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有冤不去找公安局長、法院院長、檢察院檢察長,而是去市委、政府求跪,不知是人民警察、人民法院和人民檢察院的恥辱,還是老百姓對法制的一種失望。
無論怎樣,那一刻都令他感到臉紅,真切地感到手中權力的有限和無奈,縱然問明瞭情況,又能如何?只能默默無語地讓車離開,那一幕所帶來的後果,便是他雖身在辦公室卻無法進入正常工作。
他無法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樓下,圍觀者甚衆。
遠遠望去,有一些人甚至開始憤怒地大罵。有人給老人一家出主意,看樣子是告訴他們這樣是沒用的,有人偶爾還指指近在咫尺的公安局樓大樓,除掉哭訴,老太太仍然倔強地衝着面前威嚴的大樓一句句喑啞喊着,似乎仍在喊叫着那句“老百姓啊!老百姓……”
程貴陽看到,大樓裡面終於出來人了,動用了保安,幾個穿制服的人當着衆人沒有打罵,強行把這些人弄了進去。人們議論紛紛,漸漸散了。他點燃一支菸,抽了不到幾分鐘,看到那一家老少又出來了,還是長跪呼叫,悽慘異常。很快又哭叫來圍觀的羣衆。
牆邊那座精美的省委“擁軍愛民工作先進單位”表彰大會獎給濱江市的落地大鐘,時針已經指向10點47分。
清脆的鐘聲不斷敲擊着程貴陽的神經。
領獎時,他看到羅守道書記心情舒暢而激動,現在冷丁看到它,卻不知這個獎品是對自己的激勵還是映照出自己的虛僞。他從窗前收回目光,輕輕揉-搓着太陽穴,走回寬大的辦公桌前。
鬱悶地吐了氣,一時間心潮涌動,頗不是滋味。
天朝的老百姓,無論從舊天朝走過來的白髮蒼蒼老人,還是出生在新時代的中青年人,一遇到冤枉事,唯一的希望只能是讓“政府作主”,一遇到替他們伸了冤的人,唯一想到能表達自己感激之情的就是膝蓋發軟,就情不自禁地下跪。
程貴陽就經歷過無數次這種情景,樓下那些如自己父母一樣年齡的老人不也同樣麼?
他心裡禁不住一陣陣發酸。
百姓們哪!
“主人”給“公僕”下跪,什麼事呀!過去有過同樣感觸,卻沒有今天這樣強烈,他問自己,國家工作人員秉承“爲人民服務”的精神,尋求真理和正義,這種精神難道不是社會主義法制下每一個公務員肩負的神聖職責、不是每一個領導幹部們應該爲之畢生盡職盡責去追求與奮鬥的宗旨嗎?
執法本來是一件嚴肅的事情,體現一個人、一座城市的管理水平與聲譽。
初到濱江市之時,程貴陽雖然感到擔子很重,但充滿活力和信心,但是隨着工作的開展,尤其是後來涉及到華龍商廈的整治和管理工作,羅守道書記的態度和要求,他漸漸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誰都知道,當代天朝絕不允許色-情與暴力存在,羅守道書記在市委各種重要會議也這樣說,可在程貴陽眼中,不,在百姓和各界正義人士的心中,華龍商廈就是濱江市最大的一顆毒瘤,許多罪惡,無不源於此。
但是,針對華龍商廈各種勢力範圍的違法犯罪活動,每次公安機關行動都會受到限制和影響,沉重而繁雜的工作量後,偵查或起訴往往變成無用功,不得不陷入停滯狀態,讓人禁不住想怒吼,想罵人,最後卻無不悲哀地感到力不從心!
如果華龍商廈僅僅是個別領導在背後撐腰搗鬼,別說一個,就是十個八個,大概也早被警方一灼燴了。但事實證明,如果全市最大的當權者與之利益均沾,這是最可怕的。
關鍵時刻,“聖旨”一下,公安機關前功盡棄。
到今天,程貴陽也不相信市委書記是黑社會的保護傘。
可是……爲什麼會這樣?
