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瑁腳步輕快的去吩咐小丫頭,預備洗澡熱水。
寶珠不免臉色一沉。
好好的,自己進去就被小姐發作一通,偏玳瑁進去沒事,----這死丫頭,到底給小姐上了什麼*湯?不行,看來往後得多防着她一些。
眼下不好做什麼,只是默不吭聲去給小姐找衣服。
鳳鸞哪有心情琢磨丫頭們的小心機?她泡在熱騰騰的大浴桶裡,水汽氤氳,旁邊還點着淡雅薰香,渾身放鬆下來。
慢慢的,那些破濤洶涌一般的激動情緒,也一點點歸於平緩。像是江河裡的風浪,被岸阻擋,在自己心裡深處呼嘯着、咆哮着,卻溢不出來。
她閉上眼睛,有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原來自己還是父親的女兒,嗯……,這樣就挺好的。”
倒不是十分相信母親的話。
而是按照自己的生辰,和母親嫁進鳳家的日子推算,應該是進門沒多久,就懷上自己了。那時候作爲弟媳的母親,只怕連大伯父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無緣無故的,哪裡會去偷*人呢?想來還是因爲後來龔姨娘介入了。
龔姨娘一個妾室,迷惑夫主,哄得父親和母親十幾年生分,可想而知,平日裡下了多少暗裡功夫,耍了多少手段。就算母親性子驕傲,不去籠絡父親,但是從父親素來對晴雪堂的好,便可以看出,是十分看重龔姨娘母子幾個的。
----這不是一個妾室應有的本分。
想到這兒,對晴雪堂的人不免添了幾分厭煩。
不光厭惡龔姨娘母子幾個,也厭惡父親。試想自己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就算母親做錯了事,與自己何干?難道是自己挑唆母親去的不成?但是前世今生,父親對自己都是一樣涼薄冷淡。
鳳鸞雙臂環抱自己,平靜中,感到無邊無際的孤單寂寞。
半晌沐浴完畢,叫了碧落和寶珠進來,擦乾、穿衣、揉頭髮,寶珠要上胭脂,被她擺手拒絕了,“天色暗了,不出門,不用那麼麻煩。”
寶珠有心討好主子,笑道:“小姐天生麗質,不打扮,瞧着也是極好的。”
鳳鸞懶洋洋的沒有回答。
“小姐?”寶珠瞅着她,總覺得像是丟了魂兒一樣,不免擔心,“你沒事吧?”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千遍,下次就算拼着小姐打罵,也要攔着她,再不讓她去那什麼貓兒洞!上次回來咬了一頭包,這次沒被咬,卻變得失魂落魄的。
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正在膽顫,就聽外面丫頭喊道:“夫人來了!”
寶珠手一抖,差點沒把手上的象牙梳給跌了。
甄氏臉色不善進了門,喝斥道:“都出去。”
碧落和寶珠都不敢吭聲兒,小丫頭們則連大氣都不敢喘,皆是無聲福了福,然後一溜煙逃也似的出去了。
甄氏開門見山問道:“你怎麼進去的?”
鳳鸞仍舊望着鏡子中的自己,明眸皓齒、青絲如雲,白皙的臉上,還帶着剛沐浴完的霞暈,像是三月裡最嬌嫩的一支桃花。
這些……,都是秉承了父母的容貌啊。
可他們兩個委實算不上好父母。
“問你呢?”甄氏追問了一句,隱隱催促。
鳳鸞慢條斯理的梳着青絲,淡淡道:“後院西北角有個貓兒洞,是小的時候我和柔嘉淘氣,挖了玩兒的。因爲那邊樹木森森,加上前面有條小溪擋着,少有人去,所以就一直沒有修葺。”
甄氏禾眉微蹙,問道:“你好歹是公卿之家的千金小姐,就跟個小叫花似的,去鑽貓兒洞?”她氣呼呼的,扭頭朝立在門口的甄嬤嬤道:“聽聽,你都聽聽!這丫頭當年是我親生的嗎?別是抱錯了吧。”
鳳鸞心下冷笑,抱錯就好了。
甄嬤嬤因爲放了小姐進地道,給夫人惹了麻煩,正在滿面不安,眼下夫人的話又不好回答,只得乾笑兩聲。
“愣着做什麼?”甄氏的臉色說變就變,喝道:“還不趕緊叫人回去堵上?往後在後院也立兩個丫頭,再出簍子,別說我不顧念多年的主僕情分。”
甄嬤嬤抹了一把冷汗,應道:“是,奴婢這就去吩咐。”
“阿鸞。”甄氏處理完這件事,像是放下心來,打量女兒笑道:“這是惱了我?一輩子不跟我說話了?”
