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着人生閱歷的增加,謝非的電影越發成熟。
從《我們的田野》中的理想主義到《本命年》的生命底色,謝非對人性與社會的認識更進一步,而到了《黑駿馬》時,他更是返璞歸真,重新迴歸到詩意的精神家園。
1986年至1987年,謝非在美國南加州大學電影學院做了一年的訪問學者。開闊眼界之餘,他也開始認識到人性的複雜性和事物的多面性。
回國之後,謝非迎頭碰上了市場經濟和文化轉型,文學界和電影界的創作也都開始聚焦這種社會變革。謝非反思,自己前兩部作品的人物形象過於單薄,他開始深入挖掘更爲豐富真實的人性。
於是,謝非將柳恆的小說《黑的雪》搬上銀幕,即1988年的電影《本命年》。
影片展示了個體戶青年李慧泉苦惱而又無意義的生活,刻畫了一出喪失理想和信仰後的人生悲劇。謝非想以此“爲一代青年立傳”,表現社會變動在城市普通人身上的反映與社會價值觀的變化。
與《我們的田野》相比,《本命年》同樣將鏡頭聚焦在年輕人身上,也同樣是對真誠、理想和美的呼喚,但泉子無意義死去的灰暗結尾卻與《我們的田野》中的理想主義截然不同。
這種客觀冷峻的呈現,恰恰表明了謝非對生活的認識更爲清醒和成熟。
另外,演員江文,攝影師肖封(章藝謀的同學)、錄音師武凌(田莊莊、江文的影片都由她錄音)等“第五代”青年影人的加入,也使這部電影頗具幾分現代色彩。
此後,謝非繼續着自己對人性的思考,拍攝了《香魂女》(1993年)。影片表現了一個複雜的女性形象,在她身上,既折射出華夏農村婦女命運的不幸,展示了她們純潔、辛勤和堅強的本色,同時也對她們的愚昧與不覺醒進行了溫和的批判。
1993年2月,電影《香魂女》和《喜宴》在第四十三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上同獲金熊獎。相比之下,黎安的《喜宴》更多是站在西方價值觀的立場上,對文化的包容性進行肯定,而謝非的《香魂女》則更多地表現爲東方鄉土社會對於精神文化觀念缺失的集體無意識的批判。
《香魂女》還獲得1993年度政府優秀影片榮譽獎、美國芝加哥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獎、香江金像獎十大華語片獎,以及1999年法國亞洲電影節公衆大獎等殊榮。
20世紀90年代,急速發展的華夏社會被捲入風起雲涌的商業化大潮。
謝非拍攝速度雖然減緩,卻仍於困頓中另闢蹊徑。
他以少數民族故事爲切入點,試圖通過別樣的風俗繼續探討人性,呼喚理想主義——根據章承志同名小說改編的《黑駿馬》(1995年)便應時而生。而作家樑小聲說,選擇拍攝《黑駿馬》,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悲壯的事。
這部電影就像一首讚美遼闊草原之母的抒情詩,影片中帶有神奇色彩的黑駿馬,悠長婉轉的牧歌,廣袤無邊的草原,都成爲蒙古族人精神的一種表徵。男主角回到成長的草原,完成了一次心靈的返鄉之旅,也得以尋回遺失的人倫溫情。
在以索米婭等人爲代表的“草原遊牧文化”和白音寶力格爲代表的“現代城市文化”的二元對立中,謝非試圖復歸人類的精神家園。電影溫柔敦厚的影像,也成爲“第四代”詩化鏡語的極佳樣本。
《黑駿馬》獲1995年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最佳音樂藝術成就獎,魔都影評人獎最佳影片獎與最佳導演獎,以及俄羅斯第五屆聖彼得堡電影節組委會特別獎。
除了導演身份之外,謝非還是一名教師,一個管理者,一位呼籲者和活動家。
他畢業後即留校任教,後又赴美考察西方教育制度。他身兼諸多電影機構要職,還親自操辦國際學生影視作品展,其多重身份相互交織,構成了“複雜”面貌。
1965年,風華正茂的謝非畢業留校任教,就在他滿心歡喜準備大展宏圖之時,“聞革”開始了。1969年,謝非去了保定白洋澱附近的幹校。1974年,調回了“五七藝校”,開始了教師生涯。1980年至1988年,他又擔任了北平電影學院副院長,管理教學。
在早期,謝非的重心放在拍片實踐上:“在我開始做教師的前十幾年裡,我是既做老師,也在做學生,因爲要補藝術實踐的課,因爲只有通過親自的拍片實踐,才能獲得真本事、真經驗,才能教好學生。”
北平電影學院教授倪正曾披露一則逸聞:當初,謝非指導78班拍攝畢業作品時,不避越俎代庖之嫌親自上陣,師生間就此引發過爭執,實因其創作力遭“聞革”浩劫壓制太久了所造成。
教學相長,學者的身份也影響着謝非的創作:“有人說拍電影和教電影是兩回事,前者需要熱情,後者需要理智。我以爲它們其實是一回事的兩個相輔相成的方面。”作爲“教授導演”,謝非獨有一種溫文爾雅的儒將風範,他的影片也始終貫穿着嚴肅思考和人文精神。
來到21世紀,在拍完電影《益西卓瑪》以後,謝非的重心開始轉向教育。正如他所說:“20歲到50歲是藝術家創作的黃金時間,而50歲到70歲,甚至更老,纔是藝術教師的最佳時光。我自己幾十年遊走於拍片與教書之間的經歷,也證明了這一條規律。”
這期間,謝飛拍過兩部電視連續劇《日出》和《豪門驚夢》,其主要目的是爲了取得電視劇導演教學的第一手實踐經驗。其間,謝飛還親手栽培了“第五代”導演程凱歌、盧俊、田莊莊和黃鍵星等人,“新生代”導演賈克章、盧川、管唬、汪小帥等也都受過這位前輩的指點。
早在20世紀80年代,謝非就已成爲與國際影壇接軌的華夏電影人代表。
他曾出任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和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第四屆國際學生電影節的評委,並利用參展評審的機會將國外先進的影視資源嫁接國內,傳授學生國際影壇的最新創作理念。赴美講學期間,他曾用自己積蓄的外匯補貼爲學院購買了200多部國外不同時期不同流派的影片資料。
近幾年,謝非更是創辦了“北平電影學院國際學生影視作品展”,而所送審的國內影片,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在主審。
2010年之後,謝非作爲藝術顧問指導了三部電影的拍攝,即根據方樊同名小說改編的《萬箭穿心》、金可導演、汪景春主演的《向陽坡傳說》以及搖滾歌手崔間執導的電影《藍色骨頭》,也曾和弟子章寶全默契配合,推出了多部中低成本的藝術電影。
謝非倡導建立藝術影院,爲文藝片尋找更多出路。他本人一直堅守藝術電影,但卻以客觀開放的態度,鼓勵學生走主流商業市場,各抒其長。
歲月浮躁,更易看出一個人的真品格和真性情。謝非雖身兼數職,爲人卻低調沉穩。老驥伏櫪的志向,更源自終身的熱愛。
如今,謝非已不再拍戲,但翻閱他的電影歷程,其中的光彩許是這個時代進程中的奪目一瞬,那時的絢爛在今天也未曾歸於靜默。
一個時代的記憶,仍在謝非電影投射出的光束中,照亮一代代觀衆的心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