發展纔是硬道理。
打黑可以緩行。
他常常猜測,也許這就是主要領導患得患失、左右爲難的心病。
畢竟,爲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而市委、市府領導們的政績,最終要用經濟指標這一硬道理、城市發展這一最大化的“福”來衡量的。
與華龍商廈對全市經濟騰飛的“巨大貢獻”和整個“大好形勢”相比,它平時對百姓無處不在的傷害便顯得微不足道了。
程貴陽明白,這纔是幾次整治欲罷不能和不了了之的癥結所在。
過去,他對那條“窯子街”印象並不深,只是在它熱火朝天的建設時陪同領導去過,開街之後沒去過,更沒體驗過,就連羅守道書記好像也沒去過。
在外界看來,人們最感興趣的是對於華龍商廈公安機關是如何整治的,實際工作中,作爲執法機關先鋒隊的公安局有時候會和檢察院一起辦案,這是濱江市的獨特現象。一些拿不準的案件比如針對華龍商廈幾大老闆涉及黑社會性質犯罪問題,市委事先打招呼,公安局也會請檢察院和法院的人來討論,有時也會產生分歧。
意見不統一,勢必形成執法機關內部矛盾。
打擊還未結束,掣肘已經形成。
公安局偵查的案件,移送到檢察機關也會被打回。
這都正常。
執法既然是件嚴肅的事情,就來不得半點兒戲,事事要講究證據。但是,證據確鑿,已經批捕的人員,個別人最後也會被檢察院以各種藉口退回,給程貴陽印象最深、最不正常的例子在他辭職前半年中比比皆是。
由於公安機關報上來的材料,其中有幾個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就這樣刻在了他的心裡。“水之戀”老闆孫武(七哥)、“藍鯨”老闆黃老六(黃老八)就是這些難以根除的代表性人物。
凡涉及到羣衆反響強烈的黑惡勢力案子,公安局堅持要處理,但是檢察機關如果不同意起訴,最後只好退回自己處理。此種措施在公安系統內外有各種聲音。
一是沒完沒了、不斷地被退回要求“補充偵查”,一是“證據不足”,要求無條件放人,一次又一次造成公安機關自打耳光,出力不討好的尷尬局面,類似這樣的案子現在也還不少。
刑警們怨聲載道。
市委書記的秘書怒火中燒。
雖說這些事離他很遠,他的工作性質卻又經常接觸這些問題。秘書工作有時候就跟打仗一個道理,爲領導寫講話話,士氣可鼓而不可泄。講到公安檢察法院,都是一筆帶過,只報喜不報憂,這早已是規矩。
不管誰當公安局長,對於刑事犯罪偵查與調查是一個很有效的辦法,一般來說,被抓進看守所之後能平安無事回家的人雖然也有,查不出問題或者證據落實不了的也有,但那是少數。
因爲決定“批捕”一個犯罪嫌疑人必須有確鑿的證據,還有一系列嚴格程序。
然而,即使如此,那些辛辛苦苦查辦的案子,檢察院批捕後卻一再退回,成爲事實上變相實現個別領導意圖的掣肘工具,所有公安局大樓里人民警察的心情和耐心會如何?
自從那個掛一胸脯子軍功章、盛夏還戴頂破帽子穿一件破棉襖的老人找過程貴陽後,那半年的經歷對程貴陽這個市委書記秘書的工作和信心是個嚴峻考驗。
甚至可以說是打擊。
那位老軍人的事,他最後也沒有跟羅書記反映。
因爲他知道說也白說,羅書記的興奮點不在這方面。他在“爲人民服務”的幌子下,整天想的就是如何“辦大事”撈錢、玩女人!
老百姓?靠,屁也不算!
同時,這不是“七哥”、“黃老八”之流和他們代理人的直接反撲,而是來自公、檢、法內部的無聲較量。
這中間的情況看似簡單,實則深不可測,往往涉及各種極其複雜的人情關係網。
據程貴陽瞭解,有的市委常委對華龍商廈每年上交的鉅額利稅比較看重,有的領導乾脆就有自己的股份在其中,還有的對幾個無惡不作的老闆比較熟悉,他們就有了“先入爲主”的看法,認爲華龍商廈不錯,它的存在與發展,既是招商引資的需要,也是繁榮經濟必不可少的手段,他們往往看不到隱藏在它背後的罪惡及深遠危害。
即使是看到也說那僅僅是個案,反過來指責公安局長管理整治不力,一管就死,一放就亂。
程貴陽爲此曾多次感到無以言表的憤怒。
“七哥”和“黃老八”兩案最爲明顯和令人無法忍受,公安機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兩大涉嫌組織、領導、參與黑社會性質犯罪團伙主要成員數十人偵結轉交檢察院後,檢察院卻對公安局辦案持一種懷疑態度,他們公開不敢講,但是他們可以拖,說各種模棱兩可的意見,包括證據取得不合法,刑訊逼供。
那麼其他人一聽就明白他們的意思了。
對於這一點,程貴陽感慨萬端。
憤怒都無以表達出內心世界的悲憤與蒼涼。
這也許就是早晨面對老人一家哭訴,有一種東西在心中攪得他無法劉斌工作的原因吧?能夠讓一家老小久久跪在市委大樓下要求主要領導給個“公道”的事,一定有重大冤情和內在原因,正是那條著名的色-情一條街,成爲他從政十多年來唯一走不出思想混亂的屈辱之地。
反應又如何?潛意識裡,他倒是希望那一家老小的舉動領導重視,在濱江市真正引發一場超級地震。
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據說,主要領導搞“一言堂”在省一級不嚴重。
可在程貴陽眼中,比如在濱江市,原來是姜永軍一言九鼎,此後就是羅守道說了算。一句話,不能監督。對此他深有感觸。
他整天在書記身邊服務,對官場哲學並不陌生。對市委書記羅守道來說,即使是他的第一副手(常務副書記)走路都得差半步,何況其他常委們。
一個地方,現行體制下,執法機關並非獨立王國,對權力也沒辦法監督。雖然上級監督下級是實的,但市委書記的問題省紀委只要不查,下級監督上級是虛的,誰敢監督比自己大一號的領導?
