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貴陽做好了一切準備。落入法網是遲早的事。現在,他很想知道會把自己交給哪個部門審訊。
濱江市工農廣場摩天大樓中有一棟巨大而陳舊的石灰石建築,別具一格,引人注目。樓高僅四層,卻氣派雄偉。說它巨大,指的是佔地面積而非高度。陳舊倒是真的,這座壯觀的黃褐色日式建築已經歷盡六十餘年的歷史,沒有門牌號碼,與其相鄰很遠另一個部門的號碼是:亞一大街312號。兩個部門同屬於市公安局,後者是刑警支隊所在地。
9月28日之後,這裡成爲全國媒體關注的焦點。
這之後的日子,都發生了什麼?
警戒森嚴的大門,出出進進的轎車,都給它平添一種神秘色彩。進入它的內部,裡面別有洞天,後院聳立着一座現代化大樓,與整個社會肌體安全有關的濱江市公安局刑警支隊,便在前面這座黃褐色大樓內。
整座大樓結構複雜,日僞時期曾是關東-軍憲兵隊所在地,廳堂套廳堂,機關連機關,在主大廳西側地下還有一排暗室,室內有暗道,室室相通,除少數使用這部分地上辦公室的內部人員外,其他警察和外人一無所知。
這天中午,天氣放晴,陽光沐浴着大院內外的綠樹,樓層大部分被遮掩在陰影和樹蔭裡,機關已經有一段時間看不見正常的上下班人羣了,許多機關幹部都被安排到一線參加摸排“9.28”滅門大案嫌疑人的統一行動去了。
揹着長槍短炮的大批記者也沒日沒夜地穿梭在他們之中,因爲種種原因,市局領導婉拒一切採訪。
如果有經驗的人細心一點的話,不難看出刑警支隊那邊還是偶爾有人進出,門口總是停放着幾輛隨時待命的警車。
如果再細心一點的話,就會發現部分刑警在辦公室裡匆匆忙忙地埋頭吃盒飯,誰也不說話。
顯然這是有重大的審訊任務,正在等待這些人去完成。程貴陽雖然被抓獲,但全局外部的統一行動仍未有一絲鬆動。
負責審訊的人員當然知道程貴陽口供的重要性。
初審程貴陽,無疑是一場硬仗。
盒飯放在桌上,劉海洋不想吃。從料理店現場押回程貴陽後,他對張鐵山面授機宜,讓他先組織人進一步探探這個傢伙的水到底多深,底子多厚。
上樓走進辦公室後,劉海洋一直半躺半坐在沙發裡翻閱研究着搜查現場意外發現的黑色筆記本,一兩個小時身都不翻一下,他希望從中找到“作者”程貴陽的心理記錄和作案的蛛絲馬跡。
很明顯,這個傢伙帶着自己的思想、計劃、問題擠滿了劉海洋的大腦,使他欲罷不能,驚奇之餘深感不安和震驚。
看過部分“章節”許久,他還時不時忍不住回頭翻翻已經讀過的部分內容。中樞神經是興奮的,但神經末梢已經麻木,反饋回來的信號常常錯誤得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些實際罪行,文字處理得乾淨準確,言簡意賅,包括如何騙得保安信任,如何進入別墅和車庫,如何瘋狂殺戮,等等。
用詞豐富老道,偶爾還有彼時彼刻犯罪團伙人員彼此之間的心理描寫,恍惚中他疑心是在看一部虛擬的小說提綱,抑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圈套。
“戰友說,他們中有的留着鬍子,有的披肩散發,有的長相我從來沒見過。但無疑,凡是在這裡遇到的人,不管男女都是清除對象,我們不會讓他們其中任何一人活着走出別墅。我同意這個說法。”……
“戰友說……??”劉海洋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這裡。戰友?同夥?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還是在這裡疏忽了。尤其那份更加荒唐的“遺囑”和“我的自白”讓支隊長十分感興趣,在沒有時間細看全部內容的情況下,先研究起這部分來。
……
此刻,鐐銬加身的程貴陽被帶進刑警支隊的地下審訊室,銬在椅子上。程貴陽彷彿死了一般,但畢竟他是個極度複雜的人,除非真的死了,否則這個當過兵,上過戰場,經歷豐富多彩,且有文學虛構能力的人殘存的意志能在任何絕境中保持超出意識的反應。
有人上前伸出雙手,去替他擺正不聽招呼的坐姿和腦袋。
鋼製的手銬扣在固定的鐵椅子上,兩條腿鎖定在鏈子中紋絲不動,程貴陽無力的雙手毫無辦法。