鳳鸞冷冷反問:“難道此刻是個鬼在跟你說話?”
“你呀。”甄氏呵呵笑了起來,“也罷,也罷。”她不以爲杵,反而誇道:“我就擔心你空長了一副臉蛋兒,性子卻太綿軟,將來嫁了人要受婆家的氣,倘使真的硬得起心腸就好了。”
她嘆息,似有無限感觸,“這女人吶,就怕一時心軟做了傻事。”
鳳鸞忍不住譏諷道:“一時心軟沒什麼,做了錯事也可以改,就怕一輩子都轉不過彎兒,死不悔改!”
甄氏“撲哧”一聲,大笑起來。
她原本極爲貌美,恣意笑起來更是一片繁花盛放,笑得花枝亂顫,“我的兒,你倒教訓起親孃來了。”自己感嘆的話,和女兒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但是不便解釋,“好了,你別總生氣皺眉頭的,老得快。”
鳳鸞聞言不由氣噎。
母親在被自己抓姦之後,還有心情笑談保養?她怎麼能這般想得開?到底……,到底長了一顆什麼心啊?!
甄氏托腮想了一瞬,又道:“不過你年紀還小,倒也無妨。”
鳳鸞忍無可忍,將象牙梳“啪”的拍在桌上,“你是故意來慪我生氣的吧?”恨恨道:“你放心,我纔不會爲你生氣呢!你……,你做錯了事,都能過得好好的,我爲何不能?我偏要比你過得更好,活得更開心!”
甄氏忽地怔住了。
片刻後,她臉上笑容一點點褪去,幽幽嘆息,“……你果然是我親生的。”
是啊,他都能過得好好的,自己爲何不能?偏要比他過得更好,活得更開心,一輩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叫人恨得牙根兒癢癢,卻又奈何不得。
因見女兒柳眉倒豎,氣得小臉漲紅,有心解釋幾句,哄哄她,偏巧外面傳來小丫頭的說話聲,切切嘈嘈,像是有人急着報消息,又被望星抱月閣的丫頭攔住了。
甄氏蹙了蹙眉,揚聲道:“何事?”
寶珠慌忙跑了進來,臉色緊張,“老爺他……,讓小姐過去一趟。”
“老爺找阿鸞?”甄氏先是挑眉,旋即冷笑,“我明白了。這是勸不動我,就想叫阿鸞過去,打量女兒是姑娘家臉皮薄,又是晚輩,就好隨意指使了。”她揮手,對女兒說道:“你去一趟,但他說什麼都別應承!”
鳳鸞不想理她,當即叫了寶珠等丫頭們跟着,出門走了。
甄嬤嬤從外面進來,問道:“夫人不跟過去?”
