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蓮、美櫻二人站在窗前,看着花桌前的姑娘一言不發的讀着信箋,大氣也不敢出。宋千戶走的時候匆忙,卻不忘給姑娘留下了幾個得力之人,這些人如今化作了尋常的僕役,就在後花園的門子除當差,平日裡總不往前面院子裡來,不但那些當差的僕役不知道,就連老爺、太太也絲毫未有所聞。
那些人是出沒無影,聽姑娘的意思,一個個都大有來歷。原教導正德少爺的那位王師傅與其一相比,也只有略遜色的份兒。
這信就是其中一人交給美蓮的,宋千戶自走後兩個多月,這是給姑娘的頭一封信。美蓮隱隱約約感覺到了點什麼,卻不敢肯定。
......
岫煙默默地將信箋摺好,和美櫻要了火摺子,火花兒一燎,從牛皮信封底部一直燒到岫煙的手指尖。那翩躚的姿態似乎一隻火鶴,屋裡漸漸起了一股灼燒之氣。
福哥兒躺在牀上,酣夢中的小肉圓兒情不自禁的哼了哼,鼻子倒是靈敏的很。
美櫻忙走過去,將內室的紗幔輕輕攏上。
岫煙將燒到末路的灰燼都丟在一隻粉彩鏤空團壽盒裡,美蓮不用吩咐,早用帕子將灰漬包起,小心翼翼的塞進了自己的袖口中。
“交代下去的差事辦的如何?”
美蓮忙道:“千戶的人已經把那婆子的來歷打聽的清清楚楚,家中無兒無女,當年是歐陽老太太的陪嫁,後來被主子指給了外院的小廝,可惜是個短命鬼,成親沒兩年,那小廝就沒了,歐陽老太太瞧她可憐,便仍舊接回府裡,做了管事嬤嬤。南邊來的人回消息說,這婆子甚得歐陽老太太信賴,大事小情都與她商量才能做主。爲了這事兒,歐陽家老太爺有些微詞,十幾年前更因爲那婆子出個歹毒的主意,弄死了歐陽老太爺寵愛的小妾,歐陽老太爺要殺那婆子償命,最後還是歐陽老太太保下了她。”
岫煙微微一笑:“入爲心腹,出作股肱。既然是第一得意之人,必定有難以言表的情誼在其中。歐陽老太太爲這個婆子得罪了丈夫,不知道......那婆子肯不肯爲咱們得罪歐陽老太太?”
美蓮、美櫻面面相覷:“姑娘尋到了什麼好法子?”
“有人愛才,有人好色,有人重名,人人都有弱點,只是我們一時間尋不到而已。歐陽老太太這個陪房看似毫無弱點,無兒無女,對主子忠心耿耿,可你們別忘了,這婆子得罪的是老太爺,必定是日夜懸心活着。若是歐陽老太太兩腿一蹬的去了,那婆子只能是砧板上的魚肉,任由歐陽家老太爺宰割。我這會兒許諾她一條生路,她未必不會動心。”
美蓮二人恍然大悟:“姑娘說用什麼法子,我們這就去做。”
岫煙一擺手:“這事兒且不急,攘外必先安內,家賊未除,我一顆心放不下。”
“姑娘的意思是要收拾秋萍和秋月?”美蓮想了想,便道:“這兩個丫頭嘴巴硬着呢,關了這麼久,非但沒問出什麼要緊的話,還狗咬狗一嘴的毛兒,倆人整天吵嚷,鬧的看守的婆子直叫苦。姑娘,我看不如叫了牙行的人來,好好嚇唬嚇唬她們,看她二人還敢不敢強扭着。”
岫煙要了大紅羽紗的斗篷,戴着避雪的觀音兜,兩臂插在一幅雪狐狸毛做成的護手裡。美蓮和美櫻同一個打扮,都是青色避雪的衣裳,腳上穿着木屐,各撐一柄月滿西樓的紙傘,緊隨着邢岫煙的步伐就出了正房。
兩個奶孃早進來照顧福哥兒,岫煙在門前又特特囑咐了幾句,這才往後面下人住的園子來。
邢家的下人分作兩類,一類拖家帶口的住在後花園外的衚衕裡,兩三戶人家一個小院兒,雖然擠,但卻由自己做主。一類住在府上,像美蓮、美櫻等,老子娘都在南邊,或是早沒了親人,了無牽掛,一心只在府上伺候主子。秋月和秋萍被關押的地方就在後面,往日也無人經過,原用來堆放大件箱子和屏風的,現在爲這兩個丫頭,權當是做了監房。
岫煙和美蓮、美櫻等站在門口,透過縫隙往裡打量,那倆丫頭一人霸佔了一隻大木箱子,身上卷着棉被,披頭散髮,兩眼熬的黢黑,臉色早不復水靈靈的勁兒,只餘下蠟黃和醬紫色。
美蓮衝守門的婆子點點頭,那婆子趕忙端了火盆子開門往裡進。門口一出響動,秋萍和秋月忙擡眼去看。
“你們兩個小蹄子,瞧瞧咱們姑娘多慈悲的心腸,這樣冷的天,怕你們凍壞了,特叫人送一盆子炭火過來!”婆子將銅盆放在屋子正中,口中依舊咒罵不斷:“我要是你們兩個,早一頭撞死在這牆角上了,哪裡還有臉去見姑娘?”