但他的腦袋可以自由擺動和思考,已經停止流血的右眼(在料理店自殺時因死命掙扎臉觸水泥地磕的)因爲結痂僅僅睜開了一丁點兒,額上滲出冷汗,抖得更加厲害的雙腿用力撐住地面。
短短几個鐘頭時間,搜查時的神態自若和正派形象,如今在他身上發生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巨大變化,從內到外,判若兩人。
他聽到了附近地面上火車駛過的轟隆聲。
他知道縱然同夥們發現他已被抓,也無法可想。
他和兄弟間距地獄之門只有百步與五十步之分除非真的有上帝來拯救他們,否則他們將同自己一手製造的特大罪惡一起被強大的國家**機器碾成粉。
審訊人員冷冷地盯着程貴陽,誰也不說話。
空氣有些凝固。
張鐵山點燃一支菸,盯着程貴陽。從“9.28”滅門大案發生之日起,紫花池山莊響起的那幾聲致命槍聲讓他暗暗大吃一驚的同時,也迅速明白了能夠作出如此惡案且不留任何痕跡的人,決非等閒之輩,肯定大有背景來歷。
抓到程貴陽,尤其這個傢伙在料理店的猖狂“表演”,這個想法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加讓這個歷盡九死一生的警官不敢鬆懈半口氣,神經只差沒有根根崩斷。
按照支隊長的意思,先這樣晾他半天,看情況劉海洋再決定是否親自“接見”他。
審訊室裡靜得出奇。程貴陽面無表情,原先明亮自信的眼睛,死魚一樣似瞅非瞅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審訊室不到七八平方米,四周堅硬的石灰石牆壁已很老舊,油漆斑駁,隔音效果卻非常好,一聲咳嗽,也能嚇人一激靈,地下特有的那種潮溼氤氳的空氣充斥整個空間,一張桌子到處是疤痕,十幾只礦泉水瓶和殘剩的一堆各種牌子的半截香菸屁-股讓人感到這種工作的辛苦程度,四把鐵椅磨損得很厲害……
除掉一張坐在程貴陽的屁-股底下,另三張歸大隊長他們。一盞高瓦數的白熾吊頂燈明晃晃地照着坐在下面的人。
“我姓張,”張鐵山開口道,語氣平緩,“後面兩字叫鐵山,重案大隊長。”
程貴陽擡頭看看“重案大隊”的負責人,威鎮濱江各種犯罪分子的“剋星”,身高足足有一米八,體重超過二百斤。肩膀很寬,兩道粗濃眉,一對豹眼射出兩束職業特有的犀利目光。
張鐵山也在觀察對手。
這樣的開場白出乎意料。雖然此前料理店的接觸已經無法從大腦中抹去,但警方知道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和背景,程貴陽卻對這些控制他的人一無所知。
無論審訊室的結構還是氣氛,都讓沒有一點經驗的犯罪嫌疑人程貴陽一走進來就做好了吃皮肉之苦的準備,準備頑抗到底。
有趣的是,這種情景他雖說初次經歷,但在他的筆下已經無數次被描寫過。沒料到,他描寫的情景跟眼前的情景完全兩回事。
坐在對面的審訊者自報家門,這是“作家”程貴陽形象思維裡不敢想像的,一個奇怪的念頭在程貴陽腦子裡閃過。他略有所悟地暗想,先來軟的,這死胎可能還想矇騙我說出別人。
程貴陽臉上如果沒有搜查時自殘留下的好幾處傷疤,右耳不被碰傷,應該說人長得不錯。很標緻,大街上走走,回頭率肯定並非都是漂亮女人,男人也喜歡或羨慕這種男人,尤其長期從事秘書和文人職業形成的那種特有氣質,不是他人可以仿效的。
儘管這個人的相貌、氣質與所涉罪案不太協調,但坐姿卻象個軍人。這種坐姿有意無意之中提醒審訊者,這個製造驚天大案人的另一種身份和經歷,背後的許多秘密包括作案動機還不清楚。
程貴陽肯定不會輕易開口講真話,他跟審訊他的人一樣明白,只要稍有“不慎”,透出口風,他跟他的同夥就是槍斃十個來回也抵銷不了所犯的罪惡。
歸案後,劉國權局長召集刑警支隊、預審處、法制處、特警、武警支隊等部門一把手開會時,針對“9.28”滅門大案的犯罪特點,特意制定了周密的專案策略。
而劉海洋一小時前給張鐵山的只有一句話十六個字:“罪證無疑,內緊外鬆,步步緊逼,必須拿下!”
怎樣拿下程貴陽這個頑固堡壘,說心裡話,張鐵山心裡沒底,劉海洋說先晾一晾,沒直接面授機宜,他猜想可能支隊長也需要在尚無對付這種“特殊”人的經驗裡面,結合實際和有關規定,邊審訊,邊研究他的日記本,邊“摸索”制敵法寶。
有一條是肯定的,對付程貴陽這種必死無疑的亡命徒,常規武器不好使,動硬的,也只能事倍功半。
“你的姓名?”
