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新仇舊恨
(13)新仇舊恨
白雲起遊目四顧,只見寬闊的山洞裡橫七豎八地躺滿了身着各式兵服的傷員,他們顯然已經被處理過,大部分人身上還纏着白布,一個個眼神呆滯地望着山洞的頂部,除了有幾個傷重者不時呻吟以外,均是靜靜地躺着出神。幾名藍衣高冠的郎中正中人羣中往來穿梭,他們一會兒給某個傷兵換藥,一會兒閉着眼睛給某人把脈,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受到衆人感激之至的矚目,宛如地獄中救苦救難的天使。
一股刺鼻的草藥味和血腥味兒撲面而來,衆人都是不自禁地神色一緊。兩名身着藍衫的小廝擡着一付簡易的擔架走入傷者的人羣,把一位已經斷了氣的中年漢子放上擔架,然後悄悄地擡了出去。衆人都是漠然地看着,沒有一絲表情,似乎早己經習慣了這種行爲。
也許每天都有爲數不少的年青生命不治而亡吧,見慣了死亡的傷兵已經麻木,至多是對於某個病友的離開投以一個告別的眼神。可能這位剛剛離開人世的,曾經是他的敵人,甚至他們的傷勢和死亡都是山洞中的某個人賜給的,但他們已經沒有過多的精力去思考包括仇恨在內的其他,現在的他們只是病友,曾經在同一個山洞,同一個屋檐下共同掙扎於死亡邊緣的人。
在這個殘酷而又充滿誘惑的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離開,白雲起突然覺得,自己肩上原來擔負着太多的負荷,也許他的談笑之間,便已經決定了太多人的生死。同樣是年青的生命,同樣是激昂的青青,卻因爲不同的命運而或者被人踐蹋,或者踐蹋別人,這些,都是不得己而爲之,雙方都覺得好無奈,至少白雲起是這樣想的。於是他苦笑:“打了這麼多年的仗,也許大家都認爲我是贏家,可我總覺得,自己也輸掉了太多。”
一曲幽怨的二胡突然像一把利劍一樣刺穿這個喧鬧得惹人心煩的山洞,宛如風中的一座古剎,飄渺而又清晰。白雲起等人很自然地望向二胡響起的地方。
山洞的一角坐着一位眼睛被白布蒙上的瘦高兵士,從他的着裝上看,應該是中國的一位騎兵,他端正地坐在一個破舊的草蓆上,原本應該是握着長刀的大手正握着二胡的弓子緩緩地拉動,山洞裡頓時靜寂了下來,整個擁擠嘈雜的世界裡頓時只有如泣如訴的旋律在迴盪。
這是對往者的追憶,也是對倖存者的鼓勵,山洞中的每一個人都開始側耳傾聽,他們暫時忘記了生離死別的愁苦,沉入一個只有極樂而沒有一絲困擾和煩惱的完美世界。
他拉的曲子正是白雲起帶過來的《送別》,山洞裡有已經有人開始小聲跟着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邊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又是這首曲子,道盡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沉浮喜樂。沉悶的歌聲從這羣垂死掙扎在死亡邊緣的青壯年漢子的口中傳出,又是別有一番悽美的韻味,就連身爲作者的白雲起也沉浸在其中。
突然,二胡響起了幾個不太協和的頓音,然後突然中斷,山洞裡立刻歸於寂靜。衆人不由自主地擡眼望去,只見演奏者痛苦地伏在弓弦上,額頭汗出如漿,臉色蠟黃,正在快速地喘着氣。
一名大夫端着一碗湯藥迅速走到他身邊,“阿胡兄弟,先喝點藥,然後休息一下。”
拉二胡的士兵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他收起二胡,然後端端正正地坐在原地,“用不着了,還是留給其他兄弟吧。還有……咳咳咳!”