秋月當時就跪在木箱子上嗚嗚哭了起來,秋萍不耐煩的翻了個白眼:“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委屈了?那巫蠱娃娃分明就是在你的箱籠裡發現的,害的我現在跟着倒黴!”
秋月一聽這話,也不忙着掉金豆子,只冷笑看着秋萍:“到底誰往我包裡放東西,你心知杜明,姑娘最聰明不過,等她得了閒,查明事情真相,看你囂張到幾時!”
門外三人聽的清清楚楚,美蓮低聲道:“姑娘,這倆丫頭嘴硬,怕輕易不肯透露啊!要不然......”美蓮一狠心,“就按照璉二奶奶說的,讓她倆跪在碎瓷片上,這樣的天,保管兩個鐘頭就什麼都招了!”
岫煙笑啐道:“璉二奶奶那是和平兒的氣話,你倒實在,聽了幾句就當真。不過,”岫煙再定神看了看裡面仍舊爭吵不斷的兩個丫頭,若有所思道:“這個秋月能堅持到此時,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姑娘不是說她是被冤枉的?”美蓮不解的看着岫煙:“秋月既然是被冤枉的,肯定盼着姑娘還她清白呢!”
岫煙斷然搖頭:“不對,你們細想想,母親說過,秋月是老實巴交的那種丫頭,可你們現在再看,牙尖嘴利,和秋萍舌戰,絲毫不落下風。”
美櫻比美蓮更沉穩,心思也更細膩,她聽了姑娘這話,忙留心往門縫裡看,果然看出了幾分蹊蹺:“姑娘常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秋月絕不會是幾日的功夫練就了一張嘴皮子。”
岫煙不再往裡窺視,她當初抓人的時候也沒盼着能從二人身上找到什麼突破口。這倆丫頭中一定有個對母親下手,另外一個就算不是協犯,也一定知道些內情。岫煙之所以把人關在這兒,就是爲了迷惑歐陽家,讓他們以爲自己束手無策,問不出什麼問題來。而事實上,她早爲報仇而付諸了行動。
“芳官還時常往廚房走動?”岫煙沒頭沒尾的問了句,美櫻卻明白姑娘的意思,忙道:“前幾天的時候,一日少說也過去兩次,都是打着咱們院子姑娘您的名諱,不是要熱糕就是要花茶,弄的那些大娘們也是怨聲載道。”
“你們不要理會,由着她往大廚房去,只有她倆人接上頭,這事兒纔有可能繼續往下辦。”
岫煙當初知道是芳官在背後爲歐陽家走私消息的時候,並沒有太多的驚訝。芳官骨子裡就透着不安分,是那種輕狂之中又帶了幾分卑微的女孩子。這些小戲子每日學戲練戲,很多人丟失了自己的道德底線,可當岫煙知道,歐陽家收買了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她確實吃驚的無以言對。
美櫻走上前,將岫煙肩膀上的羽紗斗篷往上緊了緊,柔聲勸道:“姑娘犯不着爲那種人傷神,既然咱們早知道是誰在使壞,趁着這個機會收拾了她就是。”
岫煙望向遠處,無奈的一聲哀嘆:“原就是我期待的太過,罷了罷了,人各有志向,她既然爲求榮華舍了主僕之情,今後接招的時候,就別怪我不講情面!”
美蓮、美櫻知道這次是真傷了姑娘的心,所以也不敢多勸,只一左一右,挽着岫煙,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在回院子的小路上。
且說芳官被美櫻推出屋子,心裡臉上都是好大的不高興,那些小丫鬟們沒她嘴巴厲害,輕易也不敢惹芳官,都遠遠的避了出去。
芳官坐在自己的牀上,悶了半晌,這才頂着雪往大廚房去。
正午才過不久,竈上的幾個婆子都無事可做,都坐在爐膛旁邊閒聊。其中一人見是芳官,忙起身笑臉相迎:“芳官姑娘可有日子沒來了,可是姑娘派下了什麼要緊的差事,就絆住了芳官姑娘的腳?”
芳官笑不可仰:“我能有什麼要緊的事兒,倒是姑娘叫我照看福哥兒,所以纔不得閒。”
早有竈上的婆子拿了藏在籠屜裡的熱糕:“這是纔買來給紫鵑姑娘的,乾乾淨淨放在那兒,誰也沒動,芳官姑娘嚐嚐?”
芳官一瞧,那小糕點果然與外面的便宜貨不同,一個個鵪鶉蛋大小,炸的金黃酥脆,也不知道是熱糕還是冷食兒。
芳官毫不客氣,捻起一個就往嘴裡放,原來裡面夾着果醬,甜膩軟滑,芳官立即笑道:“這是哪家的糕?媽媽得閒,也替我捎一匣子來?”
“姑娘愛吃,這值當什麼,是福源館的東西,我稍後就叫個小廝一併捎回來。”
芳官一面點頭,一面留心竈上的人,卻不見自己要尋的那個。
PS:屋子裡太冷了,小荷披着棉被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