史密斯、中士查克·艾略特以及其他幾個人。

隨着賀威向納爾遜處的不斷靠近,他發現好像那些遊騎兵們都在只顧着躲。他的兩個手下立即跑過去告訴他們要注意開槍還擊。納爾遜和其他人此時還尚未從剛纔的啞彈驚魂中回過神來。雖然子彈正噼裡啪啦地啃咬着他們周圍的土牆,但卻很難分辨它們襲來的方向。賀威隊裡的成員見狀便幫着指揮納爾遜和其他人着手建立有效的火力覆蓋網,又把斯特賓斯和機槍手一等兵布雷恩·赫德部署在了該路口的南邊拐角處,引導他們向西射擊。

米勒上尉趕來了,身後還跟着他的通信兵和其他幾個小隊成員,另外還有一名空軍戰鬥引導員,上士傑夫·佈雷。見街口的火力如此密集,賀威決定得馬上離開此地。他這一側街區的兩棟房子之間有個小院,門口立着一道鐵門。他推了一下,這是兩扇朝裡開的門。賀威最初計劃用炸藥炸開,可轉念一想,周圍戰士衆多,還缺少掩體,爆炸很可能會傷到自己人。於是這名身形魁梧的中士叫來了佈雷和他一起用身體撞門。佈雷那一側給撞開了。

“跟上保護我。”賀威說道。

他一個箭步衝到了院子裡,迅速把兩側房屋挨門逐戶地穿了個遍。賀威目光先是聚焦在這些人的腰間,然後再檢查了他們的手。人的手能告訴你一切。這間房子裡的人手上全都空無一物。他們中有男人,有女人,還有些孩子,一共七口人,顯然都被嚇壞了。賀威站在門口,右手持槍指着他們,左手比劃着示意他們離開屋子。過了一會,這些人一個挨一個地慢慢走了出來,隨後便被反捆住雙手,押進了一間小側屋。

賀威又加倍認真細緻地審視了一下這地方。在摩加迪沙的這片居民區裡,每個街區都主要是由些石頭平房組成的,幾座房子七扭八歪圍在一起便形成了一個個小院或是空地。這個街區就有一個小院,他正站在其中,院子估計也就只有兩輛小汽車的長度。南面還有一座二層小樓,北面則是間平房。賀威覺得此處應該是周圍最安全的落腳點了。那棟稍高一點的房子正好能幫他們擋住子彈和火箭彈。西面盡頭好像是間倉房。賀威着手對此處展開了系統搜查,挨間屋子進行全面清理,尋找視野較好的窗口,以便能朝着巷子向西邊射擊。他倒是發現了幾扇窗戶,可角度都不算太好。北邊的巷子,就是墜機所在的那條巷子以西,太窄。往兩邊都只能望出約15碼遠,而視線所及還只有牆。等他回到院子,米勒上尉和其他人已經將傷亡人員聚攏到這裡了。在接下來的夜裡,此處將作爲他們的指揮所和傷亡處置點。

這時,米勒身邊的一位軍士長走來讓賀威去到外面街上幫助指揮自己的小隊。賀威對這道命令感到憤恨。他覺得,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己纔是這裡真正的領導者,是一個正實實在在考慮問題、忙前跑後、浴血奮戰的人。他們已經抵達了一處暫時安全的落腳點,現在應該是像他這樣的指揮員歇口氣,思索下一步的時候。當下情況雖然很糟,但還不足以致命。下一步應該是想辦法鞏固己方陣地,擴大防線,並伺機佔領其他建築,以獲得更好的射擊角度。可那名軍士長的要求完全就是一個不知所措的人下達的命令。

賀威的體格就像個職業摔跤手,可他卻是個喜歡思考的人。這有時讓他和領導的關係不大和諧——尤其是在軍中,因爲上面往往以令人抓狂的獨斷作風,任命些草包庸才位居要職。賀威雖然只是個上士,不該操心那麼多事,可他考慮問題總是從大局出發,這一點比大多數人都強。在被選入三角洲突擊隊後,他邂逅迎娶了查理·貝克維斯上校的女兒,他的岳父正是有着“三角洲之父”稱號的首任指揮官。這對小夫妻是在布拉格堡附近的一家酒吧偶遇的,當時賀威對她自稱只是個老百姓,這時,以前也是名軍官的康妮·貝克維斯對他會意地點了點頭。

“得了,”她說,“我知道你是幹什麼的,我們就別裝了。你那個部隊是我老爸一手創建的。”

她甚至掏出了駕照才證明自己沒有胡謅。

其實賀威並不是雄心勃勃想奪權。他只是希望在和軍官相處時,他們能尊重自己的意見,不要對他橫加干涉。他越來越對那些當權者的失誤做法啼笑皆非。

就拿這次在摩加迪沙的駐軍任務來說,簡直就是一塌糊塗。基地裡,機庫巨大的前門從來不關,索馬里人無論白天黑夜都能把裡面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沿海岸向北,整座城市是依坡而建的,地勢逐漸走高,只要索馬里人有耐心,再有一副望遠鏡,就能全天候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每次他們一收拾行裝準備出發,還沒等登上直升機,城裡的消息便已經傳開了。假如說這還不算糟,那還有意大利佬火上澆油呢。有些人公開對這片該國前殖民地上的人民的處境表示同情,於是乎美軍的直升機一起飛,他們便公然用探照燈給城裡通風報信。誰都拿這事沒轍。

再說迫擊炮。加里森將軍似乎只把迫擊炮襲擊看成是一件小小的煩心事。剛開始遇到迫擊炮襲擊時,將軍甚至在外面隨意走來走去,嘴裡叼着雪茄,開心地看着大家撲地臥倒。“打的狗屁啊。”他說道。話雖然不假,可在賀威看來,要是那些索馬里人一起行動,再想法轟幾發砸到機庫頂上,就肯定有人要去見上帝了。他不知道屋頂那層鐵皮有多厚,炮彈究竟是會直接在屋頂引爆——金屬屋頂將被炸成碎片,斜插着並排飛下來——還是會穿透鐵皮落在地上,然後在人羣中炸開。這種擔心總是在他上牀後反覆回想。接着還有鬆鬆垮垮的駐地防禦。每到吃飯時,食堂外總是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那地方和外面車來車往的馬路只隔着一張薄薄的鐵皮。只要選對了時間沿着那面牆放個汽車炸彈,保準能幹掉幾十個士兵。

賀威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一切的厭惡。此刻,正值他於這場生平所遇最大規模的戰爭中激戰正酣之際,卻被命令要去做些毫無意義的事,這令他幾乎怒不可遏。他開始收集院子裡受傷遊騎兵身上的彈藥、手雷和機槍。在賀威看來,好像大多數人都還不清楚他們的處境已經變得多麼令人絕望。這是在自欺欺人。他們的思維定式習慣認定自己的實力高人一等,一切盡在掌控,可當前的形勢已經發生了逆轉。他們正被數倍於己方的敵人團團圍住。在這時還死抱着什麼交戰規則不放簡直就是荒謬至極。

“你要手雷?”這位軍士長問他。他驚訝地看着賀威把能找到的所有手雷都裝進了防彈背心口袋裡。

“反正帶回去又不給發獎金。”賀威告訴他。

這就是戰爭。要麼殺人要麼被殺。他怒氣衝衝地跑回到街上,開始尋找射殺的對象。

他看見了一個遊騎兵,是納爾遜,正拿把手槍對扇窗戶開火,可那窗戶正好是賀威剛剛費事清理並佔領了的那棟房子的。納爾遜看見有人影在窗口晃動,自己又四面受敵,便朝那裡亂打了一通。

“你他媽在幹嗎?”賀威對着巷子喊。

納爾遜聽不清。但他還是大聲回答賀威,“我看見有人在裡面。”

“狗屁!裡面是自己人!”

直到後來賀威一個勁地朝他揮手,納爾遜才明白過來。這讓他很鬱悶。又沒人告訴他是三角洲部隊在裡面,不過話說回來了,沒認清目標就開火也算是戰場大忌。

本來已經氣得不行了,賀威便藉機把怒火都撒在了這些遊騎兵身上。他覺得他們打得不夠賣力。納爾遜、尤雷克、還有其他幾個人所處的街道一側有棟房子,房子的另一頭涌出了一羣人,這幾名遊騎兵正挑着只對其中的武裝分子開火。見此情形,賀威甩手就扔出個手雷飛過了房頂。落點非常漂亮,但可惜手雷沒響。賀威又扔出去一個,這回直接在人羣中炸開了。幾個遊騎兵費了半天勁想打中一個索馬里槍手,那人總是從北面一個街區的一間小破屋後突然衝出來,打幾槍,再跑回去隱蔽。這名三角洲上士又猛地拋出一個高爾夫球大小的微型手雷,從遊騎兵頭頂飛過去後,徑直落在那間小破屋後爆炸了,那人再也沒出來了。賀威接着端起了一挺LAW機槍朝馬路對面扔去。專業軍士蘭斯·託姆佈雷正趴在離拐角四五英尺遠的地方,槍掉下來時正落在了他的胳膊上,把他的前臂砸出了一塊淤青。託姆佈雷憤怒地一躍而起,一扭頭就聽到賀威大吼了一句,“媽的開槍往死裡打!”

賀威單膝跪在地上,一邊開槍,一邊在心裡痛罵。這兒的一切都那麼操蛋,該死的索馬里人,傻逼上司,還有白癡遊騎兵……連彈藥也他媽的不合心。北邊兩個街區遠有三個索馬里人正朝街對面跑,他對着他們開槍。按照經受無數個小時的訓練後所掌握的那樣,他先把準星對準他們,隨後瞄向了目標前方几英尺遠的地方,一點點把握好了提前量。他一槍射出兩三發子彈,隨即又迅速加好提前量再次擊發。作爲一名資深神槍手,他覺得自己打中了,可那幾個人明明還在跑,一直穿過了街道,消失在了他的視野裡。他懊惱不已。這件武器算得上是世界上最精密的步槍了,這是把經過改裝的CAR-15,配用陸軍新式的5.56毫米綠尖子彈。彈頭含有碳化鎢材料,具有穿甲性能,那巨大的穿透力也意味着子彈能輕鬆射穿目標。如果索馬里人離他不遠,他甚至能清楚看到自己打中了他們。他們的襯衫會因爲子彈的衝擊而飄起來,就像有人先摁住又掀起了衣服一樣。但使用這種綠尖子彈的感覺就像是拿碎冰錐捅了一下人。子彈會留下一個很小很乾淨的洞眼,除非恰巧擊中心臟或是頸椎,否則並不足以令目標倒下。賀威感覺他不得不打上五六槍才能讓一個敵人注意到自己中彈了。他們過去喜歡拿蘭迪·舒加特開涮,因爲後者一直拒絕用這種現代步槍和子彈,總是扛着一支越戰時期的M-14,那槍用的是7.62毫米的子彈,沒有穿甲性能。可在他此時看到索馬里人並未停下腳步時,才意識到蘭迪纔是隊裡最聰明的戰士。他的槍可能更重,相對來說也沒那麼順手,後坐力還大,可至少能保證一發子彈撂倒一個人,而在戰鬥中,往往一槍就能定勝負。你給了某個敵人一槍,這時你想看見他倒下;你不會願意在接下來的五個小時裡一直猜測是你打中了他,還是他正在某處草叢中等着伏擊你。

賀威所處的位置不錯。雖說前後都沒有遮擋,不過南面20英尺遠的地方倒是有棵樹靠着街道西側的牆,幫他擋住了那個方向的視線。而巷子對面納爾遜、託姆佈雷、還有其他幾個人守着的地方有棵更大的樹,所以北面也把他擋住了。這個出盡了風頭的三角洲上士現在可以放心大膽地跪在離牆約5英尺的地方輕鬆幹掉目標了。戰場上就是這樣,總有些地方比其他地方更安全。坡上面,胡登正死命趴在地上,但還有子彈砰砰打在周圍。他擡頭看見賀威正帶着隊伍穿過了路口。他們怎麼就那麼命好?他默默地想。戰場上各人所處的視角不同,有人所在之處就能毫無顧忌地站着戰鬥,而幾步之外,敵方炮火竟如摧枯拉朽一般,讓人只能臥倒隱蔽。賀威發現,自己已經找到了一處安全區。他有條不紊地開着槍,省着彈藥。

這時他看見佩裡諾、史密斯以及艾略特正偷偷往街道另一側的一處類似位置匍匐過去,估計是想效仿他的做法。然而,那一側上下是沒有樹木的,毫無隱蔽性可言。他不耐煩地對着他們喊了幾聲,可週圍的槍聲太大,沒人聽到。

3

佩裡諾帶着他的人轉移進了一間小鐵皮屋,準確地說那只是個門廊,倚着一道不平整的灰色石牆向外搭建而成的。那裡距離“超級61號”只有約10碼遠。佩裡諾今年剛剛24歲,是西點軍校1990年的畢業生,並不比自己手下的遊騎兵大多少。他的隊伍已經走到了斯蒂爾上尉和其他遊騎兵的前面。古德爾中彈後,他們通過了前往墜機點的最後一個路口,並清理出了路旁街區的第一個院落,隨後他帶着幾個人又返回到街上,繼續沿馬裡漢大道向前推進。他知道此時離聯繫上蒂托馬索中尉和戰鬥搜救小隊已經很近了,那裡是此次任務的目的地。出了院門沿下坡沒走幾步,他們便看見了這間小破屋。

艾略特中士到了小棚屋的另一側。史密斯下士蹲在屋後,佩裡諾則在史密斯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周圍的火力太猛,他們幾乎分辨不清方向。子彈似乎正從四面八方飛來。佩裡諾頭頂的牆上不斷往下落着碎石子,稀里嘩啦砸在他的頭盔上。他看見街對面有一個持槍的索馬里人,大約在納爾遜北面20碼遠,可他那羣戰友們的視線正好被身旁的一棵樹擋住了,絲毫沒有注意到。佩裡諾能看到槍口噴出的火舌,更加確信了打在身邊的子彈一定有些是從那邊射來的。用步槍子彈打中那傢伙太難了,幸好史密斯的M-16下掛着個榴彈發射器,或許能打一發M-203榴彈到那邊炸傷他。他上前拍了下史密斯的肩膀——噪音太大,不是面對面講根本聽不見——這時子彈射穿了小棚,開始發出砰砰聲。中尉單膝跪着,一枚子彈突然打在他的兩腿之間,揚起了一片塵土。

街對面,納爾遜看見史密斯中彈了。那名結實的下士剛纔還在沿街快速移動,單膝跪地射擊。突然,拐角處的大多數人都聽見了子彈打中他的聲音,那是誰都不願聽到的硬生生“啪”的一聲。史密斯開始似乎只是嚇了一跳。他立刻滾到自己人這側,用一種評論的語氣,吃驚地說了聲:“我中彈了!”

從納爾遜這裡看,史密斯的傷好像並不太嚴重。佩裡諾幫着把他拖到了牆邊。這時史密斯纔開始大聲尖叫:“我中彈了!我中彈了!”

