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S.D.Q暗夜潛行,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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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邁克·杜蘭特聽到了炮火聲,那是龐大的救援車隊開進這座城市的炮火聲。渾身是傷的他正無助地被人用一條狗鏈鎖在冰冷的瓷磚地面上。這是一間八角形的屋子,沒有一扇窗戶。房間水泥牆上三分之一的面積都刻着些鏤空的十字形裝飾,空氣、月光和各種聲音就從這些縫隙透進來。他嗅到了塵土的味道,還混雜着鮮血、火藥和汗水。屋裡沒有任何傢俱,只有一扇門,緊緊地關着。

在憤怒的索馬里暴徒將他團團圍住時,他以爲自己要死了。他不知道同機的另外三名機組成員,副駕駛雷·弗蘭克、機組成員湯米·菲爾德和比爾·克利夫蘭的命運如何;他也不知道那兩位曾盡力保護他們的三角洲隊員現在怎麼樣了。杜蘭特還不知道那兩人的名字。

不等索馬里暴徒將他帶走,他便已經昏了過去。那一刻,似乎靈魂脫殼,從旁觀望着。在這最混亂、最恐怖的時刻,他卻是出奇的平靜。然而,這種感覺並未持續多久。有人很快拿破布矇住了他的頭,旋即便被扔到了一輛平板卡車的車斗裡。這時,他醒了,驚訝地發現自己還活着,但做好了隨時赴死的準備。卡車拉着他轉了很久,走走停停,走走停停。之後,他們到了這裡,有人上來解開了綁在他頭上的破布,又拿鎖鏈捆住了他的雙手,他猜,離座機墜落差不多有三個小時了吧。

杜蘭特當時還不知道,他已經被人從最先抓住他的索馬里人手中贖了出來。在那羣索馬里暴徒攻佔墜機點,並殺死機上的其他人後,尤素夫·達希爾·默阿里姆,也就是那個民兵組織的小頭目唯獨把他留了下來。他本打算將這名俘虜帶回村子,獻給哈勃吉德氏族的領導人。可剛一離開,他們就被另一夥自立山頭,裝備更精良的“魔言”勢力攔住了,對方的車後甚至架着一支巨大的重機槍。他們說,這名受傷的飛行員是人質,不應該作爲戰俘去交換遭到逮捕的氏族首領。一定會有人願意付贖金換他回去的。默阿里姆的隊伍在人數和武器方面都處於劣勢,因而只好極不情願地把杜蘭特交了出去。這是摩加迪沙的規矩。要是艾迪德想要回飛行員,那就要麼開戰,要麼付錢。

杜蘭特右大腿骨折處在隱隱作痛。在經受一番粗暴的折磨後,腿上斷骨的一頭刺穿了皮膚,即便隔着褲子,也還能感覺到傷處正往外滲着血。傷口並沒有要命的疼。他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他還活着,所以那根斷骨應該沒有刺破動脈。真正令他煩心的是背部。可能一塊脊柱骨在墜機時碎了。

杜蘭特想從鎖銬裡掙脫出一隻手來。他渾身是汗,因而沒費多大勁就做到了。這第一次給了他成就感。起碼可以做些小小的反抗了。他擦去鼻子和眼睛上的塵土,把傷腿稍微伸直了些,這樣一來便舒服多了。之後,他的手又伸回到了背後的鎖銬裡,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曾一度聽到外面有裝甲車“轟隆隆”地開了過去。槍聲四起,他心想,估計自己不是即將獲救,就是死期到了。交火很激烈。有M-19榴彈機炮“砰砰砰”低沉的發射聲,還有像是“陶”式導彈的爆裂聲。他從沒像現在這般經歷過如此密集的火力壓制,他被這股強大而令人恐懼的力量給震懾了。爆炸越來越近。那些索馬里看守變得越來越焦躁不安。他們年紀都不大,手裡的武器大多生了鏽,保養不善。能聽得出他們在大聲爭辯着什麼。有幾個人還曾闖進來恐嚇他。其中一個用英語叫囂着,“遊騎兵,你殺了索馬里人,也將死在索馬里。”

其餘的杜蘭特就聽不懂了,但是他想,這些人一定會在逐漸逼近的戰友採取營救行動前先殺了自己的。

他帶着希望和恐懼傾聽着激戰的聲音。漸漸地,響聲越來越遠,最後竟消失了。儘管營救可能會給自己的生命帶來危險,但他還是感到失望。戰友們畢竟曾離他那麼近!

這時,一支槍管從門口捅了進來,烏黑髮亮。杜蘭特用餘光發現它正在平移,不想自己剛一轉過頭,一條火舌便噴射而出。槍聲頓時響徹了整個房間。自己左肩和左腿被打中了。他查看了一下傷勢,那裡鮮血直淌,一枚子彈的尾部直愣愣地露在皮膚外。很顯然,子彈是先打到了地板上,然後又跳起彈到了他身上,因而其衝力已經不足以穿透他的身體了。另外,一塊彈片切入了他的左腿。

他再次從鎖銬裡退出手,想將子彈從肩膀裡摳出來。這是一種下意識舉動,純屬本能反應。可指尖剛一觸碰到它,便被燙得“噝噝”響。他立馬縮回了手。子彈灼傷了他的指尖。

他在心裡暗想:以後可要記住,得等子彈冷卻纔能取。

2

星期日一早,摩加迪沙激戰的消息便傳到了華盛頓。戰鬥剛剛打響幾個小時,加里森將軍就接到了他的老朋友,美國特種作戰司令部總司令韋恩·唐寧將軍的電話。唐寧在晨跑後來到了位於坦帕的麥克迪爾空軍基地的辦公室,決定給自己在摩加迪沙的老朋友打個電話,瞭解下那邊進展如何。當時摩加迪沙的戰鬥已經持續了約兩個小時。加里森簡要介紹了截止到那時爲止的戰況:任務取得了成功,艾迪德的兩名高級幕僚以及數名小頭目已被逮捕,但美軍有兩架直升機被擊落,敵方火力很猛,戰士們仍身處激戰之中。唐寧剛問了句需不需要幫忙,之後便會意地掛斷了電話。那位老友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三千英里以外有人坐在辦公室裡跟他打聽消息了。

唐寧將情況向上級做了彙報。當天早上,國家安全顧問託尼·雷克便在白宮得知了來龍去脈:艾迪德的兩名副官被俘,兩架直升機墜落,救援行動已經展開。可當時,雷克首要關心的是莫斯科局勢的變化。在大洋彼岸,俄羅斯總統鮑里斯·葉利欽正設法阻止一場來自右翼的政變。克林頓總統在該日清晨的一場記者招待會上絲毫沒有提及摩加迪沙。然而就在此時,遊騎兵特遣部隊已被壓制在了第一處墜機地點。克林頓和其他所有美國人一樣,仍然對遙遠的摩加迪沙正上演的戲劇性意外一無所知。記者招待會後,總統按既定計劃飛到了舊金山,開始了爲期兩天的巡迴演說。

終於,在加里森的呼籲下,一支擁有壓倒性力量的武裝浩浩蕩蕩地捲土重來了。既然艾迪德想玩,那麼美國軍隊當然要奉陪到底。這支援軍由總共大約一百輛車輛組成,綿延足有兩英里,其中的28輛馬來西亞裝甲運兵車,4輛巴基斯坦坦克是主力。必要時,他們將動用其火力爲自己開路。在遊騎兵基地以北,沿海岸線大約兩英里處的新港,中校比爾·戴維受命負責迅速集結起這支部隊。

戴維在接到命令後的第一反應是“你在開玩笑吧?”他的第十山地師的兩個步兵連,共計三百名精兵,已經在機場集結了。而綽號“老虎”的C連,更是已經在趕往杜蘭特墜機點的路上了。雖說他們在K-4環島遭到了伏擊,有輕微傷亡,可戰士們仍是鬥志昂揚,摩拳擦掌。那支部隊現如今已與A連整編到了一起,統一歸上尉德魯·邁耶羅維茲指揮。戴維心裡琢磨着,有裝甲部隊的參與固然好,可自己怎麼指揮那些馬來西亞和巴基斯坦兵啊?在與第十山地師的副司令賈爾將軍私下商議後,兩人敲定,一旦同那支外國軍隊在新港會合,他們就用自己人取代搭乘在裝甲運兵車上的馬來西亞步兵。簡而言之,其意思就是,非常感謝你們的車輛和駕駛員,至於士兵,就免了吧。戴維自己都感覺到這一要求未免有些過分。

“他們會講英語嗎?”他問道。

賈爾回答說,大部分軍官能講一些,而且聯絡官會幫忙保障計劃的順利運作。

戴維昏頭昏腦地走出聯合作戰中心。這位來自密蘇里州聖路易斯的四十歲的職業軍官(西點軍校1975屆畢業生)剛剛接受了一項畢生難遇的任務。在摩加迪沙的這兩個月,他一直負責指揮一個營,並隨時準備增援聯合國部隊。而對於加里森的遊騎兵特遣部隊,他卻不曾抱有過一絲一毫的好感。因爲遊騎兵時常會突然闖來,還打着執行秘密任務的旗號。那些人獨立於駐紮在此地的正規軍編制序列之外。普通戰士們對這些特種部隊精英既羨慕,又嫉妒。他們自己的訓練經費與特種部隊相差甚遠,也從未被賦予過任何與他們類似的高級任務,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遊騎兵大搖大擺開進摩加迪沙,搶走自己的風頭。這對於同樣擁有着卓越戰鬥歷史,同時又一身傲氣的第十山地師官兵們來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現在好了,那羣膽大妄爲的傢伙終於捅了婁子,於是大家自然認定那只是羣有勇無謀的莽夫——光天化日之下,他們跑到艾迪德那片臭名昭著的“黑海”去幹什麼?後備部隊呢?現在看來,只有靠以前常被冷眼相待的戴維及其士兵趕去給那些三角洲和遊騎兵笨蛋擦屁股了。

他得先將自己的部隊,還有那支此刻被戲稱爲“炊事排”的志願兵部隊,以及最初的突擊部隊剩餘人員整編到一起,之後再向北奔赴新港,同那些馬來西亞和巴基斯坦軍隊會合,然後儘快協商出一份計劃,使自己的屬下混編到整支車隊的各個位置。待各就各位之後,他才能率這支部隊攻入城市,在夜幕的掩映下奮力向兩處墜機點挺進。

不等指揮官制定完計劃,救援車隊裡的遊騎兵們已經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了。尚有戰友被困在城中。那些剛從戰場下來的人很清楚這場戰鬥已經變得多麼可怕。未受傷的戰士們幫着把傷員們一個個從“悍馬”和軍卡上擡了下來,送往戰地醫院。在那裡,以馬什爲首的醫生和護士團隊正在全力搶救每個人的生命。遊騎兵隊伍中,已知陣亡的有皮拉、卡瓦科和喬伊斯;重傷的有布萊克伯恩、魯伊斯、阿達爾貝託·羅德里格茲和三角洲突擊隊員“灰熊”·馬丁。此外,還有數十人受了輕傷。這是一幅恐怖的場景。就連那些沒有掛彩的士兵也都是血跡斑斑,看上去像受了傷一樣。

幾名護士向埃文斯曼走了過來。這位中士負責指揮第四小分隊,他剛剛帶領手下搭乘那支曾迷失方向的護送車隊從城裡突圍而出。埃文斯曼並未負傷,但他小分隊裡的大部分隊員都中了彈。在返程途中,他所乘坐的“悍馬”裡擠滿了傷員,弄得自己的軍裝上也沾滿了鮮血。此時的他正站在車旁忙着擡傷員,這時,護士上來扶住了他,二話沒說就開始剪他的褲子。

“放開我!”他說道,“我沒事!”

護士根本沒有理會他。這樣逞強的人她們見多了。

“嘿!我很好。去幫他們!”他指着那些正等着醫治的人大喊道。

埃文斯曼的情緒已經失控。這一天,他遭遇了太多突如其來的意外,一眼望去,盡是些沾滿鮮血、殘缺不全的肢體——那都是他的人!這一切讓他驚恐沮喪。他很難再保持鎮靜了。這股怒火於是被髮泄到了護士和醫務兵的身上。正當此時,一個稍年長的人把他拉到了一旁。

“中士,你的名字?”

“馬特·埃文斯曼。”

“好,馬特,聽着。你得冷靜下來。”

“明白。”

“我們會照顧好這些孩子的。他們沒事。你只需冷靜下來。”

Wшw▪ tt kan▪ ℃O “我很冷靜,”埃文斯曼吼道。很明顯,事實並非如此。“我只想你們能照顧好他們!”

“他們目前最需要看見一個鎮靜頑強的頭兒。別表現出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那會令他們同樣緊張不安。”

埃文斯曼這才意識到自己剛纔的表現很傻。

“好。”他回答道。

他無助地又佇立了幾分鐘,然後轉身慢慢朝飛機庫走去。一時還很難擺脫戰鬥狀態,仍感到心有餘悸。還要去辨認死者,這簡直令人心寒。卡薩·喬伊斯是他的人。他最後一次見到對方還是在他擡着布萊克伯恩的擔架奔向護送車隊時。從那以後,兩人就再也沒了聯繫。此刻,埃文斯曼望着他的臉,蒼白,扭曲,沒有了一絲生命的跡象。深陷激戰的人根本無暇對恐怖做出反應,對古怪產生畏懼。而現在,埃文斯曼開始漸漸領會這一切了。

中校麥克奈特喊他去鞏固機場周圍的安全防線,這讓他多少獲得了些許解脫。有人擔心艾迪德會在此時趁亂對基地發動突襲。於是,埃文斯曼收起哀思,轉身投入了工作。小分隊裡仍有六名隊員可以戰鬥。

爲了能參戰,專業軍士塞茲摩爾先前自己動手拆掉了肘部的石膏。現在傷口開了線,正在流血,但他仍執意推開了護士。他不想再置身事外了。此時他滿腦子都是戰友們正被重重包圍,等待支援的畫面。同很多遊騎兵同伴一樣,他也是滿腔怒火,一心只想復仇。他記起了取代他登上直升機的斯特賓斯,他爲自己連累了這名連裡的文員受困而自責。他必須得去戰鬥。怎麼還不出發?塞茲摩爾圍着一輛待命的“悍馬”踱來踱去。一名三角洲隊員走上前來問道:“有沒有人認識‘字母表’?”

塞茲摩爾答道他認識。之後便隨那人一起穿過大門,走過醫院帳篷,在消防站後停了下來。眼前,萊姆斯中士用沙袋堆砌的小型掩體後正蓋着一張白牀單。塞茲摩爾掀開了它。是科瓦萊斯基的屍體,一枚火箭彈還嵌在他殘缺不全的軀幹裡。

“是科瓦萊斯基嗎?”三角洲隊員問。

塞茲摩爾點了點頭,或者說他覺得自己是點了點頭。他被嚇傻了。三角洲隊員再次覈實。

“是科瓦萊斯基嗎?”

“是的,是他。”

蘭奇·史蒂夫·安德森正竭力勸說自己重返戰場。他上次回去就已經很不情願了。一時間發生了太多的變故,令他百感交集,其中憤怒佔據了絕大部分。這天之前,安德森同其他夥伴們一樣全情投入,但現在,看看那些死傷的戰友,他覺得自己真傻,被利用了。他們被拋到了一個不得不靠殺人以自保的世界中,生命危在旦夕……這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麼?華盛頓的政客們怎麼能將他們置於如此之境地,無緣無故肆意加以利用?這可是些年輕、單純、忠誠且胸懷抱負的有爲青年啊!

他聽到二等兵凱文·馬修斯講述着親身經歷。皮拉中彈身亡那一刻,他就在那支“悍馬”車隊中。那是第一支突圍而出的救援車隊。馬修斯接着說,幾小時前他還在街道上射殺了一個人。他描述着五發、十發、十五發子彈射入對方身體時,那人不同的顫抖姿勢。在安德森聽來,馬修斯好像是在吹牛。不過,他聽得越多,就越看得出這個年輕的二等兵實際上有多麼心神不安,他一直不停地講只因他需要傾訴。馬修斯顫抖着。他需要戰友幫他重拾信心,需要得到肯定。

“不然你還能怎麼辦呢?”安德森安慰他道。

前一晚,安德森剛剛和遠在伊利諾斯州的父母通過話,告訴他們一切都很順利,沒什麼事,也不大可能出什麼事。可現在,風雲突變。

想找一個能戴着夜視鏡駕駛五噸卡車的司機可不是件容易事。夜視鏡會遮擋住佩戴者兩側的視野,並且大大縮短可視距離。要戴着它駕駛車輛需要相當長的適應期。只有連裡的軍械維護員,專業軍士皮特·斯奎格里亞曾經有過戴夜視鏡駕駛摩托車的經驗,於是,中尉找他駕駛卡車。

“長官,你命令我去,那我就去。但事先聲明,我之前可從沒開過卡車。”

換擋不當可能會攪亂變速箱,直接導致汽車在炮火中熄火,更糟糕的是,孤零零地被車隊落在後面。一想到這些,斯奎格里亞立即被嚇得望而卻步。若是遭遇伏擊,一輛車的熄火就可能會將整支車隊都堵在路上無法前進。中尉聽完後皺了下眉,又走開去找別人了。斯奎格里亞回頭繼續他收繳傷員武器的工作。過會,他要對這些槍支進行徹底的清潔和修理。而眼下,只能先堆放在他的行軍牀旁了。那是一堆沾滿了鮮血的金屬。中尉的那副表情令斯奎格里亞既感到泄氣,又有些內疚。誰都有恐懼。一些人瘋狂想要衝上前線,而另一些人則想方設法躲在後方。斯奎格里亞介於兩者之間。看到迷失車隊返回的情景,他隱約感到此刻衝進城中無異於自殺。那太過瘋狂,可又不得不去。遊騎兵即將登車,雖說卡車後面的翻鬥四周都已經擺滿了沙袋,可那根本不起作用。城裡街上,每一個瘦骨嶙峋的索馬里人都在他媽的等着殺死他們。這究竟是他媽的爲什麼?好在馬來西亞人還有裝甲車。斯奎格里亞也要出發了。他要去儘自己的職責。但他絕不會去做任何傻事,比如說冒險在槍林彈雨中戴着夜視鏡駕駛大卡車之類。

登車時間到了,斯奎格里亞抓起手槍和CAR-15步槍。他給這支步槍裝配了一支M-203榴彈發射器。他有意等到最後才登上了卡車。他覺得,平板車鬥裡最安全的地方應該是車尾備胎和排氣管附近,當然,如果真的有什麼安全位置的話。他蹲在那兩樣東西的後面。或許那能夠擋住一些東西。沙袋是肯定不行的。

車隊離開基地前,專業軍士克里斯特·施萊夫衝回機庫,把斯奎格里亞剛剛堆好的武器翻了個底朝天,從中挑出了多米尼克·皮拉的M-60機槍和彈藥。那挺槍和子彈上仍然沾着皮拉的鮮血和腦漿。施萊夫丟掉自己的武器,端着皮拉的槍登上了“悍馬”。

“他沒來得及用它幹掉一個敵人,”施萊夫對着和他一樣第三次返回城中戰場的專業軍士布拉德·托馬斯解釋道,“我要替他完成這件事。”

晚上九點三十分,救援部隊離開機場,向北開赴新港,與馬來西亞和巴基斯坦部隊會合。這支近五百人的隊伍由沒有負傷的大部分遊騎兵、所有三角洲隊員、“海豹”特種部隊隊員、空軍戰鬥引導員以及第十山地師的兩個連混編而成。在新港等待着他們的,是馬來西亞的德制“禿鷹”裝甲運兵車,整個鋼鐵車身都被漆成了雪白色,駕駛員的位置在車前部,後部有一個舷窗可供槍手射擊。每輛車大約可以運送六人。巴基斯坦部隊的坦克是美製的M-48。當浩浩蕩蕩的卡車和“悍馬”車隊抵達時,裝甲車隊已經列好隊隨時準備出發了。但接下來,協調指揮這支五花八門的車隊——戴維中校稱之爲“趕鴨子”——將很可能會耗費更多的時間。

