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癡珠纏綿愁病,過了一春,把阿寶行期也誤了,急得鶴仙要請假來省。轉瞬之間,又是炎夏,芝友引見也回頭,癡珠甫能出門。這日來訪芝友,芝友道:“南邊時事,目下實在不好,這真令人寢食不安,就是都中,也是近日才撤防堵。”癡珠嘆口氣道:“生涯寥落,國事辶屯囗早上得荷生楊柳青軍營的信,也是這般說。”
看官,你道荷生何事駐軍楊柳青呢?四月間,逆倭從廣州海道竄入津門,京師戒嚴,朝議今山、陝各省領兵人衛,荷生所以領兵五千,到了河北。後來奉到諭旨,都令駐楊柳青助剿。五月初二,蘆臺官軍打了勝仗,逆倭竄至靖海,又爲荷生伏兵殺敗,遂退出小直沽,回南去了。荷生後來仍回幷州軍營參贊,這是後話。
當下癡珠從縣前街就來柳巷,採秋爲是荷生密友,素來晤面,就延人內室。見癡珠病雖大好,卻老了許多,就也歡喜。癡珠見採秋華貴雍容,珠圍翠繞,錦簇花團,心中卻爲天下有才色的紅顏一慰。又見個丫鬟面熟得很,詢知是秋英。原來秋香死後,荷生賞秋香的老嬤五十兩銀,把秋英收爲婢女。癡珠又爲秋英喜脫火坑。
此時愛山住在聽雨山房;紫滄失偶,就把瑤華贖身出來,作個繼室,住在梅窩。癡珠都走訪了,又到東米市街,才行回寓。既不見乏,晚飯也用得多,大家都道癡珠一天好過一天,可以和芝友同走了。不想無意中又鉤出舊病來。看官,你道爲何呢?
紫淪爲着鶴仙是舊交,便延芝友逛一天並門仙館,囑癡珠及羽侯、燕卿、愛山作陪,傳來本年花選第一巫雲、第三玉岫伺候。又因大家說得荷生花選只剩福奴一人,也有滄桑之感,便又傳了福奴。這一會,觥籌交錯,釵舄紛遺,席上人人心暢,只有癡珠觸目傷心。酒未數巡,便推病出席,倚炕而臥。
大家只得叫福奴、巫雲、玉岫輪番上前陪伴,與他出茗添香。癡珠微吟道:“細草流連侵座軟,殘花惆悵近人開。”大家一笑。紫滄席間因說起採秋“鳳來儀”的令來,羽侯道:“雅得很,我們何不也試行看?”愛山道:“《西廂》中那裡再尋得許多‘鳳’字?”燕卿道:“把《西廂》換作《桃花扇》何如?”羽侯、紫滄道:“好極!”
當下芝友首坐,次是癡珠、羽侯、燕卿、愛山、紫滄、福奴、巫雲、玉岫。羽候要推芝友起令,芝友道:“叫我起令,萬分不能。大家說了,我學學吧。”於是羽侯喝了一杯令酒,說道:
“翱翔雙鳳凰,《緱山月》,零露氵襄氵襄。”
大家贊好,各賀一杯。次是燕卿,瞧着福奴說道:
“鳳紙金名喚樂工,《碧玉今》,夙夜在公。”
大家也說:“好。”各賀一杯。次該是巫雲,說道:
“傳鳳詔選蛾眉,《好姊姊》,被之祁祁。”
羽侯道:“跌宕風流,我要賀三鍾哩。”大家遂飲了三鍾。該是福奴,福奴含笑說道:
“鸞笙鳳管雲中響,《燭影搖紅》,”
就不說了。大家道:“怎的不說?”福奴道:“我肚裡沒有一句《詩經》,教我怎的?”燕卿道:“一兩句總有。”福奴笑道:“有是有了一句,只不好意思說出。”大家道:“說吧,《詩經》裡頭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福奴笑說:“中心”又停了。芝友接着道:“養養。”便拍手哈哈笑道:“妙!”紫滄道:“徐娘雖老,丰韻猶存,竟會想出這個令來。”大家也賀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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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該玉岫,玉岫說道:
“風塵失伴鳳傍惶,《清江引》,將翱將翔。”
大家道:“也還一串,這就難爲他。”次該是芝友,芝友想了一會,向癡珠說道:
“飛下鳳凰臺,《梧桐落》,我姑酌彼金囗。”
大家說:“好。”各賀一杯。次該是愛山,愛山說道:
“望平康鳳城東,《逍遙樂》,穆如清風。”
次該紫滄,紫滄說道:
“聽鳳子龍孫號,《光乍乍》,不屬於毛。”
大家都道:“好!”各喝賀酒。次該是癡珠說了收令。紫滄便來炕邊催促癡珠起來,癡珠不起,道:“我說就是,何必起來?”因說道:
“有杳萬山隔鸞鳳,《月上五更》,乃佔我夢。”
說畢,癡珠仍是不語。
