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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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幾日,王爺的左右手終於到了,原來就是那張管家的兒子,叫做張賈,因爲帶着太妃的口信,因此上官武玥帶了永齊還有幾個人親自去迎接。

張賈年約三十餘歲,見到他,倒是很客氣,說父親一再交代,上官公子若到京城,務必來府一敘。

見張賈言語謙和,上官武玥倒放下幾分心——江南歷來富庶,不但是天下糧倉,也多產絲棉蔬果,人人溫飽,商人往來之頻繁,更冠天下。

江南多富商,因此朝庭官員往來南北,總在此盤桓數日。

能結交成朋友,自然有好無壞,最怕的就是一到江南把自己當皇帝,往往鬧得借宿的府中沒得安寧。

張賈爲人有禮,已經讓一羣人落下心中的大石。

“張公子旅途勞累,請到府上小歇。”

“上官公子客氣。”

兩頂青帳四人轎子平穩的朝江南絲湖莊前進。

莊子裡自然早準備好。

客住小院不但都打掃乾淨,花開也打扮妥當,在大堂迎接。

“這是內人何氏。”上官武玥給兩人做介紹,“這位是六王爺府上的張賈公子。”花開斂一袖一揖,“張公子一路辛苦。”

擡起頭,卻見張賈神色微妙,“不知上官夫人是哪家千金?”

“內人出身何家繡坊。”

張賈微一蹙眉,然後慢慢笑了,“何家繡坊,難怪。”

“張公子可是想到什麼?”不知怎麼的,張賈一路有禮,但這笑容卻讓上官武玥覺得不太舒服。

這是小娘子第一次以上官少夫人的名義迎接來客,他可不希望來者研究似的盯着自己的妻子看,然後一臉納悶又一臉恍然大悟,好像知道了什麼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來京城之前,聽過一個朋友說起,原想把自己的二許給上官公子,可惜婚事沒成,當時在想,不知道絲湖莊娶的是哪家媳婦,今日才知道原來是何家繡坊,那就難怪了,何家繡法之精,名動京城,要嫁入江南絲湖莊,還有比何家更門當戶對的嗎?”

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上官武玥大概也知道他口中的“朋友”是誰,泰半是做米糧生意的沈氏。

沈氏是家大業大,名下有良田千畝,年年豐收,個性有些跋扈。

上官武玥見過他幾次,只覺得同桌吃飯都不容易,何況當上親家,只怕沒完沒了,剛好當時有些不適,因此藉口婉拒,只是沒想到兩家沒成的親事會鬧得京城都知道。

“既然是何家千金,不知能否冒昧請夫人幫個忙。”

花開微有忐忑,求助的看了上官武玥一眼,見他點了頭,纔敢回覆,“張公子請說。”

張賈從懷中取出一個破舊的荷包,看起來年代久遠,不但圖案不明顯,連絲線都脫落大半,陳舊已極。

花開微覺奇怪,這麼髒這麼舊的荷包,還留着做什麼?

“這是我已故的母親在我小時候給我縫的,十餘年從不曾離身,不過這荷包已經太久了,連京城的師傅都沒把握能修補好,何家繡工天下有名,敢請夫人替我看看,能否修補回來。”

原來是這樣。

是孝子呢。

花開不敢怠慢,連忙接過,仔細看了一下,當初由於縫線跟繡工都不夠細,所以殘舊得厲害,但如果用何家特殊的雙繞,應該可以恢復個九成左右吧。

“張公子放心,雖然無法完全如新,不過八九成倒不成問題。”

“謝過夫人。”說完,又轉向上官武玥,“從京城到江南,一路舟車勞頓,還有勞公子安排個房間歇息一下。”