他突然咳了幾聲,然後更加猛烈地喘息起來。大夫和身邊的人急忙過來,他們撫胸的撫胸,捶背的捶背,折騰了好一陣子之後,這位被大夫稱呼爲阿胡的傷兵連吐了兩大口血纔算穩定了下來,於是繼續說道:“大夥在這兒實在是悶得緊,可惜阿胡也不能給大家解悶了,這把二胡是我祖上傳下來的,煩勞大夫替我贈於有緣人。”
山洞裡頓時一陣騷亂,許多人都在輕聲呼喚着阿胡的名字,甚至有些人的眼睛裡已經滾下了幾顆渾濁的淚珠。在這一刻,他們就是同命相連的天涯淪落人,阿胡的琴聲曾經帶給他們許多的慰籍,伴着他們共同渡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而又難熬的夜晚。而今阿胡也要走了,兔死狐悲的感覺再一次襲上每個人的心頭,衆人不禁又是一陣惻然。
突然,山洞裡的傷兵們一聲驚呼,阿胡的腦袋軟軟地垂了下去,陷入了昏迷的狀態。大家都沒有再打擾他,因爲他們知道阿胡很累,至少是和自己一樣累,他的確應該休息。甚至,讓他就這樣離開也好,至少不用再每日承受病痛和傷殘的折磨。
一位白衣如雪的年青人悄悄地穿過已經沉入憂傷的人羣,來到阿胡身邊。於是,又一陣悠揚的琴聲響起,曲調還是《送別》,但聲音沉穩有力卻又溫柔舒緩,似乎是一騎驃悍的戰馬正從夕陽下的古道上緩緩馳過,帶給路人一陣沉悶的蹄聲。
於是,又有更多的人跟着和了起來,山洞裡只要還能發出聲音的都在唱。即使無法歌唱的,也用眼睛看,用手拍,用腳跺,用所有能用的肢休語言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向這位年青而又苦難的阿胡作出最後的道別。
一曲歌罷,許多人停下來開始喘息。但二胡的聲音卻沒有停下來,而是在一聲宛如嘆息般的長音之後,曲風一轉,開始了另一支大家從未聽過的曲子。
這支曲子一響,大家都不約而同的閉上了眼睛。他們彷彿看到了家鄉的明月,還有淙淙的山泉。泉邊是浣紗的少女,正呆呆地望着遠方。拉琴者開口吟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然後,曲風漸轉淒冷,人們彷彿看到月色下的一個水池邊有一位老人在老伴的攙扶下,戴着墨鏡,梳洗的乾乾淨淨,手執二胡。四周傳來如泣如訴的琴聲,撥動着每個人的心絃,一曲終了,淒涼的寒意籠罩着四周,衆人的眼眶竟漫漫的溼潤了。
拉琴的少年正是白雲起,他這次悍然剽竊阿炳的二胡名曲和王昌齡的出塞,卻是第一次這樣心安理得。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出自己此時的心情,也只有這樣才能對戰爭中的傷者亡者有一個交待。
昏迷過去的阿胡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他癡癡迷迷地聽完這支曲子,竟然拼着全身的力氣拍了幾下手掌:“我,阿胡,臨死之,前,能聽到天外,仙,音,無憾,無,悔。”
說完話,阿胡身體一僵,手腳鬆散地垂了下去,臉上帶着滿足的笑容離開了這個世界。精通音律的許玉嫣依然沉浸在絕世名曲帶來的悽清氛圍之中,而不遠處的姜文娣還在不住地低吟白雲起剛纔的名句:“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她的吟頌宛如當頭棒喝,提醒了洞內的衆人,這些飽受戰爭催殘的殘兵傷將突然睜大了眼睛望着白雲起,目光澄沏明亮,生命再一次找到了支撐,充滿了活力。
“在下白雲起,今天特來看望各位兄弟。同時我也希望能對大家今後的生活出一份力。從今天起,不管我們曾經是敵人,還是朋友,只要看得起我白某的,就是我中國的好百姓!”