“當然要。”甄氏眸中殺機四射,冷笑道:“可見有些人好日子過久了,心都過大了。一而再、再而三找事兒,只當我是麪糰兒似的菩薩性子,容易揉捏,今兒我就叫那些人徹底死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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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雪堂內,鳳澤依靠坐在正中太師椅裡面。
他自幼便就是體弱多病,常年臥榻,臉上帶着少見陽光的不健康蒼白,加上穿着墨綠色的錦袍,更襯得臉色白淨如紙。但若細細看,五官眉目是很清秀俊朗的,只是偏於陰柔,好似清風夜色中的一輪幽月。
“你不舒服?”他打量着嫡長女,“瞧着沒精打采的。”
鳳鸞回道:“許是犯困罷。”
鳳澤沒有太過在意,在他看來,嫡長女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有人給她摘下來。便是有些情緒,不過是小兒女爲賦新詞強說愁,不像庶女婚事迫在眉睫,因而說道:“貞孃的事的你知道吧?”咳了咳,“前些天,我和你母親商議了幾句,她性子急,我們沒有說到一塊兒去。”
何止是沒有說到一塊兒去?鳳鸞知道父親是在婉言,心下大抵也猜到了,父親叫自己過來所爲何事,不免微微蹙眉。
母親眼裡只有她自己,父親眼裡只有龔姨娘幾個,他們各過各的,自己夾在中間算是什麼?爹不疼、娘不愛的,只把一腔心血都冷淡了。
因而淡淡回道:“父親你是明白人,我一個未出閣的待嫁小姐,是管不了男婚女嫁大事的,便是母親那邊,也不是我能夠勸得動的。”不想和父親糾纏不休,“父親既然擔心妹妹,何不找祖母,直接挑一門好親事給她定了,不就妥了嗎?”
鳳澤沒有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和顏悅色一開口,就被嫡女拒絕。
但是想想,這十幾年自己也是對不起她,沒照顧過,沒關心過,難怪她和自己不夠親近。因而嘆了口氣,咳了幾聲,“你這是說糊塗話了。”細細解釋,“你母親活得好好兒的,貞孃的婚事,本來就是她份內操心的事,哪有我和你祖母做主的道理?要是傳了出去,別人會以爲貞娘不討嫡母喜歡。”
鳳鸞聞言瞪大了眼睛,啼笑皆非。
難道貞娘現在很討母親喜歡?父親啊,你的要求真是夠多的,又要貞娘婚事好,又要體面,就連損了一點點名聲都不願意。
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忍不住又是一陣心寒。
“父親。”她心涼涼的說道:“穆三哥是理國公府的爺們,本人也周全,只是元配留了兒子這一點不妥。貞娘是從小在你身邊長大的,你心疼她,不想讓她嫁,這些心情我都能理解,但是……”
“但是怎麼了?”鳳澤好奇問道。
“但是……,你連她不爲嫡母所喜的名聲,都要周全。”鳳鸞一字一頓,帶着心痛和可悲的笑容,看着父親,“那麼父親可曾考慮過我的婚事?我還是姐姐呢!”
鳳澤忙道:“你的婚事好說,不着急。”
鳳鸞咬了咬脣,方纔忍住了胸腔衝上來的惡氣,----憑什麼自己就不着急?自己就是路邊隨便一招手,找個男人嫁了就行?當即冷笑,“父親,你可曾想過,我和母親對着來會被訓斥?又可曾擔心,我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對妹妹的婚事指手畫腳,傳出去又是什麼名聲?”她被氣笑了,“父親你給我找一個理由,爲何要去求情?”
