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矇矇亮的時候,一道聖旨傳進王府,說是龍體染恙,今日罷朝。
我正濃的睡意頓時被驚散了。
黎錚這廝人品雖然不咋地,但是平心而論,他的的確確算得上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登基五年,從未罷朝過。而他今日罷朝的原因,在別人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可在我看來,卻十分詭異。
他從我房裡出去的時候還是好好的,怎麼才過了半夜,突然就染恙了,還病得那樣嚴重,連上朝都不行了?
不對勁!十分不對勁!
況且昨夜他說過許我不上朝,卻在這麼早的時辰傳旨到王府,分明是要我進宮去見他。
我顧不得外頭還飄着雪,匆匆忙忙地爬起來,套好衣裳,簡單地洗漱一下就跑。
我徑直進了乾安宮,剛進乾安宮門口,就有個小太監迎了上來,讓我直接去寢殿。我微微皺眉,心裡越發疑惑,腳下卻不敢耽擱,徑直往寢殿方向跑。
離寢殿老遠,就見烏泱泱的一大羣人在寢殿門口圍着,走進一看,居然是皇后、賢妃、淑妃、德妃、寧貴嬪等人,帶着各自的宮婢侍從,一臉焦急地在那兒團團亂轉。
見我風風火火地衝過去,皇后連忙迎了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手,還沒開口,眼淚就掉下來了:“王爺……王爺你可算是來了……皇上……皇上他……”
皇后嗚嗚咽咽地說不出一句完整話,我心裡咯噔一下,黎錚該不會是不行了吧?
啊呸!
我連忙打斷胡思亂想,黎錚可是我最大的靠山,他要是不行了,下一個不行的除了本王,我實在是想不出第二個人。
“皇上如何?”我火急火燎地問一句,一甩腦袋,嗨!我問她做什麼?這女人明顯已經六神無主了,我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皇上……皇上不好了!”皇后緊緊抓住我的手,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長長的護甲摳得我都疼了。
什麼叫不好了?能讓皇后娘娘哭得如喪考妣,又會是怎麼樣個不好法兒?
我顧不得安撫皇后,一把推開她,拔腿就往裡頭衝。門口守着幾個宮女太監,見我悶頭就闖,爲首的上來攔我:“王爺不可,太醫在爲皇上診治,請王爺在外等候。”
我等你個大頭鬼!
我一把推開他,不管不顧地就往裡頭衝。
進去一看,太醫院所有當值的太醫都在,各自神色緊張,忙碌而又秩序井然。
見我進去,太醫們只是擡頭看了一眼,又埋頭做自己的事情。我走到裡間,只見李太醫正跪在牀前給黎錚處理傷口,邊上是他的徒弟,正一盆一盆地往外端血水,交給宮女倒掉。
我的心頓時揪緊了,雙腿一軟,眼前一黑,差一點就要栽倒。心裡七上八下地直打鼓,突然就不敢上前去看看具體情形了。
站了不大一會兒,就見兩盆血水被遞了出來,銅盆裡大團大團的紗布沒一處是乾淨的,我清楚地瞧見,端着銅盆的徵鴻雙手都顫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憋足了勁兒一步一步地往牀前走。走到牀前,身上已經出了一身冷汗,貼身的裡衣都溼了。
黎錚平平地躺在牀上,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像死人一樣,他胸前有一道長長的口子,從左肩一直劃到右肋,又深又狠,皮肉外翻,彷彿傷口再深上半分,五臟六腑就要掉出來了。
黎錚這是……遇刺了!他居然在從敬安王府回皇宮的路上遇刺了!
