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雷鳴出事的消息,雷金榮半個小時後才收到,是124班班主任蔣雄輝把電話打到起重機廠,繞了好一大圈才找到他的。
這條消息對雷金榮來說不異於晴天霹靂。
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操作間工人,每個月領着微薄的薪水,過着清貧卻安穩的生活,年近五十了,這大半輩子一直都是規規矩矩,本本分分,什麼詐騙,什麼違法,距離他的生活實在太遙遠。
他拿着電話筒發了很久的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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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噩夢後,擱下電話,沒有請假,穿着工作服一路狂跑離開江川市起重機廠,他花了半個小時,在街道上找到做環衛工的妻子蔡麗華,把兒子詐騙的事情告知了她。
蔡麗華兩眼一黑,差點栽倒下去。
或許當時支撐着她沒有倒下去的,除了丈夫的手臂,還有兒子雷鳴的安危。
這一對六神無主的夫妻蹲在馬路邊上像無頭蒼蠅一樣討論了十多分鐘,最開始是想直接去派出所看兒子,後面又決定先去找兒子的班主任蔣雄輝瞭解情況,於是兩人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江川市一中。
這是夫妻倆這輩子第一次坐出租車。
到了市一中後,夫婦兩人不知道蔣雄輝的辦公室在哪裡,還是一個好心的學生帶着他們找到了蔣雄輝。
在辦公室裡,蔣雄輝聽到這夫妻倆自報姓名後,盯着兩人發了許久的楞。
這是他第一次見雷鳴的父母。
他們過分寒酸的穿着和蒼老的長相,着實出乎了他的意料。
蔣雄輝一直以爲雷鳴的家庭情況是很不錯的,不說富裕,至少也算得上殷實,因爲雷鳴平時的穿着打扮比較時髦,花錢也算大手大腳,班上學生資料表上,在父親工作情況那一欄,他填的是江川起重機廠產品部經理,平時家長會或者幹了什麼壞事,蔣雄輝讓他叫家長來學校,他叫的都是一個三十歲的男人,自稱雷鳴的親叔叔,現在想想,這個親叔叔應該是便宜的。
很久以前,蔣雄輝對雷鳴就已經絕望,現在見到雷鳴的父母后,甚至有點恨得咬牙切齒,但爲人師表,他不願意自己的任何一個學生身陷牢獄之災,雷鳴是幹了一件極爲愚蠢的事情,受到懲罰是應該的,不過他終究是一個十七歲大的孩子,未來還有很多種可能,如果坐牢,那他這一輩子幾乎就毀了。
蔣雄輝事無鉅細,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情況告知了慌亂的雷金榮夫婦,並且向他們提出了自己的建議:“雷鳴詐騙了張記魚粉店430塊錢,這個是事實,你們看看能不能把這筆錢給人家補上,好好道個歉,爭取和解。”
雷金榮立時說:“那蔣老師,你知道張記魚粉店在哪裡嗎?我現在就去道歉賠錢。”
蔣雄輝起身說:“我帶你們去。”
去之前,蔣雄輝又跑到高一168班找到了江立華,他曾經和江立華一起去張記吃過早餐,知道張雲起這個學生,也知道江立華是張雲起的班主任,和張記的老闆張雲峰關係很不錯,所以想拉他去當說客。
江立華聽完事情經過後,同意了。
去的路上,雷金榮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了一個裝錢的透明塑料袋,蔡麗華也把身上的散碎零錢拿出來湊到一起數。
蔣雄輝一直注意着那雙數錢的手,或許是常年累月的乾重活,乾癟粗糙,筋節凸出,像一對塗了黑漆的雞爪子,抓着一把錢一張一張的數,錢不多,都是零票子,但數的有點慢,有點艱難,還在微微顫抖。
數完之後,一共87塊6毛錢。
雷金榮把錢塞給蔡麗華,聲音乾啞:“家裡還有錢沒?”
蔡麗華紅着眼睛:“全在這裡。”
雷金榮立馬說:“那我去廠裡找人借。”
蔡麗華皺紋交錯的臉上滿是絕望:“可現在誰還會借給咱,上次給雷鳴繳建校費借的那麼多錢都還沒還清,要知道是這樣,咱們就不該聽他的讓他來市一中唸書,現在可好,不但把家底全掏空背了一身的債,人也進去了。”
雷金榮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蹲在地上,點了一根3毛錢一包的飛象牌香菸一言不發地抽着。
在九零年代初,430塊錢確實是一個不小的數目,但絕大多數普通的家庭也是能夠拿出來的,然而對這樣一對爲了兒子能夠進入市一中唸書繳納高昂建校費而負債累累的老人而言,這不是一個隨便掏得起的錢。
過了許久,雷金榮對蔣雄輝和江立華說:“兩位老師,你們陪我老婆先去給人家道歉,我去籌點錢,一個小時就回來。”
怎麼籌錢?賣家當?還是賣血?蔣雄輝不知道,他看着這個瘦小木訥的老人,夾着一點菸屁股還捨不得扔的手指在顫抖,突然明白了“絕望”這兩個字的深刻含義。
“你們先等一下吧,我馬上就回來。”
蔣雄輝一路小跑到教職工住宅區,五分鐘不到就回來了,回來後,他手裡多了400塊錢,直接塞給雷金榮。
雷金榮眼睛紅了:“蔣老師,這筆錢我一定想辦法還您!”