聽着史密斯的叫聲,中尉知道他一定疼得不得了。古德爾中彈時幾乎沒什麼感覺,可史密斯的傷不一樣。他在地上不停翻滾着。情況糟透了。佩裡諾趕緊翻出一個戰地止血包壓住了傷口,可血還是在周圍噴涌而出。

“我這的傷員止不住血了!”佩裡諾朝街對面喊。

三角洲醫務兵庫爾特·施密德中士穿過馬裡漢大道朝他們衝了過來。兩人一起將史密斯拖回到院子裡。

施密德撕開了史密斯傷腿的褲子。他剛一拿下止血包,鮮紅的血液立即在動脈的擠壓下從傷口噴射了出來。見鬼。

這位年輕的戰士告訴佩裡諾,“老大,太疼了。”

中尉跑回到街上,爬到艾略特身旁。

“史密斯呢?”艾略特問。

“他中彈了。”

“操。”艾略特說。

這時他們看見上士肯·伯恩的腳也被打中了。接着二等兵羅德里格茲也從機槍後面向遠處倒去,一邊尖叫着,一邊捂着自己流血的褲襠。他並沒感覺到疼,可當他把手捂住傷口時,他感覺自己的**像是成了一團碎肉,血從指間不停往外冒。他嚇得大叫起來。現在,佩裡諾帶領的第一小隊裡的11名遊騎兵已經有8人中彈了。

就在同一街區的北端,一次巨大的爆炸將斯特賓斯放倒了。當時納爾遜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一枚火箭彈從他頭頂飛過,一頭鑽進了巷子對面房子的牆裡,斯特賓斯和赫德就守在那堵牆旁。火箭彈的爆炸迸發出一道耀眼的紅光,瞬間將牆撕下約4英尺長的口子。爆炸在這條狹窄的巷子裡產生了巨大的衝擊波。耳朵都被震得生疼。一大片濃煙直衝雲霄。他看見——佩裡諾和艾略特從街對面也看見——斯特賓斯和赫德仰面躺在了地上。他們完蛋了,納爾遜心想。可斯特賓斯晃晃悠悠又慢慢站了起來,從頭到腳都蒙着一層白灰,邊咳嗽邊揉着自己眼睛。

“趴下,斯特賓斯!”赫德喊道。

子彈正越來越密集地打在佩裡諾和艾略特的周圍。一波接着一波。他們的頭頂、周圍,不斷響起劈啪的爆裂聲,他們藉以隱蔽的鐵皮屋也被打成了篩子,發出尖銳刺耳的叮噹聲。街道一側已經塵土飛揚,濃煙滾滾。正如賀威所料,那處位置真是太糟了。

“呃,長官,我覺得進院子裡去應該更好些。”艾略特說。

“你真這麼想?”佩裡諾問。

於是艾略特抓着他的胳膊,兩人一起朝院子衝去。那邊,施密德正絞盡腦汁在忙着救治史密斯。

下士史密斯此刻又驚又怕,還疼得要命。醫務兵最初試着直接壓迫傷口止血,結果不但疼痛難忍,效果還很差。鮮血仍從史密斯腿上的洞往外冒個不停。於是他往傷口裡塞了些止血紗布,又認真檢查了一下史密斯。

“你其他地方還有傷嗎?”他問。

“我不知道。”

施密德看了看,想找到子彈穿出的傷口,結果一無所獲。

這位醫務兵今年31歲。從小生長在軍人家庭,曾發誓永遠不參軍的他,結果在高中畢業一年後就入了伍。他先進了特種部隊,後來選擇當了一名醫務兵,因爲他覺得這樣能保證在退伍後有更好的就業機會。他幹得不錯,訓練水平也不斷提高。到現在,他掌握的內容完全趕上了一名內科醫師助理,甚至比不少人還強。作爲訓練的一部分,他曾在聖地亞哥的一家醫院急救室實習了一段時間,還在一名內科醫師的指導下做了幾個小手術。他清楚,要是再無法止住血,傑米·史密斯的麻煩可就大了。

他能推斷出子彈進入體內的路徑——穿過大腿,向上直插進了骨盆。骨盆槍傷歷來都是最嚴重的一種。人體的腹主動脈在下腹部分叉成一左一右兩支髂總動脈。髂動脈從骨盆出來後再次分叉,向下走行移入股外動脈和股深動脈,成爲向下肢輸送血液的主要通道。很顯然,子彈穿透了一支股動脈血管。施密德因此對史密斯的腹部進行直接壓迫,也就是在動脈分叉的骨盆正上方施以壓力。他解釋了一下自己正在做的事。他給史密斯的胳膊掛上了兩瓶**,用的是14號大孔針頭,一點點慢慢擠壓着塑料包裝,推動裡面的替代液進入史密斯體內。史密斯的血流在了院子髒兮兮的地上,積成了粘糊糊的一攤。

醫務兵想到援軍馬上就會到達,便舒緩了口氣。另一種治療方法,也是比較冒風險的一種,是直接給史密斯輸血。戰場上一般很少給傷員輸血。那樣做太棘手了。他們隨身攜帶的都是靜脈注射液,而不是血漿。如果要給史密斯輸血,就得先找到同血型的人,然後才能嘗試。這很可能會導致更多的問題。他沒準會對別人的血產生排斥。施密德決定還是保守治療。救援車隊應該很快就能到了。這名遊騎兵迫切需要的是個醫生。

佩裡諾用無線電向斯蒂爾上尉報告。

“我們無法前進了,長官,傷員太多,顧不過來。”

“必須繼續推進。”斯蒂爾告訴他。

“我們沒辦法再前進了,”佩裡諾說道,“請求獲准佔領一座房屋。”

斯蒂爾命令佩裡諾再試試。實際上,那個院子離蒂托馬索中尉和戰鬥搜救小隊所在的位置只有約50英尺遠了,可佩裡諾當時無從知曉。他努力想通過無線電和蒂托馬索取得聯繫。

“湯姆,你們在哪?”

蒂托馬索盡力解釋他們的方位,還說了幾處地面標誌物。

“我看不見,”佩裡諾說,“我在一個院子裡。”

蒂托馬索放出了一發紅色煙霧彈,佩裡諾看見那道紅煙嫋嫋升起,飄散到正逐漸變暗的天空中。根據漂浮的煙霧判斷,兩者相隔差不多有50碼遠,在這樣一片致命地帶,這無疑是一段相當遠的距離了。在無線電裡,斯蒂爾還在催促着他趕緊去和蒂托馬索會合。

“他們需要你們的幫助。”斯蒂爾說。

“長官,我現在只剩三個人了,這還算上了我自己。怎麼去幫他?”

終於,斯蒂爾妥協了。

“明白,佔領房子,做好防禦。”

那邊,施密德還在手忙腳亂地處理史密斯的傷。他喊佩裡諾過來幫忙壓住傷口,以便能騰出手來。佩裡諾將兩隻手指直接摁進了傷口,幾個指節都沒在了裡面。史密斯疼得尖叫了起來,血頓時濺了中尉一臉,他嚥了口唾沫,又加大了點勁。他感到一陣眩暈。血還在往外噴。

“啊,見鬼!啊,見鬼!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史密斯大喊。他知道自己是動脈大出血。

醫務兵開始和他說話,想安慰他鎮靜下來。唯一能止住血的辦法就是找到破裂的股動脈,將它鉗死。否則就像隔着牀墊壓消防栓,效果肯定不好。他告訴史密斯往後靠。

“這會非常疼,”施密德帶着歉意告訴這名遊騎兵,“你會更疼,可我必須這樣做才能救你。”

“給我點嗎啡止疼吧!”史密斯要求道。他仍然十分緊張和清醒。

“不行。”施密德告訴他。在這種狀況下,嗎啡會害死他的。他已經失血過多,現在血壓不穩,而且很低。嗎啡將加劇降低心率,並令他放緩呼吸,而這正是最需要提防的。

醫務兵把傷口扯開,將雙手伸了進去,這時年輕的遊騎兵疼得大聲吼叫了出來。施密德努力去忘記在他的手指下面都是些活的神經末梢這一事實。可這很難做到。他已經和史密斯形成了某種情感的聯繫。他們現在是一起的了。不過爲了救這個年輕的遊騎兵,施密德不得不把他當成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一臺出了故障,急需修理的機器。他不斷尋找着那根動脈。要是找不到,史密斯很可能會死。那雙手穿過破裂的大腿上部,伸進了他的骨盆,撥開層層皮膚、脂肪、肌肉、還有血管後,又探過了一攤攤鮮紅的血。還是沒有找到。動脈斷裂的上端明顯已經縮進了史密斯的腹部。醫務兵停了下來。史密斯此時完全失去了知覺。現在唯一的辦法只能是切開肚子找到斷裂的動脈,再將它鉗住了。而那樣做將意味着更劇烈的疼痛和更大量的失血。每次他的手一伸進傷口,史密斯就會損失更多的血。現在屋裡到處都是血,施密德和佩裡諾更是渾身都是。簡直難以相信史密斯的體內還有血可流。

“疼死了,”他一直唸叨着,“太疼了。”

最後他的話語和動作都慢了下來,看起來很吃力。接着便陷入了休克。

施密德也快瘋了。他已經給這個年輕的遊騎兵輸了六升替代液,身上帶的都快用光了。還試了各種其他辦法,卻只有越來越絕望、沮喪、憤恨。他必須得離開這裡了。他又叫來一人按住傷口,走出去和佩裡諾說了下實情。兩人身上都沾滿了史密斯的血。

“如果再不能趕緊把他送出去的話,他會死在這的。”施密德懇求道。

中尉又用無線電向斯蒂爾彙報了下。

“長官,我們需要一架救傷直升機。‘小鳥’或者其他什麼都行。得救史密斯下士。我們得立即把他送回去。”

斯蒂爾將消息發給了指揮層。費了半天勁才聯繫上。此時將近5點了,天開始黑了。所有車輛都掉頭回了空軍基地。斯蒂爾明白一段時間內他們將不可能獲得任何支援了。再派一架直升機降落在這片地區簡直是異想天開。

上尉回覆佩裡諾說,眼下看來,史密斯只能自己挺着了。

4

斯特賓斯嚇得渾身直哆嗦。靠着和朋友一起他才撐到了現在,可他也只能做到如此。你能爲戰場上將會看到的事物、聽到的聲音、哪怕是聞到的氣味提前做好心理準備,可戰爭帶來的恐懼、血肉模糊的身軀以及撕心裂肺的疼痛喊聲、甚至還有那種死神正趴在你肩膀,在你耳邊喘着粗氣的感覺,是無法預知無法準備的。形勢已經到了千鈞一髮的境地,隨時都有失控的危險。難道這就是他曾迫切想要經歷的嗎?一位久經沙場的副排長曾經對他講,“開始時,戰士們個個都是士氣高昂,求戰心切,可一旦真上了戰場,就又個個歸心似箭了。”

斯特賓斯旁邊,一串子彈打在了赫德的M-60上,徹底把這杆槍給報廢了。赫德抽出一把9毫米手槍,繼續開火。沿西邊的巷子斜望夕陽,斯特賓斯看見了許多穿着白襯衣的索馬里槍手。他們成羣地往外衝,還不停在朝這邊開火,之後便找掩體蹲在後面。右邊,穿過馬裡漢大道沿巷子往裡,他能聽見救援隊員正敲打着飛機殘骸的聲音,他們還在想辦法把沃爾科特的遺體弄出來。天逐漸黑了下來,仍然絲毫沒有車隊到來的跡象。可實際上一小時前他們已經看到車隊從西邊幾個街區附近開過去了。他們究竟去哪了?

每個人都對即將到來的黑夜感到恐懼。無論在何處戰鬥,美軍士兵一個突出的優勢便是擁有夜視能力,即他們的夜視裝備,可這次沒人帶在身上。一般不用時,他們會把夜視裝備掛在脖子上,那東西的重量可能還不到一磅,但他們還是覺得礙事、煩人,而且太容易壞。所以在執行這樣一項光天化日之下的任務前把它扔在基地似乎也就說得過去了。現在,這支部隊正面臨着夜間口渴、疲勞、傷亡、彈藥不足以及缺少了最重要的技術優勢之一的夜視等重重困難。連裡的文員斯特賓斯向外望着那個巨大的橘紅色落日緩緩向西藏到了房後,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幅幻象:外面有個地方正煮着一壺現磨咖啡,等着他去品嚐。

“小鳥”直升機非常熟悉這裡的地形,眼下正輪番掃射,想盡力牽制住圍在附近的索馬里人。這些小型直升機幾乎是貼着地面猛撲而來,穿梭於各建築之間,掛着的機槍噴射個不停。這真是驚心動魄的場面。火箭彈“嗖嗖”飛過,接着就響起了巨大的爆炸聲,連大地都被震得顫動了起來。正當託姆佈雷羨慕地望着此番場景時,巴頓中士跑來告訴他說,飛行員要求地面能夠放置更多的標誌物,以便確定自己人所處的位置。

“你拿着這個,”巴頓說着,舉起了一塊橙色熒光塑料三角板,“把它丟到那裡。”又指向馬路中間。

託姆佈雷真不想去。外面的子彈滿天橫飛,單是從隱蔽點出去就跟自殺差不多了,更何況還要跑上那麼遠到路中間去。拒絕這項命令的念頭從他腦子裡一閃而過,然而幾乎同時,他就放棄了這個念頭。要是他不去,就得由其他人去。那不公平。他是志願成爲一名遊騎兵的,現在不能僅僅因爲危險便退縮。他抓起三角板,往外衝了幾步,用力朝路中間扔去。然後趕緊轉身躍回了隱蔽點。

“不行。”巴頓朝他喊。他解釋到,直升機俯衝掃射時,旋翼捲起的氣流會把標誌板吹走的。

“你得把它固定住,往上面放塊石頭。”

託姆佈雷聽到差點氣死,可驚魂未定的他還是低下頭又衝上了馬路。

納爾遜記得自己當時被朋友的勇氣深深感染了。託姆佈雷第二次剛衝出去,街上便響起了一片槍聲,子彈在地面上捲起的灰塵讓納爾遜根本看不見他。他心想這將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託姆佈雷了。可過了一會兒,這個新罕布什爾的大塊頭就踏着重重的步伐跑了回來,渾身安然無恙,嘴裡還罵罵咧咧的。

一個老頭從一堵牆後踉踉蹌蹌地走了出來,竟還端着把AK步槍瘋狂掃射。埋伏在三個拐角的遊騎兵都拿槍對準了這名槍手。他看起來弱不禁風,留着滿頭濃密的白髮和長長的白鬍須,嘴巴兩邊的鬍子有點發綠,估計是嚼阿拉伯茶弄的。他顯然是喝酒或者嗑藥過了頭,正飄飄欲仙,對外面的事一無所知。子彈偏出老遠,弄得遊騎兵剛看見他時被驚得一愣,接着就笑開了。老頭晃晃悠悠地在原地轉了個身,又對着牆猛掃一通,也不知道他要打什麼。這時,託姆佈雷拿他的SAW機槍放倒了他。

就在戰鬥進行得如火如荼之時,發生了戲劇性的一幕。槍林彈雨中,一等兵大衛·弗洛依德看見一隻鴿子落在了馬裡漢大道的中央。它旁若無人地用爪子刨了刨地,接着又沿馬路蹦躂了幾步,似乎全然不知周圍正上演着激烈的槍戰。過了一會,它纔在弗洛依德羨慕眼光的注視下飛走了。這時,不知哪又跑來了一頭拉着板車的驢,它慢悠悠地順着坡穿過了路口,甚至還經過了火力最猛的一片區域(靠近菲爾莫爾中彈身亡的地方),毫髮未損地過了馬路後,沒幾分鐘竟又踱着步折了回來,顯然是糊塗得找不着北了。這太滑稽了。說出來都未必能有人相信,那頭驢竟然一個槍子兒沒挨。埃德·尤雷克看得目瞪口呆。上帝真是太眷顧那頭驢了。在離墜機更近些的地方,有個女人一直在朝巷子裡跑,一邊尖叫一邊還指着路口東南拐角處的那間房子,那裡正是許多傷員被轉移去的地方。沒人朝她開槍。她身上也沒有武器。可每次她往後退,躲到掩體後面的時候,她指的地方就會遭到一波火力的襲擊。這種事情發生兩次之後,“超級61號”機尾後面的一名三角洲隊員說,“要是那個婊子再出來,老子非嘣了她不可。”

庫爾特羅普上尉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她果然又冒了出來,三角洲隊員當即就把她給解決了。

