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邊疆縣城當公安局長,孫偉感到很累。作爲空降到懸圃縣的新任公安局長,一方面,他要按照官場慣例努力協調各方面關係,爲開展工作打下基礎,一方面還要承受來自主要領導和社會輿論對社會治安普遍不滿的無形壓力。前任給他留下了個爛攤子,一年多來,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以至於讓他感到些許氣憤和無奈。
這些壓力主要來自縣委一些領導,當然了,高書記是其強大後盾,否則的話,許多工作更是無法順利開展!
這次,縣委決定肖子鑫到公安局來當政委,孫偉很高興,本來以爲可以跟他好好搭夥,共同實現一些理想。哪裡想到,肖子鑫要來,他卻又要走了,市公安局主要領導欣賞他的刑事偵查才能,跟高書記他們爭來爭去,高書記不放,無奈市局找了市委書記,最後還是這樣決定了。只等過了這一段,孫偉處理了一些事情後,便在回市公安局當黨級成員、刑警支隊長去了……
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因爲肖子鑫,他和肖子鑫下決心抓了高毛。
早晨,正是上班高峰,一家五六口人在縣委大樓門前長跪不起,前面的老頭伸着雙手朝大樓一遍遍喑啞地叫着:“老百姓啊!老百姓,你們別不信哪……”過往的幹部們紛紛迴避着這種場面,快步走進大樓。
孫偉路過時停車看了看,這些人衣服破舊,灰頭土臉,一望而知來自農村貧困家庭,老太太則一聲不吭,不停地用手擦拭眼睛,後面跪着一男兩女,眼淚鼻涕順着他們的嘴角兩邊往下流。老頭哭述着孫女兒被洗浴中心“弄死了,把人弄到火葬場去了不讓看”的橫禍,聲嘶力竭請求“共x黨”爲她“作主”,讓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有人關心地詢問,有人嘆息。
圍觀羣衆越來越多。
孫偉沒說什麼,開車走了。
進入縣委對面的公安局大樓,孫偉的心一陣痙攣和痛楚,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他衝了一杯茶,坐在辦公桌前想批閱一下當天的報告和文件,腦子裡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集中思路。期間,副局長阮濤、辦公室主任楊浦幾人來商量事情、彙報工作,他情緒煩躁,心中彷彿一團火。
他們走後,他感到好象偏頭痛病發作了,到裡間打算休息一下,躺下閉上眼睛後,昏昏欲睡。
不知過了多久,倏地,第六感官不斷髮出信號,孫偉睜開眼睛慢慢坐起來,頭痛輕些了,重新走到窗前,眸子就像一架逼真的數字相機,將市府樓下仍在繼續的一切攝入鏡頭,一次成相。
樓下的場面,孫偉隔壁的肖子鑫也看到了,雖然他並不知道那些人到底爲什麼跪在那裡,早晨路過時也沒有勇氣過問,但發生在縣委縣政府樓下的這一幕,再一次勾起他們兩個人心靈傷痛般的愧疚。兩個人,一個是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孫偉,一個是政委,當時,看到可憐的老頭哭訴和泣不成聲的老伴兒一瞬間,不知爲什麼,孫偉和肖子鑫彷彿突然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父母的身影……
他們那接近七旬的年齡和似曾相識的舉動,曾讓孫偉產生過問一下情況的衝動,然而,他畢竟是個久經官場的人,且心有難言之隱,一下子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他不知道,如果過問,身邊的反響會是什麼。