管家永伯很快上來,領了張賈爲首的幾個人去客房別院。

裡面自然丫頭小子都早隨侍在那裡等着吩咐。

張賈要下人準備熱水沐浴,幾個小子擡水進來時,張賈先是跟他們閒話家常,後來假裝不經意問起岳家問題。

那小子也不明白,只據實說,少爺跟岳家沒什麼往來,何家對這女兒似乎也不是很關心,少夫人生了兒子,卻沒來看看她。

那小子後來又說,真不明白,少夫人人這麼好,怎麼岳家老爺夫人卻不太喜歡她。

那幾個給他搬熱水的小子離開後,張賈又叫了自己的親信,細細吩咐後,讓他們出府打聽。

稍晚回報說,何家千金今年應該十九。

十九,但那大堂上的上官少夫人,怎麼看都只有十六、七。

張賈其實見過何芍藥。

何芍藥當時雖然才十一、二歲,不過已經出落得十分美麗,眉目如畫,幾是沉魚落雁之貌,當時他還跟何大方說,待芍藥長大,送她入宮選秀女,憑她那等人才,封上個妃子絕不成問題。

不過何家夫婦卻不太願意。

他們就一個獨女,愛逾性命,一旦入宮,勢必面對上百女人的鬥爭,皇上的愛又不是很長久,比起受寵三年後當個冷宮妃子,每日面對燭火獨守空閨,他們寧可將女兒嫁給一般商賈,身爲正妻,至少不會被太過虧待。

當時他還笑說,真替萬歲爺可惜了,無緣這麼一個美人。

而今日見到的何家千金,相貌雖然清秀討喜,但絕非何芍藥那等驚人美貌。

再者他記得,何芍藥是不會刺繡的。

何家千金有眼疾,無法辨紅綠,別說補繡,即使幫她配好顏色,她也無法隨着圖樣換線。

今日廳堂上的上官夫人,卻明顯對刺繡很拿手。

而那上官夫人圓圓的雙眼跟小小的嘴巴,想來,倒是跟當初何爹身丫頭很像。

不管樣貌、年齡都比較符合。

剛纔派出去打聽的人回來說,出嫁後,老爺把那個貼身丫頭的賣身契還給她,還給了一些錢,讓她回鄉了。

這倒聰明,一句回鄉,簡單解決了人不見的問題。

只不過既然定親,想必是對彼此滿意的,何大方何以會讓個丫頭代嫁,真又去了哪裡?

又聽說上官少爺娶妻後,很快生了兒子,府中並無其他侍妾,可見這丫頭也頗得丈夫喜愛,但丫頭畢竟是丫頭,總不可能毫無破綻,上官武玥那等精明的生意人,又怎麼一點知覺都沒有?

怎麼想這事都透着古怪。

這本不關他的事,只不過離京前,父親殷殷交代,已故的上官老爺不但是他朋友,在年少落難時,也曾贈銀相助,算來也是對張家有恩。

既然是恩人,他就沒法對這件事情等閒視之。

婚配千金,卻娶來丫頭,這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何況這親事一看就是爲了生意着想——何府儘可用便宜的價格買入上官家的生絲,但將來卻未必會把繡坊的生意交給這個“女婿”,上官府怎麼看都是吃虧。

總得弄清楚原因,他才能不愧對父親的交代。

花開手巧,沒兩日便將那荷包補好,命人送去張賈小住的別院,沒想到下人來覆,請少夫人到鯉魚塘,張賈想親自謝她。

她內心雖然有點奇怪,不過因爲張賈這次是帶着太妃口諭來的,自然非比尋常,不宜得罪。

細想過後很快更衣,帶着小冬小夏便出了小院。

張賈早已經在鯉魚塘邊等着。

見到她來,對她一揖,“謝過夫人。”

“張公子客氣。”

“夫人請坐。”

花開眼見亭子裡燒了水在煮茶,而且連軟墊都放好了,儼然是要談話的陣伏,也不好就此離開,只好入座。

張賈親自給她倒了茶,“因爲我生肖屬虎,於是母親給我繡了這個虎,希望保我平安,這小老虎已經多年不見,多虧夫人巧手,讓我重見。”

“舉手之勞,公子毋須掛懷。”

“夫人是舉手之勞,我卻是銘感五內。”

花開微微一笑——銘感五內……是什麼意思呀?