這時,一個膀大腰圓,裹着藍色頭巾的女人突然向馬路對面衝去,兩隻胳膊上挎着一個重重的籃子。她身上套着一件藍白相間的明亮長裙,裙襬隨着她的跑動不停上下翻滾。路口的遊騎兵都開了火。託姆佈雷、納爾遜、尤雷克、還有斯特賓斯對着她射擊。賀威從更遠處的坡頂位置也開了幾槍。她踉踉蹌蹌摔了一跤,站起來後繼續跑。接着,更多的子彈打中了她,她倒在了地上,許多火箭彈從她的籃子裡掉了出來,滾落在街上。槍聲停住了。她中彈太多,倒在一堆垃圾裡躺了很長一段時間,大口喘着粗氣。後來,這個婦女竟然堅持着把自己又撐了起來,抓過一發火箭彈,繼續往前爬。這次,遊騎兵齊射飛來的子彈幾乎把她的身體撕成了兩半。一發粗大的M-203榴彈還炸飛了她的一條腿。她立即倒在了血泊中。可過了一會,她再次向前爬去。又一波子彈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身體就快被打爛了。那樣子真是恐怖。在納爾遜看來,那個女人甚至已經不成人樣了;簡直就是一個滴着鮮血的醜陋怪物,就像恐怖電影裡的鬼怪一樣。天黑前,納爾遜回頭張望了一眼。街上還能看見一大攤血、幾片衣物和籃子,不過那些火箭彈和那個婦女的屍體已經不見了。

隨着太陽的餘暉逐漸被西面的建築所遮擋,黑暗開始降臨到這條巷子裡。這讓斯特賓斯和赫德能夠更輕鬆地發現那些從窗戶和門口向他們射擊的索馬里人。槍口噴射出的火光清楚地暴露了他們的位置。斯特賓斯每一槍都打得很認真,儘量省着彈藥用。赫德端的是把M-16。他的耳朵都快被震聾了。他拍了下斯特賓斯的肩膀,喊道,“斯特比,我只想讓你知道,萬一我們的命都扔在這了,我覺得你表現的還是很棒的。”

這時,他們感到周圍的地在搖晃。斯特賓斯聽到了有東西被擊碎的聲音,“咣噹!咣噹!咣噹!”那是重型子彈在猛烈轟擊着他們隱蔽的拐角處石牆。一陣濃煙很快就把斯特賓斯裹在了裡面。那堵石牆充當他們的掩體已經一個多小時了,此時終於開始土崩瓦解。巷子裡有人端着重機槍在朝他們射擊,想把這個火力點拔掉。第一波兇狠的掃射過後,斯特賓斯往巷子裡衝了過去,朝他剛纔看見吐着火舌的窗戶還擊了幾槍。接着,又跑回拐角,單膝跪地,繼續向同一處開火。

“咣噹!咣噹!咣噹!”三聲震耳欲聾的轟擊再次打在了拐角處,斯特賓斯被猛地向後震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彷彿有人拿了根繩子從後面使勁拉了他一下。他沒覺得疼,只是一下喘不過氣來。爆炸或者說是將他震倒在地的衝擊波瞬間抽光了周圍的空氣。他感到一陣眩暈,牆上落下的白灰又弄了他一身。他氣死了。那個狗孃養的差點把我幹掉!

“你還好嗎,斯特比?沒事吧?”赫德問道。

“我沒事,布雷恩。還行。”

斯特賓斯站了起來,氣得暴跳如雷,嘴裡連珠炮似的罵個不停,一閃進了巷子,對着窗戶就是一陣掃射。

那個三角洲小隊長,賀威中士,正在街道遠處吃驚地看着這一幕。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個遊騎兵竟然不懂怎麼找更好的隱蔽點保存自己。可在納爾遜看來,好像有人突然撥動了斯特賓斯體內的開關。他在一個小時內第二次覺得斯特賓斯死定了。可這個溫文爾雅的辦公室文員又蹦了起來。就像換了個人,如同一隻猛獸般,跳躍着,瘋狂射擊。納爾遜、託姆佈雷、巴頓以及尤雷克都對着那扇窗戶開火,這時,只聽呼的一聲,緊隨而至的便是一次劇烈的爆炸,斯特賓斯和赫德尖叫着消失在一團火球中。

這一下真夠布雷恩和斯特比受的。

斯特賓斯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平躺在地上。感覺和剛纔那下差不多,就像心窩捱了一記重拳。他大口喘着粗氣,嘴裡一股灰塵和硝煙混合的味道。清醒之後,他擡眼望見了上空正逐漸轉暗的藍天,還飄着兩片浮雲。這時,赫德的面孔出現在了視線裡。

“斯特比,你還好嗎?沒事吧,斯特比?”

“嗯,布雷恩。我沒事,”他說,“馬上起來。”

“好。”

這次,隨着思維的逐漸清晰,他開始恢復理性。此處需要支援。拐角的大部分都已經被炸燬了。斯特賓斯估摸着自己剛纔是被牆上飛下的石塊擊中了胸口,那一下雖然把他打昏了過去,可還不至於穿透身上的防彈衣,對他造成太大的傷害。那些索馬里武裝分子一定是架起了什麼班組槍械,看樣子僅憑M-16是沒法摧毀它的。當再次起身時,他聽到巷子對面的巴頓正用無線電呼叫支援。接着,耳邊傳來了一道聲音,就在他身後。一名三角洲隊員從拐角房子的窗戶,也就是之前納爾遜對着開槍的那扇窗戶裡,探出頭來。像個衝浪運動員一樣冷靜地說了句話:

“哪打過來的,哥們?”

斯特賓斯指了指那扇窗。

“行了,我們把它搞定。低頭。”

從這間房裡,三角洲的神槍手一連轟了三發M-203榴彈過去,每一枚都正中目標,飛進了那扇窗。只見屋子一下就炸開了花。斯特賓斯覺得一定是榴彈引爆了那裡存放的彈藥,因爲M-203榴彈是不可能引起那間房子發出如此震耳的爆炸聲和如此耀眼的火光的。爆炸過後,一切都暗了下來。濃煙從窗口滾涌而出。

周圍平靜下來。好像只有斯特賓斯和赫德以及巷子對面戰友們叫喊的聲音,他們在爲三角洲隊員如此漂亮的槍法而叫好。斯特賓斯單膝跪在地上,往那堵被打爛了的牆後又退了一段距離,望見遠處正有幾處燈光閃爍,他突然想到,他們正身處一座大城市的中心,而在這座城市的有些地方,生

活還在照常進行着。他們索降的地方,奧林匹克酒店附近,一堆堆火正燒得起勁。他突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天已經黑了,說不定那些索馬里人都扔下武器回家去了,這樣他和身邊的戰友們也都能走回機庫,睡個安穩覺了。那不是美死了?

這時,路口對面,一個聲音喊着要大家朝直升機的位置收縮聚攏。隨着夜幕的降臨,部隊打算撤到建築內防禦。一個接一個地,拐角處的人衝過了路口。斯特賓斯和赫德等着輪到他們。槍炮聲已經消退。終於,戰鬥最艱苦的一段已經過去了。

突然,斯特賓斯聽到“嗖”的一聲,他立刻扭過了頭,只見一個石頭一樣的東西正徑直朝他飛來。眼看着就要打在他的腦袋上了。他趕緊一蹲,將頭盔面向手雷飛來的方向。

5

負傷的空降兵法雷斯中士,此時聽到了無線電裡尋找醫務兵的呼叫。他們急需有人趕快穿過墜機西側那處寬闊的路口去救援。二等兵羅德里格茲**的槍傷很嚴重,正血流不止。所有人都在向各處臨時傷亡處置點收縮撤退。醫務兵庫爾特·施密德在馬路東側的一個院子裡,此刻正爲史密斯下士的傷而忙得不可開交。馬路西側那裡眼下根本沒人處理得了像羅德里格茲這樣嚴重的傷情。法雷斯撐着身體躲在機尾橫樑附近的凱夫拉嵌板後,那條早前匆忙包紮起來的傷腿無用地伸在外面。

他的哥們蒂姆·威爾金森,以前總是逗他笑,現在正忙着照料旁邊的傷員。他們倆總是惺惺相惜,曾一直對無法參加這種戰鬥行動而感到遺憾。想到這,幾發子彈從頭頂飛了過去,威爾金森跑來拍了拍法雷斯的肩膀,說道,“下次許願可得小心點了。”

威爾金森此時心裡還在想着車隊(那支千瘡百孔的隊伍已經隻身返回基地)隨時可能到達。他覺得自己的任務就是將所有傷員包紮好,擡上擔架,等待車隊一到便立即運回。下午早些時候他曾讓法雷斯躺到擔架上,可軍士長流露出了極不情願的表情。

“嘿,你知道規矩。快上去!”威爾金森堅持道。

法雷斯只好老大不樂意地爬了上去,還被綁住固定好了。隨着時間的流逝,車隊根本沒有露面,法雷斯於是自己解開帶子,找回武器,又接着擔負起了火力任務。現在,他聽到了街對面的呼叫。

“他們那需要個醫務兵,威利。”

子彈和火箭彈在他們和馬裡漢大道對面的戰友之間豎起了一道致命的隔牆。威爾金森收拾好他的醫療包,開始朝路口對面移動。他停住了。也許是有些害怕,他鼓了下勇氣驅趕走恐懼。自從經歷了剛纔子彈射進直升機機艙,在裡面把塵土和殘骸打得漫天飛舞那一幕,威爾金森已經不再受子彈的困擾了,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救人上,這項工作要求他排除一切雜念。他動作麻利,目的清晰,可仍然應接不暇。這就像一心不可二用,他不能既考慮着危險,又惦記着工作。於是他索性把一門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此刻,他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好兄弟,模仿着電影情節一樣說了句話。

“掩護我。”他說。

跟着,他撒腿便跑,費力奔過寬闊的馬路,聽到敵人的火力聲突然加強,迅速低下了頭。威爾金森竟然毫髮無損地穿了過去,大家後來都開玩笑說,他是因爲跑得太慢,結果索馬里人高估了他的速度,瞄準時提前得太多才逃過一劫的。而對這位醫務兵來說,他只是覺得慶幸自己順利跑了過來。一進入三角洲小隊據守的這間院子,他就着手評估傷員的傷勢,並迅速決定哪些人需要優先治療。很顯然,羅德里格茲需要最先得到救治。他血流如注,情緒也很不穩定。威爾金森努力想使他鎮定下來。

威爾金森剪開了羅德里格茲的軍裝,開始檢查傷勢。子彈從羅德里格茲的臀部射入,穿過了骨盆,最後從大腿上部鑽出時打爆了他的一顆睾丸。當前的首要目標是給羅德里格茲止血。如果他的股動脈被打斷了(正如街對面的史密斯那種情況),威爾金森知道,那麼止住血的機會幾乎爲零。他拿出野戰敷料劑,將幾卷止血紗布都塞進了子彈射出的傷口裡。接着,又用布織繃帶牢牢地將該部位包紮了起來。隨後,威爾金森給羅德里格茲套上了一條橡膠充氣短褲,蓋在了他的雙腿和骨盆上方,然後往短褲中打氣,以給傷口施加更大的壓力。血止住了。他給羅德里格茲注射了一支嗎啡,掛上靜脈點滴,開始爲他補充體液。當他努力安慰這個戰士平靜下來時,他發現替代體液消耗得很快,已經幾乎快要點光了。

他趕快用無線電聯繫法雷斯,“你們還有輸液袋沒?”

他們有。威爾金森告訴他們把輸液袋包好,然後使勁往他們這邊扔過來。他朝街對面望去,那邊有個人正在打包,馬上就準備扔了,這時,他突然意識到這個辦法行不通。他又向對面呼叫,告訴他們先不要扔了。要是袋子摔破了,或是讓槍打中了,那不就白白浪費這麼寶貴的藥液了嗎?再假如包裝散開了,他還得站在馬裡漢大道中間一個一個地撿起來。他覺得那樣的話還不如自己冒險衝個來回。

他又跑了過去,即便那速度在別人看來就像烏龜一樣,可依然完好無損地到了目的地。蹲伏在路口周圍眼看着這一切的人們被威爾金森的勇氣徹底征服了。威爾金森告訴法雷斯,他這次過去可能就不回來了。羅德里格茲正處於生死攸關之際。他需要立刻被送回去。威爾金森得守在旁邊,直到把他運走。接着,他用胳膊夾上藥液,低着頭,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朝路對面衝去。還是一樣,他渾身上下沒一處受傷。

剛衝回到院子裡,一個三角洲隊員就對他說道,“哥們,上帝真是愛死醫務兵了!”

天很快就黑下來了。威爾金森幫着把羅德里格茲和其他傷員轉移到了一間後屋。這時,他才知道,那些過來搭救他們的車隊已經掉頭回營了,他們只能在這兒熬過這個夜晚了。

威爾金森出去找米勒上尉。

“嘿,我這有一個情況危急的傷員,”他說,“他得立刻被轉移出去。其他人能等,可他等不了了。”

米勒一臉嚴肅地看着他,那表情就好像在說,“大家都被困在這麼個爛地方了,你指望我能辦得到?”

6

手雷爆炸時,專業軍士斯特賓斯閉上了眼睛,可他依然看見了一片通亮的紅色。他感覺到一股灼熱的火焰,接着就失去了知覺。

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毛髮燒焦、塵土、還有滾燙的無煙火藥的味道。他和赫德一起,踉踉蹌蹌,起來又摔倒,再起來,再摔倒,直到兩人都安安穩穩地坐直了身子,傻傻盯着彼此。

“你還好嗎?”過了一會,赫德首先問道。

“嗯,可我的槍沒了。”

斯特賓斯爬回到他之前的位置,四處尋找他的武器。發現那把槍此時已經成了一堆破爛。槍管還在,可握把不見了。空氣中的灰塵還沒散去;他的鼻子上、眼睛裡、嘴巴邊都能感覺得到。嘴裡還有一股血腥味。估計是嘴脣破了。

得再找支槍。他站了起來,朝三角洲隊員據守的院子門口走去,心裡盤算着可以去拿把傷員的槍來用,可還沒等走就摔倒了。他站起身,再次邁開步子,沒想到還是摔倒在了地上。他的左腿和腳感覺就像是睡着了。這次以後,他開始試着拖着腿朝院子走去。這時他看見好哥們赫德正站在門口,對一名三角洲隊員說,“我兄弟斯特比還在外面。”

斯特賓斯把手搭在了赫德的肩上。

“布雷恩,我沒事。”

威爾金森連忙上來扶住了斯特賓斯,他看起來就像個怪人。渾身上下全是土,褲子大部分都燒沒了,腿上佈滿了傷痕,傷口還在不停地向外滴血。他搖搖晃晃無法站立,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傷勢。

“讓我坐幾分鐘,”斯特賓斯說,“我一會就沒事了。”

這名醫務兵攙着斯特賓斯一瘸一拐進了後屋,裡面全是傷員。很暗,血腥味、汗臭味、還有一股尿臊味混雜着涌入了斯特賓斯的鼻腔。剛纔外面火箭彈的爆炸把這座房子給燒着了,屋裡從棚頂到地面一半高度的位置現在還飄着層厚厚的黑煙。窗戶開着以便通風,所有人都坐得很低。那邊有三個索馬里人蜷縮着擠在一張長榻上。羅德里格茲正在一個角落裡不停地呻吟,呼吸短促而大聲。他的胳膊上掛着點滴,腰間還圍着奇怪的充氣短褲。媽的!一定是他的老二被打掉了!

赫德正和一名醫務兵爭論,“嘿,我就是手腕蹭破了點皮。沒事。真的。我纏上繃帶就回去。”

那些索馬里人移到地板上,威爾金森扶着斯特賓斯躺上了長榻,然後用一把大剪子剪開了他的左靴。

“嘿,別剪我靴子!”他抱怨道,“你動它幹嗎?”