老百姓有冤不來找他這個公安局長,而是去政府求跪,不知是人民警察的恥辱,還是老百姓對法制的一種失望。無論怎樣,那一刻都令他感到臉紅,真切地感到手中權力的有限和無奈,他沒有勇氣讓那麼多老百姓認出自己的身份。縱然問明瞭情況,又能如何?在懸圃縣只要他不敢深入權力保護之內的另一處禁地,就只能掉頭默默無語地上車離開,忍受着意欲獵取而無計可施所帶來的尷尬和心痛。
那一幕所帶來的後果,便是他雖身在辦公室卻無法進入正常工作。
他無法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樓下,圍觀者甚衆。
此時此刻,肖子鑫也在關注着樓下的那些人,遠遠望去,有一些人甚至開始憤怒地大罵。有人給老人一家出主意,看樣子是告訴他們這樣是沒用的,有人偶爾還指指近在咫尺的公安局大樓,每到這時,站在窗前的孫偉和肖子鑫都下意識地往窗簾後面挪動一下,他們或許不想讓人們看到公安局長和政委在注視着他們……
不知老人悲憤過度還是根本就不相信那些指點,對公安局大樓瞅也不瞅一眼,除掉哭訴,老太太仍然倔強地衝着面前威嚴的政府大樓一句句地喑啞喊着,似乎仍在喊叫着那句“老百姓啊!老百姓……”
辦公室門開了,肖子鑫走了進來。
孫偉回頭看看,肖子鑫苦笑,兩人都沒有說話……
他和孫偉看到,縣委縣政府大樓裡面終於出來人了,動用了保安,幾個穿制服的人當着衆人沒有打罵,強行把這些人弄了進去。人們議論紛紛,漸漸散了。
肖子鑫扔給孫偉一支菸,兩個人坐回到沙發上,點燃,抽了不到幾分鐘,肖子鑫起身看到那一家老少又出來了,還是長跪呼叫,悽慘異常。很快又哭叫來圍觀的羣衆。
“怎麼回事啊?”肖子鑫詢問。
“不知道……”孫偉悶悶地應了一聲,繼續狠狠抽菸,“大概又是仿古一條街那邊的破事……”
牆邊那座精美的省公安廳“打擊刑事犯罪工作先進單位”表彰大會獎給懸圃縣市公安局的落地大鐘,時針已經指向10點47分。清脆的鐘聲不斷敲擊着孫偉的神經。領獎時,他心情舒暢而激動,現在冷丁看到它,卻不知這個獎品是對自己的激勵還是映照出自己的虛僞。他從窗前收回目光,輕輕揉搓着太陽穴,走回寬大的辦公桌前。
肖子鑫鬱悶地吐了氣,看看他,一時間心潮涌動,頗不是滋味。
“我讓人下去看看,把老人叫上來。”
孫偉沒說話。黯然神傷,點點頭……
肖子鑫就快步出去了。安排人下去叫人,請老太太一家上來:“快,你們幾個下去把縣委政府門前的老人家請上來,問問怎麼回事……”
“好,肖政委,這就下去!”許多人上班時早都看見了那一家人了。
回到孫偉辦公室,肖子鑫看見孫偉還坐在那裡默默不語地抽菸,知道樓下的一幕讓他可能又讓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心情難受了吧?
那一段屬於這個國家也屬於孫偉局長個人的歷史,肖子鑫認識孫偉後,尤其是他們成爲無話不說的鐵桿朋友後曾經不止一次地在酒後聽他傷心地詳細說過,不堪回首啊……
四十多年前,那是一個除了果腹什麼都不渴望的飢謹年代,一個普通的鄉鎮幹部家庭裡,一個叫孫偉的七八歲男孩已經與父母一樣很久沒有正經吃到一點“糧食”了。而長期吞食榆樹葉、榆樹皮和代食粉的結果是肚皮又餓又脹,大便屙不出,全身浮腫得發青發亮,一按一個坑……
一個風雪之夜,漫天大雪,黑夜沉沉,身爲“國家幹部”的父親爲了不讓親生兒子活活餓死在眼前,更爲了不給黨臉上“抹黑”,在心如刀絞、萬般無奈的絕境下,偷偷跟妻子商量來商量去,最後一咬牙,決定趁風雪之夜把小孫偉送到幾十公里外的十二道溝遠房親戚家。
那個可怕的年代,農村也不好過,甚至更苦,但把小孫偉送到那裡去說不定還有絕處逢生的希望,是死是活,看孩子造化吧,總比眼睜睜看着自己孩子餓死在眼前好受些!