他立即投入了工作。他將地圖攤開在“悍馬”車的引擎蓋上,讓幾個士兵在旁舉着手電筒照明,當場開始制訂計劃。讓戴維鬆了一口氣的是,大部分馬來西亞和巴基斯坦軍官都能講英語。幾乎沒出現什麼爭執和討論。起初,馬來西亞軍官不願意把他們的步兵從裝甲車裡撤出來,但當戴維同意在每輛車上保留一名巴基斯坦駕駛員和機槍手後,他們的態度軟化了。考慮到各不同作戰單位之間缺少統一的聯絡頻率,戴維下令給每輛車上都配備了美軍的無線電設備。隨即大家制定出了火力控制程序,敲定了防止友軍誤傷事件的措施、呼叫信號、行進路線以及許多其他關鍵問題。

戴維明白時間緊迫,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他知道第一處墜機點附近有戰士傷勢嚴重,每一分鐘都很重要。但另一方面,這支救援車隊的安全同樣不容忽視。要是他們把事情搞砸了,沒等抵達目的地就被打垮了或是被困住了,那還有誰能去營救他們呢?一兩名士兵因爲拖得太久而陣亡固然令人悲傷,但援救餘下的九十七個人,以及帶領自己這支隊伍安全地進入和撤出,纔是最最重要的。

對於第一次看到“禿鷹”的遊騎兵和第十山地師的士兵來說,這種裝甲車就像是裝着輪子的棺材。在這種車和堆滿沙袋的五噸卡車之間做選擇,就像在爲自己選擇死法:是願意蹲在平板卡車的後車鬥裡被子彈打成蜂窩,還是願意悶在裝甲車內,被從槍塔丟進來的或是穿透裝甲外殼飛來的榴彈烤焦。一小時後,美軍士兵們極不情願地登上了“禿鷹”。這種車的兩側只有幾個小瞭望孔,大多數人進去後都是兩眼一抹黑。再想到駕駛的還是馬來西亞人,就更讓他們心裡沒底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行動仍無任何進展,這讓遊騎兵們越來越焦躁不安。在他們看來,這種緩慢的挪動大大遲滯了行動的進程。這些不懂變通的常規部隊並未完全意識到局勢的緊迫。從後部遠遠望去,前面的人和車似乎一點動靜也沒有。第十山地師的一些傢伙甚至在車後鬥裡打起了盹。睡覺?!遊騎兵中士羅利·卡什幾乎無法剋制胸中的怒火了。他的弟兄們正在城裡拼死抵抗,而這些人竟然在矇頭大睡?他媽的到底爲什麼還不走?在跟隨“炊事車隊”前往援救杜蘭特和機組成員未果後,他剛剛勉強讓自己平靜下來。假如今日戰死,那就壯烈好了。此刻,在他心中,忠誠於戰友的力量遠比苟且偷生的慾望要強烈得多。他已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了。他身上穿着防彈衣,如果中彈,極有可能是在手臂或雙腿上,醫務兵到時會照顧他。一定很疼,不過以前又不是沒受過傷。要是頭部中彈,那當場就死了。不會有任何痛苦。生命就此終結。也就那麼回事。一切都結束了。朋友會幫他照顧家人的。如果死了,那就是命中註定的。

前方傳來了史密斯在等待救援期間由於失血過多而陣亡的消息。卡什再也坐不住了。他找到一名第十山地師的軍官,將憤怒和急躁一股腦全部發泄到了他身上。他高聲嚷道,要不是被這支部隊拖了後腿,他們早就輕鬆抵達目的地了。

“嘿!我們可沒拖你們後腿,”軍官反駁道,“我們和你們一樣在待命。你得對上頭有點信心。”

“在這兒耗得太久了,”卡什說,他的音量因爲憤怒而越來越高,“城裡的戰友們正一個接一個地死去!馬上出發!”

卡什的排長走過來,讓他鎮定下來。

“看吧,誰都想趕快出發。”

晚上十一點左右,戴維終於滿意地“趕着鴨羣上架”了。他將這次成功的組織工作看作是自己一生中主要的成就之一。巴基斯坦坦克將引領整支車隊開進市區。緊隨其後的每個排都有四輛裝甲運兵車,其中穿插着數輛卡車和“悍馬”。快速反應部隊的“眼鏡蛇”武裝直升機負責提供空中支援。整支隊伍將首先開赴民族大街上的一處集結點,之後分成兩股,一半向南趕赴杜蘭特的“超級64”的墜機地點,另一半則向北推進,直奔沃爾科特的“超級61”的墜機點,大部分特遣部隊就困在那裡。通訊網絡已經架設完畢,聯絡官們也分散到了整支車隊中……一切就緒。

這時,一名巴基斯坦軍官跑了來,說他的上司不同意讓坦克做先鋒。於是問題隨之而來。在前方的道路上,到處都佈滿了路障(有壕溝、報廢的汽車和卡車外殼、石碓、燃燒的輪胎和廢墟等),他們必須要用坦克開路。不過,既然腳下這裡是巴基斯坦軍隊的大本營,而前進的路線又是他們提議的,美國人最終只好妥協。結果是,坦克車輛將負責引導車隊行至K-4環島,然後再退到車隊中前部。

沒多久,新問題又冒出來了。顯然,一支羣龍無首、各自爲戰的部隊註定會遭遇重重阻力。在向他們的長官通報後,這次是馬來西亞人,聲稱上頭命令裝甲車只能在主路上行駛,其理由同加里森先前所判斷的一樣——摩加迪沙地況不適合裝甲車作戰。駕駛坦克和裝甲車穿梭於這座城市相互交織的窄道和小巷之中是相當困難的。緩慢移動的車輛在街上將十分脆弱。敵人隨時隨地可能摸到車前,從房頂或樹上往下丟手榴彈,甚至在近距離發射穿甲子彈。

戴維又下了車,與各國軍官們進行協商。他對邁耶羅維茲上尉說:“看,德魯,他們就這德行。你們連來打頭陣。”

巴基斯坦人同意將車隊最遠帶至K-4環島,再往前就是艾迪德的地盤了。到那兒後,乘坐“禿鷹”的邁耶羅維茲上尉的連隊屆時將換做先鋒,繼續引領車隊前進。

此時已是夜間十一點二十三分了。

3

聽見車隊巨大的炮火聲越來越近,斯蒂爾上尉明白,這個夜晚最危險的時刻到了。月亮高懸在夜空,第一墜機點周圍的射擊幾乎徹底停止。只是偶爾還爆出一兩聲槍響。空氣中的煙霧和火藥味已經散去。只剩下索馬里特有的麝香味,淡淡的沙塵味,以及水壺裡碘酒藥丸揮發的餘味。街上不時仍有索馬里人莫名其妙地閒逛進他們建起的防線。三角洲隊員一般會放任其走進交叉火力帶,然後再一槍把他們撂倒。每隔一會兒,幾架“小鳥”直升機就會“轟隆隆”地俯衝飛來掃射。而眼下,斯蒂爾關注的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隨救援車隊的開近而不斷增強的雷鳴般的槍炮聲。此刻,在如此猛烈的炮火轟擊下,在如此黑暗混亂的城市裡,兩支精神高度緊張的部隊正準備會合。對於這羣如困獸猶鬥的戰士們來說,也許最大的威脅反而來自前來救援的友軍。

——“羅密歐64(哈瑞爾),這裡是朱麗葉64(斯蒂爾)。我們不會被友軍誤傷吧?怎麼和對方聯繫?”

——“用夜間紅外頻閃器標示出位置,他們會找你們的。如果還不放心,就用紅色沙漠閃光燈發信號。”

街那頭,米勒上尉也有自己的顧慮。

——“明白,援軍有馬來西亞人和什麼人?完畢。”

——“馬來西亞人和美國人。還有遊騎兵,完畢。”

米勒滿懷希望地補了一句:

——“收到,每輛車上都有夜視鏡吧?能看見紅外頻閃的光吧?完畢。”

——“他們是這麼說的,完畢。”

幾分鐘後,指揮直升機再次向米勒保證。

——“他們出發了。領頭的車上有夜視儀,能認出你們的紅外頻閃光,完畢。”

米勒另外還得知,包括詹姆斯·尼克松少校、馬特·瑞爾森和查克·埃斯文在內的幾名三角洲隊員也在援救隊伍裡,正在引領車隊前進,這讓他本人和其他幾個小隊長大大鬆了口氣。

救援車隊是從南面開來的。根據聲音判斷,他們和遊騎兵以及三角洲隊員下午所走的路線是同一條,也就是正從奧林匹克飯店向東推進。這意味着首先和他們會合的將是斯蒂爾。從車隊穩健的前進聲中能夠聽得出,他們在朝途經的一切射擊。現在已是凌晨一點五十了。沒有夜視鏡,也沒人能看到遠處的戰況。他們只能窩在原地等着,祈禱車隊開到這條街中央時,不會再胡亂掃射了。

——“羅密歐64,這裡是朱麗葉64。我們打算在建築前放置紅外頻閃識別器,另外還有一個紅色光源棒標明瞭傷員位置。如果車能開到那附近的話,裝載傷員會更方便,完畢。”

——“收到,但你們要注意光源棒,小心引來敵人的攻擊,完畢。”

——“好的,你剛纔說所有人都有夜視鏡,對吧?”

——“只有領頭車上的人有,他們能追蹤到紅外頻閃識別器,完畢。”

局勢很緊張。自從斯蒂爾被告知救援車隊將在二十分鐘內到達後,時間已經過去將近一個小時了。

——“羅密歐,這裡是朱麗葉。他們是不是往北拐了?能否告知預計到達時間嗎?”

——“沒有,他們正穩步推進,還需要些時間,邁克。據我估計,大概還要十五到二十分鐘,完畢。”

——“好的。我們在這裡很安全。‘小鳥’的掃射徹底打垮了敵人的士氣。”

大約凌晨兩點,指揮直升機收到了車隊的消息。

——“好,準備撤離,但也要小心。現在還不是放鬆的時候。”

——“收到,重複。所在位置已標明。我們準備撤離。”斯蒂爾說道。

——“收到,友軍的接觸火力很猛,要特別當心。”

——“明白,完畢。”

“我們馬上就要會合了,”斯蒂爾在無線電裡對佩裡諾說,“所有人在院外集合,注意遠離門窗。”

遊騎兵們立即集結到了一處,就像寄居蟹一下縮回了殼裡,聆聽着外面的聲音。

他們都對第十山地師不大放心,覺得那幫人只是一羣訓練不足的烏合之衆,與那些完全沒有戰鬥力的平民百姓相差無幾。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指揮直升機上又傳來了一次呼叫。

——“最新消息。他們還在U形轉彎附近。之前方向搞錯了。現在剛開動。他們一往北拐,我就會通知你的。”

佩裡諾呼叫斯蒂爾上尉:“他們到哪兒了?”

斯蒂爾答道:“隨時可能到。”

兩人都笑了。

4

和三角洲隊員一起,德魯·邁耶羅維茲上尉正引領着救援車隊向斯蒂爾和米勒的位置開進。一路上大部分的時間他們都在激戰。兩名馬來西亞駕駛員拐錯了彎,帶着他們這三十來人走錯了方向,結果遭遇了猛烈的伏擊,康奈爾·休斯頓中士還受了致命傷。

經過一番認真考慮後,專業軍士斯奎格里亞爬上了一輛“悍馬”。耳邊,“轟隆隆”的炮火聲一直響個不停,絕大多數都是從車隊這裡傳出去的;眼前,浩浩蕩蕩的隊伍延伸到了很遠,一眼望不見頭尾。沒人開燈,但槍口噴射的火焰和一陣陣的爆炸足以照亮整支車隊。藉着火光,他看到兩頭死驢倒在了路邊,身上仍舊拴着皮帶被套在大車上。空氣中充滿了濃烈的柴油味。透過“悍馬”車窗,斯奎格里亞聞到了槍支彈藥的味道、車外被點燃的輪胎和垃圾的味道,還有索馬里到處瀰漫的刺鼻、腐爛的味道。這一刻,他已身處其中了。

突然,一枚火箭彈裹挾着一片子彈掃射從車前的引擎蓋上彈了出去。緊接着幾英尺外便響起了爆炸聲,聽起來就像是有人從屋頂丟下了一個空的鄧普斯特爾罐。斯奎格里亞頓時感到震盪波似乎擊打着五臟六腑,隨後是一股嗆人的煙味襲來。爆炸時,大家都迅速俯下了身。

“該死,那是什麼玩意兒?”正在開車的專業軍士戴維·伊斯特布魯克斯大叫道。

“老天,”坐在前排副駕駛的中士理查德·蘭姆說道,“我想我中彈了。”

“哪?”斯奎格里亞問道。

“頭上。”

“啊!天哪。”

“悍馬”車上有人摸出了一支手電筒。紅光一照,只見鮮血正滴滴答答地順着他的臉往下淌着,前額正中間還有個小洞。

“我想還好,”蘭姆說,“我還能說話。”

他立刻給自己在頭上裹了繃帶。醫生後來說,彈片恰巧嵌在了他兩片大腦額葉之間,錯過了致命的腦組織,向任何方向偏離哪怕一英寸,後果都將是不可想象的。蘭姆沒事,感覺就像是頭被撞了一下。幾分鐘後,又一發子彈擊中了他的右手小指,他的指尖向下垂着,僅靠一塊皮勉強連着沒有掉落,這次可比頭上的傷疼多了。斯奎格里亞清楚地看到戰友的指骨從撕裂的傷口處戳了出來。蘭姆邊罵邊把指尖按了回去,用膠布纏好,又繼續對着無線電忙開了。

自離開基地,專業軍士塞茲摩爾一路上就沒停過槍。爲了參戰,他自己拆掉了胳膊上的石膏,現在,他終於得償所願了。夜視設備更是讓他和這支龐大的車隊如虎添翼。他平趴在“悍馬”的後車廂裡尋找目標。若是沒人,他就朝路旁建築的窗戶和門廊裡射擊。大多數時候,他都無法確認自己是不是射中了。夜視鏡嚴重限制了視野。不過說實話,他並不關心答案。他根本沒空考慮這事。

突然,一陣火花迎面撲來。他一扭頭竟發現緊貼着自己腦袋的“悍馬”車廂上瞬間多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幸運的是,他仍安然無恙。又一枚火箭彈襲來擊中了前面的一輛卡車,士兵們立即四散逃開,在橫飛的曳光彈下忙着尋找其他“悍馬”車隱蔽。專業軍士埃裡克·詹姆斯拿着一塊凱夫拉毯子跑到了塞茲摩爾車上的後門前。

“有地方嗎?”他看起來頭暈眼花,六神無主。

塞茲摩爾和二等兵布雷恩·康納挪了挪,給他騰了塊地方。

“上來吧,把那毯子蒙在頭上就沒事了。”塞茲摩爾說道。他覺得有個醫務兵在身旁總歸是件好事。而詹姆斯心裡卻把塞茲摩爾當成了救命恩人。

專業軍士史蒂夫·安德森在另一輛“悍馬”車裡,離塞茲摩爾不遠。他坐在駕駛員身後,眼睛緊貼在自己SAW機槍的夜視瞄準鏡上。車隊一停,大家就得下車實施警戒,這是常有的事。第一次停下時,安德森甚至很猶豫,連腿都不敢往外邁。被派到這裡前,他剛剛在國內開始練習跳傘。他特別擔心自己的腿——之前執行任務,他的腿已經受過輕傷了。他剛體驗過一次自由跳傘,那是如此令人興奮。如果腿在這被打斷了,以後就再也不能跳傘了。那可怎麼辦啊?但安德森還是極不情願地硬着頭皮下了車。

某一次停車後,他和塞茲摩爾一起警戒了很長時間,感覺能有幾個小時。他們密切留意着一棟三層建築的窗後的動靜,擔心那裡躲着一名槍手。突然,安德森察覺到右側的一輛“悍馬”車頂露出一絲凹陷和刮擦。那是子彈在上面反彈的痕跡。

“你之前注意到那個了嗎?”他問塞茲摩爾。

塞茲摩爾說沒有。他們出來時,那裡還是好端端的。這意味着,剛纔有一發子彈從他們中間穿了過去,離他倆也就幾英寸,可他們竟誰都沒察覺。

這就是大部分時間裡安德森的感覺。兩眼一抹黑。他只能看到曳光彈橫飛,聽到炮火聲突然大作,似乎要把夜空徹底撕裂,但卻無法分辨這些聲音究竟來自何方、開槍射擊的人又身處何處。而塞茲摩爾則在不停地裝彈開槍。安德森對同伴的自信與忘我充滿了敬畏,這既鼓舞了他,也令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塞茲摩爾朝五十英尺外的一棟建築前連續發射了足足一個彈鼓的子彈。隨後,塞茲摩爾發現對面目標的地面上有子彈閃着光燃燒,這表明一定擊中了什麼東西。當子彈直接擊中地面、路面或建築表面時,它們會朝其他方向彈去。但若是擊中了肉體,它們會閃一小會兒光。

“看見沒?”塞茲摩爾問安德森,“那邊有一羣人在朝我們射擊。”

安德森並未注意。他感覺自己完全不適應眼下的環境。幾分鐘後,“悍馬”車頂又多了一道刮擦的痕跡,就在第一道的旁邊。他真希望戰友已經把那個槍手幹掉了。

還有一次,車隊停在了一條寬闊的街上。安德森和戰友們下車守在一座二層的建築旁,身後約二十英尺遠處,是一輛馬來西亞的裝甲運兵車,這時,車上的機槍手連招呼都沒打一聲便朝那棟建築屋頂開始射擊。子彈化作一道道紅光劃過黑暗的夜空,順勢望去,全都被彈開了。房子的外牆是用各種形狀的石塊堆砌的,隨時有可能會彈來一發子彈射中自己。而他對此卻束手無策,只能幹看着。一發子彈徑直射來,接着就劃過一條漂亮的弧線飛到了馬路對面,彷彿棒球手拋出的曲線球一般。

二等兵埃德·卡爾曼在另一輛車上,負責駕駛。他也被這場“燈光秀”驚呆了。前天下午,一枚火箭彈擊中了他的“悍馬”車門,所幸並未爆炸,但卡爾曼的左臂和肩膀嚴重擦傷,人也頓時暈了過去。而此刻,身處如此龐大的一支車隊中,他感覺好多了,真是既安全又興奮。夜空中,不時總會有閃光和爆炸將稍稍平靜一會的氣氛打破。街道兩側黑着燈的房子或是巷子裡偶爾也會爆出一兩發子彈,接着便激起己方一陣猛烈的回擊。車隊前後射出的曳光彈瞬間便能爆出數千發子彈,向整個街區噴射而去。頭上的夜視鏡離臉只有半英寸遠,這不但限制了他的視野,而且幾乎剝奪了視深。再加上設備本身散發的熱量,沒多久,他的雙眼就不舒服了。於是,他有時也要休息一下,眼睛向下或向兩側看一看。

最後,所有人都停在一處地方等了幾個小時。卡爾曼這時接到命令要他沿馬路往後倒出約半個街區遠。不想他剛一走,一枚火箭彈就在剛纔的位置上爆炸了。車上所有人都大笑起來。旁邊的牆被炸碎了,土塊劈頭蓋臉地砸到大家身上。所幸沒人受傷。卡爾曼把“悍馬”車又向前挪了幾英尺,確保車沒被卡住。

剩下的整晚,他都一直守在無線電旁,想要聽清裡面吱吱哇哇的對話,瞭解事情的進展。

面對如此猛烈的炮火,車隊最前方的傑夫·施特呂克爾中士徹底震驚了。出發前,他曾聽到第十山地師的一名軍士長對手下講道:“這次是來真的了。你們要不停開槍。”顯然,那些傢伙把他的話當真了。

施特呂克爾曾告誡自己車上的機槍手要認真挑選目標。“開弓沒有回頭箭。”中士強調道。然而,車隊裡的其他人似乎並沒有如此顧慮。他們正在將子彈傾瀉到摩加迪沙的各個角落。

5

那天早些時候,美國人的直升機襲擊了卡西姆·謝赫·穆罕默德的汽車修理廠。卡西姆·謝赫·穆罕默德是個高個兒、身材健壯的生意人,走起路來大搖大擺,圓臉上總是掛着壞笑。在修車廠周圍,他花錢僱了大批當地的武裝分子來守衛自己的地盤。於是,在戰鬥最激烈的時候,戰場附近大批全副武裝的索馬里人自然便成了攻擊目標。況且,那次襲擊也不能算作誤傷。卡西姆是哈勃吉德氏族的富人之一,也是穆罕默德·法拉赫·艾迪德的支持者。

