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睛一看,不覺有些驚喜,“祝華坤!”
我這纔看到那年輕男子身後還有一箇中年男人,此時正不緊不慢地背剪着雙手,轉過身來。他的目光從祝華坤的頭上越過,關切地在那個像樹袋熊一樣掛在年輕男子脖子上的女孩身上掃了一圈,見她沒事,才朝我走過來,“孟遙?”
來人正是龍三爺凌裕祥。
我的目光從祝華坤身上收回,咬緊牙關,用力擡起手,抓住他的衣襬,言辭悽慘而懇切,“龍三爺,救我。”
他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眼神似鷹隼一般,似乎要穿透我的身體。
祝華坤直挺挺地跪着,“三爺,求您發一次慈悲,想必到時候程公子也會記着您的恩惠……”
龍三爺回過頭去,眯着眼睛看向他。祝華坤低垂着眼簾不敢看我,沉默了片刻,似乎鼓起了極大的勇氣,聲音鏗鏘:“我祝華坤也會承三爺一份天大的人情,沒齒不敢忘!”
龍三爺沒說話,緩緩地彎下腰,從鬆鬆垮垮裹在身上的大衣裡稍微檢視了一下我傷痕累累的後背。
這時那個女孩子終於從年輕男子的懷裡滑下來,回頭看着龍三爺,“爹地,人家被壞人劫持了……”
龍三爺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神情和語氣頓時柔和下來,“好了,芷汐,這不是沒事了麼,爹地帶你回去。”
這時年輕男子纔看向了我,皺起了眉頭。他和凌芷汐的模樣有幾分相似,應是親兄妹,連這種嫌棄的表情都一模一樣。
“爸,妹妹已經沒事了,咱們還是別節外生枝……”
他不願意帶我一起走。我心裡一緊,咬着嘴脣看向龍三爺。此時此刻,我和腹中的孩子性命都寄託在這個人的一念之差裡。
龍三爺低下頭,和我對視了片刻,然後轉向了年輕男子,語氣低沉,帶着一種完全不容拒絕的威嚴,“天翼。”
他什麼都沒說,可凌天翼立即噤聲,儘管臉上的表情是不太情願,但他一句話都沒說,帶着凌芷汐大步走了過去。
祝華坤這才咚咚給龍三爺磕了個響頭,然後大步跑到我面前來,俯身想要抱起我。
可他的手剛一碰到我的腰,我就痛得狠狠地抽了一下。
他眼中閃過隱忍的痛色,卻是一言未發,轉過身,在我面前蹲下來。我順着他的意思趴在他背上,眼淚成串成串地落下來。
上一次,逃出羅縣的時候,他幫了我一回,我害得他也逃了出來,差點無處可去。他還因爲我而被車撞,住了那麼久的院。而這一次,他又救了我一次,我害他欠了老大一個天大的人情。我知道龍三爺是混黑社會的,手底下小弟欠下老大的人情,往後可能是要用命去還的。
我欠了他那麼多,我要怎麼才還得清?
外面廝打正酣,有金屬相撞的聲音,還有槍聲。我分明看見一個徐家的保鏢拿着一把砍刀大力砍向一個穿皮衣的小弟的胳膊,那小弟根本不躲,直接也把手裡的刀用力劈向對方的肩胛,對方用的力道太大,躲閃不及,鮮血噴濺了尺多高,直接倒地。那小弟的胳膊也被砍中,鮮血直流,可他就像那條胳膊不是自己的一樣。繼續不要命地迎向另一個保鏢。
他們這是黑社會的打法,兇險異常,我嚇得幾乎不敢再看。
我這是第一次見到龍三爺這黑老大的風範,他帶着凌天翼和凌芷汐兄妹,昂首闊步地在前面走,神情就跟穿過自家的菜地沒什麼兩樣,大概是對自己的手下十分自信,完全不把那些拿刀拿槍的保鏢放在眼裡。而祝華坤因爲揹着我,也跟在了龍三爺後面。
我趴在祝華坤的背上,卻聽見身後好像有人躲開了龍三爺那些手下的阻攔,正在靠近。我正想提醒祝華坤,就看見走在最前面的龍三爺忽然回過身來,就那麼狀似無意地一擡手,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多了一把手槍,砰的一下,後面就有重物墜地的聲響。
龍三爺吹了吹槍口,收起武器。只是那一瞬間,就再一次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的模樣,彷彿我剛纔看到他眼裡射出來的那道森冷的目光完全是錯覺。
一直走到門口,再沒有出現什麼意外。外頭停着好幾輛車,龍三爺帶着凌天翼和凌芷汐坐上了前頭的那輛路虎攬勝,而其餘衆人都井然有序地上車,揚長而去。
車子發動的瞬間我心裡終於鬆了一口氣,一直靠着意念支撐的身體終於不堪疲憊,靠在祝華坤的身上,暈了過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是在一間寬大的臥室裡,我面朝下被安放在牀上。我微微側頭,就看見祝華坤趴在牀沿上,好像是睡着了。他的皮夾克上還沾着血跡,大概是一直在守着我,也沒來得及去換衣服。
我不忍心吵醒他,可我稍微動了一下,他就已經察覺,“遙遙?”
