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你現在, 是中州之主,還是秦冬霖啊?”
宋湫十問這話時,眼神在他身上打着轉, 一雙好看的眼裡, 情緒明明白白地堆疊着, 疑惑, 新奇, 還帶着點探究似的試探。
樣子有點兒乖。
秦冬霖難得見她這樣,他垂着眼,慢條斯理地將手掌上的血漬一點點擦乾淨, 而後朝她伸過去。
“幹嘛呀,都看着呢。”湫十細聲細氣地嘀咕着, 飛快地往皎皎那邊看了一眼, 見沒有被注意到, 才做賊似的飛快將自己的手遞到他掌心中,不滿似的拍了一下, 啪的一聲清脆聲響,“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吶。”
秦冬霖眉梢微動,想,她這哪是會怕,會忐忑的樣子。
別說是中州之主, 就算是造物主, 只要他還頂着這張臉, 這副嗓音, 她都不見得會害怕一下。
湫十幾根手指在他掌側安安靜靜地搭着, 突然往後蜷縮着退了一下,他似乎不滿意這個動作, 捏了捏她尾指的骨節,動作不疾不徐,聲音有些淡淡的啞:“你希望我是誰?”
誠然,他只是隨口一問。
湫十卻認真地思考了下這個問題,並且很快給出了答案。
“希望你是秦冬霖。”她一臉“這樣的問題還需要問嘛”的神情,但爲了避免某種情況的發生,她還是儘量將話說得圓滿些,勉勉強強補充道:“其實中州之主也不錯,你看方纔,多威風,你一出劍,涑日都不敢說話了。”
秦冬霖心裡,突然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這人說的每個字眼都極好聽,連在一起,就怎麼聽,怎麼讓人不愛聽。
“人死不能復生。”秦冬霖慢悠悠地應她:“秦侑回在當年中州鉅變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再說。”他狀似不經意地提起:“中州之主再如何威風,也還是不得你喜歡。”
“不是不喜歡。”湫十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膽子大了許多,白玉似的手指冰冰涼涼的,一下一下點在他瘦削的手背上,“我那是對前輩的尊敬,景仰,敬佩,你不要亂說。”
尊敬,敬佩。
真行。
宋湫十氣人的本事有所長進。
秦冬霖好似突然來了些興趣,他將半蹲着的人拉起來,面無表情地扯了下嘴角:“哦?”
“那對我呢。”
這從小到大,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馬,總有一個古怪的現象,湫十可以在人前人後,將秦冬霖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可唯獨面對着他這張臉,這個人,半個字都形容不出來。
除了“長相好看”這一點上,她並不吝嗇,常用一些稀奇古怪的話來誇讚他。
“你啊。”於她而言,秦冬霖,比妖帝好形容多,也熟悉多了,她拿眼瞅着他,聲線拖得長長的,“性格不好,脾氣臭,經常板着臉,冷冰冰的,常年下來話都不說幾句,木頭一樣。”
秦冬霖在那句問話脫口而出的瞬間,便已後悔了。
早知道會是這樣的回答。
他氣得笑了一聲。
湫十見他一副吃癟的樣子,樂不可支,彎着眼笑嘻嘻地去鬧他。
半晌,她見秦冬霖沒什麼反應,用手肘碰了下他的手腕骨,像是在三言兩語間找回了曾經的熟悉感,問題一個接一個往外冒。
“你現在什麼修爲了啊?”
“湖底那是個什麼地方?星冕怎麼會變成那個樣子?”
“你將他殺了嗎?會不會惹麻煩啊?”
殊不知,秦冬霖現在最聽不得的兩個字,就是星冕。
他重重地閉了下眼,眉宇間是藏也藏不住的陰翳之色,不過控制得好,不過頃刻間,就被強壓了下去。
湫十反過來,學着他的樣子去捏他的手指,重重的,帶着催促似的力道。
秦冬霖忍無可忍似的睜眼,看了她一會,問:“問完了?”
湫十:“我暫時就想到了這些,你先回答了。”
“宋湫十。”秦冬霖喊她,面無表情地問:“你會說話嗎?”
“我在你面前站着,全身都是傷,你不問我,三句話裡兩句在問別的男人?”
自從進入秘境以來,秦冬霖的臭脾氣在湫十面前變好了許多,但這麼多年的習慣,骨子裡生來帶的性情,一經刺激,便又輕易被勾了起來。
湫十擡起手悟了捂耳朵,誒了一聲,滿不在乎地嘀咕:“知道了知道了,你別嚷我。”
“我問問還不成嗎?”