轟炸一開始,卡西姆就趕緊溜到了附近的一座醫院裡,他覺得美國人肯定不會襲擊那裡。呆了足有兩小時後,他纔回到了修車廠,可那裡已經只剩下一片閃着火星的廢墟了。爆炸將卡西姆的白色聯合國路虎車掀到了十二英尺高空,又直立着落在了一堆金屬集裝箱上,就像有人把它停在了那上面。他最值錢的幾輛大型掘土機也被炸燬了。他的朋友兼會計,四十二歲的艾哈邁德·謝赫以及一名機械師,三十二歲的伊斯梅爾·艾哈邁德都死在了這次轟炸中。

按照伊斯蘭教教義,死者必須在當天日落前埋葬。因此,那天晚些時候,卡西姆帶着手下把那些人的屍體運到了特拉布那公墓。路上,一架直升機從他們頭頂掠過,還射出一排子彈打在了汽車周圍,但並沒擊中他們。

墓地裡,到處都是痛苦的人羣。黑暗中,遠處的槍聲仍“砰砰”響個不停,空地上擠滿了忙着挖坑埋屍的人。卡西姆將車停到一處安靜的角落,帶人從後車廂取出了鐵鏟,搬下屍體便擡着向前走去。又一架美國直升機俯衝而來,嚇得他們丟下屍體和鐵鏟撒腿便跑。

一直等到直升機徹底消失了蹤影,他們才從一堵牆後冒出頭來,搬起那兩具用牀單裹着的屍體,繼續向前跑去。這時又飛來了一架直升機。他們再次落荒而逃。這回,他們乾脆把艾哈邁德·謝赫和伊斯梅爾·艾哈邁德的屍體留在墓地,直接開車走了。他們決定夜裡晚些時候再回來埋這兩人。

差不多午夜時分,卡西姆派了四個手下回來。遠處城裡的炮火聲仍在“隆隆”作響。他們將屍體搬上一座小土坡,接着就開始挖坑。但是,又一架直升機盤旋着飛來,探照燈向下掃來掃去。這幾人顧不上地上的屍體便又逃命跑開了。

凌晨三點,他們再次返回來,這回終於把艾哈邁德·謝赫和伊斯梅爾·艾哈邁德的屍體埋葬了。

6

車隊的一半轉向南邊,朝杜蘭特處開進。然而,在“超級64”的墜機點周圍,他們不得已又陷入了停滯。這是處貧民窟,到處佈滿了破爛窩棚和鐵皮小屋。黑暗中,前方是地圖上沒有標識的數條小路,迷宮般錯綜複雜,似乎正潛伏着致命危險——有如通往蜂巢中心的幽徑一般。勇敢無畏、金髮碧眼的三角洲隊員,中士約翰·“梅斯”·梅斯瓊納斯已經是第三次進城參戰了。他靜靜地下了車,率領一支小分隊,戴上夜視鏡,決定步行摸進村子,找到那架墜機。幾小時前,他的兩名戰友,蘭迪·舒加特和加里·高登就是在那附近最後一次出現的。

在飛機殘骸周圍,他們發現了一攤攤血跡、軍裝碎片和大量彈殼,但沒有武器,也沒有蘭迪·舒加特和加里·高登的蹤跡,更不知杜蘭特和其他三名機組成員的下落。戰士們搜索了墜機點周圍的棚屋,通過翻譯打聽墜機人員的下落,但一無所獲。冒着暴露的危險,他們在黑夜中大聲呼喊着六個戰友的名字:“邁克·杜蘭特!”“雷·弗蘭克!”“比爾·克利夫蘭!”“湯米·菲爾德!”“蘭迪·舒加特!”“加里·高登!”令人失望的是,迴應他們的只有一片寂靜。

之後,梅斯瓊納斯下令在直升機內安放鋁熱劑榴彈,等到“超級64”化成了一團白色的火球,他們才重又返回車隊。

北方,邁耶羅維茲率領着另半支車隊繼續前進。在哈瓦迪大道的奧林匹克飯店附近,一處巨大的路障攔住了去路。馬來西亞駕駛員說什麼也不再往前走了。曾經有過路障下埋着大量炸藥。

邁耶羅維茲向聯絡官求助。“告訴他們,那點爆炸對他們構不成威脅!”他說。

有一兩次,他甚至下車,親自跑到裝甲運兵車旁大呼小叫,激烈地揮舞着手臂催促繼續前進。但“禿鷹”的駕駛員們就是不動地方。車隊只好停在原地。戰士們於是紛紛下車,用手清除路障。

邁耶羅維茲和三角洲隊員們決定不能坐等路障的清除了。他們在車隊裡跑前跑後,挨個敲着車門,高聲招呼所有人下車。他們知道,這裡離被困部隊只有幾個街區遠了。

“下車!下車!下車!美國兵,下車!”

和其他人一樣,專業軍士菲爾·萊普雷也小心翼翼地跳下車。想起剛出發那會,聽着敵人的子彈猛烈地打在裝甲運兵車兩側,萊普雷掏出了一直藏在頭盔裡的女兒的照片吻別。“寶貝,”他說道,“願你有個美好的人生。”而此刻,他已經下車跨進了摩加迪沙的黑夜中。他和另兩名戰友一起跑到一堵牆根下,端着M-16瞄向一條巷子。他的眼睛剛一適應黑暗,就發現幾個街區外有一羣索馬里人正側着身子慢慢向他們靠攏。

“有索馬里人朝這邊來了!”他說。

三角洲隊員讓他開槍,他照做了。開始,他只是瞄向對方的頭頂上,但這並不生效,就直接向那些人射擊了。有幾個人倒下了,剩下的拖着他們也離開了巷子。

路口處,士兵們還在冒着猛烈的炮火徒手拆除路障。跟着其他人一起,萊普雷又向前移動了一些距離。眼下,他們已經抵達了裝甲運兵車前方几個街區遠的一條巷子,朝兩側展開了。他們前進,停止,然後等待,接着再前進,就像一架手風琴慢慢向東潛行。有次他們停下來後,遭到了附近一棟建築裡敵人的猛烈攻擊。大家紛紛尋找更好的掩體或有利位置進行還擊。

“嘿,這邊。”他回頭招呼一名步槍手,二十三歲的二等兵詹姆斯·馬丁。

馬丁猛衝過來,蹲伏在牆後。萊普雷見狀剛剛向右挪了兩步,一發子彈就打中了馬丁的頭,他重重地向後倒去。萊普雷看到他的額頭上有一個彈孔。

萊普雷大叫:“醫務兵!這裡需要醫務兵!”

一名醫務兵衝來,開始鬆解馬丁的軍裝,以防他休克。忙活了幾分鐘後,他回頭對萊普雷和其他人說:“他死了。”

這名醫務兵和另一名士兵一起,想把馬丁的屍體拖到隱蔽處,但他們很快被更猛烈的炮火打散了。一個人冒死又跑了出去,一手舉着武器射擊,另一隻手將馬丁的屍體往裡拖。其他人見狀也都出來幫忙,一起把屍體拖進了巷子。

萊普雷躲在幾英尺外的一處掩體後,呆滯地盯着馬丁的屍體。他感覺糟透了。是他讓馬丁過來的,接着這傢伙就被打死了。一陣拖拉已經把馬丁的褲子扯到了膝蓋處。在熱帶的高溫下,很少有人穿內褲。萊普雷不忍眼看着馬丁就那樣四肢張開半**躺在那。於是,他頂着炮火衝到巷子,想幫戰友提上褲子,爲他保留最後的尊嚴。這時兩發子彈“嗖嗖”打在了他隱蔽點的附近。萊普雷只好極不情願地又躥回到了掩體後。

“對不住了,兄弟。”他說道。

7

指揮直升機不停在敦促第一墜機點的部隊抓緊會合。

——“步兵在引領車隊前行。步兵部隊和車隊佔據了奧林匹克飯店以南……”

隨後,在車隊接近左轉彎位置時,指揮直升機又呼叫:

——“距離友軍三十米。他們在你們北側一個街區以外。裝甲運兵車,到下一個路口左轉,然後繼續前進一個街區,完畢。”

斯蒂爾聽到了車隊轉彎的聲音。戰士們在門外隱約看到了救援車隊模糊的身影。斯蒂爾和手下大喊:“遊騎兵!遊騎兵!”

“第十山地師。”對方迴應道。

——“收到,我們已同基洛和朱麗葉的部隊會合,完畢。”

斯蒂爾把頭探出門外。

“我是斯蒂爾上尉,遊騎兵部隊的指揮官。”

“明白,長官,我們是第十山地師。”一名士兵答道。

“你們的指揮官在哪兒?”斯蒂爾問道。

8

大家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把埃爾維斯的遺體從飛機殘骸里弄出來。這真是件令人厭惡的任務。車隊帶來了一隻手提電鋸,打算用它切開壓着埃爾維斯身體的飛機金屬外殼。但駕駛員座艙外嵌了一層凱夫拉,把鋸刃都磨壞了也不起作用。隨後,他們又想將“黑鷹”的機體扯斷。他們用鎖鏈分別拴住了飛機的頭和尾。幾名遊騎兵遠遠望去,以爲是三角洲隊員要用汽車把飛行員的遺體從殘骸裡硬拽出來。他們噁心地轉過臉去。

陣亡人員的遺體被安放在裝甲運兵車的頂部,傷員們則被擡進了車內。古德爾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前的一輛車旁,在戰友的幫助下艱難爬進了車門。側身躺下來。

“你得坐着。”有人告訴他。

“嘿,我屁股中彈。沒法坐着。”

“那就斜倚着或換個其他姿勢。”

在米勒的院子裡,最先被擡出去的是卡洛斯·羅德里格茲,他還穿着那條充着氣的橡膠褲子。接着便輪到了其他傷員。斯特賓斯感覺好多了。透過窗子,他看到很多第十山地師的夥計們在街上忙前忙後。有人過來要用一副擔架擡他,他謝絕了。

“我沒事,”他說,“我能一條腿站着。扶我走過去就行了。我的槍還在呢。”

他單腿跳着出了院子,在大家的幫助下登上了裝甲車。

威爾金森也爬進了同一輛車的後車廂。人人都盼着能即刻出發。但車就是沒動。封閉的鐵皮車廂就像一間桑拿浴室,瀰漫着汗臭、尿臊和血腥味。這次任務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噩夢。每當他們以爲一切就要結束,任務已經完成的時候,總會發生更糟糕的事情。車廂裡的傷員們看不到外面的情況,他們不能理解爲什麼耽擱這麼久。他們曾以爲車隊一到,就會立刻踏上返程的路。從此地到機場開車只需五分鐘。現在已是凌晨三點多了。太陽很快又會升起來了。時不時地還有子彈打在車壁上。如果被火箭彈擊中可怎麼辦啊?

古德爾登上的“禿鷹”裡爆發了一場短暫的抗議。

“我們怎麼還不快走?”古德爾問道。

“是啊!怎麼回事啊!”擠在一起的另一個人附和道。

古德爾離前面最近,於是他探着身子對馬來西亞駕駛員說:

“嗨,夥計,開車吧。”

“不,不,”駕駛員反對道,“我們得呆在這兒。”

“該死的,我們不要呆在這兒!我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不,不。我們得呆在這兒。”

“不,你不明白。我們會遇襲的。再這樣下去,我們他媽的會有大麻煩的。”

就連指揮官們也漸漸失去耐心了。

——“斯科蒂(米勒),彙報你們的最新情況。”哈瑞爾中校問道。

除了幾次返回基地短暫加油外,哈瑞爾和空中任務指揮官湯姆·馬修斯中校坐着他們的指揮控制“黑鷹”直升機,在城市上空盤旋了一整夜。

米勒回覆道:

——“收到。他們想把墜機機體扯斷。目前還沒成功。”

——“收到。你們只剩大約一小時的時間了,天就要亮了。”

眼下,在摩加迪沙的這兩個街區內及周圍,已經聚集了三百多名美國兵,這還只是先頭部隊,整支車隊浩浩蕩蕩延伸出了半英里遠,一直排到了民族大街上。這令剛剛抵達的第十山地師的官兵們感到了一種安全感,但歷經了整夜戰鬥的遊騎兵和三角洲隊員卻絲毫沒有這種感覺。筋疲力盡的突擊隊員們驚訝地看到常規部隊的傢伙們竟叼着菸捲斜倚在牆邊,在他們剛剛經歷過敵人狂風暴雨般炮火襲擊的街道上聊天。對賀威,也就是那個曾對遊騎兵深感失望的三角洲小分隊隊長來說,這羣人簡直與這種場合格格不入。要等這樣的人把埃爾維斯的屍體弄出來,每個人都開始擔心了。

一次爆炸撼動了斯特賓斯的裝甲運兵車,車裡的人開始憤怒地咆哮。“趕緊他媽的開出去!”一個人尖叫道。羅德里格茲呻吟着。斯特賓斯和赫德輪流幫着機槍手舉高輸液袋。他們就像一塊塊拼圖被緊緊塞進了這塊侷促的空間裡。爆炸後不久,巨大的金屬車門開了,一名第十山地師的戰士肘部中了彈,被人用擔架擡了進來。他撞到地板上,疼得尖叫起來。

“真令人難以置信!”他大叫着。

馬來西亞駕駛員一直扭着頭看,想讓他們平靜下來。“現在,隨時,醫院。”他不時回答着。

安置好新來的傷員,威爾金森重新靠着車廂坐下,透過觀察孔,他看到黑暗開始從東方的天空慢慢消褪。炮火聲逐漸增強起來。越來越多的子彈“乒乒乓乓”地打在車身上。

曾經迫不及待想要登上巨大裝甲車的

傷員們,現在則祈禱着趕快離開。他們感覺自己就像是待宰羔羊。古德爾只能透過一個小小的觀察孔瞥視外面的情況。車廂裡太熱,人都快虛脫了。他摘下頭盔,解開防彈背心,但收效甚微。大家全都坐在黑暗狹小的空間裡,安靜地面面相覷,等待着。

“你知道現在我們該幹什麼嗎?”一名受傷的三角洲隊員提議,“我們應該把車門稍微開大一點,那樣的話,要有火箭彈飛進來,我們至少還能被炸飛出去。”

日出前一小時,指揮控制直升機向聯合作戰中心彙報了最新情況:

——“他們計劃把遺體旁邊的儀表盤割開。什麼時候完成還不確定。”

——“好的,確定能把屍體弄出來嗎?”加里森詢問道。“我要現場的參謀軍官或是連排領導給我一個誠實認真、準確真實的估計。完畢。”

米勒回答道:

——“收到。估計要把屍體弄出來還得二十分鐘。”

加里森說道:

——“收到。我知道大家盡力了。我們將堅持到底,直到完成任務。完畢。”

東方的天空漸漸亮了起來。看着昨晚自己所處房間裡的慘狀,上士尤雷克簡直驚呆了。陽光照亮了屋內的一攤攤血跡。他探頭到院外,見遠處路上到處都躺滿了索馬里人的屍體。其中一具年輕人的屍體更是明顯前前後後被車碾壓過好幾次了,那一定是想扯開墜機機體的美軍車輛造成的。令尤雷克尤其悲傷的是,在馬裡漢大道的一角,他看到了那頭驢的屍體。就是昨天那頭不可思議地冒着炮火在街上穿來穿去的驢。它的屍體仍拴在大車上。

在堆在裝甲運兵車頂的屍體中,賀威注意到了一雙尺碼極小的突擊靴。整個隊伍裡只有一個人穿這麼小的靴子。那就是厄爾·菲爾莫爾。

大家都明白,他們短暫的喘息就要結束了。日光會把索馬里人重新帶回到室外。斯蒂爾上尉站在院子門口,不由自主地不停看着表。他肯定看過有幾百次了。他無法相信自己竟然還沒動身。地平線開始發紅。爲了取回一人的屍體而將三百來人置於危險之中,這是一種高尚的姿態,但絕不是一種理智的行爲。終於,在日出時分,那項嚴酷的工作完成了。

——“亞當64(加里森),這裡是羅密歐64(哈瑞爾)。馬上出發,完畢……安放炸藥,準備出發。”

這時,對於已經連續戰鬥了十四個小時的遊騎兵和三角洲隊員們來說,又一件令他們震驚的事發生了。車上竟沒有足夠的地方容納他們。第10山地師的士兵們剛登上車,焦慮不安的馬來西亞駕駛員就開動了,剩下的人都被拋在了後面。他們將不得不沿着殺來的路線跑回去。

此時是10月4日星期一,早上五點四十五分。太陽已經升到了屋頂。

9

就這樣,他們跑了起來。起初,他們打算跟着車隊跑,以便得到一些掩護。但不想馬來西亞駕駛員竟加速開走了。

斯蒂爾還揹着無線電,與佩裡諾並排。八名遊騎兵排成一列跟在他們後面。再往後是三角洲隊員、戰鬥搜救小組以及一些其他人。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當拖在隊伍最後的人剛在小坡頂右拐過來,他們便驚訝地發現前面的人已經撤出這片區域了。

尤雷克揹着傑米·史密斯的裝備吃力地奔跑。沒人願意碰那些裝備,那就好像是在承認史密斯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他們。整支部隊沿着當初進入的路線跑着,在每一個路口稍作停留,互相提供火力掩護,然後又一個接一個地飛奔過去。他們剛一起步,敵人的射擊就開始了,幾乎和昨天下午一樣猛烈。遊騎兵們邊跑邊朝每一扇門窗和交叉街道射擊。斯蒂爾感到雙腿像灌滿了鉛一般沉甸甸的,步伐只有平常速度的幾分之一,但是他仍在盡全力快跑。

等到了最初空降的位置時,一股毀滅性的火力從奧林匹克飯店前那處寬敞的路口向他們直撲而來。中士蘭迪·拉馬戈里亞看着子彈噼裡啪啦地打在幾個街區前方的裝甲車身上。我們要從那兒穿過去?這簡直跟昨天一樣糟透了。硬着頭皮剛跑到那裡,他便感到肩膀被猛地撞了一下,就好像被人用一隻長柄大錘砸了一般。他並沒倒下,只是頓時僵住了。幾秒鐘後,他纔回過神來。他還以爲是什麼東西掉下來砸在了他身上,仰頭往上看了看。

“中士,你中彈了!”和他並排跑着的專業軍士卡雷特喊道。

拉馬戈里亞轉頭望去。卡雷特的眼睛瞪得溜圓。

“我知道。”他說。

他深呼吸了幾下,試着擡了擡手臂。還能動。也沒感覺到疼。

子彈擊中了拉馬戈里亞的後背左側,在上面鑽出了一個高爾夫球大小的洞,然後又貼着肩胛骨蹭了過去,在卡雷特的袖邊劃了道口子,把他原本縫在那裡的美國國旗扯了下來。

“你沒事吧?”一名三角洲醫務兵從街對面向他喊道。

“沒事。”拉馬戈里亞答道,他繼續跑。他怒火中燒。在他看來,眼下的境況是那麼的荒誕不經。他無法相信自己,堂堂美國陸軍遊騎兵中士蘭迪·拉馬戈里亞會被某個無足輕重的索馬里白癡擊中。他要麼活着離開這座城市,要麼就要這座城市的至少一半人口陪葬。他向眼前的所有人,所有東西瘋狂掃射。他奔跑着,流着血,淌着汗,開着槍。窗戶,門廊,巷子……尤其是人,都是他的目標。槍口下的人全都倒下了。這已經是一場混戰了。所有有序撤退的表象已經不復存在。人人都在慌亂逃竄。

專業軍士納爾遜的耳朵還是聽不到任何聲響,他和二等兵尼瑟瑞並排跑着,後者的右臂在昨天下午受了傷。納爾遜非但抱着自己的M-60機槍,還揹着尼瑟瑞的M-16。兩人奮力跑着,納爾遜向看到的每一個人開槍。他從沒感到過如此恐懼,甚至在昨天戰鬥最激烈的時候也沒有。他和尼瑟瑞幾乎落在了最後,他們害怕在這場瘋狂的賽跑中會被落下或者幹掉。但尼瑟瑞跑得很艱難,這嚴重影響了他們的速度。交叉掩護通過路口時,他們本該停下來接替對方,爲另一組戰友提供火力掩護,但他們卻徑直跑了過去。

賀威一腳踹開了路邊一棟房子的大門,所有人都涌了進去,補充彈藥,稍事休息。米勒上尉走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命令繼續前進。賀威在房裡轉了一圈,再次檢查了每個人的狀況和武器彈藥,然後又帶着大家重返街道。他端着CAR-15和霰彈槍同時開火。前方不遠處,裝甲運兵車上的槍手們正在向所有目標射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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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等兵弗洛依德奔跑着,他那條被撕爛的褲子在風中忽閃着,腰部以下幾乎全都**在外,他感到自己無比脆弱和滑稽。這時一陣巨大的閃光和爆炸將弗洛依德掀翻在地,身旁的醫務兵斯特勞斯也一下沒了蹤影。待他回過神來,仔細尋找斯特勞斯時,周圍一團煙霧正逐漸散去。沒有斯特勞斯的身影。

沃森中士一把抓住弗洛依德的肩膀,他的頭盔歪到了一邊,眼睛也朝同一邊斜視着。

“斯特勞斯呢?”

