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鈿金釵並如意簪,墜了一妝臺。
長散至身後,由侍女拿茜色綢帶輕輕綰成一束。
華服已褪,身上披了緋色紗袍,伴着沐浴後的花香,直沁人心。
英歡手指撥頁,案前燭火一跳,卷中字影陰了一瞬。
侍女於雕花銅鏡一側輕聲問道:“陛下,可是現下歇息?”
英歡眉尾稍揚,眼中有光現出,還未答時,門外有人來報:“沈大人求見。”
她垂眼低笑,“着他進來罷。”
沈無塵進來時,手中捧了幾件男子衣物,看了英歡一眼,放至一旁案上,卻不開口說話。
英歡扔了手中書卷,挑眉去看他,“何意?”
沈無塵低下頭,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聽得他語氣淡淡,“陛下叫人撤宴,說是倦了,可寢殿中燈火通明,臣才……”
英歡兩頰微紅,瞥了他一眼,佯怒道:“多事。”
沈無塵擡眼,卻是笑了一下,“臣讓人將東路景陽殿的偏殿收拾了,請何將軍今晚歇在那邊。”
英歡一怔,面上隨即愈紅了,盯着沈無塵道:“膽大包天!”
沈無塵嘴角噙笑,垂眼道:“臣以爲陛下之願亦如是,若非,還望陛下恕罪……”
英歡瞧着他這神情,心中大惱,可又覺窘迫,眼睛望向他擱在案上的衣物,心口一酸,擡頭瞪他一眼,揚袖擺手,低聲道:“等回京之後朕再拿你問罪!”
沈無塵頭埋得愈低,可話語中笑意卻是愈濃,“是,臣先告退了。”退了兩步,他停下,復又開口道:“從此處至東路景陽殿,只消一盞茶的功夫。”
英歡面上羞色萬分,又是極怒,拾起案上書卷便朝他身上砸過去,“還不退下!”
沈無塵忙退了幾步,剛出殿外,卻又聽英歡開口喚他:“且等一下。”他擡頭,“陛下?”
英歡臉色緋紅,看着他,輕問一聲道:“何故突然變了主意?想當初,你不是極反感他的麼?”
沈無塵默然片刻,才又看她,“論眼下之勢,邰涗若能同鄴齊修盟,當是最好不過。遠交而近攻,方爲上策。”隨而嘴角一咧,笑道:“再說,陛下當初不也是極恨他的麼……”
英歡咬牙,看向他,臉上火燒火撩,“朕現在也一樣恨他!”
沈無塵眼中閃了一下,笑着低頭,“是,臣記下了。”
英歡憤而起身,他卻已合門而出,只留那幾件男子衣物在她眼前。
她心上杳然一空,走去案前,伸手撫過最上面那件黑色外袍。
天下樂暈錦,上有燈籠紋飾。
邰涗國之最貴。
英歡嘴角微垂,手指不由握住袍子一側,翻開來看,內裡依舊是黑的。
這才嘆了一口氣。
那一夜的事,此時想來依舊清晰,歷歷在目。
那人……
她咬脣,他額上之汗,是痛出來的罷。
侍女自身後而上,小聲相詢道:“陛下?”
英歡回神,低頭,“拿了這衣物,去景陽殿之偏殿,送給何將軍。”
*
景陽殿外,宮燈輕晃,伴着人輕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偏殿門被輕叩三下,賀喜應了聲,“進來。”
一個紫服玉帶侍女推門而入,恭恭敬敬地捧了乾淨衣物至他面前,“何將軍。”
賀喜擡眼,略微一笑,沒有說話。
他身上外袍酒漬都已幹了,這乾淨衣物才讓人送來……可是那女人在刻意報復?
侍女不敢看他,快步走去將衣物放下,屈膝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賀喜坐着未動,眼睛望向那黑袍,眸子幽幽漸黑。
他還以爲她會親來……
一撇嘴角,當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入邰涗境內至今已一月有餘,千里輾轉,奔襲勞累,統馭大軍,與敵相抗,眼皮都未曾好好合過。
他這到底是爲了什麼……
閉了眼,輕輕搖頭,這女人,當真是夠狠的心!
