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如其實就在不遠處她碼不準要不要上前給顧氏請安接着李代瑁出來了。
他道:“真真你該知道今夜來此我並不是爲了玉卿。”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李代瑁腔調沉沉,居然吟起了詩:“十年前你跟我鬧脾氣,那時候合歡樹還不及牆頭高如今開枝散葉,已遮半坐亭院,你這脾氣要發到什麼時候?”
“夫婿輕薄兒新人已如玉。你怎的不說,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它的下一句是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顧氏腔中帶着顫也不回頭,削肩在月光下微顫着:“王爺都有了新人又何必拿妾身在此作話兒取笑?”
三更半夜撞見公婆打情罵俏,聽倆人說着情話寶如覺得自己該走了。她儘量輕微的轉身先挪麼一株槐樹後面,正暗矬矬準備奔到另一株後面去,便聽忽而顧氏一聲輕喘,似乎是在斥:“放開我!”
“你究竟要鬧到什麼時候?”李代瑁也怒了。
寶如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幸好有槐樹擋着,倆人看不見她。
尷尬的沉默,就連蟲鳴鳥語,山下海棠館丫頭們的說笑聲都能清晰聞得,如此靜夜,寶如不敢走動,仰着脖子緊貼槐樹,生怕萬一叫李代瑁和顧氏發覺,三個人都要難堪。
月光下,李代瑁一直攥着顧氏的手腕,不肯叫她離開。
顧氏亦怒目盯着李代瑁,過了許久,忽而冷笑:“你還有臉問我要鬧到什麼時候?宮裡那個婊子,害的我兒子癱瘓在牀整整一年半,就躺在那間屋子裡,鬍子半尺長,披頭散髮,尿溺都在牀上。
那樣惡毒的事,你護着她,不責不罵,到如今還在替她兒子做牛做馬?她生的是兒子,我生的難道就是穀子嗎?”
這下寶如聽出來了,婆婆是真的在發脾氣。照倆人方纔吵架時的閒言,顧氏脾氣鬧了十年,難道說倆人白天吵架晚上和,否則,她脖子上那裡來的吻痕?
李代瑁道:“白鳳不過一個短腿婦人,生的又醜,本王至今從不曾正眼看過她一眼。她已叫我禁足在交泰殿中,我也向皇上奏過她害少源之事,皇上亦同意了,終身不許她出交泰殿。
那終歸是皇上的生母,我若多加責處,皇上心中自然會有芥蒂。你還欲要我怎樣?”
顧氏忽而踮腳,仰面在高大,青須遮面的丈夫耳側:“那就殺了李少陵,不過一個孩子而已。殺了他,也殺那個南婦,那個婊子,你做不得皇帝沒關係,少源比少陵好不知多少倍。讓少源做皇帝,江山依舊是你李家的,我就信你只愛我,不愛她。”
李代瑁立刻鬆手。顧氏措不及防,險險要摔倒在地。
“我厭惡白鳳,是因爲她心眼太多。閨中婦人而已,養花弄草飴養性情就好,非得要攙涉到朝事中去,偏偏鼠目寸光,只能看到眼前利益。
你是我的夫人,除了母親之外,我最尊重的女人就是你,我也永遠信任你,不要妄圖去學白鳳,丈着個兒子上蹦下竄,看着叫人噁心!”
顧氏邊聽邊冷笑,默了許久,忽而道:“早些回清風樓宿着吧。若你果真想,我把綰桃給你送來!”
李代瑁雙拳緊攥,忽而說道:“顧真真,若你再拿綰桃說事,本王就清換你身邊所有的丫頭婆子,重新給你添批人,好不好?”
綰桃如今算得上顧氏身邊第一得力的丫頭,若果真給弄走,一時還難找一個能挾制寶如的人。她悶悶道:“是呢,宮裡那位正主還在,你又怎能用到綰桃?是我多濾了。”
獨剩李代瑁一人,也不走,就在院門外佇立着。
跟婆婆吵過一架的公公,任再急的事情,只怕他都聽不進去吧。
寶如躡手躡腳,準備要走。偏此時苦豆兒急匆匆而來,迎面便是大聲:“嫂子,清風樓的小廝說王爺今夜大約不宿在那兒,叫奴婢們往別處去找。”
寶如慌不及要捂她的嘴,已經遲了。
“誰在那兒?”李代瑁果然轉身,走了過來,見是寶如站在樹後,冷冷問道:“你在此做何?”
寒鴉冷月,寶如一禮道:“媳婦聽說父親在這一處,剛自山下上來,有件急事,想與父親說。”
只憑方纔那丫頭的話,李代瑁就敢斷定兒媳婦在此站得多時了。
他道:“何事?”
