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這週末,是傅毓寧給他們上的最後一次課。

馮驍驍因病請假,褚恬一個人早早就去了,挑了個很靠前的位置,坐在那裡安靜地看書。慢慢地人越來越多,到快上課的時候傅毓寧才現身,她看見褚恬赫然在座時,有些意外。然而時間緊迫,也沒法說話,等到下課人走光的時候,她才走下講臺,笑問她:“恬恬,你怎麼來了?”

“最後一次課嘛,我想來聽聽。”褚恬吐吐舌頭,“再說啦,我都已經好了。”

“哪裡就算好了!”傅毓寧嗔怪她一句,“明明瘦了一圈,徐沂回部隊了吧?”

“嗯,出院第二天也就走了。”

傅毓寧在心底嘆了口氣:“當兵的,就這樣不好。命令在身,一刻也延誤不得,管你多大的官。”

說到此,兩人都笑了。

“算了,不說他們了。”傅毓寧看下錶,“到了飯點了,你跟我一起走好了,到家裡我給你做點好吃的補一補。”

褚恬一臉的嚮往:“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啦。”

傅毓寧的廚藝她可是早就領教過了,惦記到現在呢。

這些日子,顧長安因爲一個項目要上馬又忙得顧不上家。傅毓寧一個人在家,三餐都很湊和,這次因爲褚恬,她特意去菜市場買了許多食材回來,做了一桌子菜,可把兩人都給吃撐着了。

飯畢,忽然下起了大雨,傅毓寧就讓褚恬留下,給她們兩人一人泡了杯茶消食。

褚恬抱杯喝了一口,長出一口氣,心滿意足地捧着肚子仰在了沙發上。傅毓寧看她這副饜足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要是讓徐沂看見你這副坐姿,沒準得批評你。”

褚恬拿來一個抱枕抱在前面,狡黠地笑:“他現在不是不在嘛,再說了,他有那麼兇?”

“不是兇,是那小子打小性格就這樣,見不得誰隨隨便便。這點隨他爸。”

褚恬還真不知道這點,她稍稍坐正一點:“他倒沒怎麼要求我,大概知道即便是說了,我也做不來。”說着調皮地眨了下眼,十足嬌憨的意味。

傅毓寧沒說話,可心裡清楚,是她那傻侄子在男女關係這方面開了竅,知道寵媳婦了。又喝了幾口茶,傅毓寧開口問褚恬:“出院之後,去見過你公公和婆婆沒?”

褚恬表情一滯,低下頭說:“打過一次電話,本想看他們是否有時間想去趟家裡的,可媽說她在外地出差講課,一個月後才能回來,爸這段時間出國談生意,兩人都不在家。”

傅毓寧聽了也忍不住咋舌:“忙成這樣,這是準備賺多少錢啊?”

褚恬甜甜一笑:“媽說了,等她回來會到家裡來看我。”

“那,你生病住院的事兒也沒說吧?”

褚恬搖搖頭:“本來就是小事,再說了,徐沂不是回來陪我了嘛。”

傅毓寧忍俊不禁,這小姑娘,還真是容易知足。

依照褚恬的性格,傅毓寧倒是不擔心這姑娘不討自家哥哥和嫂子的喜歡,就是擔心她夾在徐沂和公婆之間難做,畢竟那小子跟家裡的矛盾不是一天兩天了。現在眼見着這小兩口之間的關係越來越好,徐沂越發將她放在心上,若是家裡從褚恬這邊下手,來拿捏徐沂,倒也不是不可能。

雖然她覺得哥嫂不會糊塗到這份上,去破壞小兩口的日子,但她嫂子宋可如腦子一熱,說不定還真做得出來……

傅毓寧回過神,看着有些昏昏欲睡的褚恬,低聲問她:“恬恬,能跟我說說,你是怎麼跟徐沂在一塊的嗎?”

褚恬腦子瞬間就清醒了,她睜大眼鏡看着傅毓寧,後者早就捧着一杯茶,含笑擺出了標準的聆聽姿態。

褚恬囧了,好半晌,才抓抓頭髮,不甚自在地說:“是……我追的他。”

傅毓寧差點被口中的茶噎到:“你說什麼?”