親戚家果然更不好過。但他們說什麼也不讓把小孫偉再帶回縣城,在農村,豬貓狗食胡亂填一肚子,總不至於讓孩子餓死呀!小孫偉舅舅——孫偉母親的哥哥害怕又瘦又小的孩子遭到不測,拖着病殘之軀,每天出外掙點血汗錢,把能弄到的食物儘量填到他的小嘴裡,總算保住了一條小生命。兩家人一直過着相依爲命的生活。
幾十年過去了,雖然孫偉自己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當官,而且還是專門抓壞人、爲民作主的警察,然而那時的情景有時候仍然清晰地出現在孫偉眼前,常常令他熱淚盈眶。
樓下這一幕,不僅讓他想到父母,也想到了自己的舅舅和舅母。
如果跪在那裡的是他們,自己會如何?
也許正是這一來自心靈深處的質詢讓他心神難寧,無法集中精力工作。
長大成人後,孫偉當上了法庭庭長,成了一名優秀法官,又當鎮長,在家鄉闖出了一塊響噹噹的招牌。職務也變了又變,直到當了縣法院副院長,後來因爲工作出色,被調到市公安局當刑警大隊長,如今又被高書記要來當這個懸圃縣的公安局長、縣委常委和政法委書記。
所走之路,工作都與百姓密切相關。
無論職位怎樣變,孫偉的平民情結始終不渝,跟肖子鑫一樣,也是一有時間總是要抽空去童年生活中留下刻骨記憶的“老家”看看,父母雖然早已不在了,但他一定要看看自己的舅舅、舅母,也幫助一些貧窮的鄉親解決生活或法律方面的難題。
然而今天,孫偉心情沉重。
“tmd!”
他看了眼肖子鑫,忽然罵了一句。
肖子鑫理解他,知道他心裡話,也有一團火,社會太複雜,不是他們這些縣公安局領導想辦誰就能夠辦誰的,比如那個剛剛抓起來的高毛……
不到一定程度,這些傢伙背後總是有人保着,縣委領導也常常給公安局施加壓力……
不管怎樣,肖子鑫心裡都相信,慢慢一定會好的,官場,必須先清廉起來,老不信們纔會重新建立起信心!
半年來,懸圃縣市公安局破案779起,其中特大案件154起,重大案件227起,打掉犯罪團伙44個,成員109人。經過全體公安幹警的共同努力,懸圃縣——這座被許多媒體稱爲“犯罪城市”、省公安廳掛號的社會治安“重災區”形勢有了明顯好轉,行風測評中,公安局也由原來的倒數第一躍居正數第七。
肖子鑫到公安局上任之後,跟孫偉也專門研究過,但距離實現一年打翻身仗的目標,還相差很遠,尤其是許多大案要案涉及仿古一條街——而那裡,是市委、市府包括縣委縣政府的“重點保護”對象。
每一次,打黑報告報到縣委或市委,很快就會批覆。
然而,關係網隨之張開……
這一點,肖子鑫早在縣委辦當副主任時就深有體會,如今他自己親自到這來當政委了,心裡的想法和感觸更深——執法本來是一件嚴肅的事情,體現一個人、一座城市的管理水平與聲譽。
不說別人,只說孫偉,他就跟肖子鑫說過,初到懸圃縣之時,他雖然感到擔子很重,但充滿活力和信心,但是隨着工作的開展,尤其是後來涉及到仿古一條街的整治和管理工作,他漸漸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誰都知道,當代中國絕不允許色情與暴力存在,市委市政府和縣委縣政府也在各種重要會議這樣說,在孫偉眼中,不,在百姓和各界正義人士的心中,其他地方不說了,只懸圃縣的仿古一條街就是附近縣市最大的一顆毒瘤,許多罪惡,無不源於此。
雖然之前陸續已經多次打擊清理,包括王國清書記的兒子、柏萬年書記的外甥等等一些罪大惡極的傢伙先後被抓了,但是,針對仿古一條街各種勢力範圍的違法犯罪活動,每次公安機關行動都會受到限制和影響,包括最近抓的這個高毛就是其中的漏網之魚。
沉重而繁雜的工作量後,偵查或起訴往往變成無用功,比如說王國清書記的兒子王立業,還有柏萬年書記的外甥蘇軍,至今都在縣市兩極檢察院和法院之間扯皮,無法最後判決。
往往不是退回公安局補充偵查,就是法院退回檢察院,或者重罪輕判!