威爾金森小心翼翼地將靴子和襪子一起脫了下來,斯特賓斯這才驚訝地發現自己腳裡竟插着一塊高爾夫球大小的金屬塊。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中彈了。他剛纔已經注意到褲子好像燒沒了,而此時,在醫務兵白色應急燈的映照下,他終於認清自己大腿上一片片被燻黑剝落的東西竟然是皮膚!他沒感覺疼,只有麻。爆炸噴出的火焰瞬間燒灼了他身上的所有傷口。他發現自己左下半身全都燒焦了。

一名三角洲隊員從門口探出頭來,指了指那支白色應急燈。

“嘿,哥們,把那個白燈關掉,”他說,“現在外面一片漆黑,我們得謹慎點。”

斯特賓斯被那個詞逗笑了,“謹慎點,”他隨後就想到了——“謹慎”、“機智”、“戰術”——這個詞真是恰到好處。

威爾金森關掉了白燈,打開了一支紅光手電筒。

斯特賓斯伸手去摸屁股兜裡的香菸,連煙也被燒個精光。威爾金森給斯特賓斯的腳簡單包紮了一下。

“你不能活動了,”他說,“聽着,你現在只是麻,可過會這種感覺就會消失的。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給你點止疼片了。”他遞給斯特賓斯一片藥和一杯加過碘的水。接着又拿給他一支槍。“拿好。你負責守住這扇窗戶。”

“好。”

“不過作爲一名負責你健康的專業人士,我覺得還是應該警告你,鎮靜劑和武器不宜一起使用。”

斯特賓斯搖了搖頭,勉強笑了笑。

他總能聽到窗外有動靜,感覺是從巷子那邊過來的。可外面一個人都沒有。一定是頭腦錯亂了。偶爾有那麼一兩次,他被嚇得大叫,甚至對着窗戶猛掃了幾槍,可那裡只有影子。

斯特賓斯的槍聲和火箭彈不時擊中外牆的爆炸聲把羅德里格茲從嗎啡帶來的幻覺中給攪醒了。他在一旁大笑,朝窗外痛罵索馬里人的槍法簡直爛到了家。雖說他的傷很嚴重,不過現在已經不疼了,只是不爽而已。那條橡膠短褲把他整個下半身給勒得緊緊的。他找威爾金森問了幾次能不能給鬆鬆,都被醫務兵斷然拒絕了。

一名三角洲隊員走了進來,問斯特賓斯之前襲擊他的火箭彈是從哪個方向飛來的,斯特賓斯不太敢確定。

“從西面那條巷子裡。”他說。

可他一直面朝着那邊啊,身上的傷又都在背後。這時斯特賓斯想起來了,中彈前他轉了個身,正往後看的時候發現了火箭彈在朝他飛來。所以說一定是從背後打來的。

“不對,是東邊。不是從墜機那邊,”他說道,“應該是從街道遠處。”

過了一會兒,這裡只剩下他自己坐在長榻上,他褲子沒了,手裡攥着把槍,耳邊還能聽到羅德里格茲勻稱的呼吸聲,那個索馬里婦女在旁邊用他根本聽不懂的語言抱怨着,大概意思是塑料手銬把他丈夫勒得太緊了。他突然感覺尿憋得慌。可又哪都去不了。於是索性就在坐着的地方尿開了。太爽了。他看了眼那家索馬里人,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下。

“不好意思啦,把牀尿溼了。”他說道。

7

一個半街區以南的街上,一等兵大衛·弗洛依德正朝着所有移動的目標射擊。起初他看見一大羣人順着下坡往南跑時,心裡還有些猶豫,不願對着人羣開火,可後來他眼睜睜目睹了三角洲戰友菲爾莫爾、中尉軍官萊希納以及三四個其他弟兄被擊中的場面,於是現在,他根本不管那麼多了。周圍的世界都在瘋狂地噴射着火焰,還擊也就成了唯一說得通的迴應。然而,不管他和專業軍士梅爾文·德吉澤斯朝馬裡漢大道傾瀉了多少子彈,對面那羣人似乎一直在慢慢靠近。這條大馬路的中間,仍然趴在路上土坎後面的專業軍士約翰·卡雷特也在做着同樣的事。他們正處於這條防線的最南端,完全不知道墜機點周圍或是其他地方都怎麼樣了。弗洛依德觀察到,在他的SAW機槍打中了某個人時,目標的身體就會猛地抽搐起來,就像是觸了電一樣,最多再往前掙扎個一兩步就倒地不起了。

一發子彈或是彈殼之類的什麼東西打中了他。弗洛依德一下跳了起來,緊接着便覺得自己摔到了地上,可他絲毫不敢將視線從馬路前方移開,這時,他發現褲子從胯部到靴子的部分都被撕開了,幸好子彈沒有擦**體。很顯然,是穿透了鐵皮牆飛過來的。

“嚯!”他一邊說,一邊看了眼德吉澤斯,既感激又後怕。

弗洛依德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可不知怎的,他還能聽見。德吉澤斯卻被嚇得開始崩潰了。他越來越神經,嘴裡唸叨着自己再也在這呆不下去了。他得走。他和弗洛依德一直隱蔽在馬路西側陰影下的這扇鐵皮牆後,本來覺得很安全,但現在天色越來越暗,德吉澤斯漸漸控制不住情緒了。他在一旁上躥下跳。叨唸着他得做點什麼。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得換個地方。現在就換!

弗洛依德真想給他一巴掌。

“你他媽的快給我蹲下!”他對着德吉澤斯大罵。

就在這時,馬裡漢大道對面的人揮手招呼他們到院子裡去。斯蒂爾上尉已經暫時放棄了和一個街區以外的佩裡諾還有蒂托馬索會合的打算。他想讓所有人都留在防線南端守住這個院子。這塊小地方眼下聚集了三隻三角洲小隊和許多傷員,其中有胳膊中彈的尼瑟瑞和埃裡克,還有因右小腿的傷痛而嚎叫個不停的萊希納。一名醫務兵正忙着往古德爾臀部的傷口裡塞止血紗布,而與此同時,這位傷員仍不忘操作着電臺。這間小院就是處避風港,而那條寬闊的馬路則宛如一道無法逾越的海灣,將弗洛依德、德吉澤斯、還有第三小隊的其他成員遠遠地隔在了那頭。

他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朝院子跑去。二等兵喬治·席格勒第一個動的身。接着卡雷特也從馬路中央的伏擊點跳了起來,衝向門口。一等兵傑夫·楊跟着也順利地跑過了馬路,他的一副大眼鏡在鼻樑上顛個不停,兩條長腿一蹦老高。其他人跑時,弗洛依德和重新鎮定下來的德吉澤斯都要向南開火提供掩護。最後,馬路上只剩下他們倆了。

“你先跑。”弗洛依德對他的弟兄說。

德吉澤斯點了點頭。

“等下,聽着,你過去後,先別急着進院子,明白不?你得回過身掩護我,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懂了嗎?”

德吉澤斯又點了點頭。弗洛依德不知道他是真懂了還是在裝懂。

德吉澤斯跑時,弗洛依德估計自己打了至少有50發子彈。好在他的好哥們沒有忘掉他。德吉澤斯沒忙着進去,他轉過身,單膝跪地,開始掩護射擊。弗洛依德起身開跑,他恨不得飛過去,感覺靴子好像突然被灌了鉛似的在拖累他。身上的破褲子像裙子一樣在腿上呼扇着,他沒穿內褲,所以拔腿狂奔在馬路上,讓他有了種裸奔的錯覺。他不停奔跑,那道通往院子的門越來越近。

他終於成功了。

8

城市那頭,差不多一小時前,迷了路的車隊終於帶着幾車的死傷遊騎兵回到空軍機場的基地。羅伯·馬什少校曾預想過這種慘敗,他一直祈求着這一幕不要出現。他1976年入伍,開始是名特種部隊的醫務兵,後來去了弗吉尼亞大學醫學院進修。他的父親約翰·馬什那時還是陸軍部長。馬什是一名航空軍醫工作人員,後來有次在德克薩斯,結識了加里森將軍。兩人一拍即合。數年後,當上了三角洲部隊司令員的加里森向馬什發出了邀請,希望他能擔任該部隊的軍醫——毫無疑問這與他的家庭背景有一定的關係。馬什謝絕了,他擔心這種邀請更多的是出於他父親的緣故,而非對於他個人醫術的肯定。一年後,當他再次收到邀請時,他決定這回恭敬不如從命。從此便在這支部隊中擔任軍醫,迄今已有八年了。

在這裡,馬什最自豪的一項創新是他設立的四個四乘二英尺大小的外傷急救醫療櫃,那裡面裝滿了輸液袋、繃帶、止血紗布、凡士林油、針頭、胸管……幾乎所有需要用於創傷急救的物品。不過這些東西並不是直接堆在裡面的,他和同事們將每個櫃子裡的器材又分別裝入了15個獨立的密封醫療包,分爲5個重傷用和10個輕傷用。需要時,他們會先評估傷勢,然後按情況取用。這一招是馬什在英阿馬島海戰中從英軍那學來的。三角洲部隊這些年來無論到哪都拖着這些櫃子,有些軍官對此頗有微詞。他們抱怨櫃子佔用了貨架的地方,曾不止一次想扔掉。在馬什的記憶裡,每到這時,都是像加里森這樣有着實際戰鬥經驗的軍官們站出來挽救他的這項“成果”。現在,頭一次,這些東西將要派上用場了。

局勢在不斷惡化,馬什整個下午都在聯合指揮中心周圍巡視。起初,加里森只是坐在指揮室後,叼着根沒點着的雪茄,靜靜地聆聽和觀察着畫面。他不喜歡干涉下屬的行動。有些高級指揮官堅持事必躬親,可加里森不一樣。剛抵達這裡不久,將軍就在一次簡短的講話中解釋說,這是其軍人生涯中第一次領導一些他覺得根本沒有必要去領導的小夥子們投入戰鬥,因爲他們清楚地知道該如何行動。加里森稱,他的職責就是爲手下的部隊提供一切所需的保障,然後放手讓他們去幹。然而,此時的局勢正朝着失控的方向發展,這位將軍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走到了指揮室前方。

馬什早早便離開了聯合指揮中心去護理二等兵布萊克伯恩——這個從“黑鷹”直升機上摔落的小夥子並沒有像之前醫務兵擔心的那樣摔斷了頸椎。他只是撞傷了頭部和頸部,還有幾處骨折。就在馬什搶救他時,耳邊傳來了一架“黑鷹”在市區被擊落的消息。回到聯合指揮中心後,他瞥見裡面所有的人都在焦慮地議論着。指揮員們眼盯着監視屏一動不動。連加里森也在全神貫注地看着。顯然氣氛已經緊張起來。

位於美國大使館處的陸軍野戰醫院已經接到了通知,要求他們隨時做好搶救傷員的準備。本來的計劃是將傷員直接送去,可後來又決定要在馬什的帳篷裡先行處置。他已經準備就緒,另外他還有兩個外科醫生、一個麻醉護士以及兩個內科助理醫師幫忙。附近空軍基地野戰外科手術室的護士們也已志願前來援助。帳篷外將會設立一處診療鑑定區。最急迫的傷者診斷後將直接送到裡面。那些不那麼嚴重的則分派到後面的露天等候區。而那些只能“觀察治療”的,也就是沒救了的或是馬上就要斷氣了的只能送到救護車旁的一處地點,和其他傷員隔離開來。馬什已經指定本小隊的急救車作爲存放死者的地點。車裡涼爽些。可以免於屍體被太陽暴曬或被其他人觀望。皮拉已經躺在那了。

車隊停了,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幅中世紀描繪噩夢般的油畫。一輛五噸卡車後面的車廂打開了,裡面的人都在哀號着,呻吟着,淌着血。“灰熊”馬丁靠邊坐在一側,用手捂着腸子,兩條腿被炸得稀爛,他正處於昏迷的邊緣。時間太緊了,許多傷員甚至都沒能得到基本的包紮。一副副擔架將他們擡下了車,馬什只有幾秒鐘的時間對每名傷員做出治療判斷。二等兵阿達爾貝託·羅德里格茲不但捱了炸,還被卡車撞翻在地,情況危急,被立即送進了帳篷。而一名左小腿幾乎被打掉了的三角洲中士則被安排到後面等候治療。同樣進了帳篷的還有中士魯伊斯,他胸口的傷也很嚴重。有些遊騎兵傷員在外面被指揮得稀裡糊塗。他們在診療鑑定區周圍轉來轉去,氣急敗壞地大罵個不停。馬什注意到他們都還提着武器,於是立刻叫來了隨軍牧師,讓他把人員集合起來,好好安撫他們。

三角洲醫務兵鄧·哈金森上士走上來問馬什怎麼處理“灰熊”馬丁。哈金森和馬丁關係很好。

“他的傷相當重,醫生。”

其他一些三角洲戰士也湊了上來,守在“灰熊”旁邊,馬什看得出來,“灰熊”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傷勢太重,顯然已經沒救了。他的上腹部基本都沒了,而且當馬什盡力將他翻過身去檢查時,看到整個骨盆後部也已經被炸光了。“灰熊”馬丁即將從三度休克升級爲四度。他皮膚蒼白,明顯失血過量。還能挺到現在簡直就是個奇蹟。即便如此,可當馬什拿開他的手時,他還是一把攥住了這位醫生的手,那力量竟如此之大。馬什本該將其歸入“觀察治療”一類,或是直接宣佈死亡,將他送到急救車裡,可此時身邊站着那麼多戰友,大家都在不停地催着他做些什麼,這令他受到了感染。必須得行動起來了。他知道“灰熊”肯定沒救了,可不管怎樣,他還是決定試試全面搶救。

二等兵科瓦萊斯基也被送進了帳篷,這名遊騎兵司機被一發沒有爆炸的火箭彈穿透了身體。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還有生命跡象。帳篷裡,就連檢查這名士兵的普外科醫生布魯斯·亞當斯上尉都被這傷勢嚇得退後了幾步。科瓦萊斯基的左胳膊不見了——後來一位空軍護士在這名遊騎兵的褲兜裡找到了它,當時着實把她嚇得夠嗆,其實那是專業軍士漢德在戰鬥中匆忙放進去的。護士剪去科瓦萊斯基衣服的同時,亞當斯開始試着恢復他的呼吸。在左胸附近,他們見到了火箭彈鑽入的傷口,接着,亞當斯又提起了右臂,這時,他在這一側的腋下發現了炸彈的錐形彈頭。

馬什走了進來,瞭解傷勢後告訴亞當斯,“這人沒救了。別在他身上繼續浪費時間了。”

上士蘭迪·萊姆斯被叫來幫忙把這個還在垂死掙扎的傷員搬出去。這個軍火專家一眼就發現那枚穿透科瓦萊斯基胸部的炸彈竟然存在着隨時被引爆的可能。彈尖上的引信就露在右臂下。於是,萊姆斯沒有把他搬到急救車旁,而是和另一個士兵用沙袋堆了一個掩體,然後將科瓦萊斯基的屍體放在了掩體下。接着,萊姆斯趴在沙袋上把手伸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拆卸炸彈的引信。

與此同時,聯合指揮中心裡的指揮員們剛剛在驚恐中目睹了勝利的索馬里人佔領第二架“黑鷹”,也就是杜蘭特的座機的畫面。緊接着,電臺裡又傳來了第一墜機點不停呼叫救援直升機運送傷員史密斯和卡洛斯·羅德里格茲的聲音。他們現在有99個人被壓制在城市中動彈不得,而且還沒有任何救援力量在趕去的路上。他們知道,再派架“黑鷹”降落到該處去營救兩名重傷的遊騎兵將是一件太過魯莽的決定。敵人在那的火力遠比摩加迪沙任何其他地方都要猛烈得多,再說索馬里人已經擊落四架“黑鷹”了。有些飛行員向加里森請願前往,可爲了挽救兩個人而搭上更多人的性命未免太得不償失了。

其實在這場戰鬥之前,索馬里軍閥艾迪德並未得到民衆的廣泛支持。但這場突變一下將某種血濃於水的情感轉化成了一場大規模起義。彷彿全城的人都一下子變得想要幫艾迪德將美國人趕盡殺絕。到處可見點着火的路障。很顯然,這正是艾迪德和他所領導的武裝派別期望已久的。從上空俯瞰第二墜機點,已經根本找不到舒加特、高登、杜蘭特或是“超級62”機組成員的任何蹤影,視線所及之處,只有一羣羣興奮異常的索馬里人還在朝飛機殘骸的地點涌去。在此之前,觀察直升機曾接收到了杜蘭特和副駕駛雷·弗蘭克飛行服上發射的追蹤信號,可這短暫的希望很快便破滅了。因爲很明顯,信號發射器已經被狡猾的艾迪德武裝分子發現並撕了下來,他們正提着那個小裝置滿城亂跑,用以迷惑美國人的搜索。

至於第一墜機點附近的美軍,情況還算說得過去。那99個人是世界上最頑強的戰士。他們訓練有素,裝備精良,冷酷無情。他們已經佔領了那片地區,便不會被任何人再奪走,當然更別提摩加迪沙的那羣烏合之衆了。

除非他們彈盡糧絕,或是脫水昏厥。於是,黃昏前,空中的指揮直升機開始呼叫支援。

——地面需要補充給養……輸液袋、彈藥、還有水……越快越好。下面兄弟子彈都快打光了。

——羅密歐64(哈瑞爾),這裡是亞當64(加里森)。你的意思是讓我們派直升機去補充給養?