大家見癡珠今日又是毫無意興,便一面喝酒,一面向癡珠說笑,給他排解。不想癡珠檢着案上一部小說,瞧了一會,見上面有一首詞,噙着淚吟道:“春光早去,秋光又追。”停一停,又吟道:“恨隨流水,人想當時,何處重相見?韶華在眼輕消遣,過後思量總可憐!”就覺得無限淒涼,便自去了。
次日,芝友大家來看癡珠,又拉他同訪福奴,重過秋心院。覺得草角花須,悉將濺淚。這夜回來,便咯咯吐了數口血,吟道:
“西園碧樹今如此,莫近高自臥聽秋!”次日就不能起牀了。
那芝友卻與福奴十分情投意合,就訂了終身。到得六月杪,摯福奴領着阿寶一羣人,向蒲關去了。
癡珠病中,見阿寶兄弟前來辭行,又是一番傷苦。從此服藥便不見效,日加沉重。此時荷生撤防未到,子秀、子善都出了差,羽侯、燕卿、紫滄、愛山,天天各有公事,就是池、蕭照管筆札銀錢,一天也忙不了。只心印鎮日都在西院前屋,幫禿頭照料,二更天才回方丈去睡。
穆升等見癡珠病勢已是不起,大家想着不久便是散局,禿頭漸漸的呼喚不靈,只得自己撐起精神,徹夜伺候。癡珠自知不免,二十八日倚枕作了數字,與家人訣別;就教蕭贊甫替他寫一付自挽的聯,是:
一棺附身,萬事都已;
人生到此,天道難論。
因嘆道:“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又吟道:
“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
贊甫着實安慰一番,就也走了。
這夜二更時候,癡珠清醒白醒,瞥見燈光一閃,有個侍兒眉目十分媚麗。卻另有一段颯爽的神氣,含笑招手。癡珠起身,那侍兒早掀着簾子出去。癡珠不知不覺跟着走,只隔一步,卻趕不上。再看走的地方,是個,卻不是汾神廟的路,腳下全是青花石磨光的石板,兩邊是白玉欄干,圍護着無數瑤花琪草。那侍兒早不見了。遠遠望去,只見上面數十級臺階;階上硃紅三道的門,黃金獸環。沿階排列那些儀從,一對對旌旗幡蓋,刀鞘弓衣;還有那金盔金甲的神將,手執兵器,分班站在中門兩邊。癡珠想道:“這是什麼地方呢?”正在躊躇,不敢前進。
忽見西邊的門擁出許多侍女,宮妝豔服,手中有捧冠帶的,有捧袍笏的,迎將出來。一個空手的,生得荷粉露垂,杏花煙潤,向前跪下道:“請主人更衣。”便引癡珠進了中門。東西兩班人等,瞧見癡珠,都叩起頭來。癡珠從屏門走上殿來,見殿上立一更衣鏡,有七尺多高,鏡中一個人影,衣服雖不華美,而丰采奕奕,英爽之氣見於眉宇。鏡後走出一個神人來,向癡珠道:“先生來了。”把手一拱,足下便冉冉生雲,上天而去。侍女伺候更衣已畢,扶在正面几上坐下。
癡珠正要說話,忽見屏門洞開,門外停兩座七香寶輦,又有許多宮妝侍女,有執拂的,有執扇的,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櫛的,有捧書冊的,簇擁着兩位珠纓蔽面的女神下車。癡珠從殿上望將下來,一個面龐好像亡妾茜雯,一個面龐兒好像娟娘。只見黃巾力士引向廷前方面,下鋪兩個寶藍方墊,那女神綽綽約約,走至墊前,便俯伏跪下。旁有一個金甲神將唱道:“淚泉司、愁山司謁見。”癡珠身旁侍女唱道:“平身。”便有四個侍女扶掖二女神,從東點環佩珊珊步上殿來。
剛到殿門,癡珠立起身,上前略一凝視,一個正是茜雯,一個正是娟娘,喜極不能說話,一手攜着一人發怔。半晌,轉撲簌簌的吊下淚來。茜雯、娟娘早是淚珠偷彈,至此更嗚咽欲絕。癡珠向茜雯慟道:“人亡家破,教我何以爲人!”茜雯嚥着道:“天數難逃。”
娟娘抹淚道:“你今到此,塵緣已斷,平破往復,世事自有迴環,何必重生魔障?我告訴你:這地方系香海洋青心島,你原是此間仙主,我和茜雯妹妹、春纖妹妹、秋痕妹妹,都是你案下曹司。因數十年前誤辦一宗公案,害許多癡男怨女都淹埋在這恨水愁山、淚泉冤海;因此玉帝震怒,召着金公兆劍替你作了仙主,將我們監禁在離恨天,先後謫降人世,親歷了恨淚愁冤的苦。去年蘊空坐化,玉帝憐他五十餘年節苦行高,詔金公領着蘊空重遊塵世,享歷榮華,方纔去了。我和茜雯妹妹罰限先滿,如今你已復位了。秋痕妹妹罰限即刻也滿,只春纖塵劫未盡,尚有五六年耽延,修成正果,方許重證仙班。”說到此,便將牙笏向癡珠心前輕輕一拍,道:“怎的塵夢還不醒哩?”