我頓時傻了,腦子裡一片空白,整個身子搖搖晃晃的,兩腿一軟,跪在了牀前。
“王爺,請您讓一讓,您在這兒,下官手腳施展不開。”李太醫兩手是血,拿胳膊肘子捅了捅我。
若是在平日,誰敢這樣對我說話,我非扒他三層皮不可。可今日,我心神大亂,他那輕輕一撞,居然將我撞得一個趔趄,身子一軟,跌倒在地。
李太醫顧不得管我,換了新的紗布給黎錚止血,可血就像不要錢似的,怎麼也止不住。
“王爺,您起開成不?”李太醫身子一動,腳踢到了我的腿,回頭一看,見我還在那兒待着,立時急了,火氣沖沖地朝着我低斥。
能讓太醫院之首如此方寸大亂,黎錚他真的……
我腦子一懵,一口氣沒上來,暈過去了。
我醒來的時候,唯一的感覺就是人中好痛,睜開眼睛一看,只見我已經在軟榻上躺着了,孫太醫挽着袖口,還在拼命掐我的人中。我緩了片刻神,拔腿就往裡間跑。
李太醫還在給黎錚止血,我站在那裡,愣愣地看着李太醫忙亂的動作。不知過了多久,血終於止住了。李太醫長吁一口氣,拿一枚彎彎的像魚鉤一樣的針,穿上腸衣線,在火上烤了,開始縫合傷口。
我頓時感到牙根發酸,骨子裡生出一種既恐懼又噁心的感覺,連忙偏過頭不敢看。過了有一個世紀那麼久,李太醫長出了一口氣,伸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我這纔敢看過去,只見黎錚整個前胸都被一條深深長長的疤痕佔據了,縫合過的傷口乍一看跟蜈蚣似的,又醜又嚇人。
我轉過頭去,定定神,纔敢向李太醫詢問狀況。
“皇上怎麼樣了?”一開口,我才知道自己的聲音顫得有多厲害,上下牙齒不住打架,險些將舌頭給咬了。
李太醫憂心忡忡地看着黎錚,嘆道:“皇上的傷實在是太嚴重了,失血又多,內臟受損嚴重,下官……下官也不敢保證……”
我腿一軟,踉蹌着後退半步,顫聲問道:“怎麼會傷到內臟?不是外傷嗎?”
“皇上受的是劍傷,刺客武功極高,用劍氣重創了皇上的內臟。”李太醫邊說邊搖頭,一臉凝重。
劍傷?武功極高的劍客?
算了,捉拿刺客的事情自然有人處理,眼下當務之急,是如何保住黎錚的命。
李太醫哆嗦着嗓子向我請示該如何給皇后娘娘回話,太后那邊又該怎麼辦。
說實話,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也傻眼了,哪裡還拿得出什麼主張?
我強自鎮定,想了會子,吩咐道:“封鎖消息,對外宣稱皇上突發疫病,需要隔離治療,不許任何人前來探視。太后那邊暫時不要驚動,本王會親自去回話。”
李太醫面有難色,往門口的方向瞥了瞥。
我沉吟片刻,毅然道:“全部擋了,不得本王命令,任何人不許進寢殿。”
李太醫這才點頭哈腰地出去向皇后等人回話,我想了想,女人是很麻煩的,尤其是有權有勢的女人,還是親自去跟那羣女人說一聲的好,於是定了定神,強撐着過去了。
一見我出來,皇后她們立馬圍了上來,嘰嘰喳喳地詢問。
我受了驚嚇,臉色必然好看不到哪兒去,面對她們的急切詢問,我顯得既悲哀又害怕,這樣一來,她們越發焦急了。
一頓吵嚷下來,我頭都大了,於是板着臉,沉着嗓子,道:“皇上染了疫病,這病傳染性很強,必須隔離治療。”
我剛說到“疫病”二字,她們就住嘴了,等我說到傳染,淑妃往後退了一小步,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賢妃、淑妃、寧貴嬪都與我拉開了一臂的距離,唯獨德妃與皇后沒動。
我讚許地看德妃一眼,衝她笑笑,微微點了點頭。德妃向我回點了頭,眼神驀然和善了許多。
果然如我所料,她沒少受賢妃、淑妃、寧貴嬪的排擠,否則不會對我的微笑點頭回應。
皇后大約是留意到了這個小動作,秀眉微微一蹙,我遞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哀聲道:“皇上身染重病,照顧不到宮中朝中的事務。皇后娘娘,你是六宮之主,後宮之事,一切都要靠娘娘承擔了。”
皇后娘娘帶着哭腔說:“本宮省得,請問王爺,皇上這病,要多久才能好?”
