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在海面升起,海天之間出現一座黑影,是船非船,是山非山。說它是船是因爲上面有人撥着漿,但它的樣子卻不像是船,倒像聳立於海面的一座雄偉的高山。
這亦船亦山的飄浮物漸漸靠近岸邊,它的輪廓也漸漸清晰。頓時,岸人所有的人都爲之汗顏。
數以十萬計的屍骨飄浮於海面,堆積成山,而在上面載着活人。屍體開始腐爛,發出陣陣惡臭。水底只剩下讓魚吃光血肉的白骨,雖已是白骨,依然保持着臂挽臂的姿勢。
這些人活着時用這樣的姿勢,挽起一座山,浮於海面,用生命載起他們的王,還有女人和孩子。
人山終於靠岸。
女人們叫醒懷中的孩子,輕聲安慰着,帶淚的臉雖是悽悽,卻依然嬌美。他們的王戴着詭異的獸骨面具,兩個拳頭大的眼洞猙獰恐怖,像是動物的頭骨。他緩緩睜開藏在黑黑眼洞中疲憊的,甚至厭倦的雙眼。
“擡我下去。”看到滿眼的綠色與高山,王輕撫手中乳白色的劍,重重嘆息。
——這便是傳說中的綠洲嗎?
四個人將王擡起,步子蹣跚的上了岸。
王抱着劍踏上了綠洲,彎腰抓一把細沙,捧到鼻着嗅嗅,除了聞出魚蝦的味道,然後聞到的都是陌生。海風吹走從指縫漏出的沙子,也吹起王空蕩蕩的雙腿。王疑惑了,爲什麼越用盡,它們反道越是從指縫中溜走,不像雪花在掌中成團成冰。
王妃也到了陸地,看看夢寐以求的綠洲,再回頭看看浮於海面的屍體,以及身心俱憊的人們。她忍不住淚下,上前扶在王的肩,告訴他惡夢已經結束,開始新生吧!
人們都陸續上岸,大人牽着孩子,高大的挽着病弱的,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響。他們手拉手,臂挽臂,如同海里的死屍,莊重嚴肅。上了岸回身凝望大海,雙手在胸着扣成圓,默默衰禱。
海邊寂靜無聲,除了風在衰號,海在嗚咽。
居住在陸上的人也在這時,靠近海邊。他們高舉尖尖的長矛,臉上塗着五顏六色怪異的圖案,下體僅遮幾片數葉。他們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這些衣着怪異的天外之客。
王也驚愕,六百年前他們就已經知道抽出海草的筋,編織成布做成衣服,遮羞防寒。而綠洲上的人竟然還穿着樹葉。
花臉人舉着尖尖的樹杆武器在王面前比劃,說着聽不懂卻極爲簡單的語言。比劃很久,王漸漸明白。這裡是他們的地盤,不許靠近。
王看着他們的手中長矛,無奈的笑了,區區一根樹杆而已。爲減輕重量,他們將刀劍全部投入了大海。要是有武器……剛想到這裡,王聽到身後孩子的哭聲,顯然是讓這些怪人嚇着了。回頭一望,眼裡卻只有女人和孩子。然後王又無奈笑了,要是有武器,僅憑女人也奈何不了眼前身強力壯的土人。
王也開始比劃,告訴他們自己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乘坐的巨大浮冰化了,男人死了,只剩下女人和孩子,不能再走必須留在這裡。
土人先是搖頭,然後也漸漸明白。比劃出很複雜很長的動作,雖然複雜但是有一個動作王卻明白。——他們要王劍,還有王妃。
王又笑了,笑的很淒涼。眼前這些可恨的土人竟然要奪走男人一生最重要的兩樣物件,儘管女人不算物件。——王權和女人,男人視死捍衛的尊嚴。
王笑着,哭了。指了指初升的紅日,再指指西方。土人點頭離開了。他們知道王是在說,給他一天的時間。
人們按照族規,爲王妃梳洗、祈福。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她就要成爲新娘。小孩圍着王妃舞蹈,唱着歌頌英雄的戰歌。
王靜靜坐在海邊,默默注視着海面的屍體。——他們都是戰士。曾經想着靠他們在綠洲打出一片天地來,讓族人過上平淡的生活。可是二十萬戰士,還沒有到達綠洲就全部葬身大海,葬身於生養他們的大海。
太陽落山的時候,大祭師來提醒王,時間到了。
王哭了,搖頭號號大哭,說不去了。同時大聲質問大祭師,他錯了嗎?錯在哪裡?
