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謝地,張清那個小混蛋總算沒來,”臨近登船出發的時候,前來送行的魏忠賢、崔呈秀和顧秉謙等人都已經走了,同樣來送信的張大少爺兩個拜把子大哥劉若宰和餘煌也走了,和張大少爺同赴江南的宋金、魏良卿、傅應星和肖傳等人也在陸陸續續的登船,可張清韻懇求張大少爺帶到江南見世面長見識的張清還是沒來,對張清印象極爲不好的張大少爺難免有些心花怒放,“看來老天保佑,張清韻沒有說服英國公。哈哈,張國公,你可真是太聖明瞭。”
張大少爺這一次出使江南籌款賑災,目的是在江南繁華之地籌集五十萬兩白銀,換購糧食運往山東災區,應對接踵而來的山東饑荒。對於這點,深知江南士紳富商德行的魏忠賢雖然不抱太大指望,卻還是給予了張大少爺極大支持,挖空心思的在張大少爺籌款欽差的頭銜上又加上一個順帶監察吏治頭銜,賜尚方寶劍,有名譽上的先斬後奏之權——其目的非常明顯,恐嚇江南百官,儘可能減少來自官場的阻力。而司禮監太監宋金則掛了一個東廠督辦特使頭銜,意思是協助張大少爺監督江南官員執行公務,同時也起到監視張大少爺的效果,是事實上的副欽差。不過還好,張大少爺和宋金的關係一直不錯,倒也不用怎麼擔心來自內部的威脅。
這次出使,張大少爺就只帶了陸萬齡一個書辦和張石頭一個僕人;剛當上司禮監司業、還在盤算着往上爬的宋金爲了不讓魏忠賢覺得自己得志就猖狂,也只帶了四個小太監隨身服侍;張大少爺的兩個好兄弟魏良卿和傅應星卻帶二十個漂亮丫鬟和二十個僕人隨身服侍,再加上牌桌賭具馬桶鳥籠之類的東西,兩個人就佔了兩條官船;而被張大少爺點名的侍衛長肖傳,則極爲誇張的從東廠番子和鎮撫司錦衣衛中精挑細選出了一百名好手,除此之外又把錦衣衛十三太保之中的老幺陳劍煌也帶了出來,共同保護張大少爺一行,一百來號人也佔了兩條官船;再加上張大少爺和宋金乘座的主船,一共五條大船,聲勢倒也還算浩大。只是這麼一來,張大少爺的壓力難免又要增加幾分——帶着這麼多人浩浩蕩蕩的南下江南,如果真的空手而歸,就算魏忠賢不計較,朝廷裡那幫御史言官和馮銓一夥人也不會放過張大少爺。
“唉,走一步算一步吧,人多也有人多的好處。”張大少爺嘆了口氣,正要登上首船下令起航,碼頭的人羣中卻又鑽出幾個人,揹着包裹不聲不響就上了張大少爺的座船,守在船邊的肖傳和陳劍煌趕緊攔住,喝道:“站住,這是官船,坐民船到潞河驛碼頭去,滾!”
“敢叫我滾?你們吃豹子膽了?張好古,你敢不敢叫我滾?”頗爲熟悉的尖銳聲音傳來,“張好古,你在我姐姐面前怎麼說的?現在你的人敢叫我滾,你信不信我去告我姐?”
“肖大哥,陳大人,讓他上船吧。”張大少爺連頭都懶得回,直接就吩咐道:“他是英國公的小公子張清,我答應了帶他去江南長見識開眼界。張公子,我給你準備了兩個房間在後艙,你自己去住吧。”肖傳和陳劍煌嚇了一跳,趕緊讓開道路,放張清一行五人上船。而張大少爺直到偷眼瞟見張清的身影鑽進了後艙,這才垂頭喪氣的上了座船,心中嘀咕,“太陽!還以爲他不來了,煩人!”
“開船。”張大少爺一聲令下,五條打着欽差旗牌的官船同時揚漿收錨,緩緩駛離宮廷專用的石壩碼頭,藉着玉河的水流推動,在初升的朝陽中浩浩蕩蕩向南駛去。
按照張大少爺的計劃,這次南下江南是去辦得罪人的差事,路上就儘量不要靠岸停歇了,也儘量不要打擾沿途州府,免得讓人抓住把柄,有了彈劾攻訐的口實。可張大少爺不曾想的是,他這個計劃,纔剛剛離開京城不到四十里,剛剛抵達通州河段就差點被人打亂……
出事的地點是在通州皇木廠碼頭,當時張大少爺的座船剛剛駛經這個碼頭東側,碼頭上就有一條裝滿木材的貨船橫衝過來,飛快搖着漿,船頭筆直撞向張大少爺的座船腰部,雖說張大少爺的船輕,及時轉舵避讓,但那條貨船的船頭還是在張大少爺的船尾掛了一下,碰得張大少爺的船身劇烈搖晃,船上的人幾乎摔倒,個個嚇出一身冷汗。而船身稍微穩定下來後,肖傳和陳劍煌立即衝到船尾對着那條貨船破口大罵,“瞎你孃的狗眼了?連欽差大人的船都敢撞?是不是想造反啊?”
