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南海普陀山觀世音菩薩,自領瞭如來佛旨,在長安城訪察取經的善人,日久未逢真實有德行者。忽聞得太宗宣揚善果,選舉高僧,開建大會,又見得法師壇主,乃是玄奘和尚,正是極樂中降來的佛子,菩薩心中大喜:“善哉!善哉!我佛庇佑,終於是尋到了。”
“老師,你知道取經人在何處了?”惠岸使者一聽也是目光一亮的驚喜忙問。
“嗯!不必多言,隨爲師去走一遭再說!”菩薩說完,就將佛賜的寶貝,捧上長街,與惠岸行者貨賣。
你道他是何寶貝?有一件錦蝠異寶袈裟、九環錫杖,還有那金緊禁三個箍兒,密密藏收,以待後用。只將袈裟、錫杖出賣。
長安城裡,有那選不中的愚僧,倒有幾貫散碎銀錢。見菩薩變化個疥癩形容,身穿破衲,赤腳光頭,將袈裟捧定,豔豔生光,他上前問道:“那癩和尚,你的袈裟要賣多少銀錢?”
菩薩道:“袈裟作價五千兩,錫杖作價二千兩。”
那愚僧笑道:“這兩個癩和尚是瘋子,是傻子!這兩件粗物,就賣得七千兩銀子?只是除非穿上身長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這許多!拿了去,賣不成!”
那菩薩更不爭吵,與惠岸使者往前又走。行勾多時,來到東華門前,正撞着宰相蕭星散朝而回,衆頭踏喝開街道。那菩薩公然不避,當街上拿着袈裟。徑迎着宰相。宰相勒馬觀看,見袈裟豔豔生光,着手下人問那賣袈裟的要價幾何。
菩薩道:“袈裟要五千兩。錫杖要二千兩。”
蕭星奇道:“有何好處,值這般高價?”
菩薩道:“袈裟有好處,有不好處;有要錢處,有不要錢處。”
蕭星來了興致,不由笑問道:“何爲好?何爲不好?”
菩薩道:“着了我袈裟,不入沉淪,不墮地獄。不遭惡毒之難,不遇虎狼之穴,便是好處;若貪淫樂禍的愚僧。不齋不戒的和尚,毀經謗佛的凡夫,難見我袈裟之面,這便是不好處。”
曹星聽他這般大口氣。驚奇又問道:“何爲要錢。不要錢?”
菩薩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寶,強買袈裟、錫杖,定要賣他七千兩,這便是要錢;若敬重三寶,見善隨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將袈裟、錫杖,情願送他。與我結個善緣,這便是不要錢。”
蕭星聞言,微微頷首,知他是個好人,即便下馬,與菩薩以禮相見,口稱:“大法長老,恕我蕭星之罪。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滿朝的文武,無不奉行。即今起建水陸大會,這袈裟正好與大都闡陳玄奘法師穿用。我和你入朝見駕去來。”
菩薩欣然從之,拽轉步,徑進東華門裡。黃門官轉奏,蒙旨宣至寶殿。見蕭星引着兩個疥癩僧人,立於階下,唐王頓時意外問道:“蕭卿來奏何事?”
蕭星俯伏階前道:“臣出了東華門前,偶遇二僧,乃賣袈裟與錫杖者。臣思法師玄奘可着此服,故領僧人啓見。”
太宗大喜,便問那袈裟價值幾何。
菩薩與惠岸使者侍立階下,更不行禮,因問袈裟之價,答道:“袈裟五千兩,錫杖二千兩。”
太宗頓時驚訝道:“那袈裟有何好處,就值許多?”
