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元大都，丞相完顏黑水府。
“哐當！”
又是一記瓷器被砸碎在地上發出的啷噹聲響。
完顏烏努不知道這是父親躲在房中砸掉得第幾個瓷器了，反正從年三十除夕夜父親完顏黑水就一直沒出過房門半步。
先是將自己關在房中不與人說話，一直到今天早上突然暴躁地開始狂砸起房中的一切擺設，他曾透過窗戶門縫偷窺過書房內，好傢伙，那真叫一片狼藉。
書架被推倒在地，多少平日裡被完顏黑水視如珍寶的孤本典籍，前朝真跡散落一地，還有擺設屋中的瓷器玉碗，滇西古玉，鈞瓷官窯，更是統統砸了個稀巴爛，屋中用滿目瘡痍來形容，絕對不爲過。
完顏烏努心中肉疼地嘆道，天啊，這得糟蹋多少銀子。
肉疼歸肉疼，對於父親的躁狂和宣泄，完顏烏努心中多少能夠理解一些，父親與李恆是什麼關係？那是近二十年的交情，相識於青年時代，曾經結伴同行仗劍走江湖，曾一起逛過青樓喝過花酒，更是抵足而臥徹夜長談，鍼砭着時政，展望過將來。
一起扛過槍，一起嫖過娼，相知相識二十年，這感情那是槓槓的。
如今李恆竟然利用父親對他無止境的信任，一去陝甘永不回，而且還他孃的冒天下之大不韙，高舉反元旗幟，登基做皇帝，復辟西夏國。
對父親完顏黑水這樣的老男人來說，人生中最大的痛苦是什麼？
不是家無美*，也不是府內無鬥金，而是他辛辛苦苦養了二十年的兒子，突然某天有一人跑來跟他說，完顏兄弟，你這兒子並非你親生，我纔是他多年失散的野爹啊。
這纔是最痛苦，最無奈之事。
雖然李恆與完顏黑水不是父子關係，但是他們這些年來，官運亨通的完顏黑水還真是將他視爲親兄弟親子侄一般照顧着。
沒想到，終年打雁被雁啄，養了一頭白眼狼。
“哐當！”
又是一記瓦碎啷噹的聲音。
完顏烏努不由的嘴角不由又抽搐了一下，五百兩銀子，又砸沒了。
這時，管家王九狗輕步從外頭跑了進來，附在完顏烏努耳邊低喃幾句。
完顏烏努眼皮子一跳，心思，他怎麼來了？
隨後對管家王九狗揮揮手，示意他下去，將人帶到客廳。
然後對着緊閉的房門忐忑地說道：“父親，伯顏丞相來了，正在客廳中候着您。”
說完之後就大步往後退了幾下，生怕他老子一個心情不爽，將房裡的金鑄痰盂扣他腦門上。
漸漸地，屋中完顏黑水的咆哮歇罷，乒乓打砸之聲也稍停...
過了一小會兒，
吱呀一聲，房門陡然拉開，面沉如水，黑得發紫的完顏黑水從房中走了出來，腫脹的眼袋掛着濃濃的黑眼圈，顯然這兩天根本無心睡眠，人都快熬成老樹精了。
完顏烏努心虛地看着父親，弱弱地上前低聲道：“父，父親，伯顏丞相他...”
“行了，我知道了，找人收拾下書房，我去客廳會會他。”
言罷，完顏黑水深吸一口氣，竭力平復自己的心情，然後擡腳衝着客廳走去。
...
書房離客廳僅隔一個花園，完顏黑水疾步如飛，三兩下就來到了客廳。
一進廳中，就見半禿着腦袋，扎着小辮滿臉絡腮鬍子的伯顏正翹着二郎腿滋滋喝着完顏家的油酥茶。
來到中原這麼久，像伯顏這樣的蒙古貴族仍舊保留着喝油酥茶，馬奶酒，吃烤羊肉的習俗。中原的美酒佳釀對他來說太過清淡，各色菜餚對他來說，太過索然無味，沒有烤羊肉來得帶勁。
用元皇帝忽必烈的話來說，伯顏這樣的人才算是真正的蒙古人，生怕中原的花花世界迷失了心智，散失了蒙古兒郎的血性鬥志。
當然，完顏黑水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蒙古人，所以完顏黑水的生活習慣更趨向於漢人。
正喝着油酥茶的伯顏一見完顏黑水進來，立即站起身子抱拳道：“聽說完顏丞相身子抱恙，伯顏特來一探。完顏大人，好些了沒？”
完顏黑水聽罷心中愣是鄙視了一番伯顏，粗魯的蒙古人，連說個謊話都不會，就你我之間的關係，鬼才會相信你是來探病的。八成是來看本丞相笑話的吧？
李恆叛逃陝甘行省，復辟西夏國登基做皇帝一事在大都城中已經不算新鮮事了，而完顏黑水這個此次事件的經辦人，則成了朝野的笑柄。
這也是完顏黑水幾日來閉門不出的一個重要原因。
誰敢出門？這出去不是丟人現眼嗎？
不過伯顏好歹給他留了面子，沒直接上門打臉，總算是挑了個不像理由的理由，探病。
