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事,最忌諱的,就是貪全!”
“總有一起子貪得無厭的,心大眼皮子也淺,事事都想求全,卻不知大道理:連天地尚且不全,更何況是人?”
“哪個人一輩子走來,不經歷三災九難?這邊順了,那邊勢必就要遭災!早不臨難,晚也必要遇到。”
“沒有百日紅的花兒,也沒有事事順的世道。誰想貪全,求個十全十美,這便是種禍的心思!”
“你們姊妹雖不同我說,但我心裡也有一本子賬,怕是沒哪個私下裡沒抱怨過命苦吧?”
“你們也叫命苦?卻不去看看那些一生下來就在泥腿子百姓家裡,甚至一出生就落在賤籍裡的女孩子,那才叫苦!”
“她們果真就比你們差了?也不見得!可是命數如此,強求不得。且日後,也未必就比你們差。”
“所以啊,往後你們果真遇到看起來十全十美的事,斷斷不可相信。就算老天爺順着你們,事事幫你們,你們也要低調,明白遇到好事要往後退一步的道理!”
“如此一來,給人留些餘地出來,也是給自己留出一些餘地。”
“否則,你這邊圓滿了,那邊就要栽個大跟頭,眼下越圓滿,往後栽的就越狠!”
“你林妹妹果真沒有尹家事,那前兒夜裡遇到的災事,未必就能遇難成祥了……”
這番話說罷,別提鳳姐兒,便是姊妹們,黛玉也無不默默頷首認同。
薛姨媽亦是“阿彌陀佛”道:“聽了老太太這番話,可算是長了見識了!再一想想,誰說不是呢?人這一生,福分和坎坷原是有數的。不過有些人先享福,後遭難。有些人先遭難,後享福。老太太當年也是熬出來的吧?”
賈母嘆息一聲道:“打我進賈家門起,先是做重孫媳婦,不是說賈家老太太、太太們不好,可規矩總要站呀!剛開始時,那雙腿腫的,腳上的繡鞋都脫不下。還要伺候這一屋子老的少的,但凡有丁點不對之處,少不得讓人在背後說笑。我又是個好強的,受過多少氣?我爲甚麼偏疼鳳丫頭,她雖比我當年好許多,但我瞧着,也好的有限。”
說至此,話鋒又一轉,回到黛玉身上,道:“所以啊,玉兒萬萬不可聽那起子眼皮子淺的人,說甚麼命不好,攤上了這樣那樣的事。此處虧一點,自有別處補回來。且打你老子救過來後,你的福運就盛的有些過旺了。前兒有人使壞,說不得就有一層在裡面。有人分擔一些過去,未必是壞事,你要往開裡想,纔是有福之道,記下了?”
黛玉聞言,按下羞意,輕聲道:“原沒多想甚麼,只鳳丫頭亂嚼舌頭。”
賈母笑着又啐罵了鳳姐兒一遭,然後叮囑賈家一衆姊妹道:“這話並不是只給玉兒和鳳丫頭說的,連你們也是,寶丫頭還有珍哥兒媳婦也聽着。或一時不順,遭了難處了,落進淺坑裡,照我說,盡不必要死要活,沒出息的想不開睡不妥,更別做那等鬧着出家做姑子,或者乾脆扯着褲腰帶上吊的糊塗混帳事!等熬過這個坎兒,再過五年十年回頭再看,當時覺得再難再苦的事,也就不算甚麼了。”
尤氏感激笑道:“聽了老太太這樣的話,便不枉白活這一遭!”
賈母聽着受用,看尤氏也順眼許多。
而寶釵、湘雲並賈家姊妹們,也紛紛有所領悟。
薛姨媽指了指湘雲,對賈母笑道:“我原道這個孩子怎生的如此疏朗開闊,英豪大氣。她日子過的不算金貴,可平日裡絲毫看不出有甚麼怨氣。該吃該睡不耽擱,頑笑起來也讓人喜歡。原來是老太太家學淵源,天生一副好性子!可見,往後也是個有福的!”
賈母看着望着她笑的湘雲,心裡一嘆,面上卻笑道:“她們這些姊妹,比起世上絕大多數的女孩子,都要有福氣的多,哪個是沒福的,也生不到咱們這樣的人家來。”
薛姨媽笑道:“果真再有道理不過!”
正說笑間,就見賈薔引着一粗黑尋常,連賈家三等婆子的光鮮都不如的婆子,和一個相貌不俗,卻因病痛勞累早早熬出了眼紋的年輕婦人進來。
雖也穿着新衣,但卻不是綾羅綢緞的,而是細布做的衣裳。
見此,除了賈母外,連薛姨媽都站了起來相迎,黛玉還上前兩步。
春嬸兒看這滿屋子的光鮮婦人和姑娘,心裡緊張之極。
她敢站在碼頭和街角,對着四五個粗壯婆子對罵,甚至敢動手撕扯。
可到了這個陣勢裡,緊張連路都不大會走了。
賈薔先與黛玉微微搖頭,示意她不必如此,又見有丫頭婆子面帶古怪笑意,目光淡淡掃過一圈後,回頭對春嬸兒奇道:“舅母,這是咱們家裡,又不是去西府老太太堂上做客,還有在自己家害怕的?”
“放屁!誰怕了?我何曾怕過?”
春嬸兒用發顫的聲音小聲反駁道。
劉大妞比春嬸兒好許多,但也可見緊張。
賈母在上頭先熱情招呼道:“老親家來了?”