——可以的話。派直升機去。儘量飛到北邊墜機點。他們的子彈、輸液袋、還有水都快用光了。完畢。

大部分遊騎兵在出發時甚至連水壺都沒裝滿。他們已經在酷熱的環境中奔跑作戰了幾個小時。如果想要撐過這個夜晚,他們所需的不僅僅是戰術和意志。所以即便冒着局勢進一步惡化的危險,加里森還是決定再派去一架“黑鷹”。他們可以空投些水、彈藥以及醫療物資,而且,如若情況允許,最好還能降落到地面,把那兩名重傷的遊騎兵給救出來。聯合指揮中心裡,大部分軍官都認爲,這架直升機也會被擊落。最可能的墜機地點應該就在馬裡漢大道上。不過即便那樣,地面上的人還是能得到他們迫切急需的彈藥和水。

七點剛過,“超級66號”“黑鷹”直升機便在夜幕的掩蔽下出發了,駕駛員是一級准尉斯坦·伍德和加里·富勒,他們在墜機點以南街上紅外頻閃燈的引導下飛抵了目標區。飛機剛一降低高度,防線周圍各火力點的機槍子彈便夾雜着火箭彈再次兇猛地朝天上飛去。院子和房屋裡的美國大兵這時驚訝地發現敵人的火力點竟離自己如此接近,有些槍聲明明就是從隔壁傳來的。“黑鷹”的旋翼揚起了地面的塵土,一場肆虐的沙塵暴隨之席捲而來。

這架直升機盤旋了大約30秒,其中的28秒在賀威看來都是多餘的。它在頭頂懸浮着,轟鳴聲震耳欲聾。賀威緊張地屏住了呼吸,他擔心這個龐然大物隨時都會掉下來砸到自己。三角洲上士阿歷克斯·西格蒂是今天下午迷路車隊中倖存下來的一員,此時正在機艙後部和另一名機工忙着將裝滿了水、彈藥、還有輸液包的運輸袋扔下飛機。機身上的彈孔越來越多,一枚子彈突然正中西格蒂的面門。飛機的旋翼和引擎被打出了幾個窟窿,開始不停往外漏油。一排子彈擦着齒輪變速箱飛了過去。“超級66號”還能保持飛行。它飛快拉昇逃離了這片區域,接着,遊騎兵們從據點中跑了出來,迅速將這些新物資拖回。

在聯合指揮中心,大家聽到伍德鎮定地宣佈:

——補給完畢。

這支受困的部隊終於有望熬過今夜了。

9

在摩加迪沙市區的三個街區周圍,戰鬥已經進入白熱化。墜機點正南方的街區有兩處地點是在美軍控制之下的。戰鬥搜救小隊和蒂托馬索中尉帶領的遊騎兵第二小隊,總共約30人,已經藉由“超級61號”墜落時撞倒的那面牆轉移到房內。他們開始往南散開,清理臨近的各間屋子和院落。阿卜迪亞茲·阿里·亞丁依舊藏在一間後屋裡。中尉佩裡諾帶着他的人則從馬裡漢大道東側破門而入,搶佔了同一個街區裡另一戶人家的院子。他和另八名士兵一起,圍在施密德中士的身邊,看着他緊張地救治着正逐漸失去知覺的史密斯下士。佩裡諾仍不敢確定墜機的具體位置,而且也不知道他們離蒂托馬索有多遠,儘管實際上他們現在之間只隔了幾英尺的距離。米勒上尉和他的三角洲突擊隊以及幾個遊騎兵傷員正待在馬裡漢大道西側由賀威清理出來的那間院子裡。米勒上尉命令手下的25個人在該街區分散展開,從院子轉移進周圍的幾間屋裡。往南再穿過一條寬巷子,同樣在馬路東側,是美軍佔領的第三處據點。那裡困着斯蒂爾上尉和3支三角洲小隊,他們在早些時候爲了躲避敵人的炮火而隱蔽在這個院子裡,現在已經無法繼續朝墜機點推進了。

如此零散的兵力分佈帶來了許多問題。那些頻繁飛來飛去,不斷提供機槍火力掩護的“小鳥”直升機飛行員們就覺得很難清楚界定友軍和敵人的位置。“黑鷹”指揮直升機裡,中校哈瑞爾用無線電向米勒中尉發出了請求。

——“斯科蒂,你能不能想辦法將所有人收縮聚攏到一個小一些的防線裡?現在太分散了。我們很難提供精確的近距離火力支援。並且標示出所在位置。我們得了解你們究竟在哪。能不能做到?完畢。

米勒解釋說斯蒂爾好像不願再向北推進了,而且和斯蒂爾在一起的三角洲小隊也遭到了重型火力的猛烈壓制。

——“收到,我知道很難,你也盡力了,再試試吧,收攏所有人,然後找人引導空中火力。”

米勒將這項請求傳達給了和斯蒂爾在一起的幾名三角洲小隊長。之後,在天黑前,他下令賀威中士穿過馬裡漢大道,佔領對面院子,以擴大己方覆蓋區域。賀威覺得這個想法簡直蠢透了。他根本不覺得那樣做對於改善目前的防守態勢有任何幫助。他已經在外面街上呆了好一會了,此時自己心裡已經有了一個計劃。那就是讓困在這條防線最南端的斯蒂爾和其他人向北推進,和他們會合。如此一來,“L”形防線的長端就能縮短不少,他們只需固守一處位置,而那些“小鳥”直升機也就可以圍繞着一個清晰完整的街區範圍執行火力掩護了。然後再在每一處關鍵路口建立交叉火力網,這樣無論是墜機前方還是後方,甚至該街區的南端便都能得到有效的掩護。根據觀察,賀威找到了三棟可以奪取並進而擴大本方防線的建築。墜機尾部路口的西北拐角處有一棟二層小樓,在該處設立火力點將可以令索馬里槍手退回到北面幾個街區以外。令他意外的是,地面指揮軍官們竟無一人注意到了那處明顯的優勢。在他看來,那些人似乎都已經被打垮了。他們跟着他跑進了院子,隨即便窩在了那裡,正如現在的斯蒂爾一樣,只知道縮在南面一處毫無價值的位置不敢動彈。賀威曾接受的一切訓練都告訴他,戰場上的存活取決於先發制人的行動。你必須不斷評估己方所處的地位,並盡力對其加以利用和改進。

賀威明白,爭論沒有任何意義。於是,他只好叫上另外三人兩個一組地穿過馬路,破門而入衝進了對面隔成兩間屋子的房子,並迅速掃清了一切危險。房裡沒人。透過後面一扇被釘死的窗戶,賀威看見了佩裡諾。一名隊員上來拆掉了橫欄,用力推倒了那堵鬆鬆垮垮的石牆,硬生生打通了一條連接的過道。佩裡諾和施密德把已經一隻腳踏進鬼門關的下士史密斯捆在一塊板子上,順着窗戶遞進屋。這裡更安全些,能躲開牆頭拋過來的手雷。

然而在賀威看來,腳下的這片地方簡直爛透了。站在門口,他只能看到南北兩條巷子的拐角,每個方向上的可視距離都超不過20碼,這還談個屁的擴大火力範圍啊!

聽着無線電裡亂喊的問題和命令,賀威感覺有些指揮官根本就是泛泛無能之輩。這種事情太多了。從他們的臉上就能看得出來。一副不堪重負的樣子。那些人的眼裡甚至都蒙上了一層愁雲慘霧。他們變得畏手畏腳,無勇無謀。

那些自吹自擂的遊騎兵就是典型的例子。沒錯,是有些人在外面奮戰,可沒人告訴他們這仗該怎麼打,他們自己肯定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大多數人只知道和他們的指揮官斯蒂爾一起窩在一個街區以南的屋後,乾瞪眼等着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賀威估計那座房子裡至少還有24個有生力量和數挺重武器。他們都他媽的在幹嗎?他和米勒還有頭頂飛機上的指揮官們倒是至少在這件事情上達成了一致意見。斯蒂爾和他的遊騎兵們應該擡起傷員,沿下坡至少再走個他媽的50碼,趕快加入防線,投入到這該死的戰鬥中來!可這個斯蒂爾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感覺好像遊騎兵真把三角洲部隊當成了大哥哥,既然大哥哥在這兒,一切都會沒事的。

皓月當空,槍聲也漸漸沉寂了下來。月光在街上投下了淡淡的陰影。只有“小鳥”直升機還不停在天上開着槍來回穿梭,曳光彈和火箭彈不時劃破夜幕,照亮天空。機槍退出的彈殼如瓢潑大雨一般傾瀉到鐵皮屋頂上,彷彿有人在拼命敲打着一隻空金屬桶。馬路上索馬里人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着。賀威注意到,那些暴徒倒是在拖走死傷同胞方面很有一套。除非是倒在街道正中間,要不然屍體過不了多久就不見了。當然武器就更是了。只要被扔在地上,除非是壞了不能再用的,否則最後肯定不知哪去了。他們都是些非常聰明的巷戰分子。賀威不得不承認,自己對他們的職業素養多少有些敬佩。他們強烈的紀律觀念和果斷的戰鬥決心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武器和戰術方面的不足。他們非常善於隱蔽。一般情況下,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他們的槍管和頭。天一黑,那些業餘槍手就回家躲了起來,槍聲也變得稀稀疏疏,可準頭卻明顯提高了。

月亮剛出來不久,門口北面的拐角附近就傳來了喧譁的話語聲,那裡正是斯特賓斯和赫德被襲擊的地方,賀威嚇了一跳。起初他以爲是遊騎兵。要不然還有誰能笨到那麼大聲在街上說話呢?可遊騎兵應該都從街上撤離了啊。他拔下一隻耳塞,仔細又聽了聽。居然在說索馬里語。那一定是像其他人一樣被炸聾了,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的說話聲有多大。有時候戰士們甚至要在戰鬥結束後兩三天才能徹底恢復聽力。待三個索馬里人在拐角處聚齊,只見街對面一名三角洲隊員那裡突然射出一道白光,照到了排頭的那個人臉上。他的眼睛頓時瞪得碩大,就像垃圾桶裡受了驚的浣熊一樣。賀威把槍架在門框上,將綠色的熒光瞄準點對準了第二個人,接着便扣動扳機開始全自動射擊,第三個人應聲倒在了掃射之下。三人都被擊中了。不過兩個又掙扎着站了起來,他們拖着最後面的那人往拐角後躲去。

賀威和其他三角洲隊員放過了他們。他們不想再開槍暴露位置。賀威再一次對手上的這把5.56毫米步槍氣憤不已。在正中目標後,他希望看見的是他們倒地不起。

10

斯蒂爾和他的隊伍剛進院子時,這裡一片混亂。耳邊充斥着各種噪音:槍聲、手雷爆炸聲、直升機螺旋槳聲、無線電呼叫聲、人們的喊聲、哭號聲、呻吟聲、尖叫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個個都想蓋過這片喧囂聲,個個的需求都比別人的更迫切。空氣中瀰漫着硝煙和塵土的味道。可憐的萊希納中尉正痛苦地嚎叫着,右腿還在不停地流血,地上已經淌出了一道溪流。

這個院子大約有15英尺寬,18英尺長。進門後,能看見左右各有兩間屋子,最後面則是一條帶頂的走廊,一堵牆將它和中間開放的院子隔開,牆上裝飾着用混凝土砌出來的格子圖案。左邊第一間屋裡裝的全是輪胎,從地板到天花板,塞得滿滿當當。右邊的第一間屋子關着住在這裡的索馬里人家。他們被搜了身,反捆上雙手,押在角落裡。斯蒂爾將五名傷員安置在那道水泥屏風後。其中,古德爾和萊希納已經無法走動了。醫務兵還在忙着處理萊希納的傷。斯蒂爾要求三支三角洲小隊和遊騎兵混編到一起,結果無一人響應,這令局面更加複雜了。

三角洲隊員們曾一度商量着想在院門外的街上架一挺重機槍。不過他們帶的都是步槍。專業軍士卡雷特聽到這番議論後立刻變得緊張起來。他是SAW機槍手,也是唯一一個到目前爲止還沒受傷的機槍手。要是真派人去的話,肯定非他莫屬。他剛纔已經在馬裡漢大道中間的一塊石頭後面趴了一個多小時了,現在終於轉移到了安全些的室內,他真不想再回去了。他可以硬着頭皮衝出去,但心裡怕得要死。

“我不會派任何人回到外面去的。”斯蒂爾講。

卡雷特暗地裡長舒了一口氣。

斯蒂爾喊來了高級軍士肖恩·沃森,讓他去檢查下有沒有後門。前門外的槍聲響個不停,斯蒂爾想,如果撤離這裡的話,最好從另一條路走。沃森一會回來說,沒發現後門。

他用無線電聯繫上了佩裡諾和蒂托馬索中尉,但沒法確定這兩人分別離他們都有多遠。蒂托馬索在無線電裡花了好幾分鐘的時間試圖給斯蒂爾指明方向,可大家是從不同方向進入這片區域的,又都對地形不熟,最後只能不了了之。斯蒂爾感覺自己就像在玩一種童年的遊戲,遊戲中的每個人都要先轉過身背對着黑板,然後再回頭照着老師的描述畫幅畫——其中的樂趣就在於最後大家的畫千差萬別。實際上,斯蒂爾距離佩裡諾不過50碼遠,而佩裡諾和蒂托馬索更是僅隔着一道8英寸厚的內牆。可他們都以爲還有十萬八千里遠。真可謂咫尺天涯。

斯蒂爾拼命想獲知他的人都在什麼地方,他擔心有人在混亂中被落下。埃文斯曼中士和第四小隊已經徹底沒了蹤影。他所掌握的最後信息是,他們收到了要步行前往墜機點的命令。他不知道那些人已經搭上了護送車隊,在經歷了一番血雨腥風后才撿着一條命逃回了基地。佩裡諾和蒂托馬索分別向他報告手下人員的在位情況,佩裡諾還說他看見羅德里格茲和伯恩被拖進了馬裡漢大道對面的傷亡處置點。斯特賓斯和赫德呢?斯蒂爾無法直接用無線電聯繫上米勒上尉,於是他將這一請求轉發給了指揮直升機,他們幫忙接通了米勒。

——基洛64(米勒),這裡是羅密歐64(哈瑞爾)。他(斯蒂爾)請求尋找遊騎兵斯特賓斯和赫德。他覺得那兩人和你們在一起。能否覈實?完畢。

指揮直升機向斯蒂爾發出回覆:

——收到,朱麗葉,信息確實。那兩個遊騎兵和他們在一起,完畢。

這是條好消息。可還是沒人知道埃文斯曼小隊在什麼地方。斯蒂爾正想着下一步該如何打算,這時,佩裡諾又一次給他發來無線電,說明史密斯的情況。上尉知道再重複呼叫要求另一架直升機迫降的希望是極其渺茫的,可他同時也明白,假如換作是自己站在史密斯身邊,渾身沾滿鮮血,眼睜睜看着那個年輕人的生命逐漸消逝,他也會同樣這麼做的。

“我試試,但讓直升機降落在此會十分困難。”斯蒂爾說。

“我這外面就有一處寬敞的路口,”佩裡諾說,“那裡可供降落。”

斯蒂爾立即着手呼叫指揮層。

——羅密歐64,這裡是朱麗葉64。我們需要一架救援直升機,現在!立刻!有危重傷員,他就要不行了。

幾分鐘後,終於傳來了答覆的消息:

——收到,明白。我們正在催促第十山地師的快反部隊儘快趕到。“黑鷹”無法着陸,完畢。

醫務兵庫爾特·施密德之前曾發出補充血漿的請求,他從史密斯的“狗牌”上了解了這個小夥子的血型。在運送補給的“黑鷹”飛走後,他找到了三角洲小隊長保羅·賀威。

“有沒有血漿?”