鳳澤被嫡女問住了,喃喃道:“不,不是,哪有你想得那麼多……”
“說得好!”甄氏從外面撫掌走了進來,笑道:“你能說出這番明白話來,我總歸沒有白白生養你一場。”朝身後招了招手,“都進來罷。”
呼啦啦,龔姨娘、鳳貞娘、鳳世傑都進來了。
鳳澤面色大驚,甄氏是什麼時候站在外面的?怎地又把龔姨娘等人都叫了進來?更叫他驚駭的是,甄氏不知道在外面待了多久,丫頭們竟然不敢吭聲兒,是被她嚇破了膽子?還是龔姨娘不敢讓人進來?不由腦子亂亂的。
甄氏朝女兒道:“還在這兒站着做什麼?你趕緊回去。”
鳳鸞一整天心情大起大落,早就倦怠無比,更是心寒,沒有任何二話就走了。
甄氏冷冷道:“不許任何人進來。”她端端正正坐着,霞光映照,好似給她勾勒了一道金色邊兒,有一種神聖不可冒犯。
鳳澤一臉緊張的看着妻子,如臨大敵。
“給我跪下!”甄氏冷冷道。
龔姨娘先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趕忙扯了扯兒女。
鳳貞娘早慧心思靈巧,趕忙跪下。
鳳世傑年紀小,男孩兒性子又粗粗笨笨的,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母親和姐姐都跪了下去,還在不解,“這是做什麼?”屋子裡氣氛緊張,他還是感覺的出來的,忍不住有些着慌,“娘……,我們爲何要跪啊?又沒做錯事。”
龔姨娘頓時叫苦不已。
糟了,糟了,自己不過是偶爾心癢癢,私下教了兒子幾句,讓他叫了幾聲“娘”來聽聽,這愣頭小子怎麼喊了出來?而且還是當着夫人的面!
情知不妥,當即就“咚咚”磕頭,“夫人寬恕,四爺年紀小不懂事……”
甄氏曼聲一笑,“好個年紀小不懂事。”手裡悠閒撥弄茶盞,“小孩子都是一張白紙,大人教什麼就是什麼。姨娘你告訴我,是哪個奴才不懂事教壞了主子啊?你只管指出來,我替你打殺了。”
龔姨娘哪裡還說得出半個字?二話不說,就左右開弓自己掌嘴。
“啪!啪啪!”
她是下了狠手的,閉上眼睛,不一會兒臉上就紅腫起來。
鳳貞娘瞧着心疼,想要阻止生母,但看了看嫡母要殺人的眼神,打了個激靈兒,趕緊隱忍的把弟弟抱住了,低聲道:“乖乖的,別出聲兒。”
鳳世傑從小在晴雪堂長大,奶媽丫頭的伺候着,呼奴喚婢、養尊處優,從來沒有吃過半分苦頭,更是沒人給他受過指甲蓋兒的氣,哪裡能忍得住?他急了,奮力推開姐姐惱道:“不要你管!”上前拉住龔姨娘的手,“娘,娘你快停下啊。”
鳳貞娘忙道:“是姨娘。”
鳳世傑又急又氣,央道:“……姨娘你快停下。”
龔姨娘不敢當衆推兒子,求助女兒,“二小姐,快把四爺拉開。”手上不停,還是使勁的扇耳光,扇得嘴角出血,也沒敢稍微頓一下。
鳳世傑被姐姐樓主了,拼命掙扎道:“姐姐,你放開我!放開我!”
鳳澤更是喝斥道:“好了,快給我停下。”
“喲。”甄氏悠悠一笑,“心疼了?肉疼了?”她抿了抿頭髮,“到底是誰教壞了鳳家的爺們兒?不僅教的他嫡庶不分,錯把姨娘喊成娘,還敢不聽嫡母的話,在嫡母面前耍小爺脾氣。”
鳳澤聽她陰陽怪氣的,皺眉道:“世傑年紀小,不懂事,你別一直揪着不放。”
甄氏笑道:“要不咱們把族老們都請過來,評評理,看看是我揪着不放?還是有些下*作的奴才不懂事,教壞了小爺?”
這話裡的含沙射影太過明顯,鳳世傑便是年紀小,也聽明白了,憤怒激動道:“夫人說錯了,姨娘她不是下*作的奴才!”
甄氏便呵呵的笑,“這麼說,是龔姨娘教你喊孃的了。”
鳳世傑一怔,繼而目瞪口呆的看着嫡母,“你、你你……”真是好生奸詐,居然把自己激得說出了真話,豈不是害了娘?他漲紅了臉,“不,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