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燕子到底有什麼事啊?”周廣在映月水榭的堂下滿臉疑雲地踱步,他半個時辰前被映月水榭的侍女請到這裡來,說瓊水夫人有要事相商。
“哎喲,你別晃了,我眼睛都花了。”被請到這裡來的還有皇甫金鷹,不過皇甫金鷹相對來說較爲鎮定,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等燕娘一來不就知道了嘛。”
“哎,你說,”周廣湊近皇甫金鷹,“她是不是想到壓制火龍真氣的主意了?”
“我倒希望是這樣。”皇甫金鷹放下茶杯慨嘆了句。
“難不成真要把你兒子送到雪海冰原去?你真捨得?”
“實在不行豈不只有送他去雪海冰原了,”皇甫金鷹滿眼無奈,“捨不得又能如何?總比在家裡被折磨死強吧。”
這一句說得周廣無言以對,是啊,去雪海冰原好歹可以保命,總比死在家裡強啊。每次想及此處,周廣也是心頭隱痛,皇甫然州是個不錯的孩子,卻要承受這般磨難……可恨家裡那個丫頭還不領情……
二人正說着,瓊水夫人步履輕盈從屏風後面走出來,身後跟着鷫鸘。
“燕子,找我們有什麼事啊?”周廣見瓊水夫人出來,忙湊過去,“你是不是找到什麼辦法壓制火龍真氣了?”
瓊水夫人神情很嚴肅,看了看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你先坐下,我的確有要緊事要跟你說。”
早在十幾年前,瓊水夫人對冰蕊雪蓮還很熱衷的時候,她就開始研究火龍真氣如何對付,十幾年來並無結果。可就在今天上午,她看見了周曉迷,忽然一道靈光閃過,這個困擾她許久的疑問終於找到了答案。
“我的確找到可以和火龍真氣相抗的東西了。”瓊水夫人坐在周廣和皇甫金鷹旁邊,鄭重道。
“果真?!”皇甫金鷹十分吃驚,“你怎麼發現的?是什麼?”
瓊水夫人饒有意味地微微一笑,將目光移向了周廣,“你那乖乖寶貝女兒,怕是要受點罪了。”
“曉迷?”周廣眉頭一蹙,“怎麼,跟曉迷有關係?”
瓊水夫人雙眼平視着前方,徐徐道,“火龍真氣歸熱屬,性極烈,所以能與之相抗的東西須是寒屬的極致……天玉大魔丹和冰蕊雪蓮皆是寒屬,無奈性卻溫和,可二者若合融爲一,便是無可攻陷之寒。”瓊水夫人將目光投向周廣,“天玉大魔丹在你女兒體內十幾年之久,眼下她又食下冰蕊雪蓮,如今,她身體裡流動的血液就是寒屬的最極致……所以,你女兒的血就是對抗火龍真氣最強的東西。”
周廣和皇甫金鷹都是造詣極深厚的人,對瓊水夫人這番話很容易理解。
皇甫金鷹微微的一陣醞釀後頓時大喜,眼笑眉開,像一個久盲的瞎子看見了光明一般,“對啊!對啊!”
不過周廣的神情經一瞬的舒緩後卻變得凝肅。既然女兒的血能對抗火龍真氣,那就是要在女兒身上取血了。雖說救皇甫然州無可厚非,但他還是不希望女兒太過受苦,“那…那要怎麼做呢?”
“兩個辦法,一個治表,一個治根。”瓊水夫人道。
“怎麼說?”
“火龍真氣於體內遊走,在冰室的延緩下是二十四天一次回脈,每至回脈之期,從你女兒腕上割血一杯給然州飲下便可解灼燒之苦。此爲治表,只作緩解,並不能真正驅除火龍真氣。”
“這…這不好吧,”周廣滿臉苦狀,“又麻煩,長此以往,曉迷多受罪啊。”
“那何爲治根?”皇甫金鷹忙問。
“對,那治根又是怎麼個說法?”
瓊水夫人道,“用換血大法,將你女兒體內一半的血換到然州身上,你女兒血液裡極致而強勁的凜寒勝火龍真氣數倍,定能將火龍真氣盡數驅除,然州從此再不用受火龍真氣折磨,且自此之後,然州也將是百毒不侵之體。”
“這個好,這個好啊。”皇甫金鷹立馬喜道。
不過周廣的臉色依舊緊繃,“那…這換血大法,如何實施?”