“沒有。”賀威斬釘截鐵地告訴他。

施密德估計血漿一定是因爲迷路車隊的傷亡太大而告急了。他從無線電裡已經聽說基地的醫生們正臨時組織獻血以滿足突如其來的巨大需求。

即便現在已經幾乎無望,可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在盡力搶救史密斯。他讓佩裡諾以及院子裡的其他人輪流摁住史密斯的下腹部,持續對股動脈施加壓力。醫務兵終於軟下心來,給史密斯注射了一支嗎啡。下士很快安靜了。他還有意識,但已經很模糊了,看上去蒼白冰冷,正向死神一步步妥協。佩裡諾心裡知道,雖然史密斯現在十分安靜虛弱,但他依然保持着驚人的警覺和對死亡的恐懼。史密斯談論着他的家庭。他父親也是一名遊騎兵,參加過越戰,還在戰鬥中丟了一條腿。他的弟弟麥克,正打算去參軍,然後去上游騎兵學校。麥克的雙胞胎哥哥託德,也有同樣想法。而他自己傑米,小時候更是一門心思只想去當兵。他在新澤西北部讀高中時打過橄欖球和長曲棍球,在班裡出類拔萃,僅憑這兩項的優異表現便足以畢業了。可他對書本或學校提不起一點興趣;他深知自己想要什麼。沒什麼能阻擋得了他實現自己的夢想。甚至他父親,詹姆斯中士,曾努力向他灌輸過的恐怖,或是繪聲繪色講起在越南時親身經歷過的毛骨悚然的感受,都無法把他嚇倒。三年前,還處於基礎訓練階段時,史密斯就在給父親的信中寫道:“今天吃完午飯往回走,有兩名遊騎兵路過我們連。他們穿着褪了色的迷彩,戴着黑色貝雷帽。成爲他們中間的一員一直是我的夢想,激勵着我成長的每一步。”

此時,史密斯請求醫務兵能在日後代他向父母和家人道別,並告訴他們在他彌留之際,依然一直惦記着他們,深深地愛着他們。他們開始一起祈禱。

“堅持住,”施密德對這位即將死去的下士喊道,“我們正在想辦法把你送出去。我還沒放棄。”

醫務兵把佩裡諾拉到一旁,不停地重複道,“我們需要幫助。他就要不行了。”

可週圍的形勢如此惡劣,怎麼把命懸一線的他運出去啊?補給直升機運來了更多的靜脈滴液,施密德也給史密斯輸了很多,可這孩子失血太多了。他需要的是一個醫生和一間醫院。甚至那都不一定能救回他的命。他只剩一口氣了。

望着月亮爬上天空,斯蒂爾恨透了自己在出發時沒有讓戰士們帶上夜視儀。現在好了,這個本來

固執己見、習慣照章辦事的遊騎兵統帥卻在這一次行動中以貌似充分的理由忽視了正常程序,此刻他們正爲自己的生死存亡而浴血奮戰,可到了晚上,手上卻少了本勝於敵人的最重要的技術優勢。眼前這一切彷彿在完美闡釋着爲什麼不應忽視常規的備戰程序。

同樣,其他人顯然也是那麼想的。在機庫準備裝具時,一等兵傑夫·楊問是否需要帶上這東西,結果還被古德爾好生嘲笑了一番。

“楊,好好想想。現在幾點?”

“三點。”

“我們的任務要多長時間?”

“兩個小時吧。”

“那五點天是不是還亮着?”

“對啊。”

“那你爲什麼還要帶夜視儀呢?”

斯蒂爾對自己愚蠢的行爲羞愧不已。再過一兩個小時,天就要漆黑一片了。他又繞着院子掃了一眼,想看看會不會有人,說不定湊巧帶着夜視儀。沒人帶着。從半開着的金屬大門望出去,外面黑得就像座山洞。他正站在院子北端的第二間屋裡——好像是個廚房,在那兒,斯蒂爾望見他手下伸出了一支支槍管警戒着門外,月光反射在上面,發出了幽暗的藍光。他挨個點了下名,以防有人打瞌睡。

米勒不知道南面那個街區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在他第一次請求斯蒂爾帶領隊伍向北推進後,對方就拒絕了再用三角洲小夥子頭盔裡的無線電和他直接對話。站在三角洲指揮官的立場上,他說不上來斯蒂爾到底是怎麼了。有人擔心對面的上尉受了傷——遊騎兵指揮官在無線電裡曾說過“分隊指揮”中彈,不過沒人敢肯定這句話指的是不是他(實際是斯蒂爾在說萊希納)。米勒接着又向斯蒂爾轉發了要他至少派一些人向南移動的請求,即使不穿過墜機附近的路口,也要趕到米勒街區的拐角建築物附近,以便幫助掩護南面的另一個路口。那名遊騎兵指揮官還收到了指揮直升機方面的督促,強調假如部隊能收縮到一條更緊密的防線中,將更有利於“小鳥”進行掃射掩護。從這個防守嚴密,相對安全的院子走出去,再回到街上,光是想想就夠讓人難以接受的了;然而,在聽到指揮直升機的這項請求後,斯蒂爾竟然同意了。

他用無線電聯繫佩裡諾,要求中尉從他所在的院門口向街上扔一支藍色熒光棒。

“收到,扔出去了。”中尉回答道。

斯蒂爾緊接着一閃身出了院子。他驚訝地發現那支熒光棒居然離他這麼近,只需向北衝刺一小段路就行了。

他向哈瑞爾回覆道:“好的。呼—哈。”

隨後他回到院子告訴沃森中士準備轉移。沃森遲鈍地愣了一下。

“嘿,長官,嗯-嗯,”他說,“不行。”

沃森說,他覺得這個想法太瘋狂了。只要一踏出院門,下一秒肯定會立刻遇到一通子彈和手雷的招呼。這裡有五名傷員,其中的兩個(萊希納和古德爾)還得有人擡着。菲爾莫爾的遺體也得帶着。要想快,就意味着每副擔架需要四個人,這無疑讓他們成了索馬里槍手非常輕鬆射殺的目標羣。再說這裡有什麼問題?槍聲已經漸漸消退,跑到那個院子去又要付出不小的代價。假如仍留守這裡,完全可以建立一片更大的防線。爲什麼要轉移?

遊騎兵們緊張地聽着兩人的討論。從個人角度,他們都站在沃森這邊。一等兵弗洛依德甚至覺得下令轉移的斯蒂爾一定是腦子秀逗了。古德爾當然也不想被人擡在擔架上跑來跑去。轉移不但沒必要,而且太危險。麻煩已經夠多的了,這不是火上澆油嗎?斯蒂爾深呼了一口氣,又重新考慮了下。

“也對。”他告訴沃森。

他轉身又和院子裡的三角洲隊員們短暫交換了一下意見,然後用無線電告知哈瑞爾。

“我們不能再動了,傷員太多,沒法前進。”

對於米勒上尉來說,這消息太讓人沮喪了。上頭沒有明確指定由誰來負責地面總指揮。要是斯蒂爾的一些部隊能轉移到哪怕他們街區的盡頭,也能更好地保證火力覆蓋到這兩支部隊之間的那條寬巷子。就連哈瑞爾也拒絕再重複下達讓斯蒂爾轉移的命令。

——“如果你們處於分散狀態,我可能無法對你支援。”哈瑞爾告訴斯蒂爾。“你在地上,自己決定。”

斯蒂爾下定了決心,就這麼着了。這時又有一名三角洲隊員跑來給斯蒂爾遞來耳機,讓上尉直接和米勒商量一下,可斯蒂爾擺了擺手示意不必了。於是,現在的局面變成了兩支精銳部隊被分割壓制在兩處,而指揮官們還在各自爲戰。

既然斯蒂爾不動,米勒只好把自己手下的人調走了。看着三角洲隊員們打算離開,斯蒂爾氣壞了。要是他們都走了,這地方的有生力量就少了一半還多。他感覺米勒這樣做不但毫無道理,而且是在向他以及他的部隊宣泄不滿和示威。不過他並沒有阻止。

三角洲隊員們在院子裡排好了隊形。第一組的四個人剛在夜幕中衝了出去,整個街區的槍聲便又響成了一片。聽起來就像摩加迪沙城又借屍還魂了一般。只過了幾秒,那四個人又都飛奔着跑回院子,進門時還被下午絆到斯蒂爾的那道金屬門檻給絆倒了。他們摔成一團,分開時碰得槍管叮噹直響。

所幸無人受傷,斯蒂爾剋制着幸災樂禍的快感,看着他們重新編隊。

——“嘿,上尉,我們得把史密斯送出去。他的情況越來越糟。”佩裡諾那邊又發來了無線電。

“收到。”斯蒂爾說。

他知道希望渺茫,但覺得自己有責任爲史密斯一試。他又一次接通了指揮系統,呼叫哈瑞爾。

“羅密歐64,這裡是朱麗葉64。我們有個人就要扛不住了。他們那邊門外就有一處寬敞的路口可供降落。”

——“你能標記出地點嗎,朱麗葉?夠‘黑鷹’降落嗎?”

斯蒂爾很肯定地回覆說可以。然後又等了幾分鐘讓對方做決定。然而,消息傳來時,他還是聽出了哈瑞爾話語中的無奈。

——“我們派了一架‘黑鷹’去補給,結果機身嚴重受損,已經無法繼續飛行。如果再派一架過去,很可能只會增加墜機的數量,完畢。”

“這裡是朱麗葉64。收到。車隊什麼時候能到?”

又是幾分鐘的沉默。斯蒂爾又重複呼叫了一次,他已經急了。

“羅密歐,這裡是朱麗葉。”

——“請講,朱麗葉。”

“收到。能不能告訴我車隊的預計抵達時間?”

——“我正在聯繫,等着。”

哈瑞爾的憤怒顯而易見。

跟着斯蒂爾聽到了哈瑞爾在向聯合指揮中心請求。

——“有兩名重傷員(卡洛斯·羅德里格茲同樣情況危急)就要不行了,得趕緊運出來。可地面無法保障直升機安全降落。能不能告訴我快反部隊大致會在什麼時候到達,完畢?”

幾分鐘後。

——“要是快速反應部隊還不能迅速趕到的話,會有更多傷員陣亡的。去叫那個帶星的(第十山地師師長格雷格·吉爾准將),讓他的人趕快動起來!”

從指揮官的角度來看,撇去史密斯和羅德里格茲兩人不談,實在找不到理由再去趟這攤渾水。考慮到此前車隊遇上的衆多路障和伏擊點,誰也不願再找一支車隊去冒險。他們正在尋求主力部隊的支援,計劃拉來支上百人的隊伍,並以巴基斯坦的坦克和馬來西亞的裝甲運兵車爲先鋒。但集結和組織這樣一支部隊需要時間。哈瑞爾被告知援軍至少要一個小時(實際用了三個小時)才能出發。他回覆道:

——“他們說再有一個小時能到,可我覺得遠遠不止。”

斯蒂爾告訴他一小時太久了。空中指揮官馬修斯解釋說:

——“收到。我也想派架直升機去,但恐怕真的那麼做了,我們又要多損失一架飛機,完畢。”

沒人想讓那兩個年輕的戰士就這麼死掉。在聯合指揮中心,幾位將軍再次碰頭,商議是否派去一架直升機把史密斯和羅德里格茲救出來。飛行員們已經做好了準備。米勒和斯蒂爾也收到了消息,問他們能否保障降落點的安全,讓“黑鷹”順利進出。佩裡諾和賀威中士商量了一下,這名三角洲隊長信誓旦旦地說,直升機能飛進來,但肯定飛不出去。

米勒上尉的三角洲指揮所對此表示同意。他回答道:

——“我們會盡力保障該處的安全,但這地方火箭彈滿天飛。要想讓一架直升機安穩地進出將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恐怕我們又會丟掉一架直升機。”

哈瑞爾不忍心傳達這份悲觀的結論。

——“我們會盡一切所能幫助傷員,但目前只能寄希望於地面快反部隊快點到了。”

斯蒂爾悲傷地將原話告訴了佩裡諾。“那裡太危險了。”斯蒂爾告訴他。

沒多久,史密斯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緊接着心跳便停止了。醫務兵施密德立刻投入全面搶救。他試着人工呼吸,反覆按壓,吹氣,還直接向心髒打了幾針藥。結果都沒用。他死了。

哈瑞爾還在死命催促地面援軍。

——“要是再運不出來,他就死在那了,直升機去不了,完畢。”

八點鐘,斯蒂爾從佩裡諾那裡收到了又一條無線電消息。

“別想救援直升機了,長官。太晚了。”

斯蒂爾將這條消息傳上了指揮系統。

——“一名重傷員剛剛陣亡。”

醫務兵施密德還沉浸在史密斯的死而無法自拔。就在他手上,一個本來意識清晰,身強力壯,還抱怨說“太疼了”的遊騎兵下士,就這麼變成了一具死屍。

可作爲這裡最主要的醫務兵,施密德沒時間再去想這事,太多的人還等着他去救助,但史密斯痛苦的表情和死亡的慘狀即便多年以後仍舊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沾着渾身的鮮血,他又跑去救他人。他垂頭喪氣,筋疲力盡,萬念俱灰。是他的錯嗎?是不是應該在等待援軍時,就找人給史密斯直接輸血?他又回想了一下處理史密斯的傷時所採取的每一步措施,重新自我鑑定了一番,爲犯下的每一個錯誤和耽擱的每一秒鐘而自責不已。

最後,他還是努力剋制住了情緒。施密德相信,如果史密斯能被送回基地,說不定還有得救。可這也難說。沒準那只是他的美好願望罷了。

史密斯的死同樣對斯蒂爾造成了強烈的衝擊。他對皮拉的死還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在和車隊一起回基地的路上,還有好幾名遊騎兵也陣亡了,卡瓦科、科瓦萊斯基、還有喬伊斯,都是遊騎兵戰士。他曾目睹了菲爾莫爾中彈犧牲,但史密斯是他的人。他之前從沒損失過一名手下。斯蒂爾將這些兵視如己出,從沒把他們看作是軍中或是團裡的普通一員。他有責任錘鍊他們,領導他們,保護他們。可如今,他只能將其中的一人安放在裹着國旗的棺材裡運回國,這小夥子是某個家庭的心肝寶貝,更是某對父母年輕有爲的兒子。他靜靜地走去將這一消息告訴了沃森中士。兩人決定先不讓其他人知道。

古德爾正在一旁和別人興致勃勃地談論穿過自己屁股的第二個彈眼,還炫耀起身上被打了個窟窿的水壺。子彈射穿了他的大腿,在右半邊屁股上給他留下了一道嚴重的傷口。幸運的是並不怎麼疼。但這總還是有些令人難堪。街上的所有人都被命令進了院子之後,弗洛依德也喘着粗氣跑進來,他一眼瞥見了古德爾屁股裡塞滿的止血紗布,說了句,“你喜歡用這東西堵屁眼,哈?古德爾?”同在這間後屋裡的還有埃裡克和尼瑟瑞,埃裡克雙臂的肱二頭肌都受了傷,無法再擔任機槍手,尼瑟瑞去頂替他沒幾分鐘,上臂也被子彈擊中了。尼瑟瑞的情緒很低落。子彈傷到了他的肱二頭肌和三頭肌,他的右臂完全沒法動彈了。

一名傷員哭着大叫:“我們就要死在這兒了!”還不停地喊,“我們回不去了!”