“炸沒了。”

“炸沒了?什麼意思?”

“就是被炸沒了。”

弗洛依德朝醫務兵剛纔的位置指去。只見斯特勞斯拍打着一身的塵土和草葉從一堆雜草裡鑽了出來,頭盔歪斜着。他低頭看了眼弗洛依德,立刻又跑了起來。剛剛是一發子彈擊中了斯特勞斯防彈背心上的閃光彈,爆炸將他震飛到了草叢裡。所幸人沒有受傷。

“快跑,弗洛依德。”沃森喊道。

他們不停地奔跑,邊跑邊開槍,穿過破曉的黎明,越過猛烈的炮火。子彈濺起的土末與碎塊朝他們砸來,火箭彈引發的衝擊波將他們掀翻在地,耳邊迴響着直升機的“隆隆”聲,臉旁還不時涌過爆炸產生的陣陣熱浪,就連肺裡的空氣似乎都會被瞬間吸光。手中的武器發出清脆的刮擦聲,就像有人撕開了一張張厚布。他們竭力想甩掉這座城市以及自己身上的那股油膩氣味,儘量不去理會幹澀的嘴裡塵土的味道,但身上的迷彩服已經沾滿了一塊塊淺褐色的血跡,頭腦裡更是充斥着死去或重傷的戰友們的新鮮記憶,整場噩夢竟如此漫長得讓人無法忍受。他們無法相信,強大駭人的美利堅合衆國陸軍,竟令他們陷於敵人的重重包圍之中,然後又在如此緊要的關頭拋下他們絕塵而去,任憑他們冒着槍林彈雨獨自奔逃。怎麼會這樣?

拉馬戈里亞憑着最後僅存的一點腎上腺素拼命奔跑着。他邊跑邊射擊,嘴裡還不忘詛咒着這一切,忽然,他聞到了自己血液的味道,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第一次感到一股鑽心的劇痛。他堅持繼續邁開雙腿。快到哈瓦迪大道和民族大街的路口,也就是奧林匹克飯店以南五個街區遠處時,他忽然望見了一輛坦克,跟着便是由裝甲運兵車和“悍馬”組成的車隊,還有一羣身着沙漠迷彩的人們。他欣喜若狂地猛奔過去,接着就失去了知覺。

10

在摩加迪沙志願者醫院裡,外科醫生阿卜迪·埃勒米渾身沾滿了鮮血,已經筋疲力盡了。從昨天傍晚開始,便有傷員和死者源源不斷地被送來。開始只是三三兩兩的。炮火仍在繼續,車輛無法在街道上行駛,於是病人都是被擡來或用手推車推來的。城市裡到處都是燃燒的路障,美國人的直升機在低空盤旋射擊,幾乎沒人敢冒險跑出去。

戰鬥開始前,這座醫院幾乎是空的,此處靠近機場旁的美軍基地。而戰事一起,大多數索馬里人更不敢到這裡來了。然而,到當天結束時,也就是10月4日星期一的晚上,這裡的五百張牀位都已爆滿。另外還有一百多名傷員排在走廊裡等候治療。志願者醫院並不是這座城市裡最大的醫院。在迪格佛醫院,死傷人數更加龐大。大部分內臟受傷的都會死掉。就醫延誤——更多的人是在今天,而不是昨天被送來的——導致了傷口感染,醫院能夠提供的抗生素已經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了。

志願者醫院裡,有着三張牀位的手術室整晚都在忙碌,一刻也沒有空下來。埃勒米和其他七名外科醫生組成的醫療隊根本就沒合過眼。日出前,他已經輔助完成了十八例大型手術,而走廊裡很快又擠滿了更多的傷者,數十個,數百個,甚至更多。這裡簡直血流成河。

早上八點,他終於走出了手術室,坐下喘口氣。醫院裡到處都是絕望的人們,尖叫聲和呻吟聲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個個都是肢體殘缺,血流如注,正在死亡邊緣痛苦掙扎。醫生和護士從一個牀位奔到另一個牀位,盡力想挽救一條條生命。埃勒米坐在一條長椅上靜靜地抽着煙。一名法國婦女見他不動聲色,便憤怒地衝上前來。

“你不能幫幫忙嗎?”她大吼道。

“我無能爲力。”他回答。

她氣憤地跑開了。坐着抽完了煙,他起身又回到崗位上。接下來的24個小時恐怕又是不眠的一天。

11

一大早,美軍走後,阿卜迪·卡里姆·穆罕默德就離開了朋友的住所。前一天,被美國大使館早早打發回家後,他匆忙跑到了戰場,親眼目睹了巴卡拉集市周圍的混戰。戰鬥太激烈了,他躺在朋友房子裡的地板上,整晚都沒有閤眼,聽着外面的炮火聲,看着一陣陣爆炸照亮夜空。

天亮後,當遊騎兵殺出一條血路向外突圍時,槍聲又驟然大作起來。接着,又停下來。

大約一小時後,他壯着膽子走了出去。一名婦女倒在馬路中央。她是被直升機噴射的子彈擊中的。這不難分辨,因爲只有直升機上掛着的機槍纔會把人體撕成碎片。她的胃和其他內臟都從體內流了出來,攤在路面上。還有三個死去的兒童,年紀都還很小,直挺挺地躺在路上,面色灰白。他看見一個老人面朝下趴在街上,屍體周圍的一大攤血已經凝固了。老人身邊是他的驢,也已經死了。阿卜迪數了數老人身上的彈孔。一共有三處,上體兩處,腿上一處。

凌晨時分,律師貝希爾·哈吉·優素福被再次響起的槍炮聲吵醒了。他好不容易纔睡了幾個小時。槍聲停後,他跟妻子說要出去看看,便抄起了相機跑出房子,他想拍下發生的這一切。

馬路上倒着幾頭死驢,奧林匹克飯店周邊的建築都遭到了嚴重的損毀。街道和建築上血跡斑斑,彷彿剛有一隻脫繮的猛獸闖過一般,不過大部分的屍體都已經被搬走了。他沿着曾有遊騎兵作戰的一條街道走着,隨手抓拍了幾張照片,還看見了第一架墜落的“黑鷹”直升機,美國人走時放火燒了飛機殘骸,現在只剩下一副空殼了。再往前走,是數輛燒焦了的馬來西亞裝甲運兵車和“悍馬”,其中一輛的車體還零星冒着火苗。

這時,貝希爾聽到了一大羣人興奮騷亂的聲音,他們唱着歌,叫嚷着不停歡呼,於是他也好奇地跑了過去。

那些人找到了一具美國兵的死屍,正擱在手推車上運來。死者被扒光了衣服,只剩下一條黑內褲,癱軟地後仰着,雙手拖在地上。他渾身都是凝結了的血塊,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平和而冷漠。胸口和胳膊上佈滿了彈眼,身上還捆着繩子,只有一張皺巴巴的鐵皮半遮半掩地擋住了他的身體。隨着手推車進入街道,圍觀的人羣也越來越多。人們對着屍體伸手抽打,拿棍捅戳,擡腳踢踹。

“爲什麼到這兒來?”一名婦女尖叫道。

貝希爾也跟在後面,看得目瞪口呆。這太恐怖了。伊斯蘭教要人們尊重死者,立即安葬屍體,而不是像這樣慘無人道的遊街示衆。他想上去阻止他們,可這羣人失去了理智。他們都是些瘋子,從貧民窟中來,還在忘我慶祝着。貝希爾知道,哪怕上前質問句“你們在幹些什麼?”都會將鬥爭的矛頭轉向他自己。他抓拍了幾張照片,跟着這羣暴民一路走去。經過一夜的鏖戰,這裡死傷了太多的人。街上到處都是怒氣衝衝、兇殘惡毒的人。一場盛大的血腥狂歡正在上演。

哈桑·阿丹·哈桑擠在一幫拖着另一名美軍屍體的人羣裡。他有時會去充當英國和美國記者的翻譯,同時也夢想着能和他們成爲同行。他跟着走到K-4環島,在那兒,人羣的規模開始逐漸龐大起來。正當他們拖着屍體遊街時,一支人數和武器都佔優的沙特阿拉伯部隊驅車趕到。雖說這些士兵都打着聯合國的旗號,可他們並未被索馬里人當作敵人,就是今天,他們的車隊也沒有遭到任何襲擊。眼前的這一幕令沙特士兵感到氣憤。

“你們在幹什麼?”一名戰士問道。

“我們抓到了‘獸人豪’。”一名年輕的索馬里武裝分子說道,顯然這是個小頭目。

“是個美國兵。”另一人說道。

“他都死了,你們爲什麼還這麼幹?你還是人嗎?”沙特士兵辱罵着質問對方。

一個索馬里人立刻將槍指向了沙特士兵。“要不要我們連你也一塊宰了。”他說。

後面有人朝沙特士兵喊,“走吧,別管了!這些人都瘋了,別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可你們爲什麼要這樣幹?”那個沙特兵堅持。“你們可以對戰,可這人都死了。爲什麼還要拖着遊街?”

又有數把槍伸出來對準了沙特人。對方只好悻悻地開車離開。

阿卜迪·卡里姆也在這羣人中。他一直跟着他們,後來漸漸變得害怕起來,他擔心美國人的直升機會飛來對所有人掃射,於是便從人羣裡偷偷溜回了家。父母見到兒子安然無恙回到家終於感到如釋重負。

12

馬來西亞軍隊帶着所有人抵達了城市北端的一座足球場,這裡是巴基斯坦部隊的基地。眼前的情景如夢幻般離奇。筋疲力盡的遊騎兵們坐在車上進了正門,跟着又穿過混凝土看臺,頓時產生了在國內被拉去看一場橄欖球或棒球比賽的錯覺。這時,大家一眨眼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身處一座寬闊明亮的競技場裡了,成排的座椅高高在上圍成了一圈。低處的看臺上是成羣的第十山地師的士兵,有的在抽菸,有的在聊天,有的在胡吃海喝,還有的在開懷大笑,而在草坪上,醫生們正忙着照料衆多的傷員。

馬什醫生帶着兩個同僚飛到了體育場來專門指導急救事宜。和那些搭乘迷路車隊一起回到基地的第一批傷員不同,這批傷員中大部分都經過了醫務兵的野戰應急包紮。然而,在布魯斯·亞當斯醫生看來,此處卻猶如地獄一般。他習慣了每次也就救治一兩名傷員。可這裡整個足球場地上都躺滿了血流不止、殘肢斷臂的軀體。“超級61號”受了傷的機工長雷·道迪走到亞當斯身邊,舉起了自己被削掉兩個指尖的手。結果這名醫生只是伸出胳膊抱了他一下,說了句:“對不起。”

對於遊騎兵們來說,就連從民族大街上的集結點到體育場的這段車程都給他們的心理造成了嚴重的創傷。車外槍聲依舊響個不停,而“悍馬”車內的空間也只不過勉強裝下了所有死裡逃生的人,大家上上下下擠了足有兩三層。二等兵傑夫·楊之前在奔跑時扭傷了腳踝,於是車裡的一名三角洲隊員一把將他提起拋在了後座上,他也順勢便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了別人的大腿上。而另一名二等兵喬治·席格勒就更加幸運了,他聽到有個聲音從一輛裝甲運兵車裡傳來,“我們這兒還能再裝個人!”便立刻三步並兩步地跑了過去。可佩裡諾上尉已經先他一步一條腿跨進了車廂。上尉扭頭看到了小夥子滿臉絕望的表情,便毅然決然地收回了腿,用長官的暴躁掩飾着自己善良的內心,說了句,“快點,士兵,快進去。”其實他滿可以說自己沒看見的。這個簡單的姿勢瞬間打動了席格勒,他當即下定決心要留在軍中多幹幾年。

納爾遜登上了一輛“悍馬”,發現車上竟裝着滿滿四大箱M-60子彈,於是他操起手中的機槍,一路不停掃射着殺出城去。他見人就打。不管是誰,只要在街上,只要出現在他視線中,通通逃不過他的子彈。他眼看着就要活着從這片混亂中全身而退了,他不想功敗垂成。

丹·席林是一名空軍戰鬥引導員,他曾跟隨那支迷了路的車隊在城裡經歷了槍林彈雨卻安然無恙。這次跟着救援車隊,他又返回了戰場。坐在向城外駛去的車上,他望見了一個蓄着白鬍子的索馬里老頭正抱着一個男孩沿馬路走去。那男孩看起來也就5歲,渾身是血,好像已經斷了氣了。老人邁着沉重的步子,全然不顧周圍激烈的炮火,在一處拐角向北轉去,漸漸消失在了街上。

對斯蒂爾來說,隨着他們從民族大街上正式撤離的開始,整場戰鬥中最糟的時刻也隨之而來了。順着長長的車隊望去,這名上尉見戰士們正一個個往車裡爬,這時,他還看到了站在車隊末尾的佩裡諾,後退一步將位子讓給了席格勒,接着,汽車便啓動了。他們還有人落在後面,佩裡諾和其他人都還沒上車!他發瘋般揮舞着拳頭砸向駕駛員的雙肩,對他大吼道,“我們還有人在外面!”可這名馬來西亞士兵戴着頂坦克頭盔,就像根本沒聽到斯蒂爾的話一樣不管不顧地繼續開着。上尉接通了指揮層。車裡的信號太差,他幾乎聽不清一句完整的話,但他還是斷斷續續地將警告發送了出去:

——“我們開始撤離,在民族……步兵即將搭乘巴基斯坦車隊返回……但車輛都已坐滿,可能還有15到20人要步行回去。他們只顧自己出發,把我們的人扔下了。我們得找人在後面接應他們。”

——“收到。明白。”哈瑞爾回答道,“我以爲所有人都上了車。我收到了三通呼叫都是那麼說的。他們在民族大街上的什麼位置?”

——“羅密歐,這是朱麗葉。現在我也不清楚。趕緊找人去民族大街把我的人接上!”

事實上,佩裡諾和其他人已經上了車,只不過沒那麼順利。中尉和另外約六個人,有遊騎兵也有三角洲隊員,是留在街上的最後一批人,這時,好像車隊的最後一輛開了過來,體力不支的戰士們拼命揮手喊叫,可馬來西亞駕駛員就是不理會,最後是一名三角洲隊員站了出來,端起CAR-15步槍對準了他,車才終於停了下來。他們將自己摞在已經擠在裡面的其他人身上才鑽進了車。

斯蒂爾直到進了體育場才瞭解到這一點。有些“悍馬”直接開回了機庫,因此他們最後又花了半小時才把人數都清點齊。聯合指揮中心那邊給他發來了所有回到機庫的遊騎兵名單。斯蒂爾終於可以鬆口氣了,他緩緩環視着四周,曾經發生的一幕幕開始在腦海裡清晰浮現。

馬修斯中校和哈瑞爾待在空中的指揮直升機裡已有15個小時了,只有偶爾在短暫補充燃料時纔會降落到地面,此刻他們終於可以走出飛機舒活一下腿腳了。頭頂旋翼轉動的聲音都快將耳朵磨出了繭子,弄得現在感覺面前的一切都靜寂無聲。擔架上的傷員佔據了半幅場地,他們身上纏着繃帶,掛着點滴,卻還是血流不止。醫生和護士圍着重傷員擠作一團,忙得暈頭轉向。他看見了斯蒂爾,上尉正雙手捂着頭獨自坐在一個迫擊炮彈坑前的沙袋上。身後整齊停放着一排排陣亡士兵,遺體全都被裝進了裹屍袋中,拉上了拉鍊。場地外,一名巴基斯坦士兵正在傷員間來回穿梭,他手上的托盤裡放着好幾杯清水,胳膊上還掛着條白毛巾。

那些沒有受傷的士兵也在場地上的擔架間走着,有的雙眼飽含熱淚,還有的好像都已經流乾了眼淚,表情麻木——癡癡地望向千里之外。越戰時期的“休伊”直升機機身被塗上了紅十字,正來回運送着準備交給機庫附近醫院處理的傷員。之前還因能參戰而興奮異常的二等兵埃德·卡爾曼此時靜靜站在一名醫務兵身旁,看着他像貨倉碼頭的領班一樣發號施令,分派着車裡擡出的擔架——“你那什麼情況?好。陣亡的放那邊。還活着的這邊。”沃森中士正緩慢穿行在傷員中統計人數。有醫生剪開了浸滿鮮血、骯髒不堪的衣服,將傷口**出來,那恐怖的場面簡直令人震撼。有人身上佈滿了彈眼,還有的四肢被撕裂,可憐的卡洛斯·羅德里格茲的陰囊被一顆子彈射穿了,古德爾和古德還撅着受傷的屁股,斯特賓斯身上多處中彈,萊希納的腿被打得粉碎,還有拉馬戈里亞、菲普斯、伯恩、尼瑟瑞……太多名字了。

儘管此前在隨同主力車隊出發時曾有過一陣焦慮不安,但專業軍士安德森卻毫髮無損地完成了這次戰鬥任務。他還驚訝地發現和自己同樣酷愛跳傘的好哥們科尼·托馬斯居然也安然無恙,可安德森此時提不起任何精神,整個人幾乎陷於呆滯了。令人噁心的場面、血淋淋的傷口、還有恐怖的屍體令他的腳步畏縮不前。當載着“超級61號”副駕駛,“公牛”布里利屍體的裝甲運兵車成功抵達這裡時,安德森選擇了背過臉去。那具屍體已經呈橙黃色,腦漿從他頭上深深的傷口中流出,弄得車廂裡到處都是。醫務兵跑來找人幫忙把屍體搬下車,安德森急忙躲開了。他實在受不了。

體育場中央趴着古德爾,他正光着屁股望着湛藍的天空。一名醫務兵俯身來爲他扎針輸液,嘴裡叼着香菸的菸灰不小心落到了他身上。即便此時正是豔陽高照,氣溫也差不多回升到了華氏90度,可古德爾的牙齒還是打着冷顫。他感覺刺骨般寒冷。一名醫生給他送來了些熱茶。

這時,中士卡什找到了他。卡什剛剛隨救援車隊的最後幾輛車抵達這裡,正瞪大眼睛在場地上四處遍尋着自己的好友。他一眼便認出了古德爾,只見他臉色蒼白,渾身抖得厲害,好像就要死了。

“你還好嗎?”卡什問。

“我會好起來的,就是現在很冷。”

卡什趕緊叫來護士給古德爾蓋了張毯子,又細心地將邊角塞到他身下。接着他們聊起了其他人。古德爾講了史密斯的事,又說出了幾個他知道的受傷戰友的名字。卡什則告訴了朋友迷了路的車隊回到機庫時的情景。他說魯伊斯、卡瓦科、喬伊斯、還有科瓦萊斯基都死了。

“麥克也中彈了,”卡什說到了傑夫·麥克拉夫林中士。“不知道卡爾森怎麼樣了。我聽說他死了。”

車停住了,羅伯·菲普斯幾乎是從擠得密不透風的裝甲運兵車裡摔出來的。和傷員們一起被鎖在這臭烘烘的鐵皮棺材裡那麼久,一開車門,大家都爭先恐後地呼吸新鮮空氣。菲普斯腳底不穩,摔了個趔趄,但他只顧着享受空氣的芬芳,根本不在乎疼。可接着他就發現自己站不起來了,這時一個素不相識的戰士上來扶起了他,把他背到了醫生那裡。正當菲普斯老實坐在那裡輸液時,一名隊友走了過來,告訴他卡瓦科和“字母表”都犧牲了。

弗洛依德翻過欄杆,爬上看臺,湊到第十山地師一羣人坐着的板凳旁,跟他們要了根菸。原路返回時,他看見沃森中士正和他們班的人站在一起,揮手招呼他過去。沃森陰沉着臉,記錄着陣亡人員的名單。弗洛依德聽到皮拉的事後尤其感到震驚。皮拉和史密斯可是他這輩子最好的哥們。

在斯特賓斯乘坐車廂的門打開那一刻,和菲普斯一樣,他也用力猛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等幫忙攙扶着其他幾名傷員下了車後,一副爲他準備的擔架遞了過來。於是他拖着疼痛的身軀朝前爬去,只聽有個第十山地師的中士喊了句,“別讓他自己爬着啊,哥兒們。”立刻,周圍伸出了無數隻手,輕輕將斯特賓斯托了起來。

他和一夥好友安置在了一起,腰以下完**露着。亞倫·韋弗中士給他遞上了一杯熱咖啡。

“上帝保佑你,好孩子。”斯特賓斯說道,“有煙嗎?”