“nnd!”
“咱們這活兒,有時候真是tmd出力不討好的工作!”
以前孫偉跟肖子鑫酒後抱怨,肖子鑫表示理解,但是卻沒有今天這麼直接和深刻。就蘇軍策劃參與做了那麼多壞事早已偵查終結,卻仍然在市檢察院擱淺,不過,最近聽說已經移交法院,快判決了……
懸圃縣公安局在孫偉局長的領導下,許多工作大步流星地向前,然而也有一些案子不得不陷入停滯狀態,讓孫偉禁不住想怒吼,想罵人,最後卻無不悲哀地感到力不從心!
黑社會,孫偉不怕,他怕的是社會黑。
如果仿古一條街僅僅是某領導在背後撐腰搗鬼,別說一個,就是十個八個,大概也早被孫偉一灼燴了。但事實證明,如果許多當權者與黑社會利益均沾,當國家專政機器開動時,各種勢力範圍也迅速彙集一處,他們也許不敢槍對槍、刀對刀地當面與公安機關較量,不過那些勢力範圍背後所形成的氣候變化直接影響市委領導的決心,這是最可怕的。幾次三番行動,幾次三番以失敗而告終。
就比如昨天抓高毛的事情吧,人剛一抓走,還沒到看守所呢,那邊他老爸的電話就來了……
不過,這次,孫偉沒給對方任何機會!
肖子鑫的態度更是明確、堅決。
然而之前許多年,一到關鍵時刻,“聖旨”一下,前功盡棄。這還是高文泰書記主政呢,要是在王國清書記時代,公安局的工作更難幹!
到今天,孫偉和肖子鑫也不相信市委書記是黑社會的保護傘。
可是……爲什麼會這樣?
發展纔是硬道理。
打黑可以緩行。
呵呵!
他常常猜測,也許這就是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或者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患得患失、左右爲難的心病吧?畢竟,爲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而市委、市府領導們的政績,包括縣委縣政府高書記、程縣長他們的所有政績,最終要用經濟指標這一硬道理、城市發展這一最大化的“福”來衡量的。
與仿古一條街等等全市各縣這些娛樂場所對全市經濟騰飛的“巨大貢獻”和整個“大好形勢”相比,它平時對百姓無處不在的傷害便顯得微不足道了。
孫偉明白,這纔是幾次整治欲罷不能和不了了之的癥結所在。
在外界看來,人們最感興趣的是對於仿古一條街公安機關是如何整治的,實際工作中,作爲執法機關先鋒隊的公安局有時候會和檢察院一起辦案,這是懸圃縣市的獨特現象。一些拿不準的案件——比如針對仿古一條街幾大老闆涉及黑社會性質犯罪問題,市委會事先打招呼,公安局也會請檢察院和法院的人來討論,有時也會產生分歧。
意見不統一,勢必形成執法機關內部矛盾。打擊還未結束,掣肘已經形成。
公安局偵查的案件,移送到檢察機關也會被打回。
這都正常。執法既然是件嚴肅的事情,就來不得半點兒戲,事事要講究證據。但是,證據確鑿,已經檢察院批捕的人員,個別人最後也會被檢察院以各種藉口退回,給孫偉印象最深、最不正常的例子——之前肖子鑫還沒來,在懸圃縣這一年中比比皆是。
其中有幾個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就這樣刻在了他的心裡。“水之戀”老闆閻立業(三哥)、“藍鯨”老闆金成林(金老八)就是這些難以根除的代表性人物。
當然了,最厲害的頂數後來抓進去的王國清書記兒子和柏萬年書記外甥!