大祭師也是痛哭,大聲回答,“戰爭就是如此,這就是失敗者的懲罰。”然後攤開手,掌心一枚雪白髮釵,“王,這是王妃讓我轉交給您。”
王握緊髮釵痛哭良久,突然止淚,吩咐道,“找幾個年長的男孩來。”
片刻,九個男孩來到了海邊,跪倒在王的身旁,最大的也不過十三歲。王低頭看着他們,眼中淚又出,輕聲問,“你們願意守護王劍嗎?”
“願意!”九個稚氣的聲音堅決果斷。
“好,好!”王很高興,連叫幾聲好。然後舉起髮釵,望着腳下九雙水靈靈的眼睛,叫道:“那麼對着髮釵立誓,用生命守護王劍。不僅你們,還有你們的兒子,孫子,孫子的兒子,孫子的孫子,世世代代都爲劍奴。”
於是,在王的腳下,王妃的髮釵下,大祭師的咒語下,九個天真的孩子立下誓言,世代爲奴,守衛王劍。
“好吧!你們就隨王妃去吧!”
王仰天長笑,突然舉劍向天立誓:“今生所失,來生必定得到。”說罷口中默默唸叨。——那是永生的咒語。
大祭師大赫,連忙跪倒伏地,閉上雙眼,口中也跟着王念出咒語。孩子們同樣也驚赫的埋下頭。耳中嗖嗖嗖風響,彷彿萬支利箭射過。緊閉的雙眼,也能感覺到強光束束掠過。待一切平靜,大祭師慢慢睜開雙眼。王已經消失了,就連海上二十萬死屍也不見了。夜幕降臨的沙灘,椅子上只有王的面具和一把王劍,
大祭師拾起面具投到大海,默默的祝福。然後緩緩回身,伸出顫顫的雙手去拿椅上的那把劍。可是劍卻如同千鈞巨石一般,動都未動。驚赫的汗珠從大祭師額頭滲出,他突然明白。王的咒語將劍封印,只有王和劍奴才能拿得動此劍。
孩子們也紛紛起身,默默注視着王劍,緩緩走上前。遠處歌聲響起,是王妃離開的時候了。年長的劍奴,伸手握起了王劍,帶着另外的孩子隨王妃而去。
蘿摩歷,四十年二十五月四日。
蘿摩人用不同的石頭代表年月日。四十一年時間裡蘿摩族就成爲最強大的部落。他們掌握冶煉和鑄造,能夠殺死大象野豬的時候,其它部落還在爲老虎獅子擔驚受怕。他們掌握文字、天文的時候,其它部落剛剛搬出山洞。蘿摩人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全部掌握了人類文明。
蘿摩歷的二十五月只有四天。這四天洛加神下到人間,吃掉那些曾經對他不敬的人。蘿摩人在這四天裡不出戶,不能語。
蘿摩的王也是如此。——壽就是蘿摩人的王。
壽今年四十一歲,做了四十年王。蘿摩人的文明也只有四十一年,似乎是壽的誕生帶來了蘿摩人的文明與繁榮。
洛加來了,壽睡了四天。一年之中只有這四天可以休息,可以陪伴年邁的母親。休息過後就是征戰,永無休止的征戰。掃清一切可能對蘿摩造成威脅的部落,殺死老人與孩子,讓男人和女人成爲他們的奴隸,讓蘿摩更強大。
第四天中午,壽醒了,被夢驚醒的。醒來時眼中竟然帶着淚水,心口處一陣陣炙熱的灼痛。
壽伸手按在心口,起身出門。年邁的母親跪在外屋的中央,手中撫摸着刻有奇怪文字的龜甲,口中輕聲唱頌。她身後的牆板上,刻着一幅奇怪的圖案。像是一朵花,也像是分別指向不同方向的六把劍。
壽一出房門就默默看着那個圖案,慢慢走上前立在牆腳。四十一年來,第一次研究這個圖案,安靜而虔誠。右手依然按在心口,灼痛更加強烈。
“母親,您應該唱誦《別》,送走洛加。而不是《祈》。”
母親顯然一怔,沒有出聲,依然唱誦着《祈》,洛加回天的時刻不能語。
壽突然淡淡一笑,“其實我早應該覺察,這麼多年來您一直都是念誦《祈》。是爲我的父親阿米達-庫娃祈福嗎?”
母親手中的龜骨落到地上,慌張的望着兒子。——蘿摩的王。
壽還是淡淡笑着,心口又感到了痛。他轉身又看向那幅神奇的圖案,看到它感到很溫暖。“這是我父親留下的嗎?”