菩薩道:“這袈裟,龍披一縷,免大鵬蠶噬之災;鶴掛一絲,得超凡入聖之妙。但坐處,有萬神朝禮;凡舉動,有七佛隨身。這袈裟是冰蠶造練抽絲,巧匠翻騰爲線。仙娥織就,神女機成。方方簇幅繡花縫,片片相幫堆錦餖。玲瓏散碎鬥妝花,色亮飄光噴寶豔。穿上滿身紅霧繞,脫來一段彩雲飛。三天門外透玄光,五嶽山前生寶氣。重重嵌就西番蓮,灼灼懸珠星斗象。四角上有夜明珠,攢頂間一顆祖母綠。雖無全照原本體,也有生光八寶攢。這袈裟,閒時折迭,遇聖才穿。閒時折迭,千層包裹透虹霓。遇聖才穿,驚動諸天神鬼怕。上邊有如意珠、摩尼珠、闢塵珠、定風珠。又有那紅瑪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偷月沁白,與日爭紅。條條仙氣盈空,朵朵祥光捧聖。條條仙氣盈空,照徹了天關;朵朵祥光捧聖,影遍了世界。照山川,驚虎豹;影海島,動魚龍。沿邊兩道銷金鎖,叩領連環白玉琮。詩曰:三寶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盡評論。明心解養人天法,見性能傳智慧燈。護體莊嚴金世界,身心清淨玉壺冰。自從佛制袈裟後,萬劫誰能敢斷僧?”
唐王在那寶殿上聞言,既驚且喜,又問:“那和尚,九環杖有甚好處?”
菩薩道:“我這錫杖,是那:銅鑲鐵造九連環,九節仙藤永駐顏。入手厭看青骨瘦,下山輕帶白雲還。摩呵五祖遊天闕,羅卜尋娘破地關。不染紅塵些子穢,喜伴神僧上玉山。”
唐王聞言,即命展開袈裟,從頭細看,果然是件好物,道:“大法長老,實不瞞你,朕今大開善教,廣種福田,見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敷演經法。內中有一個大有德行者,法名玄奘。朕買你這兩件寶物,賜他受用。你端的要價幾何?”
菩薩聞言,與惠岸使者合掌皈依,道聲佛號,躬身上啓道:“既有德行,貧僧情願送他,決不要錢。”
說罷,師徒二人抽身便走。
唐王急着蕭禹扯住,欠身立於殿上,問道:“你原說袈裟五千兩,錫杖二千兩,你見朕要買,就不要錢,敢是說朕心倚恃君位,強要你的物件?更無此理。朕照你原價奉償,卻不可推避。”
菩薩起手道:“貧僧有願在前,原說果有敬重三寶。見善隨喜,皈依我佛,不要錢。願送與他。今見陛下明德止善,敬我佛門,況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揚大法,理當奉上,決不要錢。貧僧願留下此物告回。”
唐王見他這等勤懇甚喜,隨命光祿寺大排素宴酬謝。菩薩又堅辭不受。暢然而去,依舊望都土地廟中隱避不題。
卻說太宗設午朝,着魏徵齎旨。宣玄奘入朝。
那法師正聚衆登壇,諷經誦偈,一聞有旨,隨下壇整衣。與魏徵同往見駕。
太宗道:“求證善事。有勞法師,無物酬謝。早間蕭星迎着二僧,願送錦蝠異寶袈裟一件,九環錫杖一條。今特召法師領去受用。”
玄奘叩頭謝恩。
太宗道:“法師如不棄,可穿上與朕看看。”
玄奘遂將袈裟抖開,披在身上,手持錫杖,侍立階前。君臣個個欣然。誠爲如來佛子。你看他:
凜凜威顏多雅秀,佛衣可體如裁就。輝光豔豔滿乾坤。結綵紛紛凝宇宙。
朗朗明珠上下排,層層金線穿前後。兜羅四面錦沿邊,萬樣稀奇鋪綺繡。
八寶妝花縛鈕絲,金環束領攀絨扣。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玄奘法師大有緣,現前此物堪承受。渾如極樂活羅漢,賽過西方真覺秀。
錫杖叮噹鬥九環,毗盧帽映多豐厚。誠爲佛子不虛傳,勝似菩提無詐謬。
當時文武階前喝采,太宗喜之不勝,即着法師穿了袈裟,持了寶杖,又賜兩隊儀從,着多官送出朝門,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裡去,就如中狀元誇官的一般。
玄奘再拜謝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轟轟,搖搖擺擺。你看那長安城裡,行商坐賈、公子王孫、墨客文人、大男小女,無不爭看誇獎。俱道:“好個法師,真是個活羅漢下降,活菩薩臨凡!”