這些傢伙——凡涉及到羣衆反響強烈的黑惡勢力案子,公安局堅持要處理,但是檢察機關如果不同意起訴,最後只好退回自己處理。補充偵查沒完沒了,就連刑警大隊長安心他們現在都煩死了,此種措施無論在公安系統內外都有各種聲音。一是沒完沒了、不斷地被退回要求“補充偵查”,一是總是說“證據不足”,要求無條件放人……
呵呵,tmd,一次又一次造成公安機關自打耳光,出力不討好的尷尬局面,類似這樣的案子現在也還不少。
刑警們怨聲載道。
孫偉怒火中燒。
現在,加上新任政委肖子鑫,難怪他們對本職工作有些無可奈何,一般老不信們有冤枉也不願意首先來找公安局了,老不信們哪裡知道內部矛盾和這些複雜的所謂法律程序呀?他們只知道公安局不幹事,抓了放,放了又抓(呵呵,這句話讓肖子鑫一下就想起那晚上鄧老爺子語),也難免給整個社會造成一種錯覺……
辦案有時候就跟打仗一個道理,士氣可鼓而不可泄。不管誰當公安局長,對於刑事犯罪偵查與調查是一個很有效的辦法,一般來說,被抓進看守所之後能平安無事回家的人雖然也有,查不出問題來或者證據落實不了的也有,但那是少數。因爲檢察院決定“批捕”一個犯罪嫌疑人必須有公安機關提供確鑿的證據,還有一系列嚴格程序。
然而,即使如此,肖子鑫雖然到公安局沒幾天,也明顯感覺到自己部下辛辛苦苦查辦的案子,檢察院批捕後卻一再退回,成爲事實上變相實現個別領導意圖的掣肘工具,所有公安局大樓裡的人民警察的心情和耐心會如何?
呵呵,這也就難怪那個牛逼哄哄的高毛和那些仿古一條街上的老闆混子黑社會每個人都有幾個警察“哥們”了……
這一年多的經歷對孫偉的工作和信心是個嚴峻考驗。
甚至可以說是打擊。
這不是“三哥”、“金老八”之流和他們代理人的直接反撲,而是來自公、檢、法內部的無聲較量。這中間的情況看似簡單,實則深不可測,往往涉及各種極其複雜的人情關係網。據孫偉瞭解,有的市委常委對下面懸圃縣仿古一條街每年上交的鉅額利稅比較看重,有的市級領導乾脆就有自己的股份在其中,還有的對幾個無惡不作的老闆比較熟悉,他們就有了“先入爲主”的看法,認爲仿古一條街不錯,它的存在與發展,既是懸圃縣招商引資的需要,也是繁榮經濟必不可少的手段,他們往往看不到隱藏在它背後的罪惡及深遠危害。
這樣一來,再加上縣委柏萬年書記這些主要領導,即使是看到一些嚴重的犯法犯罪(其中王國清書記、柏萬年書記本人其實就明裡暗裡參與其中一些事)也說那僅僅是個案,反過來一開會就張口指責公安局長管理整治不力,一管就死,一放就亂。
孫偉爲此曾多次感到無以言表的憤怒。他本身就是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三哥”和“蘇軍”兩案最爲明顯和令人無法忍受,公安機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兩大涉嫌組織、領導、參與黑社會性質犯罪團伙主要成員數十人偵結轉交檢察院後,檢察院卻對公安局辦案持一種懷疑態度,他們公開不敢講,但是他們可以拖,說各種模棱兩可的意見,包括證據取得不合法,刑訊逼供。
那麼其他人一聽就明白他們的意思了。
對於這一點,孫偉感慨萬端。
上面他無奈的表情和比較痛苦的沉默不語,其實就是對肖子鑫問話的最好回答。
他自己就是從基層一步步過來的,法院他也待過,而且還當過基層法院的副院長,對打擊各種犯罪有自己的親身感受和獨特認識,知道輕重緩急,敢於承擔責任,也知道當一名好法官、好警察不易,許多人不是單單爲了生存才選擇了警察這個職業併爲之獻出青春乃至生命——
你嘗過三九天的晚上迎着雪花巡邏,腳凍出凍瘡的滋味嗎?
