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鯉軟手軟腳地走過去,腳像踩在棉花裡,好似這身體都不是他的。好不容易纔挪到朱醒孃的面前,他按着她的意思坐在牀前的凳子上,木然地由着她用審視獵物的眼神在自己的臉上來回掃視。
“你好像胖了點高了點,可想這兩年過得還不錯。”朱醒娘滿意地點點頭,頓一頓又說道:“可是我這兩年過得很不好。”
恐懼絕望到極至,阿鯉忽然不那麼害怕了,深吸了一口氣,啞聲道:“是我傷了你,你想怎麼樣都行,不要遷怒旁人。”
朱醒娘掀脣一笑,道:“阿鯉,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麼嗎?不是我和衡璣閣的臭老頭子以命相搏之時,你乘機對我下了殺手。而是自那以後,你忽然消失了蹤跡。”頓一頓她好似淒涼地說道:“你我夢境相連,心靈相通,至死方休。我感受不到你,你可知我有多害怕?怕你遇到了意外,怕你死了。我到處尋你,像瘋了一樣,直到昨夜你做夢了,可巧的是,你夢裡的這個女人恰好在我手中。你說,這是不是緣分?”
阿鯉渙散的眼神忽然聚了焦,直視朱醒娘,沉聲道:“求你放過雲香姐。”
朱醒娘自顧自地說下去:“你要感謝我,若不是我,你的雲香姐早就一腰帶將自己吊死了。不,不對,你應該感謝你自己做了那個夢,否則你的雲香姐或許已經被我吃掉了。”
原來自她來到香茅鎮後,偷偷棲身在碗米巷一處閒置的小院內。前夜雲香姑娘主僕三人中途離開,被周府的管家帶着兩名僕人綁了,恰好關在這處院子裡。這本是送上門的便宜,但她在這院裡住的舒適,還想多留兩日,暫且不想節外生枝,也就沒動這窩邊之草。
昨兒夜裡她興高采烈地去看酒神祭,不料看走了眼,與楚月獲交手受傷逃回院中,途中隨便殺了一個小子扛回院中補養身子,將吃剩的屍駭扔到了井中,盤算着熱鬧也看了,是時候離開香茅鎮。她可不想再和那名厲害人物交手,不是怕,而是太吃虧,畢竟受傷流血的滋味還是不好受。她悄無聲息地摸到關押小廝的房間,輕輕巧巧地弄死了他,準備吃飽喝足就上路。
大約是因爲酒神祭有忌諱,周老爺昨兒夜裡纔到小院催花折柳,他叫人守住院子,施施然一個人進了門。她窩在房中茹毛飲血正痛快,自然不會管這個閒事,聽到那頭房中的響動,忽然起了興致,躍出房內騎在樹上,一邊大撕大嚼着小廝的胳膊,一邊透過窗戶瞧着周老爺色眯眯地霸王硬上弓,把這一出豔情好戲當做了佐餐演出。
周老爺是喝過藥酒纔來的,一上來就如餓虎撲食般直接上前蹂躪雲香姑娘,真真是老當益壯,激情滿懷。正看到緊要關頭,阿鯉的夢境忽然闖進了她的腦海中。
阿鯉夢中的姑娘,正是眼前五花大綁縛在牀上,哭得梨花帶雨的雲香。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意外之喜幾欲撐破她的心臟,顧不得欣賞眼前的獅子逐兔,她一躍而起,循着夢中場景去尋找阿鯉,直尋到琳琅別苑停住了。
夢裡除了雲香,還有楚月獲——那個斬下她雙臂的人。
在去的路上,她發現有人暗中窺伺。她冷笑一聲,在深山密林裡待了十多年,每日與毒蛇猛獸爲伴,能追蹤她的人,世上恐怕沒有幾個。
不過,那個小白臉到底是什麼來頭?是衡璣閣的人麼?應該不像,衡璣閣以咒術見長,那小白臉可是一身的橫練功夫,功力不在上修之下。可是上修士一般都待在雲顛之境,鮮少下到紅塵之境管閒事。而這個小白臉不但派人暗中尋查她,還和她的阿鯉混在一起,到底知她多少底細?
