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陸錚便跟夏天行說:“胸悶,想出去走走,夏叔,一起去?”
夏天行這麼些年,也沒遇到個願意和自己聊天的,對這個年青人倒是頗有好感,便欣然點頭答應。
看到陸錚和夏天行湊到一起,陸小萍小聲嘀咕:“倆造反派!”現在正清除動亂餘毒,年青人對造反派深惡痛絕,陸小萍自然覺得夏天行是階級敵人,而陸錚也好不到哪去。原本,當年就覺得寄養在她家的陸錚吃她家喝她家的,自然低她一等。
陸錚和夏天行剛出家屬院院門,後面腳步聲響,卻是童素素也跟了出來,指了指南面街巷,說:“夏叔,天太黑了,我去代銷點買點東西,您陪我一趟?”
夏天行對童素素印象不錯,市裡高官的女兒,人卻和氣,沒什麼架子,也從沒看不起鄉下人。
夏天行正想答應,陸錚卻指着北邊說:“夏叔,咱去河邊走走。”又對童素素說:“素素,你喊周哥陪你去吧,我們不順路。”
說着話,也不管童素素反應,便向北走,夏天行猶豫了下,跟了上來。
家屬院區沒有幾盞路燈,不過家家戶戶都亮着燈,巷子裡倒也並不黑,夏天行說:“素素那丫頭不錯,錚子,你好像抗拒她?”
陸錚心裡一哂,卻不想別看夏天行沉默寡言,卻是觀察入微,不怪幹了二十多年公安,實在是很有些本事。
不過夏天行自然想不到自己抗拒的不是童素素,而是抗拒童素素加入他倆,那說話就不方便了。
嘆了口氣,陸錚說:“我小時候是造反派,還帶小朋友批鬥過她,現在她衆星捧月一樣,我想,我還是少和她接觸吧,夏叔,你說是不是?”
聽到“造反派”三個字,夏天行眼皮跳了跳,沉默着,有些沉重的點了點頭。
“夏叔,聽說你是老公安了?”陸錚試探着問。
夏天行搖了搖頭,顯然對這個話題沒興趣。
陸錚又試探了幾句,想把話題往上引,夏天行都是默然不語。
兩人漸漸來到了家屬區北頭,隔着一條石灰路,便是護城河了,河畔栽着垂柳,一輪明月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陸錚摸出煙,遞給夏天行,又摸出火機,幫他點菸。
兩人吸着煙,都有些沉默。
陸錚原本是希望套這位老公安的話,但現在看來,怕是要改變策略了,老夏出奇的敏感和警覺,話不是那麼容易套的。本來陸錚腦海裡這位造反派肯定比較莽撞,事業上的打擊又會令他謹小慎微,不敢再提以前的事,但卻不想,這個人完全和自己勾勒出來的形象不一樣。
考慮了一會兒,陸錚打破了沉默,“夏叔,我今天其實除了探親,主要是想拜會您。”
夏天行這卻沒有想到,呆了呆,訝然問:“拜會我?”
陸錚微微點頭,“夏叔知道六一五案件吧?你肯定應該聽說過,我們一直封鎖消息免得引起恐慌,實際上,去年夏天開始,一共發生了三起碎屍拋屍案,而且,從作案手法,初步判定是一人所爲的連環殺人案。”
“我呢,就是六一五專案組的副組長,我叫陸錚,縣局的副政委、治安科長,夏叔應該知道我,對吧?”
面前這個老公安,對崗位必然多多少少還有眷戀,縣局內如果有老朋友,或許也會跟他提上自己一嘴半嘴,畢竟去年自己剛剛來到廣寧時,在公安系統內部可是引起了很大的震盪。
被一連串的消息驚得目瞪口呆,夏天行怔怔盯着陸錚,好一會兒,緩緩點頭,“啊,對了,陸錚,我說這名字有點印象呢,原來就是你。可是,你找我做什麼?”說到這兒,微微皺眉:“難道,你以爲我是嫌犯?”