韋弗沒有。斯特賓斯只好挨個問路過的人,結果還是一無所獲。他最後逮住一名第十山地師的士兵,抓着他的胳膊懇求道,“聽着,哥們,求你趕緊給我他媽找根菸抽吧。”這時一位馬來西亞司機,正是一小時前開着裝甲運兵車,還被車裡所有人(包括斯特賓斯在內)大罵的那個人走了來,遞給了他一根菸。這名司機彎腰幫他點着火,又將剩下的一包都扔給了他。斯特賓斯本想拒絕他的好意,可馬來西亞士兵順手將煙塞到了斯特賓斯的襯衣口袋裡。

沃森走了過來。

“斯特比,聽說你表現不錯嘛。幹得漂亮。”說着,他伸出手去,從斯特賓斯破爛的褲子上撕下了一塊2英寸長的布條,想用它蓋住斯特賓斯**在外的**。兩人都笑開了。

戴爾·塞茲摩爾迫不及待想找到本隊的戰友們。他拼命想讓大家知道他沒有坐在機庫裡袖手旁觀,而是緊跟着他們一起前後兩次投入了戰鬥。讓隊友們知道他始終在和他們並肩戰鬥至關重要。

他找到的第一個人是查克·艾略特中士。兩人看見彼此都抱頭痛哭,慶幸還能活着再見到對方。隨後塞茲摩爾開始和艾略特講那些因車隊迷路而死傷的遊騎兵們。他們一邊擦着眼淚,一邊說着話,身旁許多死者的遺體正被搬上直升機。

“那是史密斯。”艾略特說。

“什麼?”

“那是史密斯。”

塞茲摩爾這時看見了兩隻腳伸在一張被單外,懸垂在那裡。一隻穿着靴子,另一隻**。艾略特開始向他描述自己、佩裡諾以及醫務兵是如何在好幾個小時的時間裡輪番將手從史密斯的傷口伸進他骨盆裡,並試圖抓住血流不止的股動脈的。他們剪掉了史密斯一條腿上的褲子和鞋,所以他知道這具屍體一定是史密斯。說到這,他突然哽咽着大哭起來。

跟着,塞茲摩爾又找到了正高高撅着屁股的古德爾。

“我屁股中彈了。”古德爾高調宣佈道。

“你自找的,古德爾,誰叫你亂跑呢。”塞茲摩爾調侃道。

得知自己的兵已經不止一人陣亡後,斯蒂爾無比震驚。告訴他這一消息的中士稱尚未統計出具體數字,但估計有三四人。四人?直到進了體育場,斯蒂爾能肯定出事的只有史密斯一人。他大步走開,想獨自靜靜。他抓了瓶水坐下喝着,腦中思緒飛速流動。他感受到一股強大的悲傷正在襲來,然而卻不敢在自己手下面前肆意宣泄。周圍找不到和他類似軍銜的人,也找不到值得信賴的傾訴對象。他的人有些已是淚流滿面;還有些在喋喋不休講個不停,彷彿語速太慢就說不完自己的全部故事。上尉覺得孤單,可同時還不得不注意自己的言行。他在這幾乎一整天的時間裡頭一次能放鬆身心,徹底緩和一下情緒。眼前繁忙景象中的每一幅畫面和每一滴聲響都深深印在了腦海裡,他的感官好像經過了一番精密調校,已經停不下來了。斯蒂爾見周圍有一處迫擊炮彈坑,便過去坐在了邊上,然後又將步槍橫在大腿上,深呼吸了一口氣。舉起瓶子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涼水。開始回憶剛發生過的一切。他的決定都是正確的嗎?他儘自己所能了嗎?

上尉的話務兵,阿特沃特中士本想走過去和這位長官好好聊聊,不管怎樣也安慰他一下。可隨後他就打消了那個念頭,覺得那樣做不大合適。

傷員一個接一個地被擡上了直升機,有的飛往設在美國大使館的陸軍醫院,有的則直接飛回了基地。

乘坐在駛回基地的直升機上,塞茲摩爾此時的心情平復了許多。記憶中,這場戰鬥前在摩加迪沙的日子如此清晰:那一次次飛行,還有此前不費吹灰之力便順利完成的六次任務。涼風習習穿過敞開的艙門,一眼望去,下方盡是滿目瘡痍,遙遠的東方,海天一線,一切終於重又迴歸熟悉的面孔。可就在昨天,他身邊還滿是歡聲笑語,人人都還鬥志昂揚。時間只不過過去了24小時而已,而對於他們來說,卻有如滾滾東逝水般一去不復返了。返航的“黑鷹”機艙裡,輕鬆的笑談已經不再,一路上大家都默默地一言不發。

越過藍色汪洋的遠處,納爾遜望見了一艘美國軍艦。他突然有了種錯覺,彷彿自己是在透過別人的眼睛看這一切。在他看來,現在的顏色比以往更明亮,就連氣味都更鮮明瞭。但他覺得,經歷過此次戰鬥後,他已經在某些方面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他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很怪,他無從解釋,也不知道該怎麼張嘴去問別人。

隨着斯蒂爾乘坐的直升機緩慢爬升,昨天下午曾經將他們層層困住的網格狀街巷這時以宏觀的全景,又一次展現在了他的面前,他驚訝地發現他們曾全力奮戰的地方竟是如此狹小,這同時也令他想到,摩加迪沙城在整個蒼茫世界中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塊遙遠、渺小的角落而已吧。

拉馬戈里亞中士被擡上了一架直升機,一名醫務兵湊過來俯身對他說道,“夥計,我爲你們所有人感到難過。”

“你應該爲索馬里人感到難過,”中士答道,“是我們狠狠扁了他們一頓。”

13

安置好陣亡和受傷的戰友後,三角洲隊員們迅速登上飛機返回了機庫。賀威中士和他的人一聲不響地回到了崗位上,隨時準備着再次出擊。他們曾接受過一連幾天不睡覺的訓練,所以當前的情形不過是家常便飯,他們將這稱爲“自動巡航”,一旦進入此種狀態,身體將能夠克服細微的疼痛,不受外界冷熱的影響,並處於高度敏感水平,活像一部自動駕駛儀一樣可以排除任何干擾。賀威並不喜歡這種感覺,但他對此已習以爲常了。

有些遊騎兵乃至本部隊中的一些好友都表現得彷彿吃了敗仗一樣垂頭喪氣,這讓這位大塊頭中士十分不爽。他知道他們給敵人造成的傷害遠比己方的損失要大得多。他們深入敵後,不僅全身而退,還狠狠打擊了敵人。他還沒聽到預估傷亡數字,但不管怎樣,他敢肯定,他們剛剛打了美國曆史上最一邊倒的戰役之一。

他脫下身上被汗浸透了的凱夫拉防彈背心和其他攜行裝備,將這些東西在自己的牀上鋪開,又往所有口袋裡塞滿了彈藥。接着,他有條不紊地拆開每一件武器,擦拭乾淨後一一上油,最後再重新裝上,每完成一道工序,他都要仔細檢查一下。待做好所有這些工作,他理齊全部裝備,終於滿意地站起身。他的背囊和裝備打包的方式非常合手,他要清楚牢記每件物品的位置,以備下次行動使用。這次唯一不同的是要帶上夜視儀,他找它塞進了背囊裡。以後他再也不會扔下這東西執行任務了,不管白天還是黑夜。

他爲自己能活到現在而驚訝。再次出發戰鬥的念頭令他心驚膽戰,但這種恐懼和他內心裡對於仍被困城內戰友們的忠誠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還有幾個人沒出來——加里·高登、蘭迪·舒加特、邁克·杜蘭特以及“超級64號”上的機組成員們。無論是生是死,他們都得回家。直到所有參戰人員都回來了,這場戰鬥才能算作終結。去他孃的,順我者生,擋我者死,一起衝出重圍再說!他下定了決心。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他們真回去的話,必將付出慘重的代價。

14

等回到機庫,塞茲摩爾才知道鐵哥們洛倫佐·魯伊斯陣亡的消息。

“你知道魯伊斯的事了吧?”專業軍士凱文問道。

塞茲摩爾當即明白了,不禁放聲大哭起來。他們下午早些時候用飛機把魯伊斯送往德國的醫院時,他還活着。可就在塞茲摩爾離開沒多久,便傳來了醫生無力迴天的噩耗。這次任務前,魯伊斯曾將給父母和親人的遺書交到了塞茲摩爾的手上,塞茲摩爾當時還回絕了他。現在魯伊斯死了。塞茲摩爾簡直無法相信這一事實。怎麼出事的是魯伊斯而不是自己?魯伊斯還有家有口啊!上帝爲什麼要奪走他的生命而不是自己的?此時遭受不公的彷彿反倒成了塞茲摩爾。沃森中士走來坐在他身旁,和他談心說了幾小時的話安慰他。可對這樣的事又能說些什麼呢?

魯伊斯被送上飛機前,卡什中士有幸匆匆見了他一面。

“你會好的。”他對這位受傷的戰友講。

“不,不,我沒救了,”魯伊斯說。他勉強用僅剩的一點力氣擠出幾個字。“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別爲我擔心。”

回到機庫後,斯蒂爾上尉終於拿到了準確的傷亡人員名單。軍士長格倫·哈里斯正在門口等着他。他對長官敬了個禮。

“遊騎兵,做先鋒!長官。”

“所向披靡。”斯蒂爾說着,回敬了一個軍禮。

“長官,這是情況彙總。”哈里斯邊說邊遞上一張綠紙。

斯蒂爾驚呆了。眼前的這份名單竟寫滿了整整一頁。哪是什麼只有四人陣亡。這張紙上記載的死亡人數是13人。另外還有6人在第二墜機點失蹤,初步判斷也已經陣亡。在三名被送往德國醫院進行緊急治療的重傷員中——“灰熊”馬丁、洛倫佐·魯伊斯和阿達爾貝託·羅德里格茲——魯伊斯已經確認死亡。負傷總人數更是達到了73人。而在所有陣亡人員中,斯蒂爾的人佔了6個——史密斯、卡瓦科、皮拉、喬伊斯、科瓦萊斯基、還有魯伊斯。傷員中也有30名是遊騎兵。哈里斯在旁另列了一欄,名字從這頁紙的最上方一直排到了頁尾。經統計,斯蒂爾部隊中有三分之一的人負傷或是陣亡。

“他們現在都在哪?”斯蒂爾問。

“大部分在醫院,長官。”

斯蒂爾扯下身上的裝具,直奔野戰醫院而去。這位上尉一向注重在各種場合都保持一副輕鬆的表情,但醫院的場景讓他再也無法把持。這裡簡直亂作一團。病牀上、地板上,到處都躺着傷員。有些人在戰鬥中胡亂包紮的繃帶還沒來得及拆除。他強忍腹中滾涌而出的悲傷,哽咽着對每個遇到的人吐出了幾句鼓勵的話。他見到的最後一名戰士是菲普斯,那個戰鬥搜救直升機上年齡最小的遊騎兵。他就好像被人用棒球棍痛扁了一頓,整張臉腫大了一倍,渾身還青一塊紫一塊。他的背和腿纏着一層層繃帶,可即便這樣,還是有血不斷從傷口往外滲。斯蒂爾將手放在他身上。

“菲普斯?”

士兵挪了下身子,睜開了他佈滿血絲的雙眼。

“你會沒事的。”斯蒂爾說。

菲普斯伸出手,緊緊抓住上尉的胳膊。

“長官,要不了幾天我就沒事了。回去時不要落下我。”

斯蒂爾點了點頭,快步走出了病房。

一等兵大衛·弗洛依德吃驚地望着空蕩蕩的機庫。他拖着疲憊的身軀走到自己的牀鋪前,卸下了裝備。但這絲毫沒有讓他感到輕鬆,心情反而變得沉重痛苦起來。周圍的人不停說着話。好像要爲整件事討論出一套解決方案一樣。他們提出各自估計的傷亡人數。關於每個陣亡或是負傷的人,他們都會高談闊論一番,內容無外乎該人是在何時、何地、爲何以及怎麼受的傷。有時候每個人的說法會有不同。一個人覺得喬伊斯是在上了卡車後過一陣子才死的,而另一個則堅持認爲他幾乎是在被擊中的同時就沒命了。還有人認爲是迪莫把喬伊斯從火線上拉回來的,而另一個則肯定地說是特切爾。斯特賓斯曾倒下四次?不,有人爭論道,只有三次。他們還說起爲了保住傑米·史密斯的命,大家付出了那麼久的努力,可終究還是徒勞無果便當場哭了起來。

納爾遜跟着最後一批人回到了機庫,他發現埃文斯曼中士已是淚流滿面。

“怎麼了?”納爾遜問。接着,突然想起他的好哥們卡薩·喬伊斯屬埃文斯曼小隊,他又問了句,“喬伊斯呢?”

埃文斯曼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更加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納爾遜立馬跑進機庫,找到了佩裡諾中尉,他終於聽到了那條壞消息。中尉還告訴納爾遜,那個總是和他在機庫裡一唱一和耍嘴皮子的皮拉也死了。聽到這些,納爾遜徹底垮了。

喬伊斯的死尤其令他難過。他還欠對方一句道歉。幾天前,因爲受夠了那些什麼站崗值勤時要全副武裝的廢話,納爾遜曾自作主張告訴本隊人不必理會那道命令。他對手下人講,儘可以放心大膽地戴着頭盔,再把防彈衣直接套在T恤和短褲外。出了事他兜着。可他並沒認真想過這件事。等麻煩真來了,板子沒有打在他身上,而是找到了喬伊斯。因爲從名義上講,喬伊斯是他的上級。爲此,喬伊斯被狠批了一頓,上面責怪他帶兵無能。

週日一大早3點到7點是納爾遜的值勤時間。這天喬伊斯也早早起了牀,他想和納爾遜好好聊聊。兩人自從基礎訓練階段就打成一片,關係好得就像一家人。實際上,他倆在入伍前幾年就已經混了個臉熟了。當時納爾遜的繼兄和喬伊斯的大哥在亞特蘭大合租了一間公寓,於是他倆還是小不點時就見過對方一兩次了。納爾遜對喬伊斯欽佩有加。他從沒見過好友說過或是做過任何不光彩的事。什麼在酒吧喝得爛醉如泥、偷偷摸摸抽大麻、背地裡說別人壞話、或是違反個什麼規定,這些事誰都可能幹過,可唯獨和卡薩·喬伊斯沾不上邊。在納爾遜看來,喬伊斯是他所見過最正派、最表裡如一的人。喬伊斯先一步榮升爲中士軍銜,不過他們都知道,要不了多久,納爾遜也會晉升的。成爲納爾遜的頂頭上司讓喬伊斯覺得很彆扭,他們是那麼要好的朋友。之前,這兩人和皮拉還有另外幾個人曾計劃着等回國後一起開車去奧斯汀玩,再到喬伊斯的姐姐家住上幾天。見自己令朋友麻煩纏身,納爾遜的心情也很糟。就在24小時前,他們還在一輪滿月下一起圍坐在沙袋旁的機槍後。崗哨是搭在兩個摞起來的集裝箱上的,這樣做是爲了獲得較高的觀望點。那裡很安靜。摩加迪沙一排排低矮的房屋在他們眼前向北一路沿上坡綿延開來。他們能聽到遠處的小型發電機發出沉重的撞擊聲,維持零星一兩盞燈泡閃着亮光。整座城市的其他地方都籠罩在淡藍色的月光下。

“嗨,我和你一樣煩透了那套狗屁指揮體系,”喬伊斯對納爾遜說,“算幫我個忙。不管怎樣,別讓我總往哈里斯軍士長和埃文斯曼上士那兒跑了。我們得恪盡職守才能順利回去。咱倆之間別鬧這些不愉快啊。”

喬伊斯沒有埋怨他,儘管他有一百個理由可以那樣做,也儘管大多數人都會那樣做。他是在懇求,是那種兄弟對兄弟,朋友對朋友的懇求。納爾遜理應道歉,可話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口。他還在氣那些死規矩,那完全是些毫無意義、愚蠢至極的條文,他咽不下這口氣。即便是爲了朋友也不行。頭天下午他幫喬伊斯套上裝備時,道歉的話又一次到了嘴邊。作爲班長的喬伊斯得第一個衝上直升機,於是納爾遜便習慣總是幫他先帶好裝備。他張嘴就能說出那句道歉的話,可他沒有,只是看着朋友走開了。現在,他再也沒機會說那些話了。

納爾遜被叫來清點好友的裝備。他看見了喬伊斯的凱夫拉防彈背心,那正是昨天他幫着穿上的那件。背部中心上方多了個彈孔。他翻遍了口袋——許多人會把照片、情書之類的東西放在裡面。在前胸位置,他發現了那枚子彈。它一定是穿透了喬伊斯的身體後失去了動能,最後才卡在前胸的凱夫拉縴維裡的。他把這枚子彈取出,放在了一個鐵罐裡。在皮拉的遺物中,他還發現了一小包火藥末,那是這個朋友過去惡作劇,偷偷塞到別人香菸裡時用的。

沃森中士走進停屍間,來見史密斯的最後一面。他拉開裹屍袋,凝視着朋友那痛苦蒼白,毫無生氣的臉龐。然後,他俯下身,輕吻了一下史密斯的額頭作最後的告別。

15

星期一早晨(此時已是摩加迪沙的午後),美國人在這樣一則新聞報道中醒來:美軍在索馬里,一個大多數人要翻出地圖才能找到的地方,打了一場艱難的戰鬥。但這並不是當天最大的新聞。因爲俄羅斯總統鮑里斯·葉利欽此時正在全力抵禦一場政變。華盛頓方面正密切關注着莫斯科的局勢。

然而,這條發自索馬里,並不時插播於俄羅斯直播報道中的消息卻越來越讓人揪心。開始的報道稱,至少有五名士兵喪生,“數名”人員受傷。可即便這樣的數字已經表明這是自從美國十個月前派遣部隊進駐非洲以來,他們在摩加迪沙最糟的一天了。接着,沒多久,電視上又傳來了美國軍人的屍體被憤怒的人羣拖在地上游街的恐怖畫面。

正身處舊金山一座酒店客房裡的克林頓總統也看到了這一幕。該日早些時候,他剛接到報告稱美軍在摩加迪沙成功完成了一項突擊行動,只是有些遊騎兵遭到了圍困。照伊麗莎白·朱在她《身處邊緣》一書中的記載,電視上的畫面令這位新總統吃驚,同時又勃然大怒。

“究竟怎麼回事?”他嚴詞問道。

對於那些在索馬里執行任務的軍人的家屬來說,電視上一行行滾動的新聞內容簡直就是一件現代刑具。斯蒂芬妮·舒加特,三角洲部隊中士蘭迪·舒加特的妻子,在週日晚上十點接到了一通電話。當時她正獨自一人在家。她和蘭迪還沒有孩子。電話那頭布拉格堡的另一個軍嫂告訴了她一條令人提心吊膽,卻又含含糊糊的壞消息。