你嘗過三伏天迎着烈日被曬暴幾層皮的滋味嗎?
你嘗過迎着歹徒的利刃撲上去的感受嗎?
還有高發的胃病、關節炎、腰腿疼……
這就是懸圃縣公安局普通警察尤其是刑警大隊長安心他們的工作和生活!
作爲一局之長他明白,當然公安局內部的敗類也有,但是敗類畢竟是少數的。無論社會再怎麼亂、怎麼壞,人們如何瘋狂追求金錢和女人,然而許多時候警察真的還是心裡有一杆爲民除害的公正之心和正氣的!這一點,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他跟肖子鑫每每說起這些,肖子鑫也頗多感慨,十分理解和贊同這個觀點!
許多時候,他前往縣委書記高文泰的辦公室時,只想跟那位真正掌握着懸圃縣市生殺預奪大權及可以決定一切大事的人說一句話:“警察真的很累,很苦。他們每天工作很辛苦,經常加班,女同志即使是懷孕的日子,也沒有任何的照顧,現在全國統一換二代身份證,已經幾個月了,沒有休一天的班,有一對夫妻都是警察工作,星期六、星期天都是男人帶孩子到妻子所在的派出所裡看孩子,她經常累的直不起腰,真的很辛苦。”
不過她還是幸運的,他們所裡的男同志,每個星期要值班三天,孩子、家幾乎都顧不上,但是他們的工資的確是很少,付出與所得根本不成比例。
趕上案子,刑警們天天在外蹲守,每天睡眠不足五小時,吃的是饅頭,孩子和家根本顧不上。嫌疑人抓到了,要連夜審,他們中許多人工作十幾年了,工資才一千塊錢左右……
說到刑訊逼供,孫偉和肖子鑫不否認過去偶爾發生過這種情況,但是現在沒有一名幹警敢去毆打犯罪嫌疑人或是指望這些破案,因爲國家法律制度越來越嚴格,自己大會小會也無數次強調過,不管犯下何種罪行,被抓的也是人,是人就要拿對人的方法對待。
如果發現誰還搞刑訊逼供這一套,他決沒二話,就是“把身上的警服脫下來回家吧!”“你不要忘了我們沒有權利逼着人家自證其罪!”
這是法律規定,也是所有警察的底線。
呵呵,不過,說起這個,一年多之後,孫偉心裡也發生了許多奧妙的變化,現在,打人、刑訊逼供,仍然存在,又有反覆了,他也懶得再管那麼嚴,有些人,你不打,他就不說,還跟刑警玩哩格啷,氣死人,手下人面對那些重大的犯罪嫌疑人,不打他真不說,怎麼辦??
呵呵,打就打吧,只要別打死人……
可是,還是有人拿這個污水往自己的下屬腦袋上潑,而且是同爲國家、社會安寧效力的執法機關。
這讓孫偉一想起來就感到憤怒,也感到無以表達出內心世界的悲憤與蒼涼。
都是爹孃養的血肉之軀,警察拿的只是普通公務員工資,摸摸自己的良心,拿的是納稅人的錢不假,但是懸圃縣公安局大部分人的付出遠大於他們得到的回報!
有一次跟副局長阮濤談到處理過去一個縣城黑社會團伙的打擊時,全縣都沸騰了,老百姓無不歡欣鼓舞,奔走相告。他認爲老百姓對代表着黨和國家意志的執法機關沒有任何特殊要求,只希望在它們的保護下過平安無事的日子,哪怕貧困一點。然而,“三哥”和“蘇軍”兩大團夥至今不判,豈止是僅僅危害老百姓這樣簡單?
他們殘害的是懸圃縣整個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
但就是這樣事實確鑿的大案,最後檢察院居然也退回了好幾次。
我考!