陸錚笑道:”怎麼會呢,夏叔,你忘了,我當年也是造反派,不會妖魔化咱自己的。”
夏天行默不作聲。
陸錚道:“是這樣的夏叔,現在我們專案組有了個突破口,便是一中校長張國良,我調閱了張國良以前的檔案,發現了當年夏叔也調查過他,我希望夏叔幫我個忙,跟我講講當年的情況。”說是專案組找到了突破口,自然是虛張聲勢,免得夏天行顧慮太多,謹慎不言。
夏天行愣了下,隨即搖搖頭道:“過去的事,我沒什麼好說的,該記錄的你可以查檔案。”
陸錚知道他還是不肯說,想了想道:“夏叔,您是老公安了,我相信你心裡會有團火,抓住犯罪分子保一方平安的火,那個狂熱的年代,誰對誰錯咱都不必提了,都是政治氣候造成的悲劇,但不能因爲咱們一切都向前看就對那個年代的事諱莫如深,尤其是,很可能會有一個殺人犯因此而脫罪。”
夏天行眼裡閃過一絲迷茫,但他只是搖頭,將菸蒂彈入河中,說:“咱回去吧。”
陸錚心下這個着急啊,沒想到夏天行油鹽不進,就如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伸手攔住想往回走的夏天行,陸錚略一猶豫,說道:“夏叔,我也不瞞你,張國良是我自己要調查的,專案組認定的嫌犯叫李衛軍,現在,已經準備將他送檢,而他,很可能是冤枉的。”
“夏叔啊,幹了這麼多年公安,你明白的,李衛軍雖然只是三個字,但這三個字背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家人爲他肝腸寸斷的活生生的人啊。您能看着他就這樣當了冤死鬼,而真正的兇犯躲在黑暗中冷笑嗎?”
夏天行這次是真的愣住了,打量着陸錚,不大相信的說:“是你自己要調查張國良?”
陸錚苦笑一聲,說:“不瞞你說,我現在在局裡的處境並不好,雖然掛了專案組副組長的名兒,但也只是個跑龍套的,並不能影響案件的偵破進展。但我又覺得這個案子太可疑了,所以,才自己在暗中調查。”
夏天行凝視着陸錚,淡淡的說:“你難道不知道,你這樣做,就算調查出了結果,得罪了全局的同僚,也未必有什麼好的結果?有的時候,真相併不重要。”
陸錚微微點頭,說:“我知道。”
夏天行就笑了,面前的年青人,多麼像自己剛剛加入警隊之時?一腔熱血,只想探究真相。
夏天行終於點點頭,“好吧,你想知道什麼?”
……
夏天行先回去了,陸錚在河畔又抽了幾顆煙,才慢慢往回走。
聽夏天行說,當年張校長的老婆上吊自殺有很多疑點,屍檢時,在張校長老婆的胃部發現大量未消化的安眠藥片,很難相信,一個人會採用兩種不同的方式自殺,而且,張校長的老婆與人有染,張校長也有足夠的殺人動機。
其實在審訊張校長的時候,張校長時而狂笑、時而大哭,痛罵兒子不是人,已經瘋瘋癲癲的開始招供。雖然講述的前言不搭後語,但從前後語言模糊的脈絡中,完全可以進一步突破他的心理防線,只是這時候社會突然發生變動,隨之各項工作出現短暫的癱瘓期,專案組自然消亡,這案子最終不了了之。
現在,張校長嫌疑越來越大,只是,這一切都是推測,證據呢,證據又在哪裡?自己又該從何下手?
陸錚回到家屬院的時候,院裡的人正在看電視。三戶人家現在都有了電視機,但是,還跟以前傳統一樣,陸國斌把自己家的電視機搬到院子裡來,三大家子坐着小板凳看電視,就跟鄉下看露天電影一樣熱鬧。
“睜開眼睛,小心看吧,哪個願臣虜自認?”
熟悉的主題曲在院子外陸錚便聽得清清楚楚,中央臺正每晚三集播放香港電視連續劇《霍元甲》,看着屏幕中嘿哈打鬥的動作,陸錚心裡濺起一絲絲漣漪,當年,第一次看到這電視劇時自己是多麼的爲之着迷?
