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春如此,蝶也要尋儔侶。勾引書生來不去,自奈才曠世。拈得陰陽西字,就看湖山考試。多少溫柔難比喻,歸來閒自擬。
右調《謁金門》
話說那綠衣女子,因去放那蝶兒,恰好與蔣青巖撞個滿懷。蔣青巖躲閃不及,正要上前見禮,只見那個青衣女子跑將來,一眼看見蔣青巖,高聲叫道:“小姐,小姐,一個戴巾的賊!”那綠衣女子道:“且莫高聲,待我們問他一個來歷,再喚院子拿他,也不爲遲。”蔣青巖聞言,知這綠衣女子是個在行的,便大搖大擺走上前來。正要向那綠衣女子作揖,不料那小姐聽得園中有賊,也走到過那太湖石邊來了,見蔣青巖走出來,一時不及迴避,忙將手中的扇兒,遮住了那吹得通、彈得破的嬌臉兒。這蔣青巖便大着膽上前,向那小姐深深一個肥諾,道:“小生一時誤入桃源,驚動仙娥,望乞恕罪。”小姐欲退不能,只得站住,向那綠衣女子道:“韓姐,你可問那生姓甚名誰,何處人氏,爲甚大膽撞入我內宅,是何人領他進來,問個明白,喚院子來,扭他去見老夫人,以便送官究治。”蔣青巖聞言,也不待他來問,竟將手一拱道:“小生姓蔣名巖,字青巖,家住西子湖邊,因慕浙東山水之盛,同了兩個知己,一路尋春到苧蘿山下,訪西子故居,求浣紗遺址。早間偶爾閒行,看見一羣蝶兒可愛,因跟定那羣蝶兒走來,不料那蝶兒竟飛入尊園,小生亦信步相隨至此,非敢冒犯妝臺。小姐若要帶小生去見老夫人,須帶那羣蝶兒同去。”那綠衣女子不覺失笑道:“癡秀才,那蝶兒是無知之物,不過聞得花香,尋花至此。你是個讀書之人,豈不知內外,怎敢擅自到此?”蔣青巖道:“小娘子差矣,那無知的蝶兒尚曉得尋花,我蔣青巖難道反不會尋花麼?且適間聞得小姐憐那蝶兒失了伴侶,已令小娘子放入花叢,難道我蔣青巖這等一個曠世才子,獨不蒙小姐之憐乎?”那綠衣女子道:“那秀才,你休出大言,怎見得你便是個曠世的才子?俺小姐也是一個女中蘇、李哩。”蔣青巖道:“如此,小生失敬了。”綠衣女子向小姐道:“小姐,那秀才象是個書呆子,望小姐饒了他的罪名,放他出去吧。”
卻說那小姐,這一會在扇兒旁邊偷看,見蔣青巖風流-儻,神清品俊,心中暗暗稱羨道:“世間有這等男子,豈非神仙中人乎!”更聽得蔣青巖以才子自任,又想道:“這生如此人品,料非白丁俗子,待我試他一試。”因向那綠衣女子道:“我聞那生適才自稱才子,不知可會吟詩?”蔣青巖連聲答應道:“頗來得,頗來得,請小姐命題限韻。”那小姐又向綠衣女子道:“便將我適間放蝶爲題,此時日將西墜,便用西字爲韻,立刻要七言律詩一首。做得出時,放他出去,做不出時,便是個假斯文,即便扭去見老夫人。”蔣青巖聞言,笑了一笑,望着小姐一揖道:“小生領題了,只恐取笑大方。”蔣青巖此時要顯他的手段真個神速,不上一盅茶時,便道詩已成了,借紙筆過來。只見那青衣女子,早已捧得文房四寶來到。綠衣女子叫他安在石上,讓蔣青巖書寫。蔣青巖看那文房四寶,件件精良,只那筆尖兒上,還做口脂香哩。蔣青巖將一張錦箋拂開,提起筆來,恍如雲龍躍海之勢,一揮而就。小姐和綠衣女子在背後看了,都暗暗驚羨。蔣青巖放了筆,將詩箋高高捧了,走到小姐跟前,雙手呈上道:“小生偶爾狂言,幾被小姐考殺。於今胡亂寫完,望小姐改正。”那旁邊青衣女子,忙來接上去,遞與小姐。小姐展開一看,那詩道:
作隊尋春畫閣西,舞衣新剪學深閨。
侍兒豈爲傷春惱,團扇生教失伴啼。
何幸掌中憐隻影,重會花底覓雙棲。