“有個人陣亡了。”她說。

有個人。

斯蒂芬妮週五晚上還和蘭迪通過電話。和往常一樣,蘭迪對於他們那邊的情況隻字未提,只說那裡很熱,伙食也湊合,還有自己曬黑了。他告訴斯蒂芬妮他愛她。他就是這樣一個溫柔的男人。在她看來,蘭迪的工作總是那麼與其性格格格不入。他們初次見面時,蘭迪也沒提他的工作性質。斯蒂芬妮幾個閨密低聲對她說,這男人是個“特種部隊隊員”。可她還以爲她們說他是個電話接線員。

有個人。

位於肯塔基州坎貝爾堡的“暗夜潛行者”基地非常靠近州界,就在另一側田納西州的一間臥室裡,貝基·雅康正坐在威莉·弗蘭克的家中。兩人各自的丈夫,吉姆·雅康和雷·弗蘭克都是“黑鷹”飛行員,她倆收到消息,知道已有兩架直升機在摩加迪沙墜毀了。早上六點,從基地趕來的一名牧師和一位指揮官敲醒了熟睡中的威莉。她當即就明白了兩人爲什麼會出現在她門前。三年前,他曾經歷過一模一樣的事,當時是雷駕駛的直升機在一次訓練任務中墜毀。威莉是在自己22歲生日前幾天遇見雷的,那時她還在紐波特紐斯管理一家酒吧。當員工們令人意外地捧出蛋糕爲她慶生時,着實讓她驚喜萬分,那天,在場的所有人都吃了蛋糕,只有雷沒動。她問他爲什麼不吃,結果這男人用彷彿世上人人都明白的語氣說道:“喝啤酒時不能吃蛋糕。”當年,他們就在拉斯維加斯結了婚。

“雷在行動中下落不明。”兩人說道。

“那要多久纔能有消息?”她焦慮地問。

這個問題把兩人都問住了。

“上次只用了兩小時。”威莉解釋道。

可這次花的時間更久。之後,又有兩個軍嫂聞訊後也趕來給她加油鼓勁,她們的丈夫都在同一個部隊。貝基也來了。貝基自己也是一名“黑鷹”駕駛員。她和丈夫是西點軍校的同班同學。她同樣沒有吉姆的消息。大家一致認爲,如果說有人駕機不幸墜落在非洲城市的敵區裡,然後還能死裡逃生的話,那一定非她們的丈夫莫屬。

接着電視上播放了那些可怕的畫面。頭幾個鏡頭在12點一過就發來了。是些美國軍人的遺體。畫面明顯是從遠距離拍攝的,角度也很彆扭,根本無法辨認死者都是誰。

“那人的指甲裡全是泥,”一個太太說道,“一定是個機務長。”

於是大家就此嘰嘰喳喳討論了一番。那些屍體渾身都是灰土。

“他們全都滿身灰。”又有一個女人說。

在威莉家的所有人都沒想過要錄下這一段電視,重放看看。也許那樣做太過殘忍了。再說,也沒人需要錄下它。美國有線新聞臺每半小時就會滾動播出同樣的畫面。在這些簡短的間隔時間裡,大家全都一言不發,一起焦慮地擠在電視機旁,等着屏幕上的內容更新。

“那是雷。”威莉說。大概是屍體躺着的方式以及肩膀和胳膊彎曲的樣子有些相像……

“不,那人身材太小了。”貝基說。她們都知道蘭迪·舒加特和加里·高登也失蹤了,兩人的個頭都比雷要小些。

“不對,”威莉說,“我知道那就是雷。”

她雖嘴上這麼說,可心裡也不敢肯定。她有種不祥的預感,但卻從沒放棄過希望。

在摩加迪沙的機庫裡,像其他所有人一樣,戰士們也在電視上看到了自己昔日戰友的遺體被狂妄挑釁的索馬里暴徒們瘋狂蹂躪的場面。機庫的電視間內擠滿了人,大家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一言不發。有些人乾脆轉過頭去走了出去。吉姆·雅康和斯科特·米勒上尉坐在電視屏幕前,盡力想辨認他們看到的是蘭迪·舒加特還是雷·弗蘭克。他倆的體形差不多,又都是灰白頭髮。雷的頭髮幾乎是一夜之間變灰的。他三十剛出頭便患上了一種罕見的功能紊亂症,對自己頭髮所含的色素過敏。脫落後的頭髮再長出來就變成了灰白色。雷的身上還有幾處傷疤,都是之前在訓練中因爲那次“黑鷹”墜毀事故而做了大面積手術後留下的。三角洲隊員們都覺得那具屍體是蘭迪。索馬里人趾高氣昂地拖着屍體四處遊走,不時還用手裡的槍托猛砸幾下,這令他們怒火中燒,坐立不安。這羣畜牲……

飛行員們恨不得立馬駕機飛到那羣暴民的頭頂,把所有人殺個一乾二淨,片甲不留。操遍他們祖宗十八代。然後再平穩着陸,運回屍體。那些是美國軍人。是他們的同胞兄弟。

加里森和蒙哥馬利拒絕了出戰請求。圍繞着屍體的,是大羣的索馬里人。如果批准飛去,將會演變成一場大屠殺。

“梅斯”,就是中士梅斯瓊納斯,此時又返回了城裡。這名金髮三角洲隊員前前後後在這個白天黑夜已經三次往返戰場了。之前當車隊無法繼續前進時,他曾主動帶着部隊步行前往杜蘭特的墜機點,單是這一舉動所表現出的勇氣已經令他成爲軍中傳奇了。現在,他又化裝成平民,一名記者,單槍匹馬地上路了。三角洲隊員們找到了當地一個富有同情心的非政府組織人士,答應幫忙尋找在第二墜機點下落不明的六個人——杜蘭特、弗蘭克、菲爾德、克利夫蘭、舒加特、還有高登。“梅斯”要和那人一起。

就個人來說,想到要重返市區,誰都會害怕,不過他們已經爲此做好了準備,盡最大可能多帶了些武器、盔甲和彈藥。可此刻的“梅斯”卻是赤手空拳,隻身前往。他要去找自己的兄弟,無論他們是生是死。見此情形,遊騎兵們無不爲其勇敢和冷靜望而生畏。

16

在摩加迪沙城中,俘虜了邁克·杜蘭特的人前來問他願不願意拍段錄像。

“不。”杜蘭特說。

他很驚訝他們竟然會徵求他的意見。要是他們想拍,肯定要拍的。可既然他們問了……

杜蘭特接受過相關訓練,知道被俘時該如何處理。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應儘量避免被敵人利用。這名飛行員心裡清楚,假如有朝一日他能活着走出這裡,他在這段期間內的行爲將會得到徹底審查。考慮到眼下的處境,還是不要對着全世界胡亂說話的好。

可那個晚上,索馬里人還是帶着一隊攝像組出現了。自從他墜機並被一羣憤怒的索馬里暴徒俘虜以來,已經過去24小時還多了。此時的他又餓又渴,外加驚嚇過度。他右腿有一處開放骨折,墜機時震傷了脊椎、肩膀和大腿,還有多處子彈和彈片的擦傷。此外由於面門捱了一槍托的緣故,他滿臉是血,腫脹得厲害。一頭黑髮上沾滿了汗水、泥土以及凝結了的血塊,根根挺立在頭頂,看上去活像個卡通片裡受了驚的角色。

攝製組差不多有十人。他們架起了燈光。那堆人裡只有一個人和他說話,那人很年輕,英語也不錯。杜蘭特知道,現在要想平穩渡過這一關,關鍵是要儘可能少地泄露重要信息,堅決守口如瓶,避免和他發生正面衝突。以前學過的

行動準則教育過他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杜蘭特決心嚴格遵守。之前審訊他的人一點技巧都不懂,只知道整天不時訊問他幾番,費盡心思想從他嘴裡得知他是誰以及他的小隊想在索馬里幹什麼。等攝像機開拍時,這名採訪者也開始逼迫他回答同樣的問題。這些索馬里人以爲美國的所有特遣部隊都是遊騎兵。

“不,我不是遊騎兵。”杜蘭特告訴他。他解釋說自己是個飛行員。

“可你們打死了許多無辜平民。”採訪者堅持說道。

“無辜的人被殺是件不幸的事。”杜蘭特說。

這已經是他們能從他口中套出的最有利的把柄了。全世界的人第二天將在電視上看到這些話。幾周前,索馬里還只是個無人關心的新聞題材。就連美國的主流報紙或新聞網絡甚至都沒有往摩加迪沙派去一名記者。可現在,這個東非海岸城市一夜間竟成了所有媒體的頭版頭條。莫斯科反對派的政變以失敗告終,而電視畫面上侮辱美軍屍體的索馬里人則成功吸引了全世界的關注,當然這同時也導致了美國人的集體憤怒。隨着錄像的播出,杜蘭特那張血跡斑斑、腫脹變形的面孔,還有他驚恐遊離的眼神一定會登上世界各地的報紙和新聞雜誌封面。這是一幅絕望無助的美國人的形象。不止一個美國人這時都在問克林頓總統曾問過的那個問題,“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去索馬里不是隻爲給饑民送食物的嗎?”

威莉·弗蘭克拖着癱軟的身子,手腳並用爬到電視機旁,死死緊盯着眼前的屏幕。她恨不能繞到熒屏後去徹底看個明白。她敢肯定,如果索馬里人捉住了杜蘭特,機上的其他成員一定也落入了他們手中。他們很可能也捉住了雷。說不準錄像時他就坐在邁克身旁,只是在鏡頭外!

杜蘭特對這次採訪還算滿意。攝製組離開後,來了一位醫生。他很友善,說着一口流利的英語。他告訴杜蘭特自己曾在南加利福尼亞大學學習過。他對自己手頭有限的醫療器材感到抱歉,只有些阿司匹林、抗菌劑以及紗布可用。他先用鑷子、紗布還有抗菌溶液小心檢查了一下杜蘭特腿上的傷勢。見斷裂的大腿骨已經刺破了皮膚,他立即着手處理了骨頭的末端以及周圍破損的組織。

那劇疼無比,但這名飛行員卻是心懷感激。他對自己的傷非常清楚,知道股骨感染是一道相對常見且致命的要傷,哪怕只是單純骨折也同樣如此。而他的傷是複合性骨折,更何況他還白天黑夜都躺在骯髒的地上。杜蘭特問了問其他同機成員和那兩名三角洲隊員的情況,但醫生說他一無所知。

醫生走後,這名飛行員也被帶離了一大早就被鳥兒和小孩叫聲吵醒的那間屋子,押着躺到了一輛小汽車後座的地板上,身上還蓋了張毯子。這幾下折騰讓他疼得要命。接着又有兩人上了車,一屁股坐在了他身上。他的那條傷腿被人踢來踢去。本已嚴重腫脹的腿,此刻即便經受一丁點的挪動對他都是一種折磨。

這些人將他帶進一間小屋,交給了一個身材瘦長,有些近視的人看管。在之後的十天裡,他漸漸熟悉了這個人。他叫阿卜杜拉希·哈桑,人稱“菲林比”,是穆罕默德·法拉赫·艾迪德軍閥組織的宣傳部長。

杜蘭特當時還不知道,艾迪德剛剛支付了贖金把他從另一武裝派別手中買來。

現在,爲了讓杜蘭特能回家,美國人不得不坐下同艾迪德談判了。

17

加里森將軍和特遣部隊的人正籌劃着再次出擊,可華盛頓方面卻已經對這場戰鬥失去了耐心。

10月5日星期二,美國前駐索馬里大使羅伯特·奧克利正在華盛頓參加一場敘利亞大使館舉辦的宴會,他這時接到了白宮打來的一個電話。是安東尼·雷克,克林頓總統的國家安全顧問。

“明天一早我得和你談談。”雷克說。

“爲什麼,託尼?”奧克利說,“我已經回國卸任六個月了。”

從去年12月的人道主義援助行動開始以來,在喬治·布什總統任期內,奧克利一直是美國在摩加迪沙的最高文官。他外交成績卓著,身材瘦削,學識淵博,常敢於直言不諱。然而隨着當地饑荒的緩解,華盛頓政權的更迭,奧克利於1993年3月離開了那座城市,大約與此同時,他的老朋友,退役海軍上將喬納森·豪,則接過了聯合國駐索馬里首席代表的職責。

自回國以來,奧克利始終不安地關注着索馬里各項事務的進程。他常常和國務院的前同事們聊天,可儘管他對該地情況非常熟悉,新一屆政府中卻沒有任何一個高官就某些事情徵求過他的意見。他並無任何不滿,只是擔憂自己此前曾一手搭建起來的重建政府的進程會半途夭折。他心懷焦慮地眼睜睜看着聯合國決議和美國的許多政策將艾迪德從和平進程中一腳踢開,預感要將這位軍閥頭領像逃犯一樣繩之以法的主意將註定以失敗告終。但從來沒人問過他的意見。

“你明早七點半能過來吃早飯嗎?”雷克問。

現在他們麻煩纏身了才找到了他。10月3日一役過後的第二天,國防部長萊斯·阿斯平和國務卿沃倫·克里斯托弗就遭到了憤怒的國會議員們的嚴厲質詢。“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爲什麼本應於數月前便結束的人道主義行動卻會害得美國士兵們今天葬身於千里之外的索馬里?”“怎麼會有多達五百多名索馬里人喪生,一千多人受傷?”杜蘭特還被俘虜了。公衆已經出離憤怒了,國會強烈要求即刻撤離。

參議院撥款委員會的民主黨主席,參議員羅伯特·卡萊爾·伯德呼籲立即結束“這些警察抓小偷的軍事行動”。

“克林頓得把他們帶回家”,曾在越戰中被俘,時任參議院軍事委員會成員的共和黨參議員約翰·麥凱恩說。

此外,這次行動從始至終都存在着明顯的情報誤判。在摩加迪沙,聯合國部隊和哈勃吉德武裝派別的衝突日益升級,美國一直將這種交火看作是單純的個體事件,從沒想過那可能是心意已決的敵人有預謀的試探行動。而在華盛頓,來自五角大樓、白宮以及國會的官員們無一不被10月3日艾迪德反擊行動的規模、範圍以及猛烈程度所驚呆。回頭來看,阿斯平斷然拒絕蒙哥馬利將軍在9月曾發出的支援坦克和布拉德利戰車的請求,這似乎在當時就已經爲本屆政府在這件事上栽跟頭埋下了隱患——而這正是共和黨議員能夠用來抨擊克林頓執政能力的有力武器。

這場戰鬥對於一個本已在軍隊系統內不受歡迎的政府來說更可謂是雪上加霜。經歷這件事後,克林頓幾乎成了一個漠不關心美國官兵死活的領袖。而事實上,這位總統每次都要提前聽取遊騎兵特遣部隊的任務簡報。這次只因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他還沒來得及收到通報。克林頓對雷克大吐苦水。他後悔自己當初只聽了一面之詞,惱火不已。現在他想要了解方方面面的情況,從政策制定到軍事戰術。

週三,在白宮東翼房間的早餐桌邊,坐着雷克和他的副手薩繆爾·博格,以及美國駐聯合國大使瑪德林·奧爾布賴特。大家就當前的情況簡要交換了一下意見,接着,他們和奧克利一起走進了橢圓形辦公室。總統、副總統、克里斯托弗、阿斯平以及參聯會主席和其他多位顧問都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了。

會議持續了六個鐘頭。討論的核心是:我們現在該做些什麼?留在摩加迪沙繼續抓捕艾迪德毫無疑問是不可能的了,即便退役海軍上將豪和加里森將軍都強烈想要這麼做。他們相信經此一役,艾迪德已經遭到了重創,要不了多久,這項任務就能完成。而且如果當地情報人員的報告準確的話,艾迪德一些最有力的部族盟友由於害怕美軍的報復也已經四散逃離了這座城市。另外,其彈藥庫中的火箭彈也已基本耗光。更有甚者,某些武裝派別正發出和平試探,表示願意拱手送上艾迪德,以避免更大規模的流血衝突。然而,在那天早晨白宮的討論中,大家的意圖很明確,美國不想在索馬里採取任何進一步的軍事行動了。

美國想從這攤渾水中抽身離開。會議最後決定,向遊騎兵特遣部隊增兵,表明美國的軍事決心,但同時取消任何進一步試圖抓捕艾迪德或是其高級助手的行動計劃。在足以夷平整座城市的坦克、人員、飛機以及軍艦進入摩加迪沙後,所有部隊必須先按兵不動,原地待命。美國將盡力促成建立一個包括艾迪德在內的平穩的索馬里政府,然後美軍將於1994年3月昂首撤退。艾迪德此時還不知道,他領導的武裝組織已經獲得了一場重大勝利。何況沒有美國的強大兵力作後盾,聯合國是根本不可能撇開艾迪德獨自建立起一個政府的。

奧克利被派往摩加迪沙將這條信息傳達給艾迪德,並努力爲營救杜蘭特展開斡旋。

而在杜蘭特的問題上,沒有絲毫餘地可講。奧克利接到的指示很嚴厲:美利堅合衆國總統要求索馬里方面立即釋放被俘飛行員。馬上!

18

菲林比在索馬里人中算是身形魁梧的了。他個子高、手臂長、手掌大,還有點啤酒肚,總喜歡透過鼻樑上那副黑色框架下又厚又模糊的鏡片斜視別人。他對自己在索馬里民族聯盟中的地位感到尤其自豪。艾迪德將杜蘭特贖來後,菲林比便被警告說,“要是這名飛行員有任何不測,你也將落得同樣的下場。”

杜蘭特被送來當晚,菲林比便發現這名飛行員既氣又怕,同時還強忍着疼痛。見他滿臉慍怒,菲林比索性也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敵意了。美國人剛剛血洗了這片土地,他認定像這個飛行員這樣的人難逃其咎。而想要剋制心底的憤怒是一件多麼難的事。

杜蘭特完全不清楚自己正身處何方。在汽車穿城而過的路上,他一直躺在後座的地板上,頂上還蒙着一層毯子。他曾以爲那些人是要把他拉出去斃了。結果他們卻扛着他上了幾級臺階,接着又走了一段路,最後把他扔在了一間屋子裡。

菲林比和他打了聲招呼,不過飛行員起初並沒應聲。杜蘭特會說一點西班牙語,而像大多數受過教育的索馬里人一樣,菲林比懂意大利語。這兩種語言多少有些相似,兩人就這麼勉強應付着交談。經過一段時間的獨處,他們先嚐試着和對方說了幾句,爲此次有限的對話建立起了一定的基礎。隨後杜蘭特抱怨起他的傷來。儘管在前一處關押的地方有醫生來幫他處理過,可傷口還是感染了,越來越腫大,鑽心的疼。菲林比只得陰沉着臉又幫他簡單清洗了一下,重新包紮了傷口。他傳出消息說,杜蘭特需要醫生。

10月4日星期一的晚上,杜蘭特和菲林比都聽到有美軍直升機飛過頭頂,同時用廣播大聲喊着:

“邁克·杜蘭特,我們不會扔下你的。”

“邁克·杜蘭特,我們一直在你身邊。”

“不要以爲我們拋棄了你,邁克。”

“他們在說什麼?”菲林比問道。

杜蘭特回答說他的朋友們很擔心他,正在四處找他。

“我們對你那麼好,”這位看守說道,“不虐待俘虜是索馬里人一貫的傳統。”

透過自己被打腫了的臉,杜蘭特對他笑了笑。

19

星期一下午,新澤西州,長谷。對於下士傑米·史密斯的父親吉姆·史密斯來說,這天他的噩夢纔剛剛開始。正當他坐在自己工作的銀行會議室裡開會時,老闆的妻子推門走進來打斷了他們。

她說了句抱歉,接着轉身找到了史密斯。

“我剛接到卡蘿爾的電話,”她說,“趕快給家裡回個電話。”

很明顯,史密斯的妻子卡蘿爾遇到了什麼急事。一般開會時他們從不接電話,於是卡蘿爾找到了老闆家裡的號碼,想盡快聯繫上丈夫。

史密斯在旁邊一間辦公室撥通了家裡的電話。

“怎麼了?”他問。

妻子接下來的話讓他永生難忘。

“家裡來了兩位軍官。傑米死了。你快回來吧。”

等他打開家裡的門,卡蘿爾見面的第一句話便是,“是不是他們搞錯了,吉姆。也許傑米只是下落不明。”

可史密斯知道不會的。他曾在越戰時擔任過遊騎兵上尉軍官,還在戰鬥中丟了一條腿。他知道在遊騎兵這樣作風嚴謹的部隊裡,沒有找到屍體是不會輕易下陣亡通知單的。

“不會的,”他平靜地告訴妻子,試圖讓她明白。“如果他們說他犧牲了,那一定是確認了。”

數小時後,扛着攝像機的記者們陸陸續續地趕來了。等將這一消息通知了家中所有直系親屬後,史密斯走出房門,來到前院回答等候在那裡的記者們的問題。

他對這些人的態度和他們所提的形形色色的問題感到厭惡。他感覺怎樣?他們覺得他能感覺怎樣?他告訴他們自己爲兒子感到驕傲,但同時也悲慟欲絕。他認爲兒子是否接受了適當的訓練和領導?是的,兒子訓練出色,領導指揮有方。誰該爲此負責?他能說什麼:美國陸軍?索馬里?他自己?因爲畢竟他曾鼓勵過兒子成爲遊騎兵的志向?還是上帝?