我打量着黎錚的傷勢,怕是一時半會好不了,於是長嘆一聲,道:“這個……華子說不好,稍候娘娘問李太醫吧!宮裡的事情,全靠皇后娘娘打理了。朝中的事情,稍候華子會去慈安宮請示太后老祖宗。各位娘娘主子請回吧,這裡有我在此照應就好。”
皇后伸長了脖子往門裡張望了望,雖明知看不見,卻還是不死心,猶豫了一下,抓住了我的手,懇切道:“王爺,讓本宮留在這裡照顧皇上吧!”
我拂開她的手,柔聲安慰道:“皇后娘娘掛心皇上的心意華子明白,可是一來皇上的病傳染性很強,二來皇后娘娘還要主持後宮大局,你是萬萬不能有任何閃失的,皇后還是請回吧,這裡你實在不適合多停留。”
皇后又朝門裡望了望,這才柔柔地點點頭,千叮嚀萬囑咐,囑咐我一定要照顧好皇上,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儘快通知她,這纔不甘不願地走了。
皇后一走,賢妃和淑妃就走了,寧貴嬪看看德妃,白眼一翻,鼻子一皺,打鼻孔裡哼了一聲,也跟着走了。
等到這些女人拐過迴廊,消失不見了,我才笑看着德妃,問道:“她們都走了,德妃不走麼?”
德妃略微哀怨地朝着她們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幽幽地嘆口氣,說:“讓王爺見笑了。”
我淡淡一笑,本就是我算計的,如今這樣的局面,正在我意料之中,於是溫聲道:“德妃長於高牆內院,本王以爲,德妃對今日這種局面應該是料得到的。”
德妃神思一恍,默然片刻,愀然道:“料到自然是料到的,只是……沒料到會來得那樣快。”
我不動聲色地說:“西樑四妃之中,德妃是最受皇上寵愛的,這恩寵盛了,有些情誼自然就淡了。本就是司空見慣之事,也不必傷懷了。”
德妃微微一笑,道:“王爺說的是,倒是本宮太過小家子氣了。”
我笑而不語,德妃又道:“與王爺說話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只可惜王爺要侍疾,本宮不便打擾,這就先回了。來日皇上聖體安康,本宮定當親自下廚,請王爺到宮裡小酌。”
我笑着點頭,目送着德妃離去。
耽擱了這許多功夫,天光已經大亮,這時,有個小太監過來傳話,說是有幾個老臣想來給皇上請安,正在乾安宮門口跪着。
我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向宮門口,離老遠就見五個老臣端端正正地跪着,走進了,才發現是左右相、護國公杜綸,還有兩個正一品的大學士,都是素日很受黎錚重用的。
一見我出來,他們就急慌慌地詢問。皇后她們纔剛走,兩邊肯定碰過面,大致情況我想他們應該已經知道了,在這裡跪着,多半是等着請示朝政該怎麼處置。
我先讓他們起來了,簡單說了黎錚染了疫病的情況,然後帶他們一同去給太后請安。朝政上的事情我做不得主,還是得經過太后點頭的。
冬日天冷,各宮向太后請安的時間都很晚,現在還不到時候,慈安宮靜悄悄的。我帶着五位老臣在偏殿裡等了好一會子,纔有人來傳話,說太后起身了。
我連忙撇下衆人跑到寢殿,太后剛穿好衣裳,正坐在牀沿上漱口。我還沒走進裡間就跪了,太后看我跪得那樣遠,笑着打趣道:“喲,這外頭天寒地凍的,雪還沒停,你怎麼就捨得從熱被窩裡爬起來了?離那樣遠做什麼?來,讓哀家瞧瞧長肉了沒有?”
我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說:“老祖宗,華子是來給老祖宗報信的。皇上昨夜突發惡疾,召了太醫診治,說是得了疫病,傳染性很強,要隔離治療。”
老祖宗身子猛地一顫,臉色頓時寒了:“你說什麼?”