慈悲金屋人難到,從此天台路不迷。
小姐看了這詩,不覺驚倒,悄悄向綠衣女子道:“好詩,好詩,真個字字珠玉,筆筆龍蛇,自負高才,良非虛語。此生料不是鼠竊狗偷之輩,放他去吧。”綠衣女子道:“小姐見得極是,我看那生,人物風流,才情高曠,世間哪有這等賊子?只可惜是個男子,若是個女人,豈不做得小姐的一個對手。於今趁早放他回去,恐怕院子們來撞見,將他凌辱。”說罷,向蔣青巖道:“那秀才,俺小姐見你的詩好,念你是個斯文人,不拿你去見老夫人,着你速速回去,不得再來。”蔣青巖聞言,遂向小姐深深一揖,謝道:“小生下里巴音,蒙小姐重嘉,庶覺惶恐,敢求小姐尊作一觀。”綠衣女子道:“俺小姐的著作,從來不肯示人,你休得只管胡纏。”青衣女子在旁道:“要看便與他看看,也嚇他一嚇;莫讓他說嘴。”便將手中團扇向蔣青巖面前一擲,道:“這扇上面,便是小姐的佳作。你快快看了。”蔣青巖連忙拾起那扇兒,細細觀看,原來就是一首詠這團扇的五言古詩。那詩道:
團扇復團扇,莫近秋風面。
秋風動拋擲,眼見蛛絲亂。
懷古憶班姬,良時易遷換。
譬如明月光,三五難常見。
蔣青巖看了一遍,將那團扇端端正正放在太湖石上,把衣冠整了一整,恭恭敬敬向那團扇拜了四拜,說道:“奇才,奇才,直可與曹大家、蔡文姬並駕爭光,真令小生愧死矣。”正說話,忽聽得樹林影裡有人走動,把小姐和那兩個女子都嚇癡了,忙忙兩步做一步,走將進去,將門兒閉了。正是:
閉門不管窗前月,分咐梅花自主張。
蔣青巖也驚得戰抖抖的,躲向一個石洞裡邊去坐着。聽了半晌,不見有人來,只見一個白貓兒,銜了一尾金魚,後面一個黑貓兒趕來爭奪,卻非人走。蔣青巖方纔心定,閃出身來,將那門兒一望,正閉得緊緊的,裡面悄無人聲,心下十分惆悵。欲待去敲那門兒,又恐怕惹出事來;欲待回去,又覺難捨。獨自一個立在那門外,自言自語道:“世間有這等標緻女子,我蔣青巖這日好佳遇也。那小姐幾番在扇兒旁邊將我偷覷,十分垂盼於我;便是那兩個女子,也都是妙人。我想那自觀和尚之言,莫非就是此處?若在此處,便不該有這番驚阻了。”又轉想道:“差矣,差矣!世間哪得有一見便成的事,從來佳人才子,要得成就姻緣,也不知費多少精神,耽幾多歲月。況我今日,也可謂受用了,只恨不曾問得他的姓名。我於今再等一等他,怕那兩個女伴再出來之時,待我問他一個詳細。”正癡疑間,只聽得牆頭上有人低低說道:“蔣秀才,蔣秀才,老夫人來了,你可速速回去。”蔣青巖擡起頭來,到不見人。蔣青岩心荒,只得長嘆一聲,尋路而回。剛起不止三五步,忽然住了腳,看見那蒼苔之上,有三雙小腳印。蔣青巖認得他三人先時站的方向,忙忙低下頭去,伏在小姐那雙小腳印上,聞了又聞,嗅了又嗅,低低說道:“僚的小姐好香也,我蔣青巖不知幾時才得親手捏一捏兒。”
留連半晌,擡起頭來,見日已西沉,匆匆走出園來,忘了來時的舊路。正在左右顧盼之間,剛剛遇着一個白頭老翁,倚杖而來。蔣青巖上前迎住,拱手問道:“老丈,這裡到苧蘿山,從哪一條路去?”那老翁用杖指着道:“一直西去,過了五個山崗,便是苧蘿山了,老夫也有一半路同行。”蔣青巖聞言甚喜,讓老翁前行,自己隨後,一面行一面問那老翁道:“方纔那個後桃源,是誰家的園子?”那老翁道:“秀才,你原來不知,這便是陳朝湖州刺史華中葵老先生的隱居。他因陳亡不肯仕隋,造這所園子,隱居於此,十餘年不入城市了,半月前約了敝山兩個老友,同去遊雁蕩去了。”