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的耳朵

2003年是我最落魄的一年。

首先公司倒閉,我丟了賴以生存的工作。其次因爲貝斯手張放的出國,我們苦心經營了一年多的“木馬”樂隊不得不宣佈暫時解散。

白天不用上班,晚上不用演出,我忽然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閒人,心情壞到極致,整日借酒澆愁。

一是爲了省錢,二是爲了清靜,我搬到了郊區的一個小套。房子很舊,離市區很遠,裡面的住戶們大都早出晚歸,我彈電吉它的時候,不必擔心有人會嫌我吵。

不離不棄的當然還是我的女朋友西西,她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葉天明,你乾脆就在家裡好好地寫歌,一有機會,你一定會紅的。”

西西和很多很多的女子一樣,有簡單卻一向自作聰明的大腦。如果愛上一個人,就拼了命的死心塌地。所以雖然她不算漂亮,有時候話又多,我還是和她在一起整整二年。

我們並不同居,她只是一週來我這裡二三次。替我收拾凌亂的房間或是買披薩漢堡之類的東西來讓我“換換口味”。西西是養尊處優長大的姑娘,她不會做飯,替我泡方便麪的時候,會再三問我是先放水還是先放調料,在這方面,她遲鈍得讓一般人都望塵莫及。

我對門的女子叫沙果果。不過是十月末,她已經穿很厚的外套,圍絲巾,戴絲質的薄手套,看到人的時候表情倍兒嚴肅。我有時候衝她笑笑,更多的時候,我寧願裝做沒有看見她。

西西非常不喜歡沙果果,罵她是“老巫婆”。老巫婆沙果果好像也不上班,大多數時候和我一樣縮在家裡,西西撇着嘴說:“瞧她那個樣子,也找不到好工作!”

我瞪西西一眼。

西西慌忙畫蛇舔足地解釋說:“別敏感,我說的不是你。”

西西和沙果果的“宿怨”是因爲一封快件。快件是沙果果的,因爲她不在,郵遞員就送到了對門我家裡,西西是個熱心的姑娘,當下就幫她簽收下來,等沙果果回來了就屁顛顛地替她送了過去。誰知道沙果果一看信封就把眼睛一瞪說:“我的信你幹嘛替我籤?你替我籤就要負責替我退回去!”

說完,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我下班後,西西嘟着嘴使喚我再去做次信差,我勉爲其難地去扣她的門,她把門開了一條縫,瞄了我一眼,更勉爲其難地把信一把扯了進去。

“是男朋友給她的分手信!”西西一邊看電視一邊分析說,“所以她不願意收。”

“哦。”我說。

“喂,葉天明。”西西趴到我身上說,“你不打算去PUB駐唱麼,這樣下去會坐吃山空的。”

“放心,保證不讓你養着。”

“你們樂隊的人都跑場子去了……”

“我他媽的事不要你管!”

西西撇撇嘴,沒敢哭,開門走了。

我跑到陽臺上去抽菸,看到沙果果也站在陽臺上,她正站在凳子上晾衣服。晾衣竿有些高了,她很費勁地往上升着手臂。我從沒見過她家居的樣子,和平日裡有相當大的不同。我正在想這到底是不是那丫的時候忽然看到她眼睛一閉,從凳子上直直地栽了下去,然後我就聽到她的頭和地板接觸時發出的“咚”的一聲巨響。

“喂!”我嚇了一大跳,趕緊滅掉菸頭朝着那邊喊道:“喂,你沒事吧,喂,你聽得到嗎?”

那邊一絲兒迴音也沒有。

我惦起腳尖也看不到她人,只看到睡衣的一個小邊兒。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用一秒鐘惦量了一下自己的本事,再用一秒鐘目測了一下從三樓到地面的距離,再下一秒種的時候,我人已經爬過窗臺跳到了沙果果家的陽臺上。

她面色蒼白毫無知覺地躺在雪白的瓷磚上,散亂的長髮蓋住了半張臉,紅色的睡衣看上去性感極了。不過我沒有時間想入非非,在拍喊多次依然無效的情況下,我只好給她胡亂套上一件衣服,把她送進了醫院。

醫生說:“嚴重貧血。”又說,“好在送得及時,以後一定要當心。”

“哦。”我說。

他埋着頭譁裡嘩啦地開給我一大堆補藥說:“去拿藥!”

“哦。”我說。

沙果果終於醒過來,睜開眼看到我的時候她的表情很驚訝,然後她很肯定地說:“是你救了我。”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開口講話,她的聲音很好聽,有音樂感。

“是。”我說。

“怎麼救的?”