賈薔對春嬸兒介紹道:“西府老太太,賈家如今的老祖宗,舅母叫聲老太太就好。”
春嬸兒聞言,忙上前要跪下磕頭。
賈母一迭聲對賈薔笑叫道:“快攔着,快快攔着。”
又讓鳳姐兒和鴛鴦去攙扶到高臺上和她齊坐。
春嬸兒看了看鳳姐兒,又看了看鴛鴦,見均是穿金戴銀,臉蛋脖頸和手白的比牛奶還白,讓人攙着都不大會走道了。
等她挨着賈母,與薛姨媽相對坐下後,額頭上出了好大一層汗。
賈母勸道:“舅家太太,大可不必這樣害怕。你瞧瞧我,也不過尋常一個老太婆。姨太太你早先見過,寶丫頭也見過,尤丫頭也見過……對了,玉兒你可見過?”
說着,指向還未落座的黛玉。
見到黛玉,春嬸兒忙站起身來,笑道:“見過見過,原就說這姑娘怕不是天上的仙女兒吧,我家薔哥兒高攀了!”
黛玉都不曉得該如何接話了,得虧劉大妞忙道:“還早呢,娘說這些做甚麼。”
又對黛玉笑道:“爹和娘這些日子一直在攢錢,說要給你置辦份好彩頭,如今還沒置辦好,這才心裡虛。”
黛玉聞言,又羞又急,偏她一個姑娘家還能說甚麼,只能以目示賈薔。
賈薔也無奈,道:“我都說了不用你們準備,給你們銀子又不要,這會兒又鬧這出子。”
春嬸兒心裡卻開始慢慢穩當起來了,畢竟闖蕩碼頭多少年的,縱然初被這滿目綾羅金玉的貴氣所懾,但她先前就住在寧府,也算見過一些,這會兒笑道:“我和你舅舅,用自己攢的銀子,不拘三兩十兩,能有多少算多少,置辦的彩頭纔算我們的心意。看這姑娘就是個心善的性子,必不會嫌棄我們窮酸。若是拿着你的銀子再來置辦,那又算甚麼。咱們人雖窮,但志不能短!”
賈母聞言倒也喜歡,其她人也都目露敬意。
薛姨媽勸道:“朋友間尚有通財之義,何況外甥的孝敬?舅太太不必太外道。”
春嬸兒搖頭道:“已經吃用許多了,他舅舅說了,再多便不是福分了。”
賈母聞言,對衆人笑道:“多少人看着尊貴,也讀了一肚子的書,可卻遠沒有這等見識。誰沒聽過知足常樂的道理?可又有幾個人能做到?舅太太一家能有這樣的見識,往後必有福報!”
上面開始聊開了,賈薔坐在寶玉邊上,正要動筷子,卻被寶玉摟住脖頸,聽他笑罵道:“薔哥兒今兒可是讀好了書了!”
姊妹們聞言,登時大笑起來,連黛玉也笑。
今兒在榮慶堂,賈母尋賈薔的不是,賈薔就在賈政跟前談讀書。
賈母越是尋事,寶玉也就越慘。
賈薔肩膀一抖,把這貨掙開後,笑道:“你再鬧,我果真去尋老爺,讓他明日親自押你去族學。”
寶玉果然老實了,連連嘆息道:“果真在那裡住半年,怕熬也熬死個人了。”
湘雲最是口直心快,笑道:“愛哥哥,你果真不去那裡,環哥兒和蘭哥兒卻去了那裡。半年後二人若果真大有進益,你的好纔多着呢!便是在姊妹們跟前,你被環哥兒和小蘭哥兒比了下去,難道還有臉子再頑?”
寶玉聞言,登時變了臉色,不過沒等他發作,就被賈薔一巴掌拍在肩頭,把怒氣拍散了,笑道:“你還和史妹妹置氣不成?人家哪裡說的不對?”
寶玉哼了聲,道:“不過一羣祿蠹蠢物,做的也是八股死文章,臭不可聞。便是出家當和尚去,也不去學那些勞什子頑意兒!”
湘雲還想說甚麼,被她身旁的寶釵勸道:“罷了,老爺打着也不見好,你就能說服了?不去族學,在家裡果真用心讀書,也未必落後。”
又問賈薔道:“薔哥兒準備如何變革族學,說起來,我哥哥還在裡頭掛個名兒哩!”
說着,她自己也笑了起來。
賈薔哈哈笑道:“可快拉倒罷!薛大哥去了只能給我添亂,他當初交的束脩,我雙倍返還,只求他再莫往賈家族學拐了。”
黛玉在旁邊吃吃笑了起來,寶釵倒有些笑不出來了……
探春較正色的關心問道:“薔哥兒到底準備怎麼清理族學?”
賈薔搖頭道:“算不是甚麼新鮮手段,賈家以武勳傳家,所以請了四個武教官,每日清早帶領學員出操,鍛鍊體魄。又請了致仕的老判官,每天爲他們分篇講解《大燕律》,時時抽查他們,讓他們知道甚麼事能做,甚麼事不能做。最後,請了名師,與他們講解課業。無論是出操,熟知《大燕律》,還是學問課業,每週都會有評比。前三名有獎,後三名有罰。半年之後,當有所不同。”
探春聞言,滿面敬服,舉杯道:“果然不愧是大侯爺,手段了得!這次我就不叫你薔哥兒了……”
迎春笑道:“你不叫他薔哥兒又叫甚麼?”
探春俊眼修眉閃過一抹促狹,道:“就叫一聲林姐夫罷!林姐夫,幹!”
黛玉俏臉滿是羞紅,舉起筷子來就要抽打,道:“我把你這撞破頭的壞丫頭,今兒再不饒你!”
探春強忍笑提醒道:“舅家太太在呢,舅家太太在呢!”
黛玉聞言,忙收起筷子來,正經坐好。
就聽姊妹們轟然大笑起來,而見賈薔這始作俑者也跟着笑,氣的她悄悄一根筷子丟了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