蔣青巖聞言,大驚道:“原來就是我中葵姑父,我幼時聞得先人常說他襟懷曠達,雖少年青紫,絕不矜誇。自陳亡之後,杳無消耗,誰知隱居在此。”心中十分歡喜,想道:“方纔那女子不是我表妹,便是他的妹子,我不免再問那老翁一問。”說道:“如此看來,那華老先生真是一個高人了,可知他有幾個兒子?”那老翁道:“問起這件事來,真個天道無知。那華老先生爲人極其仁厚,他夫婦今年是望六的年紀,房中也有幾個姬妾侍兒,都不生育,竟做了伯道無兒。且喜中郎有女,夫人蔣氏,一連生了三個女兒,長的名喚柔玉,第二掌珠,第三步蓮。聞得這三個女兒,都是天姿絕世,才學驚人的,大女兒柔玉,又是這三人中的白眉,才色更勝。那華老先生愛之如寶,誓要選天下三個絕頂的才子,方纔嫁他,因此尚未許人。”蔣青巖聞言,喜得心花都開了,想道:“方纔我撞見的,定是柔玉小姐了,怎麼就有三個!那自觀和尚的詩,頭兩句有些影響了。且世上除了我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的才品,哪裡還尋得第四個出來。若明日見了姑父姑母,管教送上門來。”正說話間,那老翁拱手道:“老夫從此南去,秀才可望西走,再過兩個山崗,便是苧蘿山了。”蔣青巖拱手作謝,別了老翁。
此時正是三月十五日,日已西沉,月明如晝。蔣青巖趁着月光,找到下處,張澄江和顧躍仙見了,忙來接住道:“青巖兄,你在何處去了?這一日小弟二人差人四處尋覓,恐怕這山中有虎狼,十分耽心。”蔣青巖笑盈盈道:“虎狼到沒有,卻有蟬娟。”張、顧二人聞言笑道:“青巖兄欺我,如此深山,那得有甚婢娟?”蔣青巖道:“兩兄曾聞西子、王嬙,生在哪個城市中的?且待小弟坐定了,想象一想象,再述與兩兄知道便了。”張澄江、顧躍仙都道蔣青巖與他取笑,不料蔣青巖坐在一邊,將眼睛閉了一回,又開了一回。那伴雲捧過晚飯來,他也不吃,口中自言自語道:“好一羣蝶兒呀,好一灣桃花流水也,敢是天台麼!這座橋兒好生幫襯,你看丹樓畫閣,繡幕珠簾,敢是金屋瑤臺麼!呀!仙女來也。怎麼生得這般嬌媚?莫不是杜蘭香、董雙成!我蔣青巖的魂靈兒飛到焰摩天去了。”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看了大驚,只疑蔣青巖在山中遇了鬼魅,害了瘋狂。二人忙走上前,向蔣青巖道:“青巖兄,你平日極老成的,怎麼今日做出這樣舉止來,敢是遇了甚麼妖術客麼?放正經些,去睡吧。”蔣青巖道:“兩兄你去坐在一邊,待我想象完了,與兩兄細講,只怕兩兄聽見,比我還要想得狠哩。”張、顧二人聽得蔣青巖的語言清醒,料是有些緣故,只索走過一邊,看他做作。蔣青巖立起身來,抖抖衣服,深深一揖道:“小姐拜揖!”又一揖道:“小娘子見禮!好難題目,竟得遇了我蔣青巖是個不怕難題的,若是別人,怎生是了。”說罷,將自己做的放蝶詩吟了一遍,道:“承讚了。”隨後又將那華小姐的團扇詩,朗吟一遍,道:“仙才,仙才,我不如也。你看那小姐在扇兒底下,覷着小生哩,好一雙俊眼,小生怎生消受得起。”又忽然將手中的一條汗巾幾,連打幾下,道:“你這孽障,我只道是人,原來是你,將我嚇了這一驚。呀!怎生將門兒緊緊閉上了,呀!老夫人來也。你看這兩鉤鉤腳印兒,香氣襲人,便值一萬兩黃金。”說罷,向張澄江和顧躍仙道:“兩兄,適才小弟想象得這種情事,可好麼?”張、顧二人道:“好則好甚,只恐世間無此佳遇。聽吾兄說來,則除非是桃源、洛水,若道是人間有的,小弟們終不敢盡信。”蔣青巖道:“兩兄不信麼?