陸錚並沒有和大家一起看電視,而是去了廂房,整個大院子有兩個廂房,本來是共用的儲藏室,現在馬翠紅把東面那間收拾了出來給陸錚住。
微微有些潮味,但顯然馬翠紅很用心,打掃的乾乾淨淨,牀也鋪的厚厚的,牡丹仙鶴刺繡的藍牀單也是嶄新嶄新的。
馬翠紅很快就跟了進來,略有歉意的說:“錚子,你先委屈一宿,明天我再給好好拾掇拾掇,現在天氣暖了,住在這裡通風,挺好的,等冬天,我再想辦法。”
陸錚嗯了一聲,又說:“再看吧,我現在有住的地兒。”
“是嗎?那你住哪啊?”童素素不知道什麼時候從馬翠紅身後轉了出來,似笑非笑的看着陸錚。
陸錚說:“招待所。”
陸錚在局裡的宿舍樓和小杜一個房間,不過整個宿舍樓衛生環境差,尤其他們的房間挨着樓層共用洗手間,夏天的時候一股怪味。小杜自己自然不嫌棄什麼,但得陸錚母親囑託,自然要照顧好陸錚,便想縣委招待所開間雙人房,可陸錚一直都不同意,直到幾天前,陸錚才轉了性,和小杜一起搬去了縣委招待所。
小杜自然不知道原因,還以爲去年夏天陸錚被薰壞了,今年夏天又要到了,這才忙不迭搬家。
馬翠紅聽到陸錚住招待所,眼圈便有些紅。現在廣寧除了國營旅館、招待所,火車站附近倒也出現了不少私人開的小旅館,但是特別髒,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馬翠紅自然以爲陸錚便住在那些小旅館。
“錚子,你聽姨的,搬回來住行不?當年你媽臨走時一再拉着我的手託我照顧你,……,我,我對不起你媽,就不能給我個補償的機會嗎?別走了……好不好?”馬翠紅幾乎都是在哀求陸錚了,更開始抹淚,想起過往種種,實在對不起去世多年的老妹妹,沒能照顧好錚子,都是她的錯。
“翠紅姨,其實,我現在過的挺好,我住縣委招待所,環境挺好的。”看翠紅姨的模樣,陸錚心裡酸酸的,想起了爲了自己勞累成疾早早離世的養母。
外面傳來陸國斌的喊聲,好像在叫馬翠紅。
馬翠紅抹了抹眼淚,說:“我一會兒再來。”急急的出去了。
童素素沒跟着走,反而搬了把三條腿的椅子坐了下來,問道“你住縣委招待所啊,哪間房?”
看着這個靚麗女孩坐在殘破不堪的椅子上,陸錚心裡實在覺得怪異,這種鮮明的對比太刺目了,怎麼感覺像後世黑暗系比較虐的節目?
屋裡本來就是儲藏室,倒是有些傢俱,不過都很陳舊,馬翠紅揀着能用的留了幾樣,比如這把三條腿的椅子,便擦得乾乾淨淨的。
“說呀,你不是和三嬸撒謊吧?”童素素白嫩精緻的下巴磕在椅子靠把上,大眼睛打量着陸錚。
保守年代風格黑色套裙職業裝的精緻美女,到膝蓋的裙襬下露出纖細的絲襪美腿,繫帶小黑布鞋,黑色系帶環繞纖美的白絲襪包裹的足踝,奢華和樸素如此融洽的結合,清新的性感撲面而來,令人心曠神怡,在靜靜的欣賞中或許心底深處,更會涌動折磨征服這清新佳麗的罪惡**。
“沒撒謊,我住309號房。”陸錚跟劉小慧也留下了自己的真正住址。
童素素嗯了一聲,盯着陸錚又看,看得陸錚心裡直發毛。
“喂,你說實話,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陸錚愣了下,說:“沒有啊,咱倆多少年沒見了,而且以前小時候,我也沒和你說過話吧?”
童素素撇撇嘴,說:“你這人呀,沒勁,不說實話。”
陸錚發現童素素原來表情挺豐富的,不似剛纔人多的時候,一直都是很成熟、很矜持的模樣。
“你說對我沒意見,那爲什麼避瘟疫一樣避開我,我是病毒啊?還是夏叔身上有金子?”童素素不滿的說。
陸錚不善面對女孩,前世更是粗人一個,打了半輩子光棍,雖然,也有紅顏一直在不離不棄的支持他,但他除了逢場作戲的一夜情,並沒有和真正有感情糾葛的紅顏發生超過友誼的關係。
所以,面對童素素的興師問罪,他只有保持沉默。
童素素見陸錚不吭聲,才覺得自己欺負老實人不應該,而且,陸錚,也再不是少年時那個刺頭了,或許,因爲生活的重壓,令這個昔日領着“部下”大鬧天宮的少年郎再沒有以前的風采,而是變成了任人踩在腳下的悶葫蘆。
童素素心裡,有一絲莫名的失落,她輕聲的說:“還有,你說的不對,你以前和我說過話,有一次我被人欺負的哭,是你跟我說‘生活是用來抗爭的,眼淚只代表軟弱’。”
陸錚笑了笑,說:“是嗎?”還真不記得了。
童素素又說:“還有一次好多凶神惡煞的人要抓我,是你把他們罵走了。”
陸錚不由得又笑:“都是小孩子鬧着玩,沒那麼嚴重,什麼凶神惡煞啊?”
童素素嘴脣動了動,終於沒說出口,她本來想說,可是你知道那時候在我眼裡他們是多麼可怕嗎?而你,就像個從天而降的英雄。
童素素沒再說什麼,留下個信封便默默的走了。
第二天早上,陸錚才發現童素素偷偷放在椅子上的信封,裡面是一疊十元的大團結,陸錚想還給她,問周大偉,才知道她早就走了,坐早上六點的公交車回市裡。
陸錚心裡一陣茫然,想也知道,童素素這是報恩呢,這麼多年的事了,還念念不忘的,倒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小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