褚恬訕訕地看着小姑,微嘟了下嘴:“有一次在軍地聯誼活動上我們兩個遇見了,我覺得他很不錯,就一見鍾情了唄。”說話到這兒,她的臉紅透了。

傅毓寧用紙巾擦了擦,接着問:“那求婚呢,求婚不會也是你吧?”

“怎麼可能!”褚恬連聲反駁,對上小姑好奇的目光,她的底氣微微有些不足,“求婚肯定是徐沂,否則我纔不會嫁給他。”

褚恬沒有撒謊。他們之間,最先提出結婚的人,確實是徐沂。

那時他們,已經認識快一年了。或許是疲於她的死纏爛打,他不再對她冷漠以待,兩人能夠做到像正常朋友一樣來往。當然,偶爾她還會不死心,旁敲側擊地問他他們真的沒有別的可能嗎?那個時候的徐沂仍舊是偵察連出了名溫和淡定的徐指導員,他不會對她說狠話,但也會清楚地讓她意識到,他不會跟她在一起。

清楚這一點後,褚恬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倦怠。也正是那個時候,老家傳來了父母離婚的消息,她聞訊趕回家中,母親看到她就抱着她哭了出聲。

褚恬大驚,問清楚原委後要去找褚屹山大鬧,結果被母親死死抱住了雙腿,她還記得母親當時的話:“恬恬,你爸爸的心思已經不在我身上了,他的性格我太清楚。而且我也不會允許你去找他,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巴着一個不要我的男人不放。”

那一刻褚恬感覺自己像是重新認識了母親,一直以來這個體型嬌小,身體羸弱的南方女人在這個家裡都是受氣的地位,她有時候看不過要爲她打抱不平的時候,還會被母親悄悄勸下。那時母親對她說,生什麼氣呢,男人就是這樣,主要他肯顧家,就是好的。

現在這個男人不要她了,她卻愈發變得柔韌起來。

自尊心。聽了母親的話,她恍然大悟。爲了她的自尊心,她也不得不放棄徐沂了。

傅毓寧聽了,嘶地倒抽一口氣:“這麼說,如果徐沂就此不再找你,你也不會再跟他有任何往來了?”

“對啊。”想起來這段,褚恬心裡還是有些氣的,“到時候找不到比我更好的,讓他可勁後悔去。”說着她捏了捏抱枕的一角。

傅毓寧失笑:“饒是我事後聽,也還是爲徐沂捏了把冷汗。得虧他及時醒悟了,否則現在說不準真後悔地切腹都來不及了。”

褚恬知道傅毓寧是在安慰自己,可聽到這話還是忍不住笑了:“哪有那麼誇張,我可沒您說的那麼好。”

“好不好,慢慢會知道。”傅毓寧喝口茶潤了潤嗓,“不過說起來,徐沂這小子性子着實是犟,脾氣發作起來,誰也拗不過他。若是他肯妥協一些,那當年考軍校和畢業分配的時候就不會鬧出那麼多事了。可一旦他那麼做,現在走得恐怕又是另一條路了。”

褚恬有些微不解:“鬧出了什麼事?”

傅毓寧略顯詫異地擡頭看她一眼,很快卻又恢復平靜:“看來這小子是沒跟你說過了。”她笑了下,“也對,這兩件事在他看來都是很丟人的事,自那過後對誰恐怕都沒提起過。”

褚恬的好奇心完全被吊起來了:“很丟人?那是什麼事?”

傅毓寧頓了下,說:“那年高考,徐沂報了提前批,想讀軍校,想去他哥哥工作的空軍。他成績很好,錄取沒多大問題,就是我大哥大嫂死活不同意。大嫂她……幾次想下手改徐沂的志願,最後被徐沂發現,改了回來,兩人一直僵持到填報志願的系統關閉,就這樣大嫂還不死心,專門請高招辦的人吃了頓飯,就爲了徐沂志願的事兒……”說到這兒,傅毓寧笑着搖了搖頭,“那時候,多虧了他小姑父和他哥哥,兩人一起出動,這才勸說成功。”

褚恬也不太能理解公婆的想法:“爲什麼他們不願意讓徐沂讀軍校。”

“因爲他家裡面就兩個兒子,一個已經當了兵,身心獻給國家了,另外一個還要走這條路,那誰來繼承家業?”