“我從陽臺上跳過去。”我說。

她把眼睛閉起來,看上去很疲憊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又睜開眼,看着我說:“你怎麼還不走?”

“我等你說謝謝。”我說。

她說出的話讓我大跌眼鏡,她咬着牙說:“我並沒請求你救我。”

NND,算我倒黴。

我把一大堆補藥放在她的牀頭,起身走人。

西西還在跟我賭氣,我打她電話她也不接。家裡亂得我做什麼事的心情都沒有。傍晚我正在一邊吃方便麪一面看球賽的時候,門鈴響起,我端着面去開門,發現是她。捏着一個厚厚的信封對我說:“給你。”

“什麼?”我詫異。

“藥錢,還有救命錢。”她說。

這事還真是滑稽,我把麪條放在地上,打開信封一看,厚厚的一疊錢。我搖着頭還給她說:“不用這麼多,你只需付出三百五十二塊醫藥費,再給來回十四塊打的費就可。”

她遲疑了一下,依我的言把錢悉數數給我,轉身走了。

西西終於又來,把一個地址往我面前一甩說:“這間酒吧叫‘摩爾吧’,老闆是學建築的,剛從國外回來,酒吧不大,他只需要一個可以彈唱的吉它手,你去試試吧。”

我瞄了那張紙條一眼,沒做聲。

西西忍無可忍的吼起來:“葉天明你他媽別這麼NB行不行?”

我做一個請她出門的手勢。她不僅不理我,還直直地朝我撲過來,拳頭很暴力地落在我的胸口上。換成以前,這樣的花拳袖腿我壓根都不會理會,但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完全不同了,我把她狠狠一把推開,她的額角撞到了茶几上,立刻撞出一塊青紫來。

她開始痛哭,哭完後站起身來,把我的電吉它往地上狠狠地一摔,在驚天動地的響聲中,她奪門揚長而去。

西西這丫頭總是這樣氣來得快消得也快,沒多會兒門鈴又響了,我以爲是她回來,誰知道門拉開來,竟是面無表情的沙果果,她面無表情地對我說:“速食麪沒營養,我請你吃紅燒肉。”

她說的時候我已經聞到對面開着的門裡傳出來的誘人香味。

見我沒動靜,她朝我做了個請的手勢說:“你不會是怕吧?”

這回她的眼神活了,帶點嘲諷。

哼哼。

我連跳陽臺都不怕何況怕吃紅燒肉。更何況我的胃現在已經不受我控制。於是我把門一關,昂首大踏步地走進了她的家。

這應該是我第二次到她家,不過是第一次有空認真地端詳,她把家佈置得很漂亮,和我那狗窩有天壤之別。飯菜已經上桌,每一樣都讓我垂涎欲滴。

“喝酒嗎?”她問我。

“喝。”我索性皮厚到底。

她又問:“紅酒還是白酒?”

我不相信地說:“難道一個單身女人的家又有紅酒還有白酒?”

“還有藥酒和黃酒。”她說,“你也可以選。”

“那還是紅酒吧。”我認輸說。

誰知道她呈上的竟是馬爹利。我不好意思地說:“太隆重了一點吧。”

“只有這酒。”她說。

“買給男朋友喝的?”我努力調侃。

“那與你無關。”她一邊冷冷地說一邊替我倒酒。很美的手,看得我入神。

我一瞬間,我真懷疑我遇到了女巫。直到她舉杯對我說:“那天,謝謝你。”

我募地反應過來:“哦,不用謝,你又沒請求我救你。”

她微笑,說:“你怎麼敢跳過來的?”

我酒壯人膽:“美女有難,當時沒空想那麼多。”

她又微笑:“你若不救我,我也許現在還躺在那裡。”

我提醒她:“醫生說你體質差,你要注意身體。”

她的犟脾氣忽然沒了,而是很溫和地說:“是。”

我有些呆過去。

她又說:“你女朋友摔掉了你的吉它。”

原來她什麼都聽見。

“我自然會收拾她。”我說。

“怎麼收拾?”她很感興趣地問我。

“那與你無關。”這回輪到我拽。

“好,那就喝吧。”她說。

結果那晚我跟她都醉了,她用CD機放起音樂,是《最後的華爾茲》,然後她走到我面前一彎腰說:“我可以請你跳舞麼?”

我摟住了她,她的面孔貼着我的,聽她在我耳邊說:“謝謝你的歌,我失眠的時候喜歡聽。”

“哦。”我說,“你聽過我唱歌?”