“明知故問。”
張鐵山加重語氣,嚴肅道:“姓名?”
“程貴陽。”
“籍貫?”
“……”
“籍貫?”審訊者提高聲音,“你是哪裡人?”
程貴陽翻翻眼睛,搖頭,拒絕回答。
張鐵山示意跳過這一環節,審訊者又問:
“職業?”
“無業。”
“嚴肅點!你不是自由撰稿人、作家麼?”
“在你們眼裡都一樣。自由職業,就是無業。”
“知道爲什麼請你來這裡嗎?”
“你們知道,我不知道。”程貴陽閃動着不知應稱爲狡詐,還是稱爲“睿智”的雙眼,臉上的傷疤在刺眼的燈光下顯得有點兒變形,他從牙縫中蹦出一句話:“我是第一次走進這種地方。”
程貴陽望着大隊長那張爲抓他熬得煞白的臉,佈滿血絲的眼睛,他能夠聽到對方憋住呼吸的心跳聲。
他儘量控制住自己,他清楚面前這個叫張鐵山的大隊長想跟他要什麼。他們一週來不分晝夜到處抓他的時候,他一直在劉斌睡覺,直到被“意外”地按在被窩裡才告得意結束。
“程貴陽,你挺瀟灑。”張鐵山粗獷的聲音明顯地帶有幾絲嘲諷,“你一邊不斷給警方製造大麻煩,濫殺無辜,還殺到了自己的恩人頭上,一邊還有心情把你的犯罪過程幾乎一絲不差地記錄下來,有點文化,字還挺有筆鋒。我喜歡在這裡跟你這種人談人生,儘管你的人生是一艘快要沉沒的舊船。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吧?”
別看張鐵山乾的是刑警,但平時除了喜歡看書讀報,也喜歡寫點什麼東西,跟女記者柳雅緻的交情並非沒有根源。他知道要想制服面前的程貴陽,證據確鑿很重要,但怎麼讓證據最後確鑿,審訊這一環節,自己不妨在問話上也“藝術”一點,至少讓他也吃一下驚,這樣或許容易勾通?
“無辜?”果然,他對張鐵山的責問有自己的捕捉方式,咧嘴一笑,搖搖頭。“我這艘舊船願意沉沒。”
“什麼意思?”
程貴陽似笑非笑地聳聳肩膀,不回答。
完全沒有職業留給他的自信和作派了,一聳肩,一舉一動,倒有點兒社會流氓的味道。
“你不想喝一杯水嗎?”大隊長毫不理會程貴陽的回敬和樣子,拿起桌上的礦泉水。眼睛看着他,慢慢擰開瓶頸的塑料薄膜,打開蓋。
“這樣的場面結束之前,”程貴陽望着水道,“我不會渴。”
“那好,讓到是禮,”大隊長舉起瓶子,咕嚕咕嚕喝了兩大口,順手抹抹嘴。“我就不客氣了。抓你很辛苦的,水喝不上,飯吃不上,你知道。”
“因爲你是警察。”
“只說對了一半,不僅我們這個工作性質需要它陪伴。”張鐵山笑道,語帶雙關,“你也同樣。離了水,人怎麼活?人要沒了人性呢?是不是,還有一半,你沒說。”
“沒做虧心事。”
“聰明。”張鐵山點頭讚歎,又糾正道,“不過,也叫違法事。”
“對不起,”沒想到程貴陽來了個回馬槍,單刀直入,“我不太同意你的觀點。違法是違法,虧心是虧心,不是一個概念。至於有什麼不同,這裡是審訊室,我高興的話可以另外跟你討論。你剛纔說人要沒了人性怎麼活,我說要看什麼樣的人性,殺人放火沒人性,欺壓百姓難道有人性?”
“你的意思我明白:沒做違法事,不怕鬼叫門,是吧?是我想死,不然,你們抓不住我,至少不會這麼快。”
張鐵山有些“暈”。哭笑不得。程貴陽還真是一個聞所未聞的“寶貝”。死到臨頭,還有心跟警察“理論”這些呢。你以爲你不想讓警察抓住警察就抓不住你?
但他不想跟他一爭高下,他的意圖只要程貴陽說話,不裝啞巴,目的就算達到了。言多必失,不說永遠也不會露餡,他已經聽到了“欺壓百姓”一詞,對手的內心世界初露端倪。總之,他要牽着這個聰明人走。
“據我所知,幹你們這行的不喜歡跟犯罪嫌疑人說客套話。”
“你很有經驗。”張鐵山鼓勵道。
“大隊長,我想先問一個問題。”
“你說。”
“你們是怎樣查出我來的?”
“這很複雜,又挺簡單。總之,很有意思,不過苦點。”
“你並沒有真正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說的是你們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