我無力地衝他眨了下眼睛,他立即站起來,“我熬了蔬菜粥,端來給你喝一點。”
看着他端來熬得濃稠的蔬菜粥,然後扶我起身。我背上有傷,傷口似乎已經被清理過,但身上幾乎什麼都沒穿。他小心翼翼的,目不斜視,我鼻子一酸,眼淚又有些止不住,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他急了,“都是我不好,你身上這麼多傷,是不是又弄痛你了?”
我的眼淚掉得更急,抓住他的手,用力搖頭,卻喉頭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好不容易安撫了我,然後給我餵了一碗溫熱的粥,我胃裡暖暖的,稍微恢復了一點力氣,伏在牀頭。他坐在牀邊,沉默了半晌,忽然開口說道:“其實那時候,我並沒有和徐洛西……”
“我知道。”
也許在Caesar包廂裡的那個吻只是徐洛西刻意爲之,也許當時徐洛西和程公子有聯繫,也許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在自導自演,可這些,都已經過去了。我或許可以相信徐洛西也曾經喜歡過他,但現實逼迫着她離開,最終南轅北轍。站在我的角度,其實我也沒有那麼恨她。
而我和祝華坤之間,僅僅只過去了一年多,可是滄海桑田,如今彷彿只剩下遙遙相望,都已經回不去。
我想對他說一聲謝謝,可這兩個字沉重地哽在我的喉嚨裡,我說不出話來。明明知道這兩個字太單薄,可我卻沒有辦法對他說其他的話。他想要的,我已經給不起。
他沉默地看着我,目光復雜,似乎有千言萬語梗在喉頭,可喉結動了半天,最終還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出口。他大概也明白,如今我們之間雖然已經沒有了孟老虎的阻隔,可橫亙的東西卻比一個孟老虎要多得多。
他稍微轉過臉,目光落在我傷痕累累的背脊上,像是猛然想起了什麼一樣,“差點給忘了,我去幫你叫醫生。”
我顧不得拉扯到傷口,連忙伸手拉住他,“別……”
他回過頭來看着我,有些詫異。
我一點也不想看醫生,我現在滿身都是傷,可這都是皮外傷。雖然看起來傷痕累累,但其實那幫人下手不算特別重,估計也就是爲了看起來慘一點,拍照用,暫時還沒有打算置我於死地。如果醫生來了,一定會很容易查出我懷孕了。現在龍三爺這邊其他人都還不清楚是敵是友,一旦孩子暴露了,就增加了一分危險。
我帶着一點乞求,“不要麻煩了。”
他安撫我,“不麻煩,醫生就在樓下,三爺也吩咐過了,等你醒了叫他來看看。”
我拉着他袖子的手又緊了緊,“不,華坤,我不想看醫生,我求你……”
他的語氣軟了幾分,可有些無奈,擔憂地掃了一眼我傷痕累累的背,“可你的傷……”
“只是皮外傷,拿一點雲南白藥敷一敷就好,不用看醫生,真的。”
我知道他們這種跟着龍三爺做打手的,身邊一定都時時刻刻備有傷藥。果然,祝華坤見說不動我,略一遲疑,只得扶我趴下,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小瓶子,先用碘酒稍微清理了一下,然後把瓶子裡白色的藥粉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敷在我傷口上。我的傷口面積太大,他只得用紗布把我整個身軀都裹起來,最後在胸口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他的動作很利落,一看就知道是經常處理傷口的,不知怎的,我看着他熟練的姿勢,心裡一陣酸楚。
“華坤……”
他擡起頭來,“嗯?”
“你跟着龍三爺,要經常出去打打殺殺嗎?”
他把藥瓶收好,然後看着我笑,“傻丫頭,又不是亂世,哪來那麼多打打殺殺的,只是偶爾碰上要出手的時候,纔跟着出去一兩次,平時很閒的。”
我看得出來龍三爺對他是挺好的,當他跪下替我求情的時候,龍三爺給足了面子,不惜惹上麻煩帶我一起走。如今我躺在這裡,又允許他親自來守着我照顧我。
我對龍三爺手下的臨、兵、鬥、者、皆、列、陣、在、前這九部稍微知道那麼一點點,其中一個“兵”字,應該對應的就是龍三爺身邊養着的一羣出生入死的保鏢,相當於死士。像這種去徐家大宅裡劫獄的事,龍三爺帶着兒子親自出馬,應該帶的就是“兵”部的人。
也就是說,祝華坤現在在龍三爺這裡,應該就是充當死士。他們受着極大的恩惠,甚至可能買得起房子,開得起不錯的車子,但同時也要以命相報,絕非他說得那麼輕鬆。
我低頭看向他的手背,一年多以前,我曾經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個深深的齒痕。而現在,齒痕猶在,在那齒痕旁邊卻又出現一道很深的,看起來像刀疤的印子。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的袖子稍微挽上去,手腕上密密麻麻的疤痕頓時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