門又被人輕叩,緩緩的兩下。
他未睜眼,只是低聲道:“衣物我自會換,不必人伺候。”
外面靜了一會兒,而後殿門驀地被人推開,細細的嘎吱一聲。
還未睜眼去看,便已聞見花香。
這香氣,甚是熟悉……
他心口一震,記憶還未掃出,耳邊便響起她的聲音,“那便自己換罷。”
淡淡的,輕輕的,如水一般滑過他心底,叫他心中一癢。
賀喜猛地睜眼,就見英歡立於他面前。
殿門未關,有風闖入,吹起她緋色紗袍側擺,那薄如蟬翼的細紗在她身周悠悠盪着,襯得她身形愈加誘人。
他緩緩起身,上前一步,望着她,抿緊了脣。
英歡錯開目光,臉色微紅,“怎的,是怕換下來的袍子讓人瞧出你的身份?”
賀喜揚脣,低聲一笑,望着她的目光如火在跳,“除了你,這裡還有何人能瞧見。”
她略惱,擡眼正欲開口,卻見他側過身子,低聲道:“今日確是乏了,你若有事,明日一早再說。”
他……竟是在逐她走。
英歡挑眉,再看他的臉,心中略作思量,眼睛不由一眯。
她轉至他身前,擡頭望向他,“你身子不適?”
賀喜側目,“沒有。”
英歡忽而一勾脣角,伸手輕扯他外袍衣襟,“那是……不敢當着我的面更衣?”
賀喜嘴角略動,眸子黯了黯,微微一笑,“是不敢。”他輕嘆一口,“陛下誘人萬分,在下怕把持不住……”
英歡未等他說完,手驀地移至他右肩,在他肩上狠狠一按。
賀喜咬牙,眸泛寒光,左手一把握住她的手,額上汗粒如瀑。
他的傷先前沾了酒,火辣辣的疼,此時再被她這麼一碰,半個身子都痛麻了。
她的手被他攥得生疼,似是會斷,她看着他,鼻尖忽然一紅。
他面色轉白,隔了良久才慢慢鬆開她的手,皺眉道:“你做什麼?”
英歡眼中冒火,擡手一把扯開他的袍子,冷聲道:“替你更衣!”
賀喜擋不及她的手,臉色陡變,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倒是忘了,邰涗皇帝陛下好男色,只怕這隨手便扯男子衣物的事情,陛下最是擅長……”
英歡臉一僵,手上動作更快,三兩下除了他的外袍中衣,統統扔至腳下。
厚硬結實的胸膛裸在跳動的燭火下,長長的布條跨過他的右肩,橫穿胸膛,從左下腹繞到背後,才又扎回肩側。
她看着,看着,心口撕了一下。
這傷……她原本只當並無大礙,誰知竟是如此觸目驚心!
她的手懸在他身前,抖得不能自禁。
賀喜伸手一把捏住她下巴,逼她擡頭目光相對,他眸色似火,臉上棱角如峰,盯了她半晌,忽而道:“滿意了?”
英歡言語不得,眼眶全溼。
他看着她,眼中燦亮如星,扯扯嘴角,“你不會是要爲了我流淚罷。”
她垂眼,淚如泉涌。
滴滴淚珠順頰而下,落在他掌中,滾燙。
賀喜胸口猛地一窒,手微顫,可卻仍強作鎮定,“如此重傷卻是未死,你可是失望了?”
英歡眼睫輕掀,淚是愈涌愈多,望向他,“爲何不願讓我知道?”
賀喜肩上之傷愈痛,心口似被滾燙熱水澆淋過一番,整個人如墜火海,竟說不出話來。
她此時的神情……當真讓他揪心!
這女人幾次三番欲將他殺之,何故此時見他受傷卻作得如此之態!
她心裡……到底是何模樣,她到底有沒有真心。
念她,卻不信她;助她,卻需防她。
他二人之間,到底誰有情誰無情,到底……是不是他一直在自作多情。
敢不敢信她此時,能不能信她此時?
賀喜眼眸微顫,握住她的臉,俯下身,脣慢慢貼上她的眼。
這雙令他魂牽夢繞了許久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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