孫偉和肖子鑫一聽到這樣的信息,無證啊!孫偉最後什麼也沒說,既沒跟萬人之上的市委書記唐山說,也沒對縣委書記高文泰說,更沒對辛苦半年之久的部下們說,他知道,在懸圃縣當前的執法環境下,作爲公安局長要想不被人提前“暗算”,等待有所作爲,他只好默默無語在法律文件上簽字……
不過,最終他簽字的文件並不包括“三哥”和“蘇軍”兩案(有關部門想以治安事件處理,意在放虎歸山)。
豈能不異常悲哀與無奈?!
這也許就是他早晨面對樓下縣委縣政府門前那一幕現實,看着老太太一家哭訴而選擇離開,離開後又有一種東西在心中攪得他無法安心工作的原因!
“三哥”和“蘇軍”兩大黑社會案至今沒判,象生鏽的釘子一樣,釘在他的心裡,釘在懸圃縣公安局的恥辱簿上。
還有剛剛拘留關在看守所的那個高毛……
他知道能夠讓一家老小長久跪在縣委縣政府大樓下要求主要領導給個“公道”的事,一定有重大冤情和其內在原因,說不定又與那條罪惡的仿古一條街有關。而正是這條著名的色情一條街,成爲他從警二十多年來唯一走麥城的屈辱之地。一次又一次打擊處理,過問又如何?
潛意識裡,他倒是希望那一家老小的舉動引起領導重視,呵呵,最好直接上市委去跪,在懸圃縣纔會真正引發一場超級地震吧??
這還不是令孫偉最氣憤的事情。最嚴重也最無法說清的還有背後的一些東西。作爲一縣的公安局長,他並非能夠按照憲法所賦予他的權力獨立辦案,想怎樣幹就怎樣幹,只要證據確鑿、程序合法想抓誰就抓誰。上面還有縣委縣政府、市委、市政府和衆多常委領導,這種權力關係非常複雜……
有時候就算不是特殊利益集團,最起碼也是權力機關某個人物與另外一些人有很密切的關係,包括個別涉嫌犯罪的人大代表或政協委員身份。查這樣的人,有的領導表面上支持你,內心卻不支持你,公安局如果負責任、較真,就是要查處,那就必須要提交討論,這也是一個程序問題。
那麼開會研究的時候,領導就說,要全面的看問題,某某人對我市經濟發展影響很大,等等再說。
雖然沒有明確表態,“等等”就是態度。
公安機關就要遵照執行。
……
總之,無論是當了一年多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的孫偉,還是剛剛上任沒幾天的肖子鑫,他們晚上偶爾在辦公室或一起去賓館吃飯時,交流最多的就是上面這些令人生氣、尷尬和難堪的深層次問題。據說,主要領導搞“一言堂”在省一級不嚴重。個別地市一級就說不清楚了,而到了縣一級,比如在懸圃縣,原來是姜永軍(原縣委書記——王國清書記前任,現市委副書記,已調到省裡)一言九鼎,現在就是唐山說了算。
一句話,不能監督。對此孫偉局長深有感觸。
他也是一個副縣級政法幹部,對官場哲學並不陌生。一個“副”字,在中國何止天壤之別?
一般來說,對一個副縣級的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孫偉,即使是他的第一副手(比如政委肖子鑫)走路都得差半步,何況其他副局長們。那麼上面呢?比如說縣委縣政府和市委市政府那些正縣、地級主要領導呢?如果沒有確鑿的犯罪證據,一些特殊人物包括蘇軍這種雙重身份的人物上面一般不會查,公安機更不敢查。
但是,對黑社會犯罪活動打擊不力,老百姓以爲他孫偉在包庇或縱容,這個黑鍋要他這個縣公安局長來背。
“tmmd!這公平嗎?夥計!”
肖子鑫搖頭,當然不公平!
可是他們還要常常在一些特殊場合忍受領導們的斥責。另一方面,一個地方,現行體制下,執法機關包括公安局還有他們這兩個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政委,並非獨立王國,對權力也沒辦法監督。只小小的仿古一條街,就已經牽涉了他們太多的精力與工作……
雖然上級監督下級是實的,但市委書記和縣委一些主要領導的問題省(市)紀委只要不查,下級監督上級是虛的,誰敢監督比自己大一號的領導?