“我養有一種血蟲,筷子般長,黑體黏滑,軟柔無骨。它能將一個人的血吸出來存進肚子裡再吐到另一個人身上。到時候我會熬一種特製的藥水裝滿水池,再使然州曉迷二人進入昏迷狀態後沒於水池。水池中置十尾血蟲,血蟲會先貼於曉迷肌膚將曉迷的血吸出來再游到然州身邊將血吐進然州的身體,然後又吸出然州的血送進曉迷的身體裡,來回往復……血蟲咬進身體會造成疼痛和傷口,不過藥池裡的藥水會給予撫療。將他二人體內一半的血進行互換,十尾血蟲大概要來回上百次,耗時六個時辰……”
周廣舒了口氣,“這還好,不用多受苦……那就直接用換血大法換血吧,將賢侄體內的火龍真氣盡數驅除,以後便安好無事了。”
“哼,”瓊水夫人轉着茶杯冷笑一聲,“然州爲你女兒吞下火龍珠時可有多想要受多少苦?然州爲你女兒去雪海冰原時又可有多想要受多少苦?現在你倒還掂量起來了,然州爲你女兒生死都不顧了,你女兒給然州換點血算什麼?”
“不是,燕子,話不能這麼講啊,”周廣忙解釋,“我又沒說不管賢侄了,我也很希望他能平安的。曉迷是我女兒,我希望她少受些苦,也沒錯啊。”
瓊水夫人正欲再反駁點什麼,剛張開又被皇甫金鷹拉住,“少說幾句吧,他這幾天爲然州的事也算盡力,況去雪海冰原也是然州自己的選擇,就不要再多計較了。”
瓊水夫人吸了口氣,將嘴邊的話嚥下去。她喝了口茶,又道,“既如此,就是要行換血大法了……那位大小姐還不知道有火龍真氣這回事呢,你們誰去跟她說啊?”
因怕周曉迷有心理負擔,於是遵從皇甫然州的意願,火龍真氣的事並未告知周曉迷,現在要行換血大法,必然躲不過是要告知她的了,也不知她會如何看待。倒不怕她不願意,周曉迷是個知恩的人,她若知曉皇甫然州爲她受着火龍真氣的煎熬,必然不會拒絕給皇甫然州換血的。當然,就算她拒絕換血瓊水夫人也會想辦法強行把她丟進藥池。
比起周曉迷那邊,三人忽然意識到皇甫然州那邊似乎更難處置些。既然要給皇甫然州換血,那要不要告訴皇甫然州?皇甫然州心腸仁善,且對周曉迷極是愛護,他若知道先前讓他喝的就是周曉迷的血,且要讓周曉迷跟他行換血大法,他會不會胡思亂想,會不會有心理負擔?
三人合計最後決定,皇甫然州那邊還是先不要說了,先找點說辭將他騙住,等之後再告訴他吧。至於周曉迷那邊,由周廣去說。
換血大法的重點在於血蟲和藥池。血蟲養在無嵇島瓊水夫人特製的玉缸裡,與周廣和皇甫金鷹商議結束瓊水夫人便指派鷫鸘帶着玉盒回無嵇島去取十尾過來,之後自己也着手開始準備藥池。
鷫鸘從無嵇島取來血蟲需時四天,準備好藥池需時五天。換血大法定在七日後進行。
其實將火龍真氣和換血大法的事說給周曉迷知道並不難,無非將來龍去脈給周曉迷講一遍再討她個態度便是。可週廣揣摩來揣摩去,找時機,想措辭,直到第三天才去找女兒。
奔月殿裡,周曉迷正躺在一處靠窗的臥榻上午歇,她薄紗遮身婉轉靜美,左邊畫卷裡深澗綠水淙淙細流,右邊瓷盞裡玉骨紅梅幽幽浮香。明珠炎牙和雷煞鬼王趁着小姐午歇的空出去閒遊了,侍婢們都侍立在門外,臥室裡只她一人。
周廣走進臥室,坐在榻邊。
周曉迷是很敏銳的,有人來到身邊,她立刻便能感知到。
“孩兒醒來,爲父跟你說點事。”周廣知道女兒已出夢,便柔聲喚道。
周曉迷緩緩睜開眼睛,“爹爹有何事?”
周廣將手放在女兒肩膀上,凝眸醞釀了會,擡起眼來朝周曉迷問了句,“孩兒可知如今你身體已恢復但爲父何故還不帶你回朱儀殿?”
周曉迷眉睫一閃,但神情依然平靜,頓了會,幽幽道,“因爲我恢復了,還有個人沒恢復啊。”
“孩兒知道?”
周曉迷微微閉了閉眼然後背過身去,淡淡道,“你們一個個整日神色憂傷舉止怪異,我又不是瞎子,還能看不見?”