白雲起運起道家內功,把這段話清晰平穩地送到每一個聽衆的耳中。他已經明白了姜文娣邀他來的意思,同時也想到自己在解州的作坊應該移過來一部分,於是作出了這個決定。
這些人雖然身殘了,但畢竟還是強壯的勞力,讓他們幫自己做點事,一是爲後半生謀一份活命的差事,一是發揮餘熱,爲中華的振興出一份力。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懷柔,安民。
姜文娣看向白雲起的眼神再次充滿了柔情,一雙大眼睛幾乎要把白雲起融化在自己嫵媚溫柔當中。而此時,琅雅山外豔陽高照,正是一片大好的春光。
寧遠一骨碌從牀上爬起來,他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覺得自己這一覺睡得好香。回憶昨晚夢魘般的經歷,真是兩世爲人。
沿着雜草叢生的山路緩緩步出峽谷,前面是一個寬闊的平臺,臺子的邊緣稀稀落落地佇立着幾間破舊的茅草屋,其中有一間便是他剛纔休息的地方。走上平臺,他看到了正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負手而立的灰衣人,於是整了整衣衫,表情一肅,然後躬身施禮說道:“在下寧遠,謝過前輩救命之恩。”
灰衣人頭也沒回,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手:“罷了!老夫也只是適逢其會。或者說,該着你小子命不當絕吧。”
寧遠被這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一句話噎得怔了一下,不過他畢竟也是非凡之人,平時見多了奇人異士,知道他們大多不喜歡俗套,於是毫不介意地再次施禮說道:“老前輩身情絕技,又如此淡然於紅塵之外,真是讓寧遠佩服之至。今日有幸得見老前輩這樣神仙一般的人物,當是不虛此生了。”
這寧遠不聲不響地一記馬屁拍了過去,灰衣人覺得心裡頗爲受用。於是他的臉色略有緩和,轉回頭說道:“眼下白雲起率領大軍直逼張楚邊塞重鎮,而你身爲國之重臣,爲何不在國主身邊盡忠職守,卻要在偏遠的郊野遊山玩水呢?”
灰衣人一句話剛好戳到寧遠的痛處,他的臉色當時就青了下來,心裡已經開始問候李灝和冰妃的直系親屬。可他畢竟是見過世面,也頗有頭腦的人,這時也不敢把話說得太滿,於是他臉色微微一紅,躬身說道:“老前輩您誤會了,在下父子剛從邊外戰場上歸來,因爲國主忙於國務,暫時還沒有安排我和父親的職務。我前日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探聽到鏡湖附近有強匪出沒,便想着一個人前來打探一番,然後再作打算。卻不料強匪如此狠毒狡詐,我一不小心便着了他們的圈套。若不是前輩仗義出手,恐怕晚輩真是凶多吉少了。”
灰衣人聽完,冷冷地哼了一聲,卻沒有再說話,而是繼續背起手望着天外的浮雲。寧遠禁不住一聲苦笑,然後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也不敢多言。
其實寧遠也知道,他這樣子一講,灰衣人肯定認爲他是一位有勇無謀,魯莽衝動的淺薄公子哥。可他實在沒辦法啊,因爲他首先不敢確定灰衣人的身份,其次是,他寧願讓灰衣人認爲他是一時衝動,也不想說出自己是因爲失意纔會縱馬出城一解心中鬱悶的實情,因爲這事一旦傳到李灝的耳朵中,這可是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藉口。
寧遠站在那兒閒着沒事,便開始研究這位灰衣人。想着想着,腦海裡突然出現一個人名,於是連忙問道:“老前輩,如果寧遠沒有猜錯的話,您應該是當今的國師吧?”
寧遠只所以這樣想,主要是因爲當今天下像他這樣的高手幾乎是屈指可數,而能夠在那種時候願意出手救一個張楚將軍的人,估計除了李灝的師傅天靈子,沒有別人了。
果然,灰衣人聽完寧遠的問話再次回頭,眼中的精芒一閃,似乎對寧遠的表現很滿意。然後他緩緩點了點頭,“你還不算是太笨,也不枉我救你一場吧。”說完話他轉身向着平臺下的茅草屋走走去,邊走邊問:“西京那裡目前情況如何?”
寧遠見老者離開,連忙亦步亦趨地跟在屁股後面回道:“稟國師,託您和國主的洪福,眼下西京還算是平安,只是有幾個亂民偶爾作怪,我想只要國主大軍一到,便可以立刻蕩平賊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