特別是在沒有很多證據的情況下,誰敢說市委書記或市長與懸圃縣的這條不同一般的仿古一條街這個敏感部位有問題呢?
孫偉不敢。
肖子鑫當然也是同樣……
呵呵。
半年多來,脾氣暴烈、一身正氣的孫偉已經被磨礪得差不多了,管他呢,他馬的,麻痹的,愛咋地咋地吧,他越來越沒有脾氣,也越來越顯得圓滑,沒有跟領導有過公開的碰撞,但是底下的矛盾肯定有,特別是涉及整頓、打擊仿古一條街的嚴重違法犯罪問題,個別領導幹部子女違法問題,家庭庇護問題,親屬問題,權錢問題……
這樣的事就更復雜了。
在懸圃縣這樣的山區縣城,一個幹部到了局(正科)級,和市委、市府領導可能就會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了,有的幹部整天都往某一個人家裡跑,這種關係可想而知非常密切,孫偉從初到懸圃縣的雷厲風行、疾惡如仇,到今天不得不在許多法律文件簽字前必須充分考慮這種關係網的存在……
近了說,是一種私心,有保位子之嫌,遠了說,誰又知道這不是一種隱忍的策略,爲最後對仿古一條街重大犯罪團伙有力一擊保存實力呢。
比如高毛?
“三哥”和“蘇軍”就是最好一例,雖然至今沒判,但高文泰書記、肖子鑫和孫偉他們還有一些領導已經多次去市委,協調催促有關部門。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無論如何此次也不能輕易讓這些傢伙走出看守所了,否則的話,公安機關臉子無光,今後的工作更是難幹。而他們慶賀之餘會愈加變本加厲和猖獗,更會仍然活躍稱雄於仿古一條街。
孫偉明白,目前他只能做到這一步,誰當公安局長也如此。
這時候,政治部主任於勇敲門走了進來。
“局長,你要的材料都在這。”
孫偉點頭。
於勇看肖子鑫也在,笑呵呵點頭:“肖政委也在啊?”
“恩,跟孫局長研究工作。”
孫偉的思路一時間並未從思緒萬千中走出來。但於勇讓這思緒斷了一下,那些材料是他佈置給這位政治部主任辦的。
於勇離開後,他坐回辦公桌前翻閱起來,然後把材料起身遞給肖子鑫,想起許多天前的一件事。
懸圃縣仿古一條街之所以得到全省社會治安“重災區”的稱號,確實有其沉痾頑症。黑惡勢力雖受到打擊,但根子未除。他也似乎理解了前任爲什麼會給自己留下了這樣一個難以收拾的爛攤子。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一個城市的社會治安好與壞,首先問責的就是公安局長。然而,長期以來仿古一條街背後的確已經形成了一股勢力,不,不是一股,而是多股——其種種表現有目共睹。懸圃縣一直沒有樹立起足以保障城市健康發展之正氣,這一點從上幾任原公安局長於大偉、分管刑偵、治安的劉副局長他們就早已開始了,不從城市自身找原因絕非明智之舉。
幾任市委、市府主要領導希望下面八個縣市區城市繁榮當然是個主因,窮山惡水出刁民自古使然,這個城市個別領導利用手中權力和影響越來越多地被少數居心不良之徒所控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事情屢見不鮮,打着發展旗號不惜血本甚至於不顧廉恥地充當保護傘,權換錢,權換色……
這些幕後的人不出資或極少出資,只在一些關鍵時刻爲黑社會惡勢力所利用,負責圍攻打援,製造聲勢,只要注意一下公安機關對仿古一條街採取行動時驟然出現或增加的那些莫名其妙甚至極有針對性的謠言,便一目瞭然。
孫偉和肖子鑫研究工作的結論是:如果連這種情況也可以寬容,非但不能滿足繁榮的願望,只能適得其反,造成這種好人難當,惡魔逞強的混沌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