“孩兒既已猜到,那爲父就不繞彎子了。”周廣撫摸着女兒的手臂,聲音沉了沉開始說正題,“孩兒被月神劍砍傷,非冰蕊雪蓮不能救,但雪海冰原異常寒冷,早已不是凡人所能承受。之前爲父跟你說皇甫然州是吃了瓊水夫人調的藥丸纔去得雪海冰原的,其實不然,他是吃了一顆名爲火龍珠的珠子。火龍珠雖護得他不被雪海冰原的嚴寒所傷,卻也在他體內形成了兩股真氣,這兩股真氣在他體內遊走,半月一回脈,每至回脈之期,真氣衝撞,便會有強烈的灼燒感,形同油煎火燎一般……”周廣說到此處,似有些不忍了,頓了頓,“且這真氣是永久不可散除的,會在人體一直存在下去……原本這雪海冰應是我去的,但皇甫然州夜遣大莊小莊盜走了火龍珠,最後就他去了。”
周曉迷面朝裡壁,默然不語,周廣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周廣繼續道,“幾天前火龍真氣第一次回脈,烈焰灼心厲火燒骨,他撐了一個時辰,面色慘白汗下如雨,整個人被折騰得像從鬼府裡走出來似的……皇甫然州意志堅韌,當初他跟我去懸龍寺後又跪祭臺,目不交睫近十天才倒下,可在火龍真氣面前卻不堪一擊。爲父遊歷江湖幾十年,也是第一次見到這般兇烈厲害的真氣……”
雪海冰原號稱白色地獄,皇甫然州血肉凡軀如何去得,其實周曉迷一開始就想到皇甫然州必然是付出了什麼超然的代價。之後鷫鸘來找她給她梳頭,那眸眼深處被極力掩飾的悲傷哀極全被她察覺,她斷定,自己的猜測絕對沒錯。
雖然早有準備,但此刻聽父親說起,心裡還是莫名震撼。一個與自己非親非故的人,說他爲自己去了雪海冰原,自己已是覺得不可思議,現在又說他還吞下了一種叫火龍珠的東西……周曉迷心頭忽然覺得很緊,像被一隻手死死攥着,說不出來地又悶又痛。她壓了壓胸口,以使自己緩一緩。
半響,周曉迷低低道,“這個人,真是沒有道理……”
“那孩兒覺得,什麼纔是有道理?”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我與他既無血緣又無故舊,這般執念,圖什麼呢……”
周廣深深緩口氣,語重心長道,“這世上總還是有些事,是沒有由頭卻又讓人心甘情願無怨無悔的。”
周曉迷側臥在榻上,一動不動。
“爲父縱橫江湖數十年,從未對哪個後輩動容過,但皇甫然州當初站出來說要爲你去雪海冰原,爲父真的很震撼……”周廣撫着女兒肩膀,“有些事,爲父做不了你的主,但不管你如何看待皇甫然州,以後你不要爲難他,不要跟他吵架,不要跟他置氣。”
周曉迷沒回什麼,還是一動不動。
“他這段時間一直在冰窖裡的冰室,冰室的寒冷對火龍真氣能形成些許延滯。”周廣嘆了聲,“前些日子我與皇甫金鷹瓊水夫人研究火龍真氣的解除之法,腦水擠盡也沒商議出個主意來。”
“連瓊水夫人也沒辦法?”周曉迷低聲問。
“束手無策。”
周曉迷默然片刻,忽而又敏銳道,“你們瞞我,想是怕我知道事情後心裡多思。那現在來找我,是已經有辦法了?”
周廣一步一步終將話題引到這裡來,“那日你們梅園相遇,瓊水夫人是不是取了你一杯血?”
“…嗯”
“瓊水夫人說,你體內有天玉大魔丹,又吃了冰蕊雪蓮,如今你的血就是寒屬的最極致,只有你的血能鎮壓住火龍真氣。”
話說到這裡,周廣的來意再明白不過。
周曉迷的手臂微微動了動,“那,是想讓我做什麼。”
“用換血大法,將你體內一半的血與皇甫然州互換,你的血能將皇甫然州體內的火龍真氣全部驅除,從此護他無恙。”
“…換血大法?”
“瓊水夫人養有一種血蟲,能將一個人的血吸出來再吐進另一個人身體裡。到時候她會先使你和皇甫然州進入昏迷狀態,再將你們沒於一個盛滿藥水的水池,水池裡的血蟲就會給你們換血……鷫鸘已經回無嵇島取血蟲了,換血大法就定在四日之後。”
因爲周曉迷面對着裡壁,所以周廣看不到,此刻周曉迷的眼神很複雜,從未有過的糾結複雜。倒不是怕換血,只是心裡莫名地凌亂,從未見過這麼讓人困擾的一個人,恨也不是,不恨也不是,自己與他異道殊途,幾番爭鋒,他一邊逼着自己,一邊又讓着自己;一邊打壓着自己,一邊又護佑着自己;一邊罵着自己自私薄情妖女賤人,一邊卻又百般憐惜衷心不悔……
周曉迷又按了按胸口,將裡面那股涌動衝撞的氣團壓下去。
許久,周曉迷輕聲道,“你們去準備吧,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