褚恬微微發窘,“那畢業分配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可就更難以啓齒了。”傅毓寧微嘆了口氣,“本來,徐沂上軍校就上得很困難,等到畢業分配的時候,家裡又出了事。”

“什麼事?”

傅毓寧端起茶杯,看着窗外的大雨靜默了片刻,纔回過頭,輕聲道:“徐沂應該跟你說過他哥哥徐洹的事吧?”

褚恬忙點頭,看了眼傅毓寧的臉色,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大哥他——”她遲疑了,有些難以置信。

“他就是那時候出的事。說是飛機失事,具體的涉及保密原則,我也就不太清楚了。”

褚恬一怔,好久才緩過神,微啞着聲音問:“因爲大哥的事,徐沂去不了嚮往已久的空軍部隊?”

然而傅毓寧卻說:“不止這些。”

那時候聽到徐洹的噩耗,他們一家人都震驚了,宋可如更是精神崩潰到住進醫院。那時徐沂正面臨畢業考覈和分配,接到消息,連夜趕回了家裡。後來,部隊和徐家一起料理了徐洹的後事,徐沂守過了頭七,就接到回學校的命令。

當時,宋可如怎麼都不願意讓徐沂走。她那時已經完全將部隊視爲龍潭虎穴了,而且她又只剩下這一個寶貝兒子,怎麼可能輕易鬆手。徐沂沒辦法,只能騙她說考覈結束就回來,以此換得了回校參加考覈的機會。

悲痛過後,宋可如和徐建恆開始籌謀着徐沂畢業後的工作,夫妻兩人已經打定主意不讓小兒子在部隊多待了,然後受困於部隊的規定,軍校培養出來的學員必須在部隊服役一定的年限,因而唯一的出路就是找找關係,給兒子調到一個清閒的地方,再早讓他轉業兩年。

說到這裡,傅毓寧苦笑了下:“正巧,你小姑父那時候就在徐沂就讀的軍校教書,手裡還握有一點權力,所以大哥大嫂他們那段時間是踏破我家的門檻,就爲了徐沂分配的事兒。”

“那後來呢?”

後來,志願的事再也瞞不住了,小姑父顧長安索性就直接告訴徐建恆夫婦,徐沂已經找過他了,說想到哥哥生前的空軍某部服役。正巧他大學期間修了計算機二學位,同時所就讀的軍校也是面向全軍分配,他,有這個資格。

“這下可不得了了,大嫂聽了之後直接暈了過去,醒來之後是又哭又鬧。整一個月,家裡就沒清淨過。”想起那時的情境,傅毓寧仍心有餘悸。

褚恬也莫名打了個冷顫,“那事情最後是怎麼解決的?”

傅毓寧搖了搖頭:“我也不太清楚,總歸事情鬧得很大,最後還是大哥來找我們,說徐沂同意了,讓我們幫忙將他調到離家很近的b軍區總部機關去。那是大哥唯一一次來找我們幫忙,可老顧卻很生氣,理都不理他,也是生平第一次對人那麼甩臉子。後來不知道大哥又找了什麼人,總算是辦成了。”

褚恬靜默了片刻,問:“小姑父當時爲什麼不願意幫忙?”

“他教書的時候帶過徐沂的課,跟這小子關係好的不得了,知道他從小就嚮往空軍,有自己的理想抱負。你小姑父說啊,後來看見徐沂的服從分配志願書,他都替他難受。”說到這兒,傅毓寧想起什麼,一拍腿道,“這個志願書你姑父影印了一份,還留在家裡呢,我給你找出來。”

說着就上樓去翻箱倒櫃了,過了幾分鐘後下來,遞給褚恬一個檔案袋。

褚恬小心翼翼地打開封口,從裡面取出來一張薄薄的紙來。粗粗一看,就認出來了,這確實是徐沂的字跡。平整,不失有力。

尊敬的黨組織:

本人受黨培養多年,分配當前,我願無條件服從組織的安排,聽從召喚,到基層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落款處,簽着徐沂兩個字。

短短几行,樣板一樣的話語,看了很難給人任何的觸動。

可聯繫起當時當景,想象着他握筆寫下這些字的時候,褚恬也由衷地感到——心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