“兩位大人,實在對不起,船舵壞了,風又太大,控制不住。”貨船上站出一個船頭模樣的男子,嬉皮笑臉的向肖傳和陳劍煌解釋道。肖傳擡頭看看旗幟,見旗角動都不動,頓時勃然大怒,拔出繡春刀吼道:“放屁!現在那來的風?你小子故意找死是不是?”
“這位軍爺,你這話就不對了。”貨船的船艙裡又走出一個馬臉男子,向肖傳微笑說道:“這位軍爺,剛纔確實起了大風,我的船舵又壞了,所以才被風颳了衝向這邊,不小心碰到欽差大人的座船——這一點碼頭上的所有貨船和商船都可以做證。所以草民的船雖有過錯,卻實屬無意,還請軍爺原諒。”說罷,那馬臉男子向肖傳拱拱手,態度甚是輕慢。
“他孃的,你小子真的是想找死?”肖傳氣得全身發抖,心說這個世道真是反了,老子堂堂東廠百戶、鎮撫司指揮使的小舅子,才離開京城三四十里,馬上就有人不買老子的帳了!今天我不給這小子一點顏色看看,以後我在京城裡還擡得起頭來做人不?盤算到這裡,肖傳吼道:“弟兄們,上,把這個衝撞欽差大人座船的反賊拿下!”
“得令!”十幾個同樣暴跳如雷的錦衣衛和東廠番子同時答應,拔刀跳上對方貨船,打算把那個馬臉男子拿下先臭揍一頓再說。可就在這時候,張大少爺已然看出不對,趕緊喝道:“住手!暫且退下!”跳上貨船的衆廠衛楞了一下,但還是乖乖站住。張大少爺又向那馬臉男子喝道:“你是什麼人?爲什麼要衝撞本官的貨船?”
“不才李家國,通州商會會長。”那馬臉男子隨意象徵性的一拱手,又傲然答道:“欽差大人,草民再聲明一次,剛纔草民的船是被狂風吹動,所以纔不小心撞上了大人的座船——大人若是不信,附近經過的貨船與商船,都可以爲草民做證。”
“是啊,我們可以做證,李會長的船是被風吹的。”不知何時,張大少爺的座船周圍已經聚滿了各色各類的商船貨船,船上的商人操着各種各樣的口音大叫道:“欽差大人,你可不要冤枉李會長,李會長是好人啊。”“欽差大人,李會長真是無意的,我們都可以做證。”“欽差大人,如果你想冤枉李會長,那我們就罷市!通州的木市、糧市、鹽市、還有船市,通通罷市!請皇上和九千歲給我們主持公道!”
“陷阱!這是陷阱!”見此情景,張大少爺還能猜不到對方是有備而來?挖好了陷阱給自己跳,如果自己跳下去,那麼京杭大運河北端最大的通州碼頭就會全部罷市,到那時候,京城糧米油鹽就會出現短缺,朝廷裡的彈劾奏章鋪天蓋地自不用說,明熹宗和魏忠賢也非拿張大少爺治罪不可了。不過張大少爺還有一點非常奇怪,“這個李家國到底是誰?爲什麼要這麼針對我?”
“探花公,這個人不好惹,你千萬不要衝動。”這時候,張大少爺的狗頭軍師陸萬齡湊了過來,在張大少爺耳邊低聲說道:“小弟聽說過他的身份,他是已故三朝老臣、前任戶部尚書李三才李大人的大公子,富可敵國,在運河沿岸的商戶中一言九鼎,說一不二!他如果發一句話,通州碼頭各行各業肯定罷市抗議,到時候,我們就不好收拾了。”
“李三才的兒子?他爲什麼要這麼整我?”張大少爺更是奇怪。陸萬齡答道:“這事情應該要從李三才身上說起,李三才是東林奸黨的黨魁,曾經上過一百多道奏疏,譴責萬曆先皇徵收工稅、礦稅和商稅,在朝廷裡和民間商戶裡都是一呼百應,他活着的時候,就連萬曆先皇和九千歲都不敢隨便動他,有一次九千歲罷了他的官,可掛靠在李三才商會裡的大小商戶羣起抗議(注),在大江南北鬧出了兩百多次罷市,在民間引起極大動盪,逼着九千歲又復了他的官,直到前年李三才死了,去年九千歲纔敢削他的籍,奪他的諡號。探花公你是九千歲的人,李三才的兒子還能不恨你?”