隨即，完顏黑水對着伯顏抱拳說道：“伯顏丞相有心了，坐，請坐。”
伯顏唔了一聲，坐回了原位。
既然花槍也耍了，客套話也說了，伯顏急不可待地說出來此行的真正目的。
伯顏道：“完顏大人，你我雖然在朝中不對付，你一直看好真金太子，我卻竭力支持安西王，咱們兩家始終唱着反調。但是，甭管你我怎麼不對付，但是一心都是爲了大元好。所以，伯顏對你完顏丞相，還是素來敬重的。”
完顏黑水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伯顏這話說道坎兒上了，正因爲如此，他完顏黑水對待伯顏和王文統這種降元漢臣，始終是兩種態度和眼光。
見着完顏黑水沒有出言反對，伯顏繼續說道：“如今大元朝的情況不容樂觀啊，李恆李定山兩兄弟造反，李恆登基復辟西夏國；南邊，白蓮教已經攻下福建路，頭陀軍則取下了廣南西路，兩家不許多久，肯定會聯盟夾擊廣南東路。如果廣南東路一丟，東南的半壁江山，就徹底沒我們大元朝什麼事兒了。”
完顏黑水聽罷，接口道：“你還少說了一樣，北地遼陽行省，如今已被大宋竊取。”
伯顏點頭說道：“沒錯，還有北地丟失的遼陽行省。”
完顏黑水道：“用八個字可以概括如今大元朝的形勢。”
伯顏肚裡沒有那麼多的子曰詩云，疑惑地望着完顏黑水。
完顏黑水緩緩說道：“處處烽火，遍地狼煙。”
啊..
儘管伯顏很清楚現在中原的形勢，但還是被完顏黑水的這句精短的概括給震驚了。
緊接着，完顏黑水站起身子，對着伯顏說道：“伯顏丞相，請跟我來。”
說完，帶着伯顏來到客廳的一個偏堂，走到一處牆壁，呲啦一聲，拉開一塊巨大的布簾，一副大元朝疆域圖展現在兩人眼前。
伯顏被這幅疆域圖瞬間震撼，沒想到完顏黑水這個不是軍伍出身之人都在家中懸掛大元朝疆域圖，就衝這點，勝過王文統那樣只會阿諛奉承，訕媚取寵的小人何止千百倍。
震撼歸震撼，但是他依舊看着完顏黑水，他知道對方將他帶來不光光就是來欣賞大元朝疆域圖而來的。
繼而，完顏黑水指着地圖上陝甘行省的位置，說道：“這兒是陝甘行省，是通往大元朝西北的關口，只要李家兄弟能夠坐穩陝甘行省，然後以此爲屏障，那麼他們將會朝西北方向發展。到時候，整個大西北將會落入李氏兄弟的西夏國手中。”
接着完顏黑水又指了指廣南動路，說道：“而廣南東路只要被白蓮教和頭陀軍攻下，大元朝的東南三路就徹底散失。到時候，可能還會危及江西，安徽，乃至江浙一帶...”
還沒完，又指了指遼陽行省的方向，說道：“北地遼陽行省已失，海外南宋朝廷的哥薩克重騎兵，在下是見識過，威力端的驚人，恐怕他們的野心不單單只是一個遼陽行省吧？”
伯顏越聽越毛骨悚然，大元朝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岌岌可危？
聽着完顏黑水的分析，嘴中喃喃道：“北地有宋國，西北有西夏國，南邊有頭陀軍和白蓮教，這，這與東漢末年三國割據一般無二啊？唉，亂起，天下又將亂起。”
完顏黑水擺擺手，否定道：“錯，不是三國割據，加上我們大元朝，恰恰是四國爭霸。正如伯顏大人口中所說，真是亂象又起了。唉...”
伯顏此時哪裡還有心思和完顏黑水爭一時之長短？
他和完顏黑水雖然尿不到一個壺去，卻是同一個鍋裡舀飯吃的大元臣子。
如果鍋裡都沒飯可吃了，還爭個屁呀。
隨即急切問道：“行軍打仗，衝鋒陷陣，伯顏當仁不讓。可如今這局面，在下卻是頭皮一陣亂，完顏大人可有辦法解這亂局？是合兵一處，先破一家呢？還是分別三處，將這烽煙乍起的三處同時撲滅？”
合縱連橫，還是大開大闔之道，伯顏真心很很菜，不是耍計謀的行家。
完顏黑水聽罷也是苦笑道：“無解，無解，這三家肯定已經達成攻受同盟，本官暫時無解。”
這時，客廳百步之外傳來一陣嚷嚷聲，好像是王文統這個老鵪鶉的喊聲。
完顏黑水臉色再次陰沉，狗東西，我完顏家是你這四等人隨意闖入的地方嗎？
難不成這狗東西也來看我笑話？
其實不然，只聽王文統一邊跑着闖入客廳，一邊喘着粗氣吆喝道：“不得了，不得了，兩位丞相，忽必烈陛下醒了，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