特別是在沒有很多證據的情況下,誰敢說市委書記跟華龍商廈這個敏感部位有問題?
半年多來,脾氣暴烈、一身正氣的程貴陽沒有跟領導有過公開的碰撞,但是底下的矛盾肯定有,特別是由他形成的文字材料涉及整頓、打擊華龍商廈的嚴重違法犯罪問題,個別領導幹部子女違法問題,家庭庇護問題,親屬問題,權錢問題……這樣的事就更復雜了。
在濱江這樣的省轄城市,一個幹部到了局級,和市委、市府領導可能就會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有的幹部整天都往某一個人家裡跑,這種關係可想而知非常密切,程貴陽從初到濱江市的雷厲風行、疾惡如仇,到今天不得不漸漸變得沉默寡言,近了說,是一種私心,有保位子之嫌,遠了說,誰又知道這不是一種隱忍的策略,爲最後有力一擊保存實力呢。
程貴陽明白,當時他只能做到那一步,誰當秘書也如此。
這時候,支隊長和政治處主任走了進來。
“怎麼樣,11點多了。”
女記者點頭。
她的思路一時間並未從思緒萬千中走出來。但看看程貴陽,再看一眼手錶,只好讓這思緒斷了一下,歉意地笑笑,“不知不覺中午了?再給我幾分鐘,好吧?然後下午再繼續。”
二人同意,坐下來。劉海洋說:“下午不行了,省廳來人檢查,聽彙報,哪天再安排吧。”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一個城市的社會環境好與壞,首先問責的就是市委書記。然而,長期以來華龍商廈背後的確已經形成了一股勢力,其種種表現有目共睹。
濱江市一直沒有樹立起足以保障城市健康發展之正氣,不從自身找原因絕非明智之舉。
幾任市委、市府主要領導希望城市繁榮當然是個原因,窮山惡水出刁民自古使然,這個城市個別領導利用手中權力和影響越來越多地被少數居心不良之徒所控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事情屢見不鮮。
打着發展旗號不惜血本甚至於不顧廉恥地充當保護傘,權換錢,權換色,這些人不出資或極少出資,只在一些關鍵時刻爲黑社會惡勢力所利用,負責圍攻打援,製造聲勢,只要注意一下公安機關對華龍商廈採取行動時驟然出現或增加的那些莫名其妙甚至極有針對性的謠言,便一目瞭然。
如果連這種情況也可以寬容,非但不能滿足繁榮的願望,只能適得其反,造成這種好人難當,惡魔逞強的混沌局面。”
這些話,是程貴陽當着劉海洋他們的面說的。
他說,他在市委書記羅守道身邊服務,不覺間已經過去三千七百多天。期間有快樂,有憂傷,更有一曲悲歌!
不錯,市委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大家來來去去,即使市委書記、市長也在更換。
然而,每當他看見那些真正老實爲民或執法如山的人成爲流失的背影的時候,他的心就隱隱陣痛,就忍不住想出來說話。
他們的流失已經遠非一個,長此以往遲早毀掉這座城市的聲譽和安定團結。這真的,真的應該引起市委、市府主要領導注意了。
“活動在社會上的形形色色犯罪分子、心術不正之徒就像生長在社會整個肌體中的毒瘤,需要全社會管理者綜合治理,使其抑制邪惡本性而不至於形成一定氣候最終達到不治之症才應該是關注和努力的目的。光靠一個公安局長,是不行的。”
“說到底,無論社會上的犯罪分子還是華龍商廈的黑惡勢力,不可能徹底根除,而只能階段性有針對性地施策救治。
每進行一次大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