雖然她進府後有一直在讀書,但孕中身體倦怠,產後又每天只想跟兒子玩,已經很久沒去上女先生的課了。

偏偏這張公子一副京遲腔,動不動就說文話,她又不能說——哎,其實我不太懂,可否說直白些。

真痛苦。

“對了,聽說上官公子來月要去黃河邊的莘集村?”

“是。”

“可惜是爲了六王爺跟王妃的喜服去尋染石,得快去快回,不然莘集村風景秀麗,倒很適合一遊。”

“張公子……可是去過莘集村?”

“我妻子出身黃河北,每隔三年,我便會陪她回鄉一趟,來往路上,總是會停宿在莘集村,因此多有了解。”

張賈說完,喝了口茶,眼見“何”神色變換,聽見“莘集村”顯得迫切又開心,已經知道自己所想的都是真的。

這少夫人,就是何爹身丫頭。

有錢真正好辦事,一錠金子,何府的小廝便偷來府中的下人名冊,上面詳細寫了入府時間、買進銀兩、籍貫以及府中分派職務等等。

何府幾年前買進一個叫金花開的丫頭,八歲,籍貫莘集村,上面寫着原在廚房幫忙洗掃,年後因爲想要個伴兒,因此就把她撥了過去。

張賈看完名冊,立即決定用“莘集村”切入。

測試結果就跟他想的一樣。

少夫人顯得欣喜又開心。

幾乎是瞬間,他就已經知道了,她不是何芍藥,是金花開。

不是何家繡坊的千金,是小漁村的小漁女,父母因河水氾濫身亡,姐妹賣身葬親。

“莘集村風景極好,我夫人特別喜愛村口那間老店登醋魚,因此每回經過那裡,總會住店,順便解解饞。”

花開聽了,忍不住覺得親切。

村子其實不大,客棧也就一間,鄭老闆登醋魚真的是遠近馳名,娘也做不出那樣好的味道。

“我跟夫人最喜歡晚上在河口邊散步,漁船剛歸,就在那邊鮮賣,讓漁婦當場煮了,只要東西新鮮,可不用什麼名廚調理,自然就是好滋味。”

沒錯沒錯,她們莘集村的魚是最好的。

以前爹爹常說,現捕現煮,就算皇帝也吃不到這麼新鮮的魚。

“記得村口附近還有片竹林,挺大的。”

“是芒花山。”花開忍不住糾正他,但一說出口又後悔了——上官少夫人怎麼會知道那麼遠的地方有什麼。

所幸張賈似乎不是很在意,跟着點頭,“沒錯,當地人說是芒花山,筍子雖然不若京城的清脆,不過倒是有種竹香,很難得,還有,那裡烏草湯味道真的很不錯,我夫人很喜歡,不過真鼠,一碗甜湯居然跟兩大包白米差不多銀兩。”

花開笑道:“烏草難摘,何況熬烏草甜湯費工費時,得隔水蒸燉,爐火還不能滅,要日夜看着,自然就貴了,因爲不好做,就算當地人也不常吃的。”

“那老闆也是這樣跟我們說。”

兩人就這樣圍繞着莘集村的話題,說得很是愉快。

花開久沒回故鄉,聽見故鄉近況,事事開心,哪家店的老闆娶了媳婦,哪家店的姐姐嫁到外地,大水淹沒的地方是否已經恢復,什麼都想問個清楚,張賈雖然每三年來回一趟,但畢竟不是當地人,所知也不過一般,但即使只是這樣,對花開來說,也幾乎是久旱逢甘霖了。

兩人直說到小春來報,小公子睡醒了,見不到夫人正在哭鬧,花開才匆匆告辭。

花開回到別院,卻見兒子在睡得熟呼呼,應該在染院的上官武卻已經回來,正在換服。

她微覺奇怪的看了小春一眼,小春囁囁道:“是少爺要我這麼說的。”

花開又轉向夫婿,心中納悶,但看他臉色不佳,也知道絕對沒好事。

揮揮手讓幾個丫頭下去,親自絞了布巾,給他洗手臉。

“今日怎麼這麼早回來?”