蔣雄輝笑着說:“沒事,先去張記魚粉店把錢還上吧。”
張記棲鳳渡魚粉店就在學校大門口斜對面,幾分鐘的腳程,四人到了之後,江立華就把雷金榮蔡麗華夫婦介紹給了張媽。
夫婦倆連忙把487塊6毛錢整整齊齊地遞給張媽,反覆道歉,說這件事情是雷鳴犯了大錯,怪自己沒有教育好兒子,說到最後,蔡麗華抹着眼淚要給張媽跪下磕頭。
張媽一把就把蔡麗華拉住了。
她耳根子軟,吃軟不吃硬,之前她得知那條蟑螂是雷鳴扔進魚粉裡的時候,胸腔裡憋悶的不行,然而現在,目睹着這對夫婦的淒涼模樣,實在是氣不起來。
誒!都是苦命人,都是做父母的,張媽又如何不能理解這對夫婦的心情呢,當年兒子云起犯下大錯的時候,自己在派出所裡不也是這般悽慘光景嗎?
現在,人家上門來賠禮道歉了,道歉的態度又是這樣的好,張媽不願意耗費心神再深究下去,但是現在雷鳴人都被抓進去了,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張媽就望着兒子張雲起,道:“雲起呀,你說這事咋整?”
張雲起今天下午讓初見請了假,沒去上課,一直待在店子裡。
說實話,他不知道雷鳴家裡的情況會是這樣,也覺得這對夫婦挺可憐的,但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箭才射到一半,不把高明這個孫子射到牆上,沒完。
張雲起對雷金榮夫婦說:“叔叔阿姨,我實話跟你們說,這個是刑事案件,不能私了,只能在賠償這塊達成和解,但是我覺得這件事情你兒子不是主謀,他明顯是受人指使的,如果他能夠坦白交代問題,還有迴旋的餘地,至少能從輕處理。”
這起詐騙案雷鳴是不是主謀的,情形是完全不同的。九零年代初,詐騙金額超過200元就屬於金額較大的刑事詐騙,要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所以雷鳴要坐牢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但如果是從犯,以雷鳴未成年的身份加上和被害人達成和解,法院肯定會從輕處置,刑期不會超過半年。
張雲起的這番話,給了這對六神無主的夫婦帶來了希望,他們慌亂的眼神裡似乎一下子就有了神采,只不過,諷刺的是眼前給他們出主意的這個少年,正是把他們的兒子親手送進了派出所的人,或許,在他們簡單質樸的思維裡面,兒子做錯了事情,怪不上別人的,但爲人父母,又怎能做到眼見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面臨牢獄之災而無動於衷呢?
雷金榮和蔡麗華夫婦聽完張雲起的分析之後,立馬決定去派出所一趟。
蔣雄輝望着他們出門時忙亂的背影,有幾分感慨地對張雲起說:“小夥子,你很優秀呀。”
張雲起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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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金榮和蔡麗華夫婦來到南湖派出所的時候,胡小軍和孫龍泉兩位辦案民警剛好從江川市一中回來,並且帶了三名學生。
在那個關鍵問題上,雷鳴始終不願意交代,他們就想從其他人身上入手,今天中午12點一刻,和雷鳴一起去張記棲鳳渡魚粉店的搞事兒的,包括于濤在內一共三名學生,全被胡小軍和孫龍泉帶回派出所接受調查。
胡小軍和孫龍泉得知雷金榮和蔡麗華夫婦的身份和來意後,覺得以目前雷鳴的情緒來看,讓這個外強中乾的孩子見見父母,對破案有利,於是安排了一下,讓這一家三口見了一面。
本來按照規定,雷鳴涉嫌詐騙,在那個年代430塊錢不是一個小的數目,已經構成了刑事犯罪和被刑事拘留,罪犯親屬是不能直接見面的,只能委派律師介入,但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很多時候爲了破案,儘快破案,經常特事特辦,開這麼一個綠燈並沒有問題。
孫龍泉叫了兩個同事分別審訊于濤在內的三個男生,而胡小軍陪同雷鳴和他的父母雷金榮蔡麗華會面。
在房間裡,胡小軍和另外一名做筆錄的女民警帶着面無血色的雷鳴進來的時候,沒有想象的舔犢情深,雷金榮直接上來,一巴掌打在雷鳴臉上,打的雷鳴嘴脣出血。
那名女民警想向前阻攔,但被胡小軍擺手阻止了,他望着這個瘦小乾癟看起來樸素木訥的普通父親紅着眼睛吼道:“我怎麼生出你這麼一個畜生!我真該早點把你這個玩意兒掐死免得禍害社會!”
雷鳴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他什麼話也沒有說,把腦袋埋在地上。
旁邊的蔡麗華已經滿臉都是淚水,她拉住丈夫雷金榮對雷鳴道:“雷子,你說,快說,誰讓你幹這傷天害理的事兒的,快點跟警察交代!交代清楚,咱們爭取政府寬大處理,就算坐牢,咱們也要公公正正,清清白白,回來再好好做人!”
“高,高明。”
這幾個字是雷鳴從喉嚨裡蹦出來的,聲音有點兒沙啞,虛弱,懊惱,絕望,裡面似乎還夾雜着一丁點說不清的怨憤。
胡小軍聽到這裡,讓女民警做好筆錄,然後離開房間,在走廊上點了一根菸默默地抽着,直到孫龍泉和另外兩名同事對於濤三人的審訊結束,拿着筆錄過來找他。
胡小軍拿着三份筆錄一對照,內容全都一致,而他們在調查的幕後主謀也同時指向一個人——高明!
胡小軍合上筆錄:“走,去一中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