史密斯只得說,他對事情的來龍去脈瞭解的還不夠詳細,不知道該爲此責備誰,既然兒子是一名士兵,他應該爲國盡忠。

兩天後,一封電報寄到了家裡,上面的語言措辭生硬,最下方落款處是一個史密斯根本不認識的中校簽名。這封電報在史密斯心裡彷彿一石激起千層浪,雖然還沒來得及讀,但他已經能猜出其中的內容了。他感覺自己此時和所有曾在戰爭中失去了摯愛親朋的人們一樣,正置身於一場和戰爭歷史同樣悠久的古老悲傷儀式之中:

本人謹代表陸軍部長藉此向您表達深痛的哀悼,您的兒子,詹姆斯·E·史密斯於公元一九九三年十月三日,在索馬里摩加迪沙壯烈犧牲。如有任何不明之處,請詢問協助您處理善後事宜的傷亡助理軍官。請接受我對失去親人的您最深切的慰問。

20

同樣在週一早晨,斯蒂芬妮·舒加特也收到了丈夫的消息。自從聽說“有個人”陣亡了之後,她便擔心得整夜無法入睡。在焦急等待更確切的消息空當,她給老闆打去電話,說家裡出了大事,恐怕沒法上班了。而布拉格堡的許多家庭也都一樣,整天緊張地守在家裡。至少有一家肯定要承受這種不幸的打擊。

斯蒂芬妮的老闆知道蘭迪是名軍人,據說有時候還要執行危險任務。所以接到電話,聽說斯蒂芬妮要呆在家中無法上班,便立即意識到不對勁,於是馬上驅車趕到舒加特的住處。

兩個女人邊喝咖啡邊盯着電視看美國有線電視臺。自從電視上播出了第一篇有關摩加迪沙情況的報道後,斯蒂芬妮便陷入了焦慮不安的痛苦中。正當她和老闆說着話時,兩個身影出現在了門外。

斯蒂芬妮打開門,見是丈夫部隊裡的兩個同僚。其中一個還是關係不錯的朋友。這一刻終於來了。他死了。

“蘭迪在行動中下落不明。”他說。

這一消息比她預想中的要好得多。斯蒂芬妮堅定地告訴自己不要絕望。蘭迪會沒事的。他是最優秀的戰士。在斯蒂芬妮的頭腦裡,索馬里還只是一片叢林。她想象着丈夫此刻正藏身於某處空曠地,發信號向直升機求救。當那個朋友告訴她蘭迪是和加里·高登一起投入的戰鬥時,她又感覺好了些。他們一定是藏在了什麼地方。假如說有人能活着從那種環境中逃離的話,那一定非他倆莫屬。

之後的幾天,各方消息紛至沓來。可無一例外都是壞的。許多家都聽說了厄爾·菲爾莫爾和“灰熊”馬丁的死訊。隨後電視上還出現了一名美軍陣亡士兵被拖着遊街的恐怖畫面。再接着又有消息傳來說加里的屍體已經被找到了。斯蒂芬妮陷入了絕望。然而,當證實杜蘭特還活着而且被俘後,她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們肯定也抓住了蘭迪。他們只是沒拍他的鏡頭。她每天不停地祈禱。開始時,她祈禱蘭迪還活着,可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希望逐漸變得渺茫,她轉而祈求蘭迪不在遭受折磨,就算他死了,也是痛快走的。在接下來的一週,她參加了好幾場葬禮。她和其他幾位軍嫂坐在一起,悲傷欲絕。最後,除舒加特外,所有曾被宣告下落不明的戰士都得到了確認。無一人生還,而且屍體毀傷嚴重。

斯蒂芬妮叫來了父親陪着她。朋友們也輪流過來照顧她。就這樣過了幾天,噩耗終於傳來了。

當她看到一輛載着軍官和牧師的汽車停到了自家門口時,她頓時明白了一切。

“他們來了,爸爸。”她說。

“索馬里方面歸還了一具屍體,經確認,證實是蘭迪。”其中一位軍官說。

“你肯定?”她問。

“是的,”他答道,“我們肯定。”

她不敢去看蘭迪的遺體——而且,身爲一名護士,斯蒂芬妮能夠想象得出那副慘狀。於是她找了個朋友代她去了特拉華州的多佛,屍體被運回後停放在那裡。朋友回來後,她問道,“你能認出是他嗎?”

他悲傷地搖着頭。那屍體早已面目全非。

21

迪安娜·喬伊斯此前還覺得自己運氣不錯。週五晚上,也就是事發前兩晚,卡薩所在連裡所有的軍嫂們在本寧堡駐地一名中尉的家裡抽個籤,決定她們和自己丈夫通電話的先後次序。自從夏天早些時候部隊奔赴布萊斯堡訓練以來,這些妻子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着自己的丈夫了。最後經過抽籤,其中的十八個人在週六晚上就能和丈夫通電話,還有十八個人被安排在了週日晚,另有兩人則要等到下週一。而迪安娜就是那兩人中的一個。可正當她準備離開,另一位妻子走上前來說想和她調換一下,於是她在週六晚便和卡薩通了電話。可誰知那天之後,所有安排在週日和週一的電話都被取消了。

卡薩的笑容裡總是蘊含着這樣的好運氣。他們是在德克薩斯的一家商場認識的。迪安娜當時是“淑女裝”,一家服裝連鎖商店的導購員。那天正巧有個熟人來和她打聽一個女孩的一些事,順便將她介紹給了卡薩。兩人於是便寒暄了兩句。

“嘿。”

“你好!”

僅此而已。不過,她後來得知,卡薩剛一走出店門,就和朋友講,“我想娶她。”

後來兩人開始約會。爲了能和迪安娜上同一所學校,卡薩還特地從德克薩斯大學轉到了北德克薩斯大學。卡薩學的是新聞專業,可他並不喜歡上學,成績也不太好,直到1990年的一天,他告訴迪安娜自己打算放棄學業去當兵。或者說,他是在徵求她的意見。迪安娜對他說:“做你想做的。”就這樣,卡薩先是通過了基礎訓練,接着又進了空降兵學院,在那裡,他找人給自己在右肩後背文上了一幅拳頭大小的可怕圖案。他本來文的是個羅威納犬,可那看起來更像是隻野貓,頭上還戴着頂空降兵部隊的栗色貝雷帽。畢業後,他決定繼續接受遊騎兵訓練。

卡薩的父親是名退役中校,但他卻從沒獲得過一枚遊騎兵徽章,這讓卡薩下定決心要通過訓練。可那並不容易。他和好兄弟多米尼克·皮拉曾一起打過退堂鼓——在給迪安娜打電話時,卡薩還問,假如自己半途而廢,她會不會瞧不起他,電話那頭的她回答說當然不會——但最後卡薩和多米長聊過後,兩人都決定留了下來並堅持到了最後。成爲一名光榮的遊騎兵後,卡薩回到了家,心裡還盤算着想把文身上的栗色貝雷帽染成代表遊騎兵的黑色。1991年5月25日這天,卡薩和迪安娜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週六那晚,電話一接通,迪安娜便止不住地哭了起來,引得那邊的卡薩也是唏噓不已。兩人對着話筒不約而同地抽泣着,訴說着對彼此的思念和愛意。她是那麼的盼望丈夫回家。

週日,那些軍嫂再次被邀請到了中尉家中,到了才得知部隊已經投入了戰鬥。所有人,甚至包括廚師都已披掛上陣。她們頓時慌成一片,唯獨迪安娜還覺得有些幸運。那些有經驗的妻子解釋說,受傷人員的家中很快就會接到電話,而對於陣亡人員,會有專人上門通知的。那晚,迪安娜一直躺在牀上睡不着,反覆想着他們說的話。

第二天早上6點半,一陣敲門聲。迪安娜披上件長袍,趕緊跑下了樓。他死了。卡薩死了。她打開門,可門口站的不是士兵,而是隔壁的兩個孩子。

“我們的外祖父昨晚去世了,一家人都得過去,請問你能不能幫我們照看一下家裡的狗?”

迪安娜穿好衣服往隔壁走,一路上,她不停咒罵自己怎麼會有如此可怕恐怖的想法。她怎麼能往那方面想?到了鄰居家,她記下了照料那隻狗的注意事項,還安慰了一下剛剛失去父親的朋友,這時,她聽到在場的另一個鄰居講,聽說共有11名遊騎兵在索馬里喪生。

迪安娜回到家後,見電話留言機上有一條消息,是卡薩的父親拉里·喬伊斯,讓她給回個電話。拉里知道,如果有事情發生,迪安娜將會是第一個知道的,於是在看過電視上的報道後趕緊打來電話詢問。迪安娜回撥了過去。

“克林頓總統在電視上公開向死者家屬表達了哀悼,”她公公說道。總統用的詞是“不幸損失”,還說決心繼續支持此項任務。

迪安娜說她還沒收到任何消息。他們都覺得這也許能算是個好消息。可正當她準備再打個電話時,下面又傳來了敲門聲。

她再次快步走下樓梯,估計是鄰居的孩子又來叮囑幾句照顧狗的注意事項,但這次卻是三個穿着軍裝的人。

“請問是迪安娜嗎?”一個人問。

“不,不是。”她說着就要關門。

這些人輕輕推住了門。

“您是喬伊斯太太嗎?”

在第一週的震驚與悲傷之餘,迪安娜偶爾還總能感受到卡薩的絲絲愛意。比如,在此次致命任務前他曾寫給她的信。迪安娜知道,在索馬里的經歷深深撼動了卡薩,在他離開的那幾個月裡,這個男人還一直念念不忘兩人相處時的一些小磕磕絆絆。

“我是如此想你,”信中說,然而此刻兩人卻已陰陽相隔。“也許我曾對你說過一千遍了,可我還是想讓你感到不同,我知道你能感受得到。我是那麼愛你!愛到傾盡全力來訴說。我渴望也能得到你全心全意的愛。我明白你已經盡力做了一切,可我還是迫切想向你證明,我值得那份愛。假如你懂我,你就會理解爲什麼我不打算回家,變成一個遊手好閒的討厭鬼,我只想做真實的我。我會讓你成爲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此志永生不忘。真想讓你知道,我想和你一起慢慢變老。希望你能明白這一切,因爲我無法獨自實現這些夢想。我知道很多時候是我不好,可我會改。我想祈禱我們幸福一生。此時不管怎麼說都無法表達我愛你的心,但我會一步步慢慢努力。也許直到我回了家,才能實踐以上的承諾……等你看到這封信時,說不定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或者就要動身回去了。”

22

在被監禁了幾天後,杜蘭特最初害怕被處決或遭人折磨的恐懼漸漸退去。自從墜機那天被憤怒的暴民包圍以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擔心着被索馬里民衆發現。菲林比眼下也有着同樣的擔心。

這位宣傳部長慢慢對杜蘭特產生了好感。這是杜蘭特努力的結果,也多虧了他以前受過的生存訓練。他儘量處處保持禮貌,虛心學會了用索馬里語說“請”和“謝謝”。整整一週了,無論白天黑夜,兩人都呆在一起,共處於這樣一間小小的公寓裡。前門外還有一個小陽臺,這讓杜蘭特想起了美國的汽車旅館。

這間房子的女房東堅持要以索馬里的待客之道爲這名飛行員好好做上一頓特別的飯菜。這天,她特地殺了一隻羊,烹飪了一頓羊肉和意大利麪大餐。飯菜很可口,也很豐盛。杜蘭特心想,自己碗裡盛的羊肉和骨頭足夠養活五個人了。可誰知第二天,他和看守便開始拉肚子。菲林比只得幫着無法起身的杜蘭特端屎接尿,這讓兩個大男人都感覺又彆扭又尷尬。

菲林比一直努力想讓這個飛行員的情緒積極些。

“你想要什麼?”他整天問。

“我想要一張去美國的機票。”

“想聽收音機嗎?”

“當然,”杜蘭特答道,沒多久,他就真的得到了一部小黑色收音機,只是音量太小,每次都要舉到耳邊才能聽清。這臺收音機幾乎成了他的生命線。有了它,杜蘭特就能收聽到英國廣播公司全球服務電臺,裡面還講到了他被俘的事。對他來說,能聽到自己世界那邊的英語,這感覺簡直太美妙了。

幾天後,因爲前些天鬧肚子的緣故,兩人又開始腸胃氣脹,一個勁地對着放屁,惹得彼此哈哈大笑。房間裡的氣氛終於輕鬆了些。杜蘭特的傷腿上了夾板,可還是又腫又疼,只能白天黑夜都躺在那張小牀上。有時候,大家會一聲不響地呆上幾個小時。有時候,他和菲林比也會聊聊天。他倆自創的“意大利西班牙語”也漸漸熟絡起來。

杜蘭特問菲林比有多少個妻子。

“四個”。

“那有幾個孩子?”

菲林比撒了個謊。

“二十七個。”他說。

“你拿什麼養活那麼多人?”這名飛行員問。

“我是個商人,”菲林比說,“以前開過一家麪粉加工廠。”這倒是真的。他還說,自己有幾個兒子已經長大成人離開了索馬里,偶爾也會寄錢回來。實際上,菲林比有九個孩子。

杜蘭特告訴他,自己只有一個妻子和一個兒子。

菲林比嘗試着向這名飛行員解釋爲什麼索馬里人那麼恨他和其他遊騎兵。他談到了那次阿卜迪房子遭到的襲擊,描述了美軍直升機是怎麼殺死了他的幾十個好朋友和族人的。他譴責美國人殺了許許多多無辜的人,有婦女也有兒童。他說,能有上百,也可能上千人死於那次突襲。他還解釋到,艾迪德是他們國家一位重要且出色的領導,並不是聯合國或美國人所宣揚的那種逃犯,也不是他們能輕易捉得住的。要想達到目的,交戰在所難免。在菲林比的眼中,杜蘭特就是一名戰俘。他相信,如果這名飛行員在被俘時享受到了人道待遇,那麼在他得釋後,索馬里在美國國民中的形象將會大大改善。杜蘭特對這位看守的話總是隨聲附和,不時還問些問題,靜靜讓對方沉溺於自己的美夢之中。比如,菲林比非常喜歡嚼阿拉伯茶。一天,他塞給了門口一名守衛幾塊錢,讓他去再買點阿拉伯茶來。這名守衛回來後將草藥分成了三等份,準備一份給自己,一份給菲林比,還有一份留給另一人。

“不行,”菲林比說,“要分四份。”

守衛疑惑地看着他。菲林比指了指杜蘭特。杜蘭特馬上領會了對方的意圖。他對那名守衛點了點頭,示意自己也要一份。

守衛走後,菲林比立刻獨自收起了那兩份,還對杜蘭特使了個眼色,齜牙笑了笑。

幾天相處下來,菲林比強烈感覺自己彷彿已和杜蘭特融爲一體了。杜蘭特不吃東西時,他也吃不下。杜蘭特痛得睡不着覺時,他一樣無法入眠。他讓杜蘭特答應他,一旦獲釋,就要對所有人講明受到了怎樣的優待。杜蘭特承諾一定如實敘述。

在度過悲慘的五天監禁生活後,杜蘭特迎來了幾位訪客。突然間,整間屋子被打掃得乾乾淨淨,連牀單都換了。菲林比幫着他洗臉刷牙,重新包紮傷口,還給他換上了件乾淨的襯衣,又圍上了一條索馬里男性穿的寬鬆長裙,把他的腰和腿裹了個嚴嚴實實。屋裡明顯噴過了香水。

杜蘭特還以爲他們是在準備釋放他。可意外的是,菲林比卻帶來了一位訪客。來人名叫蘇珊娜·霍夫施塔特,挪威人,是國際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杜蘭特緊緊握住她的手,久久不願放開。臨走時,她只被允許帶幾張紙,於是杜蘭特便寫了封信。在信中,杜蘭特詳述了傷情,還特地註明已經接受了一些醫療處理。他告訴家人自己一切都好,拜託他們爲他和其他人一起祈禱。他還不清楚其他機組成員以及那兩名三角洲隊員舒加特和高登的下落。

他寫到,自己現在特想吃披薩。接着,他又問菲林比能不能再給機庫裡的戰友寫封信,對方同意了。於是他又寫了封信告訴戰友們自己的情況還好,警告他們不要打他行囊裡那瓶“傑克丹尼”的主意。杜蘭特沒有太多時間思考。他只想盡力以一種輕鬆的方式向大家表明他沒事,以減輕他們的擔心。最後在這頁紙的落款處,他寫下了“NSDQ”幾個字母。

後來,紅十字會的官員們考慮到這幾個字母可能含有加密信息,這與他們嚴格的中立政策是大相違背的,便隨手劃掉了它們。

霍夫施塔特離開後,屋裡又進來了兩名記者:英國《衛報》的馬克·哈本德和法國《解放報》的斯蒂芬·史密斯。哈本德進屋後發現這名飛行員正仰面平躺在牀上,胸口敞露着,明顯有傷在身,疼痛難忍。杜蘭特此時還沉浸在剛纔同霍夫施塔特會面的情形中。他一直抓着那位醫務工作者的手,到她離去時仍遲遲不願放開。

哈本德和史密斯掏出一部錄音機。他們告訴他不必強迫自己說任何話。兩名記者都十分同情杜蘭特,努力想讓這名飛行員重拾信心。哈本德說,他在索馬里發過很多報道,因此非常清楚什麼時候情況不妙,什麼時候有所緩和。他說感覺這次這些人並不想傷害杜蘭特。

杜蘭特在內心權衡了一下交談的利弊,最後決定和外面的世界說上幾句話還是比一言不發的好,於是便同意只討論那些自墜機以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隨着錄音機裡磁帶的轉動,他簡要描述了自己墜機和被俘的過程。接着,哈本德又問戰鬥是怎麼打起來的,爲什麼會死那麼多人。這時杜蘭特說了些日後無比後悔的話:

“這裡死了很多無辜的人,人們那麼憤怒是因爲親眼目睹了平民被殺。我覺得,不切身生活在這裡的人是無法理解這個國家到底哪出了問題的。美國的本意是好的。我們也盡了全力來幫忙。但事情就是不對勁。”

記者走後,那句“事情就是不對勁”在杜蘭特的腦海裡久久縈繞不去。他以爲自己是什麼人?怎麼能輕易對本國的任務下結論?他本該說,“我是名戰士,只懂得服從命令。”

他的情緒越來越低落。他是真覺得有事情不對勁,可同時也感覺自己輕易發表那種言論已經觸碰了高壓線。

第二天,通過英國廣播公司的電臺,他聽到了妻子洛麗的聲音,心情終於稍微平復了些。洛麗對媒體發表了一份聲明。杜蘭特全神貫注地聆聽着妻子的聲音。在聲明的最後,洛麗說出了四個字母,這令杜蘭特頃刻間熱淚盈眶。那正是他寫在託霍夫施塔特帶回去的信的落款內容——儘管遭到了紅十字會的塗抹,但仍然依稀可辨。那是他們部隊,第160特種作戰航空團的座右銘。

洛麗說道,“正如你常說的,邁克。N.S.D.Q.意即,暗夜潛行,永不止息。”