她在院外沒有多做停留,不動聲色地甩開追蹤之人,一番計較下有了主意,轉回到關着雲香的院子。
周老爺折騰了雲香一整夜,前腳心滿意足地離開,後腳雲香就扯了腰帶吊了頸。醒娘冷眼看着她在樑上撲騰,快要斷氣的時候,才一躍下樹直奔屋內,將腰帶勾斷。她瞧了瞧昏死過去的雲香,又看了看自己支楞着的白森森的指骨有些犯愁。骨骼是可以隨意變化的,可是血肉不行,恢復起來要有些時日,沒有筋肉附着,現在她的雙手還不能靈巧地使用。
周老爺糟蹋完雲香,留下兩個僕人處理後事,乘着馬車揚長而去。那兩個僕從在外頭頂着涼風聽了一夜牆腳,想入非非地燎了一身烈火,冷熱交雜下,兩人眉來眼去統一了意見,獰笑着一個進了雲香的房,一個直奔小霞的屋。
進雲香房的死的快些,進小霞屋裡的死得慢些。
小霞忽見趴在她身上的男人血濺當場,嚇得魂飛魄散,“嗷”的一嗓子嚎開了。
朱醒娘果斷地刺穿了她的喉嚨,把她的嚎聲掐滅在咽喉裡。
隨後她小心翼翼地挑出一張人皮鋪在小霞臉上,那人皮軟綿綿地呈半透明狀,畫着暗紅的咒符。隨着咒語的驅動,人皮上暗紅的咒符亮了,一番起伏捲動延展,貼緊小霞的面孔,呈現出一個面具的形態,顏色從半透明狀轉爲自然的膚色。等到咒符暗去,她挑住面具的邊緣,輕輕拉扯,那面具便揭了下來,小霞的麪皮同面具一同揭下,只剩下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她捧起鮮血淋漓的面具扣在臉上,咒符再度亮起,隨着臉上的變化,她痛苦地哼了一聲,片刻之後咒符徹底隱去。她趴在井沿上看了看自己的倒影,除了一雙吊梢三白眼未變,其餘的全然是小霞的模樣,她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髒污,換好小霞的衣裳,架起暈過去的雲香,到了臨着大街的巷口,躲在隱蔽處等着人來。
很快就有人發現了衣不蔽體的雲香,熱熱鬧鬧地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觀起來,指指點點,評頭論足,好一陣子纔有善心的將她送到百嬌閣。朱醒娘一路尾隨,混入了百嬌閣中,藏在隱蔽處等着阿鯉。
阿鯉一進門,她便看到了他。恨不得立即上前一把將他抓住,撕咬他,折磨他,再把他捏碎重組方能消除心頭恨意。
她默默地看着阿鯉急匆匆地入了後院,直到看見楚月獲三人離開了院子。她才閃到後院,將後院大門栓上,躲在窗外窺伺,像一條盤在暗處等待獵物的毒蛇。
久別重逢,她暫時還沒想好怎樣待他。
她想像着她表明身份後他們對峙的情境,越想越有意思,越想越心情愉悅,以致於輕輕笑出了聲。
然而她看他爲細心爲雲香擦汗,守在她牀前說話,露出從未對她展露的柔軟的表情。
她忽然心情就不那麼愉快了,再沒心情窺伺,重重地推開了門。
他卻一眼就認出了她,還可笑地與她虛與委蛇,蹩腳地在她面前做戲,試圖自欺欺人。
他沒有哭喊,沒有逃走,沒有對峙。這讓她覺得意興索然。
他懇求,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牀上的那個平庸的女人。
腦海裡恍過兩年前他絕決地用劍插進自己心臟之時滿是怨毒和憎恨的眼神,她憤怒了!
身子向前傾了傾,她陰沉地說道:“阿鯉,你想讓我放過她也可以。”
伸出腥紅的舌頭,她舔了舔嘴脣,湊近了他的臉,惡狠狠地說道:“你拿一隻眼睛來換。”
阿鯉的肩抖動了一下,緊握着雙拳,淚水控制不住地涌了出來。
看着他惶恐的表情,她感到很滿意,眼珠一轉,微微笑道:“或者,你去殺了這個女人,我就放你自由如何?”
半晌,阿鯉揚起臉,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好,我的眼睛給你,請你放過雲香姐。”
朱醒娘愣了一下,隨即放聲笑起來,像是黑暗中蟄伏的毒蠍:“你真的想好了麼?用你的自由來換這個女人。”
阿鯉咬緊牙關,擲地有聲:“想好了!”
朱醒娘不笑了,怨毒道:“若我挖你眼睛時,你若是出了聲,那女人還是得死!”
“好!”
阿鯉眼睜睜地看着朱醒娘慢慢地伸出她的舌頭,像是一條腥紅的蛇游到他眼前,卻遲遲不見動作。他在恐懼的等待中流下涔涔冷汗,心跳快得直快要從腔子裡蹦出來。那舌頭在他左眼頓了頓,旋即快速在他臉上舔了一下。
滑膩粘稠的感覺讓他腹中翻江倒海,噁心地快要吐出來。
他鐵青着臉,使勁用手背往臉上擦,眼裡滿是嫌惡。下一秒,那舌頭快如閃電般探進他的左眼,他眼前一黑,一股鑽心的痛直叫他失了魂,想要不管不顧地大聲痛呼。但他馬上捂住了嘴將慘呼嚥下,溫熱的血從他空無一物的眼眶裡涌了出來,順着他的臉,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
痛,好痛,比起失去眼睛的痛,更讓他絕望的是即將到來暗無天日生活。
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他似乎看見了朱醒娘捲起他的眼珠吞吃入口,發出滿足的咀嚼聲,說道:“你的眼珠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吃啊!”