請靜坐一邊,聽小弟細呈始末。”蔣青巖便將這段佳遇,直從跟尋羣蝶兒去,及後來同那老翁轉來,一字不遺,向張澄江、顧躍仙說了,道:“這等情事,豈非登仙!”張、顧二人聽了,不覺拍案大叫道:“奇哉!怪事,怎生我們今日便沒緣法!且又恭喜吾兄遇了骨肉,吾兄須急急去拜認令姑母,那位小姐,將來一定屬吾兄了。”蔣青巖道:“依小弟看來,那自觀和尚的詩頭兩句,將來有些光景。”顧躍仙道:“正是,正是。恰好是三位令表妹,但恐小弟們無此福耳。”蔣青巖道:“此事只恐小弟無緣。若小弟得遂,少不得替兩兄做成,必不負言。”張、顧二人忙立起身來,向蔣青雲一揖,道:“多承高誼,但望吾兄勿忘今日之言。”蔣青雲笑道:“兩兄方纔笑小弟做作,兩兄於今爲甚也做作起來?”說罷,三人大笑。
當夜備了酒餚,三人在月下把盞。怎奈蔣青巖懷着滿腹相思,便是張、顧二人,也做了相思陪客,勉強飲了幾杯,各人都去就枕。蔣青巖在枕上輾轉反側,將日間的情事,從頭至尾做成四首七言律詩,起來趁着月光,寫在紙上。那詩道:
偶隨蛺蝶探春風,何幸仙源有路通。
水映絳桃西子面,花沾白鷺雪兒紅。
藍橋險被垂楊誤,繡閣真將閬苑同。
雲裡雙成環佩近,此身端似在天宮。
其二
笑指雙鬟放蝶歸,惜花情性見人稀。
月裁團扇忙遮面,霞染輕綃巧製衣。
晚有才華如謝女,若經圖畫似明妃。
詩成許我稱才子,日得雲霄並翅飛。
其三
何意金閨得此人,詩題團扇勝陽春。
女中蘇李言非謬,字裡鍾玉筆有神。
正喜秋波才顧客,忽驚風影卻潛身。
蒼苔獨剩金蓮印,滿地餘香不染塵。
其四
苧蘿山下月明時,坐想桃源入夢遲。
修竹似看人嫋嫋,綠楊如見影施施。
昔爲繡被頻沾體,願作霜毫學畫眉。
誰把此情聊寄語,也憐孤枕夜支離。
蔣青巖披了衣裳,拿了這詩稿,在房中走來走去,細細吟哦,向着月光道:“月老,月老,我蔣青巖做了這等好詩,若不得與華柔玉成就姻緣,你便無靈了。”說罷,從新去睡。
天微明,即便起來梳洗。張澄江、顧躍仙一齊笑嘻嘻走到蔣青巖房裡,問道:“青巖兄,夜來曾入襄王夢否?”蔣青巖也笑道:“曾入夢來,見兩兄也在那裡觀望哩。”三人相視而笑。蔣青巖遂將昨夜的詩稿,遞與張、顧二人觀看,他二人看了一遍,大叫道:“妙絕,妙絕!直可與《高唐賦》並傳不朽,使我兩人神遊其間。小弟兩人,昨夜也各有一首絕句,特來請教。”張澄江便向袖中取出一張詩稿來,遞與蔣青巖。蔣青巖從頭細看,頭一首是張澄江的,詩道:
有客尋着喜遇仙,花爭嫋娜玉嬋娟。
老僧詩句如能驗,願將明珠塔上懸。
第二首是顧躍仙和韻的,詩道:
蔣子今人一謫仙,卻從花底晤蟬娟。
重遊好帶丹青去,爲寫春容座上懸。
蔣青巖看了讚道:“兩作甚佳,真是情種。老和尚決然不謬,兩兄但坐而待之。”顧躍仙道:“吾兄也好備辦,去見令姑母了。”蔣青巖道:“小弟正在此間打點禮物,奈客中不曾帶得,所有不過三四色,不知兩兄可有甚禮物帶在身邊否?”顧躍仙忙答應道:“有,有,小弟帶得有十六色一份厚禮,打算轉到紹興,送一個年伯,於今吾兄只須換一個禮帖便了。”蔣青巖道:“如此妙甚。”忙去取了一個紅金柬來,照依顧躍仙禮單開寫,只後面換了一柄詩扇在內,拜帖上竟寫“愚內侄蔣青巖百拜”。打點完備,分咐院子僱了一乘山轎坐了,院子和伴雲捧了禮物,拿了拜帖,蔣青巖向轎伕說明了去路,竟往華刺史宅中來。要知蔣青巖怎生認親,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