說到這裡,陸萬齡又小聲補充道:“探花公,依我看,你就先忍下這口氣吧,這個李家國不好惹,他家的士籍雖然被削了,可他手裡還有的是錢,黃河以北的商戶還是聽他的!還有他的弟弟李家斌,是江南南京商會的會長,我們這次去江南籌款賑災,還得從他弟弟手裡要錢,如果惹到了他,我們在江南差事就更難辦了。”
“他孃的,簡直就是工商行的九千歲!”張大少爺心中嘀咕。而對面的李家國又囂張跋扈的大叫道:“欽差大人,這事怎麼說?如果你要抓我去見官,那我們現在就走。不過李家國相信,這世上還是正人君子多卑鄙小人少,清官多貪官少,官司就是打到金鑾殿上,也會有人爲我做主。”
“肖傳。”沉吟了許久,張大少爺終於一咬牙,命令道:“把你的人叫回來,開船,走人。”那邊肖傳雖然氣不過李家國故意找茬,可張大少爺都已經忍氣吞聲了,肖傳還是乖乖叫回跳到貨船上的錦衣衛,領着剩下的四條船,在李家國的得意大笑和周圍商船貨船的鬨笑聲中,夾着尾巴灰溜溜的繼續向南離去。
“沒用的東西,別人撞了你堂堂欽差大臣的船,連個屁都不敢放,算不算男人?”船艙裡傳來張清刺耳的諷刺聲。張大少爺懶得理他,只是指着遠處仍然在狂笑大笑的李家國一夥人,向氣得臉色鐵青的肖傳和陳劍煌一夥人咬牙切齒的說道:“肖大哥,陳十三哥,還有各位兄弟,你們都別急,總有那麼一天,我張好古要領着你們去抄他李家國的家,搶光他的銀子女人!”說到這,張大少爺拔出腰上佩劍,猛的砍在船舷上,吼道:“如果我張好古做不到這點,誓不爲人!”
…………
“哈哈哈哈哈!”張大少爺賭咒發誓要報仇的同時,李家國仍然在拉滿皇家木材的自家貨船上哈哈大笑,而貨艙中又不聲不響的走出一人,卻是被張大少爺害得丟官罷職還挨扳子的當世大儒錢謙益錢大人。錢謙益向李家國拱手,微笑道:“李兄果然妙計,讓張好古這個所謂的欽差大人顏面掃地,大長我東林志氣,可敬,可佩。”
“人人都說張好古厲害,依我看來,也不過如此嘛。”李家國得意狂笑道:“我故意撞他的船怎麼了,他敢說什麼?還不是乖乖的夾着尾巴跑路?本來我故意讓這條船拉滿大內皇宮用的木材,他如果敢打官司,我就讓皇宮連宮殿都修不成,讓皇帝老子去找他算帳,可惜他卻膽小跑了,我的第二條妙計也沒用上。唉,見面不如聞名,見面不如聞名啊。”
“李大哥,你也別太大意了,張好古這小子素來奸詐陰險,心狠手辣,我無數東林黨人就是栽在他的手裡,小心他找你秋後算帳。”錢謙益好心提醒一句,又說道:“所以這一次,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在籌到五十萬兩銀子,要讓他先丟官罷職,這樣我們纔可以放心的爲無數冤死的東林黨人報仇雪恨。”
“那你打算怎麼辦?”李家國斜着眼向錢謙益問道。錢謙益答道:“我已經給高攀龍高大人他們去了一封信,讓他們咬死了不給張好古捐一分一文。還有我本人,也打算親自去一趟江南,到無錫東林書院組織東林學子對抗張好古,不讓普通商戶和江南百姓給張好古捐錢。”
“好,我和你一起去。”李家國一揮手,大模大樣的說道:“我們李家在江南也有的是勢力,我去和我的弟弟李家斌聯手壓着那些鹽商、茶商和紡織行,不讓他們給張好古捐一兩銀子。”
“如此最好。”錢謙益十分歡喜,又陰陰說道:“如果李兄一家能夠象萬曆朝一樣,再搞幾次罷市和驅逐稅監,那張好古的日子就更好過了。”
注:明代萬曆大規模徵稅以前,官僚商人實際上處於什麼稅都不用交的情況,別的商人如果花錢掛靠在大官僚開的商號下,也能獲得此種一切免稅的利益。所以身爲通州商人總頭目的李三才自然對向工商行業徵稅的張居正、萬曆和魏忠賢恨之入骨,萬曆年間擔任漕運總督和淮揚巡撫時,李三才曾經多次煽動百姓驅逐稅監,抗交工商稅賦。但實際上,他的家產比明朝國庫一年的收入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