“哼!”人羣之中,一身紅色羅裙的望月,卻是嬌哼一聲嘀咕道:“這袈裟錫杖倒是佛門之中不錯的寶物,不過也不必如此招搖吧?什麼佛門清靜無爲,我看也如凡俗一般喜好光鮮。原本是迂腐的世家子,當了和尚,也是俗僧一枚!”
一旁,一身深藍色羅裙高挑清冷的美麗女子則是搖頭道:“我倒是覺得,這大唐高僧氣度不凡,不負佛門聖僧之稱。”
“無知淺見,你懂什麼?”斜了眼那女子的望月便是不屑道:“這不過是佛門藉此傳播佛法的手段罷了。真正的神聖,哪個如他那般炫耀?”
藍衣清冷女子聞言一滯,另一邊一身白色錦袍的俊雅青年則是無奈苦笑道:“姐,敖月,你們就別鬥嘴了。那陳玄奘大德也罷,虛有其名也罷,跟我們都沒什麼關係。就當是來看熱鬧的,不就得了?管他那麼多!”
“哼!無知!不要跟着我!”說着,望月便是轉身沒入了人羣之中。
“我無知?”伸手指着自己,瞪眼看着望月離去背影的俊雅青年,不由鬱悶不已。
一旁的敖月則是沒好氣道:“是我無知!”
“嘿!”見敖月說着便轉身離去的樣子,俊雅青年頓時無語道:“我得罪你了我?”
玄奘直至寺裡,僧人下榻來迎。一見他披此袈裟,執此錫杖,都道是地藏王來了,各各歸依,侍於左右。玄奘上殿,炷香禮佛,又對衆感述聖恩已畢,各歸禪座。又不覺紅輪西墜,正是那:
日落煙迷草樹,帝都鐘鼓初鳴。叮叮三響斷人行,前後街前寂靜。
上剎輝煌燈火,孤村冷落無聲。禪僧入定理殘經,正好煉魔養性。
光陰荏苒,卻當七日正會,玄奘又具表,請唐王拈香。此時善聲遍滿天下。太宗即排駕,率文武多官、后妃國戚,早赴寺裡。那一城人,無論大小尊卑,俱詣寺聽講。
其中有菩薩與惠岸使者道:“今日是水陸正會,以一七繼七七,可矣了。我和你雜在衆人叢中,一則看他那會何如,二則看金蟬子可有福穿我的寶貝,三則也聽他講的是那一門經法。”
兩人隨即進入寺裡。正是有緣得遇舊相識,般若還歸本道場。入到寺裡觀看,真個是天朝大國。果勝裟婆,賽過祗園舍衛,也不亞上剎招提。那一派仙音響亮。佛號喧譁。這菩薩直至多寶臺邊,果然是明智金蟬之相。
那玄奘在臺上,念一會《受生度亡經》,談一會《安邦天寶篆》,又宣一會《勸修功卷》。這菩薩近前來,拍着寶臺厲聲高叫道:“那和尚,你只會談小乘教法。可會談大乘麼?”
玄奘聞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臺來。對菩薩起手道:“老師父,弟子失瞻,多罪。見前的蓋衆僧人,都講的是小乘教法。卻不知大乘教法如何。”
菩薩昂首笑道:“你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渾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昇天,能度難人脫苦,能修無量壽身,能作無來無去。”
正講時,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師正講談妙法,被兩個疥癩遊僧。扯下來亂說胡話。”
唐王忙令擒來,只見許多人將二僧推擁進後法堂。見了太宗。那僧人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問我何事?”
唐王卻認得他,道:“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尚?”
菩薩道:“正是。”
太宗道:“你既來此處聽講,只該吃些齋便了,爲何與我法師亂講,擾亂經堂,誤我佛事?”
菩薩道:“你那法師講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脫苦,壽身無壞。”
太宗正色喜問道:“你那大乘佛法,在於何處?”