母親慢慢拾起龜骨,閉上了雙眼,眼角滾出兩行淚,口中還是唱誦着《祈》。
壽眼中的母親是一手拿劍,一手拿荊條的強悍女人,她從不流淚和哭泣。至從壽能夠坐在男人肩頭殺入其它部落的時候。母親才放下荊條和劍,拿起這兩塊龜骨,沒日沒夜的梵唱。三十多年了,今日才發現她一直都在爲一個男人祈福。
“母親,您可以停止了。他已不再需要您的祈禱。”壽的聲音有些哽咽。忽然間眼中也滑落淚水,“我的父親,他死了!”
母親手中的龜骨沒有再次摔落,雙手反而握的更緊。眼中亦沒有淚花滾落,反而明亮清澈。“他終於解脫了!”她長長吁了一口氣,喃喃自語。
“可是……可是壽。你是如何知道這些的?您父親的名字,還有他的死?”
壽的手在自己心口處撫摸一陣,並沒有回答母親的問話。他上前跪在母親的面前,從母親的手心中拿過龜骨。“平安,健康,長壽,快樂。”他默默唸出龜骨上面的文字。
“壽?”母親的神色有些緊張和驚訝,“您是如何認識這些文字?它們並不是蘿摩文。”
“這是雪國文字,我的母親。”壽的目光透過窗,神秘而高貴,“那是一個高尚的國度,我就是雪國人。”
“不……壽!不……”壽的話讓母親驚恐萬狀,連連退後。
“是的,母親。”壽的眼神更加堅定,上前握緊母親的手。“以前我不知道,父親死了。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我。”
“難道他曾經回來過?”母親有些驚喜。
“不,父親他並沒有回來。他是在夢裡告訴我一切的。他還告訴我劍奴的使命。”
“不……我不相信。”母親咆哮如雷,頃刻之間眼裡又滿是恐懼,哀求着,“壽,不要離開母親。不要像你父親一樣拋棄母親,好嗎?”
“母親。父親並沒有拋棄您。在他心中日日夜夜都思念着您。可是他是一個劍奴,他有自己的使命。”
“我不相信。”母親依然激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人近古稀,歷盡蒼桑,看盡人間悲苦。應該說一切都淡了。可是提到這個男人,她依然心跳不已,猶似初戀。
“您不相信什麼?”壽小心問着母親。“不相信父親愛着您,還是不相信劍奴的使命?”
“什麼都不信,我什麼都不信。”古稀的老人,背付沉重壓力含辛茹苦四十一年,把兒子培養成蘿摩的王。教她如何相信,丈夫在孩子出生的當天,就離她而去。爲的只是一個使命,爲的只是尋找一把劍。
“母親,這一切都是真的。父親沒有騙您。”壽說着,緩緩扯開衣帶,露出健壯的胸膛。心口處一個血紅的胎記,分外惹眼。
母親驚呆了。她看着那血紅的胎記,不由的痛哭。——這是一朵雪花。曾經在那個男人的臉膛上。男人走了,她把胎記的樣子刻在了牆上。
男人曾經說過:劍奴對着王妃的頭釵發誓,王劍不現,誓不回還。巫師在頭釵上施下咒語,將找到王劍的使命印在每一個劍奴的心中。尋找王劍,這是一個艱苦而又漫長的任務。可能需要幾百年,甚至幾千年。所以劍奴死了,這個使命將轉移到他的後代身上,直到完成使命。這個胎記,就是劍奴的標記。
劍奴一生只有兩個使命,繁育下代,尋找王劍。所以,阿米達-庫娃在壽出生的當天離開他們母子,開始他第二個使命。
如今,阿米達-庫娃死了。四十一歲的壽,蘿摩人的王將繼承這個使命,完成父親沒有完成的使命。
“他們不會讓您離開的。蘿摩人是一個自私、殘暴的民族。他們沒有把掌握的文明同其它人分享,而是憑藉這些掠奪、殺戮、侵佔。他們不會讓你離開的,他們害怕別的部落也擁有武器,害怕他們強大。”
“是我的父親給他們帶來了武器,教會了他們一切。難道他們要用我父親給他們的武器,來阻撓我離開嗎?”壽在母親身前久跪不起。“母親,請您原諒壽。”
母親目光呆滯,不再言語。她從壽手中拿回自己的龜骨,同往常一樣跪下梵唱。她知道,陪伴她一生的只有這兩塊龜骨和永無休止的梵唱了。這一生,她能做的只有祈禱。
洛加神已經離開。
清風吹拂着山前的七色花,忘憂鳥在愉快的歌唱,孩子們互相追逐着,安祥而寧靜。壽快步出了寨門,前方寬闊無邊。身後傳來紛雜的腳步和明亮的梵唱,他顧不得回頭,朝着夕陽落下的方向奔跑。
阿米達-庫娃。雪國語:八號劍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