“你唱的時候我都在聽。”她說,“好聽。”

“謝謝你。”我由衷地說。

“你長得很像我男朋友。就是比他高一些。”她說,抱緊了我一些。

她的身體柔軟地貼住我的,我差點把持不住,不過事實證明我葉天明還算是個君子,我們只是跳舞,沒有接吻,更沒有做別的。

我在她家地板上醒過來的時候是清晨,她靠在沙發上睡得正香,精緻的面孔猶如嬰兒,落地窗簾被秋風悠悠地吹起,我一時想不起自己是在什麼地方。

回過神來後我起身,回自己對門自己的家。

剛到家電話就響了,是西西。對我說我們以前樂隊有首歌給某家唱片公司看上了,那首歌是我做的歌詞,她要我趕快去一趟,唱片公司的人要見我。

我沒做聲。

“好啦。葉天明。”她在電話裡哄我說,“乖,我們都在等你。”

我去了,唱片公司那人留着長頭髮,跟我說話的時候,時不時把手搭在西西的肩頭。然後他對我說:“你妹妹很關心你啊,爲了推薦你的歌,往我們公司跑了十趟都不止。”

西西推開他的手,笑得好尷尬。

我他媽都成了什麼了?!

我站起身來,一語不發地走掉了。西西從後面追過來,滿面淚痕地喊:“葉天明,你不是人,我這樣都是爲了你好!”

謝過。

罵得對,我不是人。

我敲沙果果的門,想讓她陪我喝酒,可是她不在。

我悵然若失,那之後很多天不見沙果果。這個人彷彿憑空消失了一樣。

很奇怪,我老想她。

再見到沙果果是冬天,也許是覺得我無可救藥,西西開始對我愛理不理,我的儲蓄差不多花光,一首像樣的歌也沒寫出來,我整日整夜在家裡宿醉,被西西砸過的吉它聲音破了,估計修不好也懶得去修它所以好久都不再彈。沙果果就在這時候出現在我門口,她臉上的笑很嫵媚,對我說:“你瞧,我竟忘了帶鑰匙,看來要從你家裡跳過去了。”

“你怎麼會消失?”我問她。

她哈哈地笑:“我是女飛俠,來無影去無蹤。”

我咬牙切齒:“女巫婆。”

“也可以這麼說。”她笑得天花亂墜,“你喝酒了?一個人喝有什麼意思哦。”

“那好。”我拖她進來說,“咱倆一塊喝。”

她笑着進來:“你先替我把門打開,到我家喝吧,我家好酒多呢。”

“好吧。”我說。我又一次從陽臺上跳到了她家,誰知道打開她家門的時候卻不只看見沙果果,和她站在一起的還有一個胖子。

胖子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說:“果果,他是誰?”

“對啊?”沙果果看着我說,“你叫什麼名字來着?”

“周潤發。”我擺個誇張的POSE說。

“哈哈哈哈……”沙果果笑得好誇張。

“讓他走!”胖子發令。

沙果果推開他說:“莫吵,讓我跟老朋友聊聊!”

胖子一把攬住她的腰說:“走,進去!”

沙果果再次推開他,這回胖子惱了:“你他媽有點職業道德行不行?”

沙果果轉身就給了胖子一巴掌。在胖子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一把抱住了胖子,好個沙果果,對着他一陣拳打腳踢。那胖子一定以爲遇到了匪幫,顯然被我們嚇住了,好不容易掙脫後跌跌撞撞罵罵咧咧地跑下樓去了。

我聽到車子發動的聲音,沙果果笑得蹲在地上,腰都直不起來。

這個七十二變的巫婆,真不像我記憶裡那個老是崩着臉的她。

她就那樣蹲在地上對我說:“嘿,我真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葉天明。”我說。

“葉天明你唱歌不錯。”她站起來說,“聽得我這青樓女子都如醉如癡。”

“胡說八道找抽啊!”我靠在她家門口,燃起一枝煙。

沙果果說:“你女朋友現在要是來你可真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我根本就不想跳。”我說。

“呵呵。”她笑,“你是不是想我了?”

“對。”我說,“爲什麼突然走掉?”

“哪裡都不是我的家。”沙果果衝進屋裡,拿了兩瓶酒對我說,“葉天明把你的吉它拿來唱首歌給我聽好不好?今晚我倆一醉方休!”

“吉它壞了。”我說,“沒修好。”

“那就乾唱吧,我也喜歡聽。”她點:“《風往北吹》,會嗎?”

酒過三旬,我真的替她唱:你的手一揮說要往北飛,愛情被一刀剪碎我的心一片黑,你講的很對說永遠多累,但是這一聲再會以後誰記得誰……

沙果果撲在沙發上失聲痛哭。

我在她的痛哭聲堅持着唱完了這首憂傷的歌。

唱完後又是喝,我從來沒見過她那麼能喝的女人,我問她:“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酒?”