“皇上生病了。”我擡起頭,眼淚汪汪地看着太后,“老祖宗,華子是來向老祖宗請示朝政該如何安排的。”
“皇帝怎麼樣了?”到底是親孃,老祖宗不問朝政,先關心黎錚。
我抽抽鼻子,道:“華子已經去見過皇上了,皇上病得很重,昏昏沉沉的,太醫說這疫病很厲害,能要人性命的。所幸皇上身子強健,性命能保住,只是這病傳染性實在太強,因此要隔離起來,不能讓健康人與皇上接觸,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老祖宗手撐着腦袋,沉思了片刻,蹙眉道:“既然如此,那便依太醫吩咐,隔離治療。至於朝政之事,你去傳哀家懿旨,吩咐幾位素日受皇帝重用的老臣酌情處置,若是事情重大,叫他們來慈安宮回話。後宮之事,交給皇后處理就是。”
我點點頭,道:“華子已經在乾安宮寢殿外見過皇后與衆位妃嬪了,皇后娘娘執意要照顧皇上,華子好不容易纔將她勸回去了。”
太后讚許地點點頭,道:“皇后是皇帝的結髮妻,自然是要照顧皇帝的。”
我笑着應和一聲,隨即板着臉皺着鼻子,抱怨道:“那賢妃、淑妃、寧貴嬪可就不一樣了,一聽我說皇上的病會傳染,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就差沒落荒而逃了!”
太后頓時沒了聲,我偷眼打量,只見她的臉色越發沉了。我繼續添油加醋,道:“說起來,那個德妃還真是令華子刮目相看,旁人都走了,她還不肯走,一直求我讓她進去看皇上一眼。我怕她被傳染,只能狠着心拒絕了。”
這句話說完,我不必去看太后的臉色,都知道她心裡對西樑四妃的看法又不一樣了。
彙報完情況,我向太后磕了個頭,道:“等華子出去之後,老祖宗傳奴才們進來灑些醋啊酒什麼的,雖然華子離得遠,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太后眉間浮起一層擔憂之色:“那華子你……”
我再磕一個頭,笑着回答:“華子沒事,老祖宗別擔心。華子這些日子要留在乾安宮照顧皇上,就不來給老祖宗請安了,請老祖宗恕罪。”
太后憂急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後揮了揮手,嘆道:“去吧!哀家相信你能照顧好皇帝,你們倆會一起平平安安地出來的。”
辭了太后,我向那幾位老臣傳達了太后的懿旨,回絕了他們要去探望黎錚的請求,獨自回了乾安宮。
因着我擺出來的說辭是染了疫病,太醫院當即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防治疫病的東西,宮裡很快就亂成一團,人心惶惶,也就沒人來懷疑黎錚到底是不是生了疫病了。
回到乾安宮寢殿,摸着個凳子坐下,我才發覺自己着實累到了極點。昨夜本就累了半夜,今晨一頓奔波,連驚帶嚇,肚子還餓着,這會兒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吩咐下去給我弄些吃的來,就趴在桌子上養神,屋子裡留了李太醫和張太醫,倆人一個是太醫院的一把手,一個是二把手,這會兒正腦袋湊在一起,小聲商量着什麼。
我懶得去多做理會,等到吃食送上來,隨意吃了一些,便想招小山子來詢問情況。一想起小山子,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我今天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小山子!
我心裡咯噔一下,小山子是黎錚的貼身太監,他不在這裡伺候着,只能是一種情況——他已經死了。
黎錚傷得這樣重,昨晚跟在他身邊的人肯定都死了,而他既然是偷偷摸摸來的,肯定不會帶很多人,那麼,想要查探這個行刺黎錚的人,可就不那麼容易了。
我不知道黎錚是怎麼回到皇宮的,但從皇后等人在乾安殿寢宮門口等着這一細節來分析,很明顯黎錚曾經下過令不讓將他遇刺的消息外傳,並且下了罷朝的旨意,皇后並不知道黎錚遇刺,也許根本沒有人去查探黎錚遇刺的事情。
我看看黎錚,他還昏着,臉色慘白,得好大一會兒醒不來。
行刺皇上是誅九族的大罪,不論是誰,膽敢這麼做,那都是必須要揪出來的。我想了想,這事還得我來辦,於是拿了腰牌,讓人去敬安王府找輕寒過來。
過了大半天,去傳令的人回來了,一見我就跪了,膽戰心驚地回稟說沒找着輕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