癡珠咳嗽一聲,嘔了一口鮮血,卻是南柯一夢。禿頭聞聲,急跑進來,見桌上的燈黯黯一穗,帳外模模糊糊有個人影,像是紅衣女子,一閃即不見了。禿頭唬得打戰,急掀開帳,見癡珠眼撐撐的說道:“什麼時候?”禿頭道:“差不多兩下鍾。”癡珠一絲半氣的說道:“我又嘔了一口血,覺得腥臊得很,你取些湯給我淨淨口。”禿頭將帳掛起,剔了燈,點起枝蠟,從水火鐓上倒半匪的燕窩蓮子湯,遞到癡珠脣邊。
癡珠歪轉半身,將口漱淨,又喝兩口下去,閤眼把夢境記憶一回,恍然悟卻前生,就問禿頭道:“立秋是什麼時辰?”禿頭道:“說是卯時。”癡珠吟道:
“蘭摧白露下,桂折秋風前。”就說道:“你叫林喜去方丈請師父起來,你把小衫褲替我換上。”禿頭道:“老爺身子不好,何苦要換?”癡珠道:“呆奴!我要走了,你留得我麼?我箱裡東西,蕭師爺替我開有清單,通給你去。箱以外的東西,穆升、林喜、李福三人均分了,也算跟我辛苦一場,留個紀念吧。我這幾個月剩下的束脩,也寄不回去,殯殮了我,餘下的你拿去,作個下半世的養活。倘道路平靜,替我回南看家,走吧!”禿頭哭道:“老爺好好的,又沒有變症,怎講起這些話?”穆升流着淚,說道:“老爺保重。”正往下說,林喜已請心印來了。
穆升掀開簾子,讓心印進去,自己向廚下招呼大家起來。剛由牆囗轉過後院,忽聽樓下一響,便問:“是誰?”沒有答應,已嚇得滿身寒毛直豎。再聽得一聲很響,你似左邊屋裡空棺挪動的聲,便覺得通身發抖,兩隻腳就如釘住,走不動了。林喜、李福聞得聲響;拿枝蠟趕來看視,穆升還自站着,心上突突的亂跳。停一停,三人同到樓下,喚醒大家出來前院。燭影裡,又似槐樹底下隱隱有幾多人站在那裡。其實,天是陰沉沉的,只聽得風吹槐葉,簌簌有聲而已。
屋裡,禿頭帶哭檢點癡珠衫褲。心印瞧着癡珠兩頰飛紅,也覺得不好。癡珠早把吩咐禿頭的話,與心印覆述一遍,就喚禿頭將一小箱交給心印道:“這是我的詩文集和那各種雜著,通共一百二十卷,你替我轉交荷生。《玄》文覆瓿,《論語》燒薪,這算什麼?只我一生的心血,都在這裡,託他替我收拾吧!”心印見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
林喜等滿面淚痕,幫着禿頭替癡珠擦了身上,換了衣裳,跏趺而坐,向心印道:“你是大解脫的人,何爲也哭?我這會心上空蕩蕩的,只有老母尚然在念。爲子如我,有不如無。”便滴下兩點眼淚。一會,目神漸散,兩頰的紅也漸淡了。滿屋中忽覺靈風習習,窗外一陣陣細雨。癡珠叫林喜端過一張炕幾,向李福要了筆硯,心印檢一張箋紙遞上,林喜磨着墨,癡珠提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四句道:
海山我舊小遊仙,滴落紅塵四十年;
一葉隨風歸去也,碧雲無際水無邊。
題罷,擲筆倚幾而逝。時正卯三刻。
心印大慟,禿頭等泥首號啕,卻遠遠的聞得蠻簫之聲,經時纔出。心印一面哭,一面招呼禿頭將癡珠扶下。只見容顏帶笑,臉色比生時還覺好看,只瘦骨不盈一把。這會,贊甫、雨農也到,大家幫着點香燭、焚紙錢,哭個淚乾聲盡。心印領着徒子徒孫,就在秋華堂念起度人經。贊甫、雨農領着穆升,照料衣裳棺槨。用的棺,就是停放樓下那一口。
禿頭諸事不管,只在牀前守屍痛哭,就如孝子一般。到了人殮,禿頭體貼癡珠生前意思,將秋痕剪的一綹青絲、一雙指甲,縫個袋兒,掛在癡珠襟上;其餘癡珠心愛的古玩,和秋痕的東西,俱裝人棺中。將靈停放在秋華堂,禿頭等輪流在靈幃伴宿。次日,心印題上一付輓聯,是:
梓鄉極目黯飛雲,可憐倚枕彌留,猶自傷心南望;
蓮社暮年稀舊雨,方喜高齋密邇,何期撒手西歸!
這且按下。
看官須知:癡珠方纔化去,秋痕卻已歸來。正是:
鐵戟沉沙,焦桐人囗;
安道碎琴,王郎斫案。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