轉瞬之間,一股暴戾之氣在他四肢百骸遊走,一齊涌向的他心臟,剩下的一隻眼睛變得血紅,兩顆森森的尖齒從脣中探出來,白皙的皮膚下青筋暴突,長出尖銳的指甲。他一躍而起,襲向朱醒娘,朱醒娘卻坐着未動,悠然地將他的眼珠吞嚥下腹。
就在他尖銳的指尖將要觸到她的時,他的身體忽然動不了了。
朱醒娘打了個響指,他身子脫力,重重跌坐在地。
“很痛苦吧?痛得想吃人是吧?你奈何不了我,但可以去吃她。”醒娘邪惡笑道,臂端伸出的尖刺輕輕劃過雲香的咽喉,說道:“年輕女子的血肉,很甜。”
“你殺了我吧。”
阿鯉喘着粗氣,卻控制不住自己嗜血的衝動,遲緩地爬向雲香,銳甲在地上劃出長長的拖痕。
不要!快停下!他的眼淚和着血水不住地往下流。
扶在牀沿舉起銳甲貫穿雲香胸膛的一瞬,他轉而刺向自己心臟,卻被冷眼旁觀的朱醒娘一腳掀翻,踩在腳下。
她笑道:“好不容易纔找到你,我可捨不得你死。”
阿鯉在她腳下焦躁地扭動,猛然抱住她的腿,張口撕下一塊血肉,想要吞吃入腹的那刻,他偏頭將血肉吐出,發出陣陣乾嘔,悲憤出聲:“朱醒娘,爲什麼要這麼對我?!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朱醒娘忍着痛,怔了怔,焦躁地說道:“爲什麼?從己之心,順已所欲,哪有這麼多爲什麼?”
阿鯉擡起頭,左眼空洞洞的眼眶讓他看起來就像詭異破敗的娃娃。
她覺得他現在模樣是另一種好看,像是開至荼蘼的血色之花,便是跪伏着身子貼近了他,放柔了語氣安尉道:“好了,都過去了。你以後只要好好跟着我,不要想着再逃走,我保證不會再傷你。”
阿鯉像是痛到失了魂,任由朱醒娘半伏着身子面向着他,輕輕將頭抵在他的肩窩裡。
她說:“阿鯉,我們在一起,就像從前一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自由自在多麼痛快。”
她在阿鯉肩上蹭了蹭:“別生氣了,我以後會好好待你的。你想去哪,我都帶你去。”
阿鯉完好的眼睛轉動了一下,吹着她的耳朵,嘶嘶地笑道:“去你孃的醜八怪!誰想和你在一起?”
“嗯?有力氣罵人了?不錯,這纔是你本來的樣子嘛。明明是個小雜種還裝什麼賢良淑德呀!”朱醒娘退回身,瞧着他笑眯眯地說道。
阿鯉咬牙切齒地罵道:“朱醒娘,我操你祖宗!”
朱醒娘豎起兩指搖了搖,笑道:“你操過活人了麼?一上來就想操我祖宗,口味可真重!”
阿鯉忍無可忍,爆出了一連串的粗口。
而朱醒娘置若罔聞,興致勃勃地遐想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去一個陌生繁華地找一方小院,種幾棵花樹,白貓肥狗,或許可以再抓一個胖丫頭來和他們做伴。
只要你永遠和我在一起,去哪裡都無所謂。你所在處,便是吾鄉。
她望着阿鯉,自我感動了起來。一股柔情漾滿了胸腔,太滿了,以致於有種滿溢出喉嚨,引發作嘔的感覺。
趁阿鯉罵得歇氣的空檔,她興高采烈地說道:“我們去雲州吧,那裡是堪比京都的繁華之地,一定很很趣。”
阿鯉咬牙切齒地恨道:“朱醒娘,你真讓人噁心!”
“沒關係,你能讓我開心就夠了。”她下意識地想要撫摸自己的指甲,支起空虛的手臂,咧着嘴輕聲笑了起來。
楚月獲再來到百嬌閣時,沒有看到阿鯉。問起百嬌閣的鴇母,那鴇母怨氣沖天,說是閣中失竊諸多金銀細軟,定是阿鯉所爲。硬說楚月獲是其同夥,要拉他見官。楚月獲不得以亮明身份,鴇母立即變了面孔,只說當初看阿鯉可憐,才留他在閣中,不想閣中失竊,人又不見了,才疑心是這小子捲了財物連夜逃了。又說這小子古怪,人前人後兩張面孔,將軍莫要被那小子良善表現騙了。
雲香姑娘醒來,聽說了阿鯉之事,悲上加悲,幾不欲活。楚月獲好不容易將人勸慰住,依照跟阿鯉的約定將人從百嬌閣贖出,暫時安置在琳琅別苑中。
問起被劫一事,那雲香遮遮掩掩,只是痛哭。
問道她可有去處,只說自己孤身一人,沒有去處。
楚月獲對如何安置雲香很是頭痛,霍寒提議先將人安置在雲臺山莊,過幾日隨霍家商隊回珉州,他會吩咐管家爲雲香尋個妥善安生之處。
至於阿鯉,楚月獲不信他會是那種偷竊之人,聽消息回報有人見到阿鯉昨夜孤身一人離開小鎮,不知所蹤。心下悵然,也只好暫且放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