“你倒希望我不回來了。”

“我哪有這麼想。”花開被他無故一兇,覺得有點委屈,“我們是夫妻,這宅子我每天最想見的人就是你,怎麼可能希望你別早回來,只是你平常都過午才歸,今日卻這樣早,覺得有點奇怪罷了。”

上官武玥一肚子脾氣,聽她這麼說,倒有點發不出來。

因爲貴客在府,所以今日早早回來,原本想備船出遊,卻聽永伯說,張賈一早便在鯉魚塘爆煮茶看書,等他到鯉魚塘,見到的卻是自己的小娘子跟張賈相談甚歡的場面。

下人說,是因爲少夫人補好了荷包,張賈說想親自面謝。

雖然合情合理,亭子裡也有好幾個小廝丫頭,但小娘子笑語盈盈,那畫面怎麼看就是刺眼,於是吩咐小春過去說小公子醒了,先把她弄回別院再說。

一路上愈想愈生氣。

她居然可以對着別人笑得這樣。

真是……好火大。

小娘子拉着他的袖子,低聲問:“你在生什麼氣?”

“我有什麼好生氣的。”

“明明就有。”

“爲人妻子自當要察言觀色,即使何夫人教你不多,但有些道理不用人教,自己也應該要明白。”上官武玥神色不善的說:“既然看出我心情不好,就當輕聲安慰,而不是追根究底讓我心煩。”

花開聞言,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委委屈屈的說:“那我不問了。”

“你都問半天了,現在不問有什麼用。”

她吸着鼻子,“外面天熱,我讓下人送點涼茶上來吧。”

“不用。”

“那——”

“我說了不用。”

正想說些什麼,小繁盛卻在這時候醒了,開始哇哇的哭了起來。

花開紅着鼻子將小繁盛抱起,輕聲哄着,抽抽噎噎的哼着以往哄孩子唱的那些小曲。

上官武玥看着看着,氣,也知道自己說得過分,想道歉,內心的氣又消停不下,微一皺眉,轉身出去了。

“上官公子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詠詩笑說,“照詠詩看,這事情倒是再簡單不過了。”

“簡單?”

她胸有成竹的點點頭,“非常簡單。”

“那倒請姑娘指點。”

昨天跟花開發過脾氣後,中午照樣跟張賈至竹湖出遊。

張賈久居京城,沒見這等江南風光,自然大爲讚賞,直至日落斜陽,一羣人才帶着侍從打道回府。

上官武玥便在書房裡睡了,今日一早出來,仍覺得不舒服,想想便來尋詠詩,兩人騎了馬,在竹山上慢慢走着。

詠詩善解人意,自然看出他神色不快,旁敲側擊打聽出來,先是覺得好笑,忍不住又點了點他乃“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公子雖然喜歡詠詩,但見詠詩與其它公子出遊卻也不見生氣,何故?”

“詠詩姑娘是自由之身,想同誰出遊自然任憑姑娘的意思,若我爲這事情生氣,倒顯得我不講理了。”

“少夫人替張公子補好亡母多年前親贈的荷包,張公子感念在心,當面道謝,公子卻氣得在書房過夜,何故?”

這也是上官武玥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何故?

詠詩輕拍了馬背,將馬兒轉了方向,笑道:“公子見到少夫人,請代詠詩恭喜少夫人。”

他不解,“她有何喜?”

“女子婚後,一生命運便由丈夫掌控,少夫人跟公子婚前不曾見過面,也未曾通過書信,卻能在婚後讓公子對她上了心,讓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公子爲她動怒,這樣還不足以恭喜嗎?”

上官武玥怔了怔——上心……嗎?

他對小娘子……他是喜歡她沒錯,但一直以爲自己對她跟詠詩的喜愛不相上下,經詠詩一提,才猛然發現其中有別。

他對詠詩是喜愛,但卻無之心。

他對小娘子是喜愛,不但喜愛,還見不得她對別人笑……

難怪詠詩說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道理再簡單不過,他,愛上小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