他決不屈服的信息已經得到了理解。

23

在這場戰鬥結束後的一整個星期裡,遊騎兵特遣部隊的將士們都滿懷着無比複雜的心情,緊張地爲下一次戰鬥做着準備。他們對索馬里人恨之入骨,對死去的戰友無比悲痛,更對電視臺反覆播放去世戰友遺體被當街蹂躪的畫面的做法感到噁心厭惡。那裡距離他們只有不到一兩英里遠。一支新的三角洲中隊和遊騎兵連被補充了來,可他們呢?縱然已是整裝待發,一門心思準備殺回城裡,可卻只能淪爲候補,大家心中不免又涌起了一股強烈的挫敗感。他們用疲憊的雙眼目睹着這羣新來的戰友重複着他們之前的狂妄和自大。誰都清楚,一旦有情報鎖定杜蘭特的位置,他們立刻會以摩加迪沙前所未見的大陣勢殺入城中。這種假設雖然可怕,但卻非常必要。那是他們既擔心又盼望到來的一刻。說來也奇,這兩種情緒竟然相互交織在了一起。於是,經歷了上次戰鬥而毫髮未損的戰士們隨時做好了從武器、車輛到意志、思想等各方面準備。

戰鬥結束兩天後,索馬里人打來的一枚迫擊炮炮彈落在了機庫外,炸死了馬特·瑞爾森中士。此前是他帶領着三角洲小隊突襲了目標建築,併成功抓獲了幾名索馬里目標人物,而在戰鬥進行到最危險的時刻,也正是他的堅決和經驗幫助了迷路車隊順利返回。命運對他似乎太不公平了,明明安然無恙地闖過了大風大浪,卻在兩天後站在機庫外閒聊時犧牲殉國。當時和瑞爾森在一起還有三角洲部隊的外科軍醫羅伯·馬什。他的傷勢也十分嚴重。可儘管身上疼痛萬分,血流不止,馬什還在鎮定地指導對他急救的醫務兵們。

遊騎兵們努力接受失去戰友的現實。毫無疑問,他們在這場戰鬥中的表現堪稱完美。假如換作另外99人,同樣是被重重包圍在一座人口上百萬的城市,同樣面對着全副武裝鬥志高昂的平民,又能活下來多少呢?可現如今每一具戰友的屍體似乎都在嘲笑他們之前的驕傲自大和不知天高地厚。此前,已經整整一代美國士兵在服役期內都不曾體驗過一場全面戰爭的恐怖了。現在他們經歷過了。而那些劫後餘生的臉龐裡,則多了一處共同點,那便是用生命換來的智慧。

埃文斯曼中士的腦海裡還在反覆播放着戰鬥中自己的每一個動作,正如多年後他眼前仍會不時閃現的一樣。從他慌亂中沒摘耳機便跳出盤旋的“黑鷹”直升機那一刻起,到發現二等兵布萊克伯恩受傷倒地失去知覺,再到眼看着身邊的人一個接一箇中彈負傷,最後一直到乘坐那支迷失方向的車隊,穿過血雨腥風,槍林彈雨,漫長無邊的征途回到基地。爲什麼在敵人炮火如此猛烈的時候他還要把手下留在外面街道上?他不是應該指揮他們找處房子破門而入隱蔽起來的嗎?乘車回來時他們怎麼就迷路了呢?正是在那途中,他永遠失去了卡薩·喬伊斯。可他對此竟無能爲力。有消息說醫生或許能保住斯科蒂·伽蘭汀的拇指。他們把伽蘭汀的手連同拇指縫到了他的肚子裡,希望藉此培養出癒合所需的新的血管組織。還有消息稱布萊克伯恩也脫離了生命危險。他恢復了知覺,只是不記得自己曾從直升機上墜落到地面以及街上的其他事了。他會好起來的,但再也不會是戰友們以前認識的那個人了。其他人的傷勢倒都不重。可埃文斯曼的手下只剩6個人了。

斯蒂爾上尉和佩裡諾中尉帶領的第一小隊情況也好不到哪去。他們失去了傑米·史密斯。史密斯在第一墜機點附近備受折磨後痛苦死去的樣子,仍在佩裡諾和施密德中士的腦海裡揮之不去,那位醫務兵還曾爲了挽救他的生命而親手撐開傷口。史密斯的死終將成爲這場戰鬥最具爭議的一個話題,因爲只要沃爾科特墜機點附近的部隊能夠早些得到支援,或許就能救回一條生命。卡洛斯·羅德里格茲,那名在第一墜機點附近被擊中腰部的遊騎兵,要不了太久就會好起來的。戴爾·塞茲摩爾則偷偷躲開了要將他送回國治療肘傷的醫生,獨自一人在機庫閒逛。他盼望能找到機會爲朋友們報仇雪恨。而史蒂夫·安德森卻在內心深處和一股負罪感做着激烈的鬥爭。身邊那麼多人要麼死了要麼受傷,爲什麼偏偏自己毫髮無損?他搞不清楚究竟是什麼令自己如此氣憤,是參戰時的膽小懦弱?還是那些只爲追捕摩加迪沙一位軍閥而令那麼多戰友死傷的華盛頓政客?他越想越恨,最後甚至懷疑起了自己當兵所捍衛的社會體制。邁克·古德爾大腿和臀部的傷處都已得到了包紮和救治,不等這周結束,他就能回到伊利諾斯州的家中和女朋友基拉團聚了。第一次從德國給女朋友打電話時,他向基拉求了婚。他親眼目睹了生命的短暫和脆弱,決心再也不能推遲這麼重要的事了。萊希納中尉恐怕要休息很長一陣子了,沃爾特·裡德陸軍醫院的醫生們正想盡辦法地刺激他骨頭的生長,以癒合脛骨上被AK-47子彈射穿後留下的窟窿。鄰牀和他接受相同治療的是約翰·彭斯中士,他在搭乘最後一批車隊返回時,一條小腿不幸被子彈打了個粉碎。斯特賓斯在本週內也能回家見到妻子了。這個總是嘮叨不停的連文書將會因其在戰鬥中的卓越表現而獲頒一枚銀星勳章,還成了連裡的傳奇,他的故事充分說明了即便那些身處最平凡崗位上的人也能做堂堂正正的遊騎兵。

地面車隊慘遭屠戮。10月3日當天隨車出發的52人中只有約一半還留在機庫中,其餘人非死即傷。車輛損毀嚴重。車隊幾乎所有的骨幹人員都因負傷被送回了國,其中還包括中校軍官丹尼·麥克奈特。沒到下週一,克萊·奧西克和他的好哥們埃裡克·斯波爾丁就從德國搭機回國了。在漫長的飛行途中,奧西克因爲右臂仍然打着繃帶無法動彈,只好擡起左手勉強翻開他在摩加迪沙的日記本,潦草記下了最後幾行字:“有時候你能捉到熊,而有時候熊也會捉到你。”數天後,他和斯波爾丁,兩個還纏着繃帶處於恢復期的傷兵便驅車駛往密蘇里州,他們答應過自己,一定要趕上獵鹿季節的尾巴。坐在斯波爾丁奔馳於州際公路上的皮卡里,兩人偶爾還能聽到電臺在播報摩加迪沙未告完結的戰事,只是此時他們已相隔萬里了。

三角洲部隊的傷亡最爲慘重,他們損失的人員包括虔誠的丹·佈施、小個子厄爾·菲爾莫爾、蘭迪·舒加特、加里·高登、“灰熊”馬丁以及瑞爾森。狙擊手布拉德·哈林斯在“超級68號”上被炸斷了一條腿,後來他裝上了假肢,經過練習後已能應付自如,終又重新回到隊中。保羅·萊納德曾在迷路車隊中操作M-19榴彈機炮時被打掉了左小腿,現在只能和彭斯、萊希納、伽蘭汀以及其他幾個重傷員一起在沃爾特·裡德陸軍醫院慢慢療養恢復了。戰鬥結束約兩週後的一天,克林頓總統來醫院看望他們。當時並沒有大張旗鼓,而且克林頓在看到這場戰鬥所釀成的血肉場面後,似乎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傷員們事先都得到了指示,在這種場合,即便對總統有任何不滿或負面意見,都應保留在心裡。伽蘭汀抻平身上的T恤,蓋住被縫在肚皮裡的手,配合着和總統合了張影。照片上的兩人看起來都對身旁的對方驚訝無比。

然而,摩加迪沙的戰事還遠未結束。那些挺過這場戰鬥而沒有受傷的士兵們估計形勢肯定會進一步惡化,只有在那之後,一切纔可能有所改善。爲了向倒下的戰友們表達心中的敬意,他們做了一切該做能做的事,而且這種努力仍在繼續。戰鬥結束幾天後,“暗夜潛行者”們在聯合指揮中心前豎起了一座臨時紀念碑,以紀念失去的戰友們。加里森將軍特地集合起所有人舉辦了一次哀悼儀式,他用莎士比亞《亨利五世》中一段著名的軍事演講表達了所有人的悲傷、恐懼以及決心:

對於這次戰鬥沒有勇氣的人,儘可離去,他作盤纏用的金錢要趁早放進他的口袋。怕和我們共死的人,我們也不願和他同死。凡是今天不死能夠安然生還的人,以後聽人說起這個日子就會感到驕傲,然後捲起袖子展露他的疤痕,還會愈益誇張地記得他在這一天所建的戰功,他會把這一段故事傳授給他的兒子,從今天起到世界末日,這一天永遠不會輕易度過而不憶起我們,我們幾個人,我們這幸運的幾個人,我們這一羣弟兄;凡是今天和我在一起流血的就是我的弟兄,而那些膽怯退縮的人,每當聽到我們是如何並肩拼殺的,便會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24

在接到丈夫失蹤的通知一週後,威莉·弗蘭克終於得到了確切消息。這真是難熬的一週。而那些仍對丈夫下落一無所知的妻子們則只能繼續拼命搜索報紙照片,觀看死者錄像了。

在一張流傳最廣的照片上,有具屍體被人拖着遊街,左腿還古怪地彎曲着,那是湯米·菲爾德。而另一具在電視上最常見的,也被拖在地上的屍體則是蘭迪·舒加特。還有張照片裡,一具屍體裹着布,倒躺在一輛手推車上,那是比爾·克利夫蘭。雖然尚未收到軍中的正式確認信息,但家屬們都認出了他們是誰。

威莉當時還在參加克利夫·沃爾科特的葬禮,忽然,她聽到了教堂周圍幾處同時響起了BP機的呼叫聲。其中兩部還是她親友團成員的。

儀式結束後,威莉被他們領到了一邊。她起初還以爲他們是要帶她去找克里斯·沃爾科特聊一會。可意想不到的是,他們告訴她,雷的遺體已經得到了確認。

“你們怎麼知道是雷?”她問他們,“他的頭髮是灰的?”

遺體上已經沒有了頭髮,他們說,但向她描述了其他部分。他們還告訴她,遺體已經穿上了衣服。威莉這時還要他們說出屍體身上穿的短褲、內褲的樣式。雷離家時走得匆忙,威莉都還沒來得及抽出時間烘乾他的制式內衣褲,於是便給他裝了條平時穿的內褲。當他們說出了遺體上穿着的內褲樣式時,她知道那就是他了。

25

在被監禁的第二週,杜蘭特又一次被轉移了,這次去的地方好像是個帶有一圈柵欄的私人院落。他還收到了紅十字會寄來的一箱禮物,裡面裝着本袖珍版《聖經》。

記錄時間是杜蘭特在生存訓練中曾學過的一樣技能。據越戰期間的戰俘講,明確時間觀念,安排好每天的事,無論它們多瑣碎,多平淡,都有利於保持頭腦清醒。堅持記錄是保持信念的一種行爲。它暗示着總有一天你會得到釋放,而且出去以後還能好好講述一番自己的經歷。

他並不是一個特別虔誠的人,但杜蘭特發現這本《聖經》可以有其他用途。他開始在書的空白處回憶自己被監禁的日子,用加密文字從墜機的那一刻開始記錄開來。他寫道:

“砰,”這是被火箭彈擊中時的感覺。

“轉。”

“地平線,”這是指直升機旋轉下墜時天昏地暗的狀態。

等等諸如此類。他一直寫着,最後將自己被監禁時每小時在做什麼都記了下來。那本《聖經》的空白處寫滿了他的筆記。

菲林比看着這名飛行員認真學習着,還在《聖經》上寫滿了筆記,以爲杜蘭特是個極度虔誠的人。

“如果你轉而信仰伊斯蘭教,你就會被釋放了。”這名看守說。

“你向你的神祈禱,我找我的,沒準這樣我們就都能自由了。”杜蘭特開玩笑說。

他們打開收音機,調了個杜蘭特喜歡的音樂精選欄目來聽。

在他被監禁期間,杜蘭特做了一個夢。夢中他成了一名遊騎兵,本應和第四小隊一起登上直升機,可他一下迷失了方向,腳步踉蹌,邊走邊問:“第四小隊在哪?第四小隊在哪?”連他問的那些人都一個不認識。突然,所有人都消失了,一架直升機升上天空飛走了,將他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地面上。

26

羅伯特·奧克利於10月8日抵達了摩加迪沙,艾迪德還在東躲西藏。經過幾天安排,他終於得以和這個軍閥武裝組織的其他頭目會了面。他告訴哈勃吉德部族的領袖們,美國針對艾迪德的軍事行動已經結束,遊騎兵特遣部隊最初的任務也已經取消。索馬里人對他的話半信半疑。

“過段時間你們自己就會明白我說的是真的。”奧克利說。隨後他告訴他們,克林頓總統要求立即無條件釋放杜蘭特。索馬里人還是不肯相信。畢竟遊騎兵已經抓捕了他們領導層中的六七十人。級別最高的就包括在10月3日當天捉到的兩個最重要的人物,奧斯馬爾·薩拉德和穆罕默德·哈桑·阿瓦萊,兩人目前都被關押在一座臨時集中營裡,遠離基斯馬尤海岸的一座小島上。釋放杜蘭特需要至少一筆交易。這是索馬里的規矩。

“我回去看看能不能釋放那些人,但我無法承諾任何事。”奧克利說。他同時指出,那些索馬里犯人從名義上講是屬於聯合國監管的。“我會和總統商量一下此事,但你們必須首先釋放杜蘭特。”

接着,這位前大使傳遞了一條令人膽寒的信息。他認真地說道,“這不是威脅。”但其中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

“我對將來的事沒有計劃,我會盡一切努力阻止那樣的事發生,但假如幾周過去了,而杜蘭特依然沒有得到釋放,你們覺得會發生些什麼?你們不僅會失去現在已經得到的任何信譽,而且我們也會堅決拯救他。我敢向你們打包票,我們並不打算以任何形式,或在任何方面爲挽救他而做交易……所以不管怎樣,我們肯定是要救回他。那時不管是在正確還是錯誤的地點,我們之間免不了一戰。戰火重燃的那一刻起,美國一方所有的剋制都會取消。看看現在外面調集而來的裝備吧。有航母、坦克、武裝直升機……都是真傢伙。一旦戰事爆發,所有那些壓抑已久的怒火便會完全釋放。整座城市將被夷爲平地,男人、女人、孩子、駱駝、貓、狗、山羊、驢子,一切的一切……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那將成爲一場真正的悲劇,但無人能阻止它的發生。”

參與會談的索馬里人將這一信息傳遞給了藏起來的艾迪德,這位軍閥看出了奧克利方案中的良苦用心。他提議立即釋放那名飛行員。

爲避免搶了他的老朋友海軍上將豪的風頭,奧克利特意叮囑對方推遲幾小時公佈決定,好給自己留出時間離開索馬里。他讓他們將杜蘭特直接交給豪,自己飛回了華盛頓。

27

菲林比告訴杜蘭特,他明天就會得到釋放。這位宣傳部長興高采烈地傳達了這條消息,可同時也十分不安。他爲這位朋友和自己而高興,甚至開玩笑說,他們倆都解放了。菲林比終於能過回自己正常的生活了。在他看來,無條件釋放杜蘭特完全是艾迪德和哈勃吉德部族寬宏大量的完美體現。在聊到這件事時,他甚至哽咽得無以爲繼。這一姿態,他說,將能立刻消除暴民虐屍所造成的惡劣影響,那種行爲曾令菲林比和部族中其他受過教育的人無地自容。他再次要杜蘭特向他保證,一定會對外界講述他在被囚期間受到了怎樣的優待。

這項決定太英明瞭,但菲林比總擔心會出現什麼意外攪局。要是有一小撮憤怒的索馬里人收到了風聲,四處尋找杜蘭特,想要殺了他可怎麼辦?要是美國人騙了他們怎麼辦?美國人只要派人來殺了杜蘭特,全世界便肯定都相信那是艾迪德和哈勃吉德部族乾的。菲林比要求增派保護力量,於是部族便派人圍住了武裝關押着杜蘭特的這處住宅。

那天一大早,菲林比幫着杜蘭特洗了個澡。不過和上次被直接扔到汽車後座裡又被人坐在身上不同的是,這次來的人帶了一副擔架,他們小心地將他擡出房子,安頓在一輛拖車的後掛平板上。杜蘭特知道這一刻終於來了。他無比緊張,這種心情一直持續到回到美國戰友的身邊,反倒是菲林比,自從知道這一切成爲現實開始便萬分高興和興奮。

他們開車載着杜蘭特來到了一座砌着圍牆的營地裡,靜靜等待。紅十字會官員到了,一名軍醫帶着一支醫療隊也走了進來,簡單檢查了一下他的身體。醫生想給飛行員打一支止疼針,但遭到了菲林比的拒絕。他怕他毒死杜蘭特。

釋放過程沒有舉行任何儀式。交接後,紅十字會官員遞給了杜蘭特一封信,是妻子洛麗和他父母寫的,他們對之前無法送達給他表示了歉意。對他體檢的醫生從營地裡走了出來,向在場的記者們介紹了杜蘭特的傷勢:一條腿骨折,顴骨粉碎,背部組織斷裂,另外腿上和肩膀還有幾處相對不算嚴重的子彈擦傷,但在被俘期間都得到了簡單治療。

“傷腿上了夾板,但沒有固定,所以肯定非常疼。”醫生說。

這時,紅十字會的官員們將杜蘭特擡了出來。他手裡緊緊攥着那封信,淚水奪眶而出。穿過周圍的記者,他被搬上了車,之後便一路趕回到了11天前出發的機場遊騎兵基地。

當月,所有經歷了這場摩加迪沙之戰的美軍士兵都回到了家中。其中大多數人都對取消繼續行動的決定耿耿於懷。如果之前的任務真的那麼重要,值得搭上18條人命,73人受傷的昂貴代價,更不用說還有那麼多死傷的索馬里人,那麼,他們怎麼能在戰鬥結束後的第二天將行動說取消就取消了呢?杜蘭特被釋幾周後,美國海軍陸戰隊還護送着艾迪德參加了新一輪和平談判。而克林頓總統也接受了奧克利轉述的索馬里領導層的要求。幾個月後,奧斯馬爾·薩拉德、穆罕默德·哈桑·阿瓦萊以及所有曾被遊騎兵特遣部隊逮捕的索馬里官員都得到了釋放。

紅十字會的車隊抵達了機場,一支經過補充加強的特遣部隊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了。這支部隊完全換了個樣子,現在足有上千人,身着卡其布迷彩和鬆軟的沙漠帽,他們終於有理由好好慶祝一番了。大家排成兩列,從基地車道一直延伸到準備將杜蘭特轉送到德國的運輸機旁,洛麗也來了,正急切地等着他的出現。所有人都端着個紙杯,裡面盛滿了波旁威士忌,從外面看,那酒就像是他藏在自己背囊裡的那瓶傑克丹尼,他前些天還在捎出來的信上交待過弟兄們別打那瓶酒的主意。

這是充滿喜悅與輕鬆的一天,可同時也是令人悲傷的一天。杜蘭特此時才知道他是“超級64號”機上唯一倖存下來的人,所有機組成員,還有後來的那兩名三角洲勇士,都已壯烈犧牲。他躺在擔架上被人擡過通道,胳膊上輸着液,勉強微笑着忍住淚水,手裡緊攥着自己的紅色貝雷帽。

周圍的人歡呼雀躍着。隨着擔架緩緩沿坡道送進飛機,有人唱起了歌。起初只是一兩處在唱,聲音很大,沒多久,所有人都跟着高歌起來。

他們唱着“天佑美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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