“媽的閉上你的狗嘴。”蘭迪·拉馬戈里亞中士嚷了句。那人不吭聲了。

萊希納的情況也糟透了,他正靜脈點滴嗎啡。初次走進這間陰暗的後屋時,拉馬戈里亞中士還腳底一滑摔坐在了一團溫熱的泥潭裡。隨後他才意識到那是萊希納流到地上的血。屋裡夾雜着血腥味、刺鼻的麝香味,還有股淡淡的金屬味,好像是黃銅,這氣味他們一輩子也忘不了。

沃森進來找彈藥。一大半已經消耗掉了。

“我還有幾枚閃光彈,你要不要?”古德爾問。

“不要,古德爾,我不要閃光彈,”他語帶不屑地回答,“我們不是想嚇唬他們,現在我要殺了他們。”

像其他人一樣,古德爾也對救援車隊這麼久還沒來而感到失望。他問過斯蒂爾車隊什麼時候能到,上尉說了個時間,等那時候過了,古德爾又問了一次。斯蒂爾又說了個新時間,可現在連那也已經過了。

“阿特沃特,”他對斯蒂爾的話務兵喊道,“看,我答應了未婚妻今晚給她打電話,要是不打我就完蛋了。我們得趕緊離開這了。”

阿特沃特對他報以苦笑。

“嘿,你他媽的能不能在那消停會兒,”一名三角洲隊員說道,“再那麼大聲說話,一發火箭彈從後窗飛進來,大家全他媽玩完。”

史密斯的事在下面低聲傳開了。

“史密斯下士?他怎麼了?”古德爾問。

“他死了。”

古德爾感覺腦袋好像嗡的響了一聲。他和史密斯的關係很好。兩人都屬於古靈精怪型,總是妙語連珠,喜歡拿人開涮,史密斯尤其如此。有他在,大家總笑個不停。出發前夜,史密斯還向古德爾吐露心聲,“我認識了個女孩,我可能會娶她。”然後他們就買戒指的事詳細討論了一番。爲了未婚妻基拉,古德爾在這方面剛剛做足了功課。史密斯打算向女孩求婚的決定讓兩人更加親密了。他們的關係已經遠勝於周圍那些酒肉朋友,幾乎成了異姓兄弟一般。他們曾形影不離地在機庫裡玩“大戰役”,侃大山。可史密斯死了?

二等兵喬治·席格勒負責看管這座房子的索馬里主人。他們被趕進了後面拐角的一間臥室。屋裡擺着一張牀和一個牀頭櫃。這個滿臉稚氣的遊騎兵看起來好像還不到15歲,手上的M-16正指着兩個婦女,一名男性和四個兒童。成年人都跪在地上,其中最年輕的是個懷孕數月的女性,正被嚇得哭個不停。除她之外,其他人的雙手都被反綁在身後。她的肚子隆起太高,沒法維持那樣的姿勢。她一個勁地比劃着,示意很渴,席格勒見狀便把自己的水壺遞給了她。起初所有的孩子都在哭。大一點的看起來也就六到十歲。一個還是嬰兒。終於,過會兒這些孩子都不哭不鬧了。那個懷孕的婦女在接到水壺後也停止了哭泣。他們沒法交流,不過席格勒希望她能明白他們並不想傷害她。

隨着夜幕的降臨,這裡越來越靜。只要沒有光亮出現,就沒人朝院子裡射擊。早些時候曾有子彈射穿了開着的大門,打到後面的水泥格子屏風上,削掉了一塊圖案,但現在已經停了。數小時後,專業軍士庫爾斯來和席格勒換崗。汗流浹背,嗓子冒煙的他一屁股就坐在了那。出發時,庫爾斯本想去撒個尿,可估摸着一個小時左右就能回來,便憋住了沒去。結果,他還是在馬路上的鐵皮小屋後,側臥在地時解決的。當時看着周圍噼啪作響的子彈,他邊尿邊想:我真是活該。

這次可怕的經歷對庫爾斯的影響很大,可他自己並不十分清楚這一點。在街上,他蜷縮到了一塊根本不夠隱蔽全身的石頭後面,腦子裡想了很多事。他首先想到的是老子脫軍裝不幹了。可慢慢地,看着子彈擦着頭皮飛過,在身邊濺起一片片塵土,他又重新思考起來。我不能走。我到什麼地方去才能體驗到這種經歷啊?就在那一刻,他決定留在部隊再幹個四年。

夜漸漸深了,這裡也越發寂靜起來。不斷有形勢彙報發來,街那邊的空軍弟兄們正密切監聽着各方的無線電通訊。車隊還有半小時的路程。四十五分鐘後,又變成了“車隊還有一小時的路程”。救援部隊終於出發了,你甚至能聽到遠處激烈的槍戰聲。庫爾斯感覺嘴裡就像塞滿了棉花一樣幹。人人都渴得要命。到處都是灰塵和火藥的味道,就連舌頭都變得異常僵硬和厚重。此刻,在這世界上,最甘甜的東西恐怕莫過於一瓶冰水了。每過一會兒,就會有架“小鳥”呼嘯着從低空掠過,緊接着便是一陣疾風驟雨的槍聲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直升機上機槍掃射退出的彈殼墜落到鐵皮屋頂,又掉在了院子裡。之後便是死一般的寂靜。庫爾斯幾乎都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和怦怦加速的心跳聲。

11

專業軍士沃德爾並沒和其他人一樣撤到屋內。天黑後,所有人都撤了進去,但蒂托馬索中尉要求他留守在墜機撞出的坑的西側保持警戒。他趴在一堆碎石後,順着飛機彎曲的尾桁小心向外張望。巴頓中士則窩在另一側,用槍瞄東面機頭遠處。

下午早些時候,沃德爾曾擔心天黑前撤不出去了。不過到了黃昏時分,他反而嫌太陽走得太慢,盼着它快點落山了。他估計,天一黑下來,敵人就會停止攻擊,他們也能獲得暫時的喘息了。他看着“小鳥”直升機呼嘯着沿巷子向西輪番掃射,頭頂的彈殼如瓢潑大雨一般墜地。飛機發射的火箭彈把地面炸得一顫一顫的。那聲音就像在撕開一排巨大的尼龍搭扣,閃光和劇烈的爆炸接踵而至。能親眼目睹支援火力如此之近,感覺簡直棒極了。這正是他想要的。貼身火力支援。

一名三角洲隊員爬進了墜機機艙,給沃德爾和巴頓翻出了些SAW機槍彈藥,還找到了一副夜視儀,交到了沃德爾手上。終於有了夜視儀,他的可視距離就能延伸到西面寬闊的路口一帶,那支激光瞄準具也能派上用場了,這讓他感覺好多了。路口對面那輛曾被納爾遜、巴頓、尤雷克以及託姆佈雷用於隱蔽的綠色菲亞特小汽車的車身已被打成了篩子,佈滿了洞眼。無線電裡還在反覆地說即將派出援軍。要等20分鐘。要等一個小時。又改口說要40分鐘。久而久之,最後簡直成了大家的笑柄。“反正他們在路上!”有人說道,大家笑開了鍋。當大部隊於午夜前半小時在城外真正開拔時,坦克、裝甲運兵車、軍卡、還有“悍馬”發出的聲音傳出了幾英里開外。車隊一定要麼在和敵人激烈交火,要麼引燃了途經的一切,聽着遠處的槍聲,望着被點亮的天空,沃德爾大致可以判斷出他們行進的路線。他沒有想過此地淪陷,自己壯烈之類的可能或危險。他滿腦子都是些蠢事情。按原計劃,明天該他參加體能測試了,於是他便想,回去之後,是不是還要繼續考覈。他向巴頓問了句:

“嘿,中士,明天我還要不要體能測試啊?”

巴頓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沃德爾又想到了出發前他還在讀的那本格里森姆寫的小說。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完。他的運氣不會差到喪命於此,然後永遠沒機會讀完最後那幾頁了吧?

夜裡每30分鐘左右,巴頓就會小聲呼叫一下沃德爾,“在嗎?”反之,如果沃德爾有一陣子沒收到巴頓的呼叫,他也會問道,“中士,還在嗎?”好像彼此都覺得對方要睡着了。臨近午夜時分,槍聲完全消退了,連“小鳥”直升機也有一陣子沒來掃射掩護了,四周寂靜無聲。這時,他聽到了遠處援軍開進的聲音。沃德爾是遊騎兵裡爲數不多的一個把水壺灌滿了帶在身上的人,他沒有一味地往口袋裡塞彈藥,他將自己的水壺遞了過去,每人都貪婪地猛灌了幾口。

什麼時候我們才能離開這片鬼地方啊?這個問題一直在專業軍士菲普斯的腦海裡縈繞。他和墜機旁房子裡的其他傷員一起,這會兒正擠在一間狹小侷促、佈滿灰塵的後屋裡。他的背部和右小腿被彈片擊傷,疼痛不已。聽着外面激烈的槍聲和爆炸聲。此刻他不由自主地想,說不準什麼時候那些殺紅了眼的索馬里暴徒就會衝進來,一槍把自己崩了。也不知道外面怎麼樣了。旁邊和他一起的是專業軍士格雷格·古德。古德的屁股也中了幾枚彈片。經過一番包紮,現在的他只能高高地撅着腚趴在那裡,樣子看起來十分滑稽好笑,可他嘴裡還不停唸叨着自己的女友,說有多麼想念她,一回國就要跑去找她之類的話。這讓菲普斯更加鬱悶了,他連女朋友都還沒有呢。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哥們,等我們離開這,我要好好喝上幾杯。”菲普斯想把話岔開,換了個話題。但沒什麼用。

專業軍士尼克·斯特魯齊克也在這屋。他是右肩中彈。在外面,菲普斯先是看見了靠着石牆的他血流不止,沒多久自己也被擊中了,他還記得當時着實被那場面嚇壞了,感覺就像有人扇了他一巴掌。斯特魯齊克是他見到的第一個受傷的好友。上士麥克·柯林斯的情況最糟。一發子彈從右腿的膝蓋下方迎面射入,又從腿肚鑽出,將他的腓骨和脛骨擊得粉碎,幾乎撕裂了整條小腿。柯林斯疼痛難忍,血流如注。菲普斯悲哀地想,柯林斯上士十有八九是要掛了。他仍不敢相信幾乎所有人都沒帶夜視儀。之前執行晚間行動時,夜視設備總能帶來一種優越感,讓他們擁有“看我們怎麼收拾那幫混蛋”的壯志豪情。戴上夜視鏡,你就能清楚掌握那些兔崽子們的方位,而對方卻完全看不到你。這次的代價未免太昂貴了。他們太渴了,有人甚至拿着輸液包吮吸起來,只爲能過過嘴巴的乾癮。裡面的**粘糊糊的,可那至少是溼的。終於,補給直升機飛來了,他們都喝上了幾口水。

當大家意識到要在這裡待上好一陣子之後,蘭博上士叫上讓·加列特中士,開始一起清理院裡的每間房屋。他們踹開了一扇門,發現屋裡還有兩名婦女和三個孩子。其中一個已經上了年紀,而另一個正想拔腿跑掉。她充其量只是個少年,可能也就16歲,又瘦又小,不像是懷裡正緊抱着嬰兒的母親,一身亮藍色的長袍上還鑲着金邊。那嬰兒的身上也裹着相同顏色的布料。她不停往門口挪着步子。蘭博告訴尤雷克中士看緊她。可一不留神,這女人就又偷偷向門口移去。尤雷克只好舉起槍,她便只能乖乖坐回去。尤雷克努力想和她溝通。

“看,要是我們真想傷害你,早就幹了,所以鎮靜點,沒事。”他說。不過顯然,人家一個字也沒聽懂。

尤雷克還在固執地對她嘮叨。他告訴她,現在呆在這裡遠比外面要安全得多。她所需要做的就是老實坐好。只要情況允許,美國人一刻也不會多待。可那女人還是執意往門口靠,尤雷克端着槍把她押回了角落。

“不不不!你得呆在這兒。”他兇巴巴地說,想嚇唬她不要亂動。結果那女人張嘴嘰裡呱啦地也用他不懂的話爭辯了一番。

牆上有個水龍頭壞了,正嘩啦啦地往外流着水。尤雷克掏出空壺接了些,朝那女人遞去。她扭過頭,完全不領情。

“死扛。”他說道。

蘭博點了下人,這裡共有15名傷員,外加一具“超級61號”副駕駛多諾萬·布里利的屍體。屋子地方顯然不夠大,於是他們在背面的一堵牆上裝了塊小型炸藥。這附近大多數的牆都是用石頭和灰泥砌起來的,鬆爛不堪,幾乎用手都能推倒,所以這麼一丁點炸藥輕鬆便將牆上炸出了一個四英尺高,兩英尺寬的大洞。爆炸把人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尤雷克看着的那個索馬里女人。她嚇得六神無主,手足無措。就連安炸藥的託姆佈雷也被嚇壞了。他本以爲那支引信能燃30秒,可剛過20秒炸藥就爆了,嚇得他往前跳了一步。這個洞徹底打通了屋子和街區中心的院落,而那裡恰巧是佩裡諾的落腳點,就這樣,蒂托馬索和佩裡諾分別帶領的兩支部隊終於意外會合到了一起。爆炸的衝擊波還將外面的牆震得晃動起來,灰泥稀里嘩啦地落了沃德爾和巴頓一頭。

納爾遜還聾着,壓根沒聽到炸聲。自從託姆佈雷貼着他臉端着SAW機槍狂掃一通之後,他的耳朵便一直嗡嗡響個不停。納爾遜掃了一眼周圍的慘狀,難以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幸運。他怎麼可能沒中彈?那一刻,那感覺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是不是上帝顯靈了?死神就在周圍出沒,這令他從未如此真切地體會到活着的感受。他一生中曾有過數次和死神擦肩而過的經歷,比如有次就有輛汽車突然飛速繞過一個急彎,差一點就和他迎面撞上了。今天他也有同樣的感覺,街對面手雷的爆炸傳來了一股股熱浪,彷彿死神正在他面前喘着粗氣,一陣接一陣,持續了三個多小時,從未間斷過。唯一可與之相提並論的恐怕只有衝浪了,當他身處席捲而來的海浪之中時,周圍除了飛快的滑動便是巨大的能量,他被一股驚人的力量裹挾着向前,而他所能做的,只有全神貫注,掌握好平衡,乘風破浪而出。衝浪愛好者們把這叫做綠色波管。戰鬥是通往波管的另一扇門。它能激發你的大腦和身體進入完全警醒的狀態。到了街上,他也不再是肖恩·納爾遜,他和世界沒了任何聯繫,沒有賬單要付,也沒有感情糾纏,什麼都沒有。他只是個盡全力活下去的人,他要撐過一秒又一秒的時間,呼吸一口再一口的空氣,因爲他心裡清楚,每一秒鐘,每一口氣都可能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感覺自己變了。誰都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死,他也不例外,可眼下赤裸裸的殘酷現實還是在他思想裡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死亡不再是令人恐怖的事,它更像是一種解脫。死亡令他更加真切地體會到了生存。對於那些在街上被自己殺死的人,他已不抱一絲憐憫之心。那些人也曾想要他的命。他爲他們的死和自己的活而感到興奮。

爆破後,傷員們一個個自己轉移進了那座大些的房間,而柯林斯上士無法自己走動。於是他們先把他捆綁固定好,再側斜着擔架一點點地遞到那頭去。柯林斯看着自己被五花大綁起來,抗議道:

“哥們,我都斷了一條腿了!”