寶如思索着,其實她要問,或者說的事情很多,猛然叫李代瑁一問,卻不知道要從那一件說起。
“叫你的丫頭在外守着,進來慢慢說。”李代瑁轉身,率先進了上東閣。
上東閣的院子裡,與院外囧異的別有洞天。那柱越過高牆的合歡樹上花開繁繁,花間墜着幾株鵪鶉蛋大小的夜明珠,仿如星光透於繁花之間,照着一縷縷的合歡花,冷清又歡繁的美,擡頭仿似夢境一般。
滿院比月稍明的透亮,李代瑁白衽黑衫,面龐在冷白色的夜明珠光耀下,濾去尾紋,與季明德全然無差的年青,颳去滿面青須,無關歲月侵擾,是個面相無挑,如雕如塑的俊貌男子。
樹下本有處木榻,夏日納涼讀書,坐在上面極爲舒服的。
今日又鋪了竹蓆,墊着蒲團,居中一盞清酒,淨瓶中泱着幾株白月季。他自斟酒,是酴醾花釀,聞之便是香氣透骨。
若夫妻對坐,閒談吃酒,頂有合歡花落,下有月季添香,實在雅極。
李代瑁的情調,寶如這算第二回領教了。
見寶如站在榻側,李代瑁自斟了一杯,道:“你們小孩家家,不能吃酒的。瞧着爲父在此吃酒,委屈你站着,說吧,爲父聽着呢。”
寶如先講尹玉釗的事,將他掐自己脖子,自己敲他腦袋那一段兒掠去,再把他和同羅綺的關係,以及他在海棠館後花園所說的話原原本本托出,只說尹玉釗赴海棠館找過自己,並與自己非常君子的,隔着月門聊了一會天。
最後,又補了一句:“他出海棠館後,又叫秋瞳帶話與我,說自己只管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之霜。聽這意思,似乎是不會管尹玉卿的事。
但媳婦覺得,若他果真君子,待君子,得有君子之道,咱們那樣待他,怕不會逼反了他?”
李代瑁一點點呷着酒,花隨風落,寶如站在下首,眼瞧着一株合歡花落在李代瑁肩上,莫名覺得公公瞧着有幾分可憐,卻又有幾分滑稽,回想起方纔他和婆婆二人的吵架,沒忍住眼角漏了點笑,恰叫李代瑁擡頭時瞧見,她連忙低了腦袋。
李代瑁本心緒敗壞,腦中亦全是家國大事,方纔與顧氏那點不快,早拋諸腦後了。
“就憑他,也能反得。”李代瑁冷笑:“雖他是禁軍侍衛長,調兵還得經過爲父與你四叔二人之手,輕易動不得兵。”
這麼說,尹玉釗就是欺她婦道人家不懂事,狐假虎威來唬她了。寶如一顆心總算踏實許多,三梨木棒子似乎也敲的不冤枉。
李代瑁道:“他自幼在尹繼業手中吃的苦夠多,說不管,當是果真不管。明兒上朝爲父安撫安撫他就好,此事你不必再操心。”
還有件事情,不方便在人前問的。寶如猶豫了許久,才道:“父親是知道的。我姨娘是瑾妃的庶出姐姐,雖她是婢出,但與瑾妃極爲要好。
媳婦問句難爲情的話,當年我姨娘她入宮,可也曾和先帝……”
李代瑁不善吃酒,聞之即醉,定定望着寶如。她似乎頗有幾分難爲情,夜明珠的冷光下,臉上泛着淡淡的潮紅,兩隻食指忽而逗到一處,輕輕碰了碰。
年青孩子們的俏皮話兒,或者說別有所指,他不太懂,在等她的下一句,於是定目,一直定望着她。
寶如不確定公公是吃醉了,還是沒聽清楚,畢竟事關血統,轉了半天的腦袋,忽而轉過彎子來,道:“我就想知道,我會不會也和少瑜一樣,是先帝的孩子,若是那般,我和明德……”
李代瑁總算明白過來,忽而舒腿,放聲大笑,清冷月光下,頗有幾分放浪形骸,叫寶如相信朱氏說的是真的,這人也有其率性活潑的一面。
笑罷,李代瑁淺淺抿了脣酒,淡淡道:“皇帝是國之公器,便睡覺時,也有四個大太監不能閉眼的瞅着,無論一舉一動,都備在起居注中,與外婦私通,絕無可能。
若有,我又豈會不知?也就不可能讓少源與你訂婚的,去吧,歇着去,讓爲父自己在此吃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