“我以前的男朋友是開酒吧的,”沙果果說,“他走了,留下這些酒和這破房子給我。”

“你知足吧。”我勸他,“總比一無所有好!”

“男人都是白癡。”沙果果說,“葉天明我不怕你生氣,男人真的都是白癡哦。”

“以後別做那些事了。”我摸着她的長髮說,“你看今天那胖子,哪塊肉配得上你呀!”

“好啊。”沙果果看看四周說,“我可以吃得很少,養我不是太困難。”

“好啊好啊。”我說,“那你就做我的小老婆吧。”

“好啊好啊。”沙果果說,“我不介意的。”

這些都是醉了的說笑,清醒過後,沙果果不知道去了哪裡。我在浴室的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額頭上有個大大的鮮紅的脣印,應該是沙果果的惡作劇。我笑着擦掉了它,這個從不按牌理出牌的小女巫,什麼時候吻我的?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是沙果果,拎着一袋早餐對我說:“你女朋友在外面。”

我以爲她騙我我,於是說:“我女朋友不就是你嗎?”

“是嗎?”沙果果說,“要養兩個老婆不容易,你錢夠嗎?”

昨晚的她又不見了,翻臉真是比翻書還要快。

“呵呵。”我說,“我沒答應娶你。”

她冷冷地說:“男人說話都是這麼不作數麼?”

我用她的話回她:“你忘了男人都是白癡?”

她朝我攤開手:“你忘了給我錢了。”

我詫異。

“昨晚的。”她說,“我一個鐘頭收一百,你看着辦吧。”

我真想抽她。

不過我忍住了,把包裡最後的四百多塊錢一起掏出來遞給她說:“夠了吧?”

沙果果咬住下脣收下了它,然後她揚起臉來對我一笑說:“算了,看在鄰居的份上,我就打你個八折吧。”

“你真賤得可以。”我罵完她就衝出了她的家,一出去就看到西西在樓道里縮成一團,臉上是一道又一道的淚痕,我慌忙把抱進屋,她的眼淚一滴一滴熱熱地流進我的脖子,我聽到她氣若游絲地說:“葉天明,我們相好了兩年,我不能讓你就這樣死在一個老巫婆的手裡。”

“那是那是。”我慌忙點頭,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樓道里坐了一整夜,她全身冰涼一直一直在發抖,真是把我給嚇得不輕。我帶她衝了個熱水澡,把她扶到牀上躺下,她閉着眼睛問我說:“葉天明,你是不是不要西西了?”

“胡說。”我呵斥她。

“葉天明你要是還要我你就搬家吧。”

“胡鬧。”我說。

“我聽到你爲她唱歌。葉天明你很久沒這麼認真地爲我唱過歌。”

她果然在樓道里呆了一夜!

“其實她沒有我漂亮也沒有我溫柔。”

“那是那是。”我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你要是爲了她不要我就是爲了一片綠葉放棄整個森林。”

“那是那是那是。”

“我沒有辦法原諒你。葉天明我恨你恨你我恨死你!”西西開始尖叫,拳頭又如暴雨一樣打在我身上。

她一暴力就正常了,我放心許多,緊緊地擁抱她。

我抱着西西的時候卻想起沙果果跟我要錢時候的樣子,我想我永遠都不會願意再見到沙果果,她真讓我沮喪。

我真的永遠都沒有再見過沙果果。

二個月後,我收到了一個陌生姑娘送上門來的一把簇新的電吉它,還有一封信,信是沙果果寫的:“葉天明,這個名字真不錯。

在我最寂寞的時候,謝謝你的歌陪我度過。

我沒什麼積蓄,所有的錢都買了這把吉它送給你。

也許你的歌聲,還可以安慰另一個鄰居的耳朵。

最後:還希望你會想念我:)

沙果果”

我問那姑娘:“怎麼回事?”

她說:“沙果果託我一定要帶給你。”

“她人呢?”

“上星期死了。”姑娘說,“她是先天性心臟病,治不好的。”

我僵在那裡。

“別怪她任性。誰可以跟生命任性?”姑娘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走掉了,她的背影真像沙果果。

我帶着沙果果送我的吉它開始到酒吧駐唱,西西推薦的“摩爾吧”真是不錯,人不多的時候,我還可以唱唱自己寫的歌,開始有客人爲了聽我的歌而來酒吧,我的收入一天比一天高,西西也常來捧我的場,拍着我的臉鼓勵我說:“這纔像你麼,唱下去,一定會有結果的。”

我吻吻她的面頰。

春天已來,風不再往北吹。

只是沙果果該如何才能知道,我是真的,常常想念她。

她已經住進我的琴絃,註定與我的手指糾纏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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