“對不住了,”蘭博告訴他,“我們得把你弄過去。”

大家小心翼翼地將他連同擔架一起往對面送去,但柯林斯還是疼得大叫起來。

“公牛”布里利的遺體也被固定在擔架上擡了過去。當天早些時候,納爾遜還見到他在機庫裡玩牌大笑的樣子。可現在,他的頭已經在墜機中被齊整地割開了,切口貼着下巴從一隻耳朵延伸到另一隻。身體還保持着溫度和些許汗水,但臉色灰得嚇人。傷口足有一英寸寬,已經不再往外流血了。在往擔架上搬運他矮小結實的身體時,他的頭重重地向後仰去,讓人不寒而慄。蘭博還記得他穿着緊身短褲奔跑的樣子,那曾是個多麼強壯有力的男人啊!上帝啊,今天真是個悲慘的日子。大家一起用力將他擡過了牆上的洞,隨後,蘭博也爬了過去,把遺體從擔架上又拖了下來,倚牆扶正了身子。這名飛行員的頭忽然粘糊糊地撞到了牆,蘭博感到一陣反胃。他趕緊又改平放在地上,以防過會兒遺體僵硬後在腰部折彎。

阿卜迪亞茲·阿里·亞丁在黑暗中靜靜等着。遊騎兵們正在他家院裡走來走去。透過屋頂被墜機砸開的縫隙,他望見了天上的星星。遊騎兵還在樹上和房頂掛上了紅燈。他從沒見過那樣的燈光。外面街上的槍聲依然猛烈,好像四面八方都在射擊。直升機呼嘯着從低空掠過,彈殼落下砸在屋頂,發出嘩啦啦的聲音。他聽到院子裡的美國人正用無線電對直升機喊話,引導火力。

他不知道哪一樣更危險,是還和隔壁的遊騎兵一起老實呆在房子裡,還是趁天黑冒着被擊中的危險衝出去跑掉。他猶豫不決,直到槍聲徹底消失,才終於決定離開此處。

他偷偷翻牆跳到了外面巷子裡,一落地便發現腳下正躺着四具死屍,兩男一女,還有一個小孩。他撒腿便跑,沒出多遠,一架直升機便在他身後呼嘯着追來了,子彈打得地面塵土飛揚,土塊在牆上亂濺。他低着頭猛跑,竟然奇蹟般地躲開了射殺。

馬裡漢大道對面,蒂姆·威爾金森,也就是那名空降兵,此時正忙着照料米勒上尉隊裡的傷員。他拿了把手槍蹲坐在門口。街上偶爾會迸出幾聲槍響。“小鳥”也會時不時飛來支援,將窗外天空照個通亮。

斯特賓斯擦了根火柴想點菸,威爾金森見狀驚訝地提着手槍轉過身來。

“就點個菸頭抽口,中士。”

一陣沉默過後,兩人相視一笑,心有靈犀想到了同樣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斯特賓斯說,“吸菸有害健康,是吧?”

12

深夜,諾姆·胡登、約翰·伯斯威爾、還有喬恩·黑爾帶着其他三角洲隊員和沃森中士手下的一隊遊騎兵一起,離開了斯蒂爾上尉所在的最南邊的院落,閃身躲進了北面的窄巷子。那裡正是下午時菲爾莫爾屍體躺着的地方。他們覺得形勢已經緩和了些,現在完全可以按照米勒上尉之前的要求,前去佔領馬路對面街區北端拐角處的那棟建築了。只要能過去,那條東西走向,將兩支部隊分割壓制的寬巷子便能完全處於他們的火力覆蓋之下了。這次轉移讓院子裡只剩下了斯蒂爾、傷員以及四五名尚具戰鬥力的士兵,這些剩下的人不想再走了。

遊騎兵其實也都不想走。一名中士說什麼都不肯離開院子,就是斯蒂爾直接下了命令也沒用。他辯稱有東西擦傷了眼睛,退縮不前,於是便被留了下來,得了個照顧傷員的差事。

托馬斯和沃森中士跟着三角洲隊員潛入了夜幕下的街道,身後跟着弗洛依德、庫爾斯、卡雷特以及其他幾個人。弗洛依德見門外街邊躺着一頭死驢,便蹲在後面隱蔽起來。三角洲隊員迅速穿過衚衕,順着一扇離地三英尺高的窗戶,翻進了拐角建築裡。待弗洛依德進入巷子,菲爾莫爾的遺體已經被他們從窗口搬進去了。他的腳底忽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摔倒後發現地上正扔着菲爾莫爾的CAR-15。他撿了起來,槍上幹了的血跡從手上剝落。旁邊還散落着菲爾莫爾的頭盔和無線電耳機以及其他一些裝具。正當他一樣樣拾掇着時,沃森從窗口探出身來。

“你他媽的忙什麼呢?弗洛依德!趕緊放下。快進來!”

弗洛依德帶着這些東西,吃力地往窗裡爬。沃森見勢趕快幫忙拉了一把。進屋後,他定睛一看,這裡比之前的院子大多了。月光下,菲爾莫爾的遺體正靜靜地躺在中間。戰友們將他的胳膊捆在了身體兩側,兩腳併攏綁在一起,這樣搬起來省事些。從這扇窗口向巷子另一側望去,能看見對面牆上也有一扇窗戶,那堵牆後正躲着剛剛分開的傷員們。他們敲碎了玻璃,以便直接喊話。

三角洲隊員在這片新區域周圍放置了幾個紅外閃光燈,爲直升機做好標識。弗洛依德在院子裡轉了一圈,見有一個55加侖的大桶正擺在一支滴着水的龍頭下,裡面盛得滿滿的。他湊過去聞了聞,不是汽油,又用手指蘸着嚐了口。是水。雖然庫爾斯和其他人都曾被嚴厲警告過不要飲用當地水,醫生也曾告誡說那水會令他們很快染上重疾。可庫爾斯此時想,讓醫生見鬼去吧。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病明日醫,先爽了再說!他裝滿水壺,猛灌上幾口,暢快滋潤了就要冒煙了的喉嚨。

隨後,他和衚衕那側屋裡的拉馬戈里亞中士開始用掃帚來回傳遞水壺。拉馬戈里亞收齊了所有能找到的空壺,然後把掃帚棍穿過連接着壺頂塑料蓋的提手,挑着送到了對面。弗洛依德再到桶裡將這些壺一一裝滿,原樣遞回去。

忙完後,他和卡雷特坐在地上,小聲聊起天。見三角洲隊員已經分散守到了各處門窗口,他們也就無事可做了。月亮高高掛在天上,灑下柔和的光亮,照在院子裡菲爾莫爾的屍體上。卡雷特一個勁地看錶。弗洛依德只好繞着院子來回晃悠,他的褲子眼看就要從褲襠部分扯開了。在地上腳邊,他發現了一個全新的M-16槍箱。

“嘿,卡雷特,來看看這玩意。”

他們之前聽說,索馬里人拿的武器都是些古董級的破舊槍支。可這個箱子上還能見到包裝時塗的機油。

卡雷特感覺無比無聊。他幾乎無法相信這一點,在戰鬥中感覺無聊?怎麼可能?整個環境都很怪,奇怪得令人難以置信。要是回去講出來肯定沒人信。頭頂回響着直升機的掃射聲,外面還傳來了大規模救援車隊開進時和索馬里人交戰的槍炮聲。

“嘿,弗洛依德。”

“嗯?”

“我有個想法。”

“什麼想法?”

“想不想擼一炮?”

弗洛依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卡雷特竟然建議他們倆都來射一炮。不過在遊騎兵隊伍裡,大家都喜歡吹噓自己在哪些異國他鄉留下過精蟲。有人自稱在泰國,有人誇耀在埃及,還有人聲稱在C-5飛機上擼過。

兩人都笑了。

“卡雷特,你丫還有那興致,真他媽瘋到家了。”弗洛依德說。

“不是,哥們。你想想,咱肯定是這塊地盤上第一個射出精蟲到此一遊的。有幾個人能說自己在這種地方搞過,嗯?”

13

天上,指揮直升機裡的軍官們正藉助紅外熱敏成像儀仔細觀察着雙方激烈爭奪的區域,下面的各街區在他們眼前成了單一色調的映像。他們看見索馬里人大約十二個人爲一組,正繞着美軍防線成羣來回移動,於是便引導直升機不斷對這些人實施打擊。然而與此同時,艾迪德武裝派別的民兵還正在乘汽車從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涌來。“小鳥”直升機整夜都在不停巡迴掃射,街上的外牆被它們打得碎土橫飛。其中一架還擊中了一個扛着火箭筒的索馬里人,那人揹着很多彈藥。在被一發17磅火箭彈打中後,他立刻沒了小命,連背後的彈藥也同時被點燃,身體活脫脫成了一支“彩珠筒”。待直升機返航補充燃料時,他們發現擋風玻璃上竟然還糊着幾塊血肉。

在斯蒂爾上尉堅守的院子裡,還趴在地上,高高撅着受傷屁股的古德爾中士又操起了協調空中掩護火力的活兒。從他的位置望去,幾乎什麼也看不到,不過他充當的是接線員的角色,所有呼叫火力支援的無線電都要先經他手。再由他來決定哪裡的需要最迫切,然後才逐條轉發給指揮直升機。

這時,他突然收到消息,說有兩股大規模索馬里武裝人員正從南向北進發。

這是斯蒂爾由此以來第一次感到心慌意亂。或許真要喪命於此了。如果真有大股的索馬里人拼了命地往裡衝,他和院子裡的戰士幹掉幾個人不成問題,但最終很可能擋不住全部。他轉了一圈,確保每個人都處於清醒戰備的狀態。此時他又責備起自己爲了給戰士減輕負重而沒有讓他們帶上刺刀的事了,這又是一項違反常規戰術章程的做法。可誰能想到他們還用得上刺刀啊?斯蒂爾把頭探進古德爾和傷員們呆着的後屋裡,調侃道:

“要是看見有人穿過門口直奔而來,還沒喊‘遊騎兵!遊騎兵!’你就放心大膽地開槍打他,估計那時候我們都在外面壯烈了。”

古德爾也心驚膽戰起來。屋外暫時的寧靜給他造成了一種安全的錯覺。他在內心自言自語着。好吧,沒準我今兒就扔這了。我不想死,可要真掛了,也沒辦法,只能自認倒黴了。接着他又想,我以前怎麼就那麼傻,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小命徹底全都交給了政府呢?就是因爲那,我才落得今天這個局面,在這個什麼狗屁索馬里的破爛摩加迪沙,在這塊骯髒噁心的土地上,在這個豬窩一樣的臭屋子裡,呼吸着最後一口氣。他還想到了自己曾經看過的那麼多戰爭大片和紀錄電影,曾經多麼渴望奔赴戰場,見識戰鬥場面。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去看那種電影了,也不再會像以前那樣熱血沸騰了。真的會死人。他發現對待這一處境的最好方式就是告訴自己我已經死了。沒想到他竟真的做到了將生死置之度外,只管低頭幹自己的活兒。

北面街區,尤雷克中士正駐守在一扇窗口旁,順着墜機所在的街巷向東凝望。那邊正籠罩在一片柔和的藍色陰影裡,地面灰茫茫的,還有一片仙人掌灌木叢和一堵差不多8英尺高的牆,大約兩輛小汽車長度的距離處,是一排柵欄。尤雷克儘量輕手輕腳地坐了下去,估摸着在這不等見到敵人就能先聽到對方的動靜。果然,那排籬笆晃動了起來。他用肩膀抵住M-16步槍,對準籬笆頂開了幾槍,打中了第一個目標。突然又有幾個索馬里人冒了出來,三下兩下就爬上了旁邊的牆頭,正想找塊合適的地方跳下去。這目標簡直來得太容易了。中士還沒來得及扣動扳機,其中的一人便先瞥見了下面的尤雷克。他大喊了一聲,伸手去摸自己的武器,這時,尤雷克的子彈已經掃了過去,打中了他,跟着其他人也都後仰摔下了牆去。有個人的槍還掉在了尤雷克這側。他聽到隔壁傳來一陣騷亂聲,沒多會兒便又歸於平靜了。

從主路向外望,賀威中士再次覺得已陷入包圍之中。他被卡在一處非常不利的位置,第一次,他預感可能沒辦法活着出去了。

索馬里人不斷派三至六人的小組到巷子裡打探美軍的位置,想弄清楚他們隱蔽的具體地點。誰料賀威早將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明白掌握了他們的意圖。有個人將槍口伸出了拐角,朝街對面米勒的方向亂掃了一通,然後等在原地靜觀其變,盼望能看到有火舌噴出,以便瞄準下一次射擊。誰知對面沒有反應,那人便只好貼着拐角緩慢推進。賀威決定先放他沿街走會,等到了面前再擊斃,假如現在開槍又沒打中的話,賀威的位置就暴露了。到時,自己可就成了火箭彈的“刀下鬼”了。他正準備開火,馬路對面的兩個三角洲隊員替他包辦了這項任務,目標隨即倒地再也沒能爬起來。與此同時,他們發現了另一個索馬里5人小組正準備繞過拐角。接着同樣被擊中受了傷,攙扶着彼此退了回去。

從某種程度上說,夜晚的安靜甚至比白天戰場上的喧鬧更加考驗人的意志。你很難不去想象拐角那頭是不是正有一大羣索馬里人聚集着。如果他們真的發起一次足夠大規模的集團突襲,賀威覺得腳下這片地盤必遭淪陷無疑。他開始準備清單,記錄在最後的戰鬥中打算採取的步驟。就算是死,也要儘可能地多捎上幾個墊背的。他還有六七個CAR-15步槍彈夾,一把點四五手槍和一些霰彈槍彈藥。他要打光所有的步槍子彈,然後再用霰彈,之後是手槍,最後還要用匕首。但願到時候還能撿把敵人的武器接着打。

賀威將本隊人叫到一起,告訴他們要像他那樣,耐心等到索馬里人徹底到了近處再瞄準開槍。他們得省着彈藥用,仔細瞄準再射擊。不管何時,只要有人開槍,就要在無線電中向其他人通報,告知射擊的目標和地點以及是否命中。這樣做有助於留意潛在的問題地點。這個夜晚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

“小鳥”直升機飛來解決了兩支正逐漸靠近的大規模索馬里武裝分子。古德爾聽見有架直升機呼嘯着沿馬裡漢大道掠過,之後便是機槍噠噠的掃射聲和大快人心的火箭彈爆炸聲!他大喊道,“幹掉他孃的一大羣!”

又一輪機槍掃射消滅了另一個威脅。

米勒處的空軍戰鬥引導員佈雷上士要求對已佔領院子旁的那座二層小樓採取火力清除。那棟建築可以從高向低俯瞰他們,並在拐角附近有一處獨立的入口。如果那裡進去了索馬里武裝分子,就可以居高臨下對他們隨意射擊了。可那棟建築就在三角洲部隊臨時指揮所旁邊,離賀威所處的位置也不過20碼遠,這就意味着從空中命中目標而不傷害任何地面上的美軍部隊將是件極具風險的任務。賀威的人用激光爲“小鳥”直升機駕駛員標示出了建築的位置,駕駛員又通過無線電問地面是否確定想讓機槍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實施掃射。從空中來看,這就像是要在兩支友軍的陣地間畫出一道細線一樣。

“低下頭。”飛行員警告道。

正中目標。看着機槍將房子撕裂成兩半,賀威轉頭對一名隊友說道:“在家可別玩這個!”

過了一會,兩個索馬里人悠閒地走到了馬路中央,好像是出來散步的。皓月當空,地面亮度幾乎趕上了多雲午後的一半。兩人相隔約40碼。眼看着走在前面的人就要從自己身邊經過,賀威趕緊給戰術燈裝上紅外濾光罩,結果一不小心,一道白光照出了門外。那人轉身又往回走了幾步,想找找是哪冒出來的光。賀威立刻拔出了點四五口徑手槍。他不想用步槍,街對面的房子裡都是三角洲隊友,步槍子彈很可能會穿透這人的身體徑直朝對面飛去。而且,無論步槍還是手槍槍口吐出的火苗都可能將他的位置清楚暴露給後面的行人。賀威用無線電告訴一名手下,只要目標一踏出防線,立即將其擊斃。這人還在若無其事地往前踱着步,這時,街對面的一名三角洲隊員開槍命中了他的右後腰。那人轉過身,吃驚地四處張望,緊接着,又飛來了四五發子彈,將他徹底擊倒在了地上。賀威又一次爲打掉那麼多子彈才幹掉一個人而憤懣不已。幾分鐘後,另一個索馬里人沿原路也走了過來,同樣被三角洲隊員利落地擊斃。

到午夜時分,救援車隊已經十分接近了。被壓制在這一帶的所有人都聽到了坦克、裝甲運兵車和“悍馬”在內的約一百輛車開進時的隆隆聲。車載重機槍的轟鳴聲也越來越響。又過了一會,那充滿節奏感的槍聲聽起來就像是一首重金屬搖滾樂裡延長版的架子鼓獨奏。那是美利堅合衆國在咆哮着前進,是星條旗守護神堅定的步伐。

那他媽絕對是世上最好聽的聲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