菩薩道:“在大西天天竺國大雷音寺我佛如來處,能解百冤之結,能消無妄之災。”
太宗忍不住問道:“你可記得麼?”
菩薩道:“我記得。”
太宗大喜道:“教法師引去,請上臺開講。”
那菩薩帶了惠岸使者,飛上高臺,遂踏祥雲,直至九霄,現出救苦原身,託了淨瓶楊柳。左邊是惠岸使者,執着棍,抖擻精神。驚的個唐王朝天禮拜,衆文武跪地焚香,滿寺中僧尼道俗,士人工賈,無一人不拜禱道:“菩薩!拜見菩薩!”
有詞爲證,但見那:瑞靄散繽紛,祥光護法身。九霄華漢裡,現出女真人。那菩薩,頭上戴一頂金葉紐,翠花鋪,放金光,生銳氣的垂珠纓絡。身上穿一領淡淡色,淺淺妝,盤金龍,飛綵鳳的結素藍袍。胸前掛一面對月明,舞清風,雜寶珠,攢翠玉的砌香環珮;腰間繫一條冰蠶絲,織金邊,登彩雲,促瑤海的錦繡絨裙。面前又領一個飛東洋,遊普世,感恩行孝,黃毛紅嘴白鸚哥。手內託着一個施恩濟世的寶瓶,瓶內插着一枝灑青霄,撒大惡,掃開殘霧垂楊柳。玉環穿繡扣,金蓮足下深。三天許出入,這纔是救苦救難觀世音。
“還真是一身好彩頭啊!”隱身在不遠處佛塔之上斜靠着塔尖的望月,見狀不由撇嘴一笑。
那菩薩很快祥雲漸遠,霎時間不見了金光。只見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張簡帖,上有幾句頌子,寫得明白。被玄奘伸手接住頌曰:禮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萬八千里,大乘進殷勤。此經回上國,能超鬼出羣。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
太宗聽了頌子,當即命衆僧:“且收勝會,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經來,再秉丹誠,重修善果。”
衆官無不遵依。
太宗又在寺中問道:“誰肯領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
話音剛落,旁邊閃過玄奘法師,帝前施禮道:“貧僧不才,願效犬馬之勞,與陛下求取真經,祈保我王江山永固。”
唐王大喜,上前將御手扶起道:“法師果能盡此忠賢,不怕程途遙遠,跋涉山川,朕情願與你拜爲兄弟。”
玄奘頓首謝恩。唐王果是十分賢德,就去那寺裡佛前,與玄奘拜了四拜,口稱“御弟聖僧”。
玄奘感謝不盡道:“陛下,貧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顧如此?我這一去,定要捐軀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經,即死也不敢回國,永墮沉淪地獄。”
玄奘隨即在佛前拈香,以此爲誓。
唐王甚喜,即命迴鑾,待選良利日辰,發牒出行,遂此駕回各散。
“這個愚蠢的笨蛋!他當那西天靈山是什麼地方?一介凡人,也想遠射千山萬水去求取真經?”望月咬牙憤憤不已:“這個觀音菩薩,搞什麼名堂?西方佛門大能之輩不少,爲何不直接將真經送到東土?何必勞煩一個凡俗之輩?”
說話間,美眸微閃的望月便是身影一動化作一道流光離去了
玄奘亦回洪福寺裡,那本寺多僧與幾個徒弟,早聞取經之事,都來相見,因問:“發誓願上西天,實否?”
玄奘點頭道:“不錯!”
他徒弟道:“師父呵,嘗聞人言,西天路遠,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無回,難保身命。”
玄奘道:“我已發了弘誓大願,不取真經,永墮沉淪地獄。大抵是受王恩寵,不得不盡忠以報國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難定。”
轉而玄奘又道:“徒弟們,我去之後,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門裡松枝頭向東,我即回來。不然,斷不回矣。”
“這”衆僧彼此相視,都是對玄奘感嘆敬服,各自雙手合十無聲退去了。
禪房之內安靜下來,好一會兒,一道突兀的悅耳清脆之聲突然響起:“玄奘!你真要去那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