秦冬霖黑瞳墨發,見了她的動作,半晌,也伸手捏了捏她藏在青絲後的耳朵,軟軟的,小小一隻,他的手落上去,她的眼便睜圓了,驀的跳遠了些。
秦冬霖便驀的想起,她還沒有那些記憶。
而那些纏綿悱惻,那些濃情蜜意,他踏着長長的階梯,忍着悸動又再經歷了一回,而那種眼睜睜眼看世界樹將她和星冕的神識凝聚着綁在一起時鑽心刻骨,痛徹心扉的滋味,他也結結實實捱了一遭。
以至於現在想起來,他的胸膛裡,除了痛楚和煩亂,生不出什麼別的滋味。
如他方纔所說,中州之主秦侑回已經死了。
而秦冬霖,不會去走天道。
不會再坐上朝聖殿。
湫十慢吞吞地踢着腳下的枯樹枝,踩得嘎吱嘎吱響,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宋昀訶,說起莫長恆,又說起自己,頓時一口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你說你們一個個的,不管身份上有沒有玄機,都各有各的機遇。”
“只有我,從進來到現在,兩手空空。”
“你當年給自己留機緣的時候,怎麼不知道給我準備一份啊。”湫十在他耳邊嚷嚷,這會完全沒覺得自己吵,偏偏她聲音好聽,即使一句接一句往外蹦着字句,每個字眼也都是好聽的,帶着女孩子獨有的綿甜。
“我怎麼辦啊。”她雙手捧着自己那張小臉,愁眉苦臉地嘆:“六界盛會,我豈不是要墊底了。”
她真要哼唧起來,能把秦冬霖三個字使喚出花樣來。
秦冬霖不厭其煩地應。
等她話說完了,情緒好了,盯着平靜的湖面指望宋昀訶和伍斐能帶出點好東西上來的時候。
秦冬霖突然啞着聲音喚了她一聲:“宋小十。”
他近來都是這樣喊她,不同於從前連名帶姓的疏遠,也不跟着宋昀訶叫小十,透着一點點不易令人察覺的親暱,可由他清冷的聲線吐露出來,又讓人感受不出半點異樣。
湫十扭頭去看他,眼裡亮晶晶的,好看得很。
秦冬霖罕見的頓了一下。
他已經取了劍道,頂多再過兩日,帝陵便會現世。
屆時,有些人,有些事,不可避免的,她會知道,會想起來。
“那個星冕。”秦冬霖只覺得胸膛裡吸入的全是冰棱子,咔嚓咔嚓的攪起來,疼得他蹙眉,即使竭力控制,也只能先吐出四個字。
後面那幾個字,以他這樣的心性,要在湫十面前吐露出來,實在太難。
湫十等了一會,沒等到下文,追問:“星冕怎麼了?”
秦冬霖臉色沉了下來,他手掌微微握了握,幾近一字一頓道:“他對你有男女之情。”
湫十沒想到這茬,頓了一下,思考了半晌,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問:“所以你纔出來,就提着劍去尋他,是因爲這個?”
秦冬霖巋然不動,眼裡翻滾着冰涼的劍意。
“我生得好看,修爲也高,有男子喜歡,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聽完,湫十還有些驕傲地將她那張臉湊到他眼前,“你看,你不喜歡麼?”
秦冬霖眉心突突地跳。
不可否認,這張臉,這個人,他喜歡。
喜歡得不行。
正因爲如此,所以看不得別人肖想她。
更別提,那人還真得到過她。
“你行了啊。”她反而跟他算起賬來:“那些傾心你,對你拋橄欖枝的,我掰着手指頭都數不過來呢。”
說着說着,湫十還漸漸的現出些不合時宜的得意來:“再如何在你眼前招搖,她們也入不了流岐山。這叫珠玉在前,她們早沒機會了。”
“你學學我,心眼放大些,別同這些人一般計較。”
“學不了。”秦冬霖長而濃密的眼睫垂着,冷白色的肌膚下現出一排細密的陰影。
他傾身上前,滾熱的氣息湊近,眼瞳裡是霜雪一樣的溫度,他伸手,慢慢將她散落在鬢邊的髮絲別到耳後。
他對她的指責全盤接收:“是,我心眼小。”
“我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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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此同時,妖月獨自去了一趟湖底。她動作快,穿過青銅水牆到小世界的時候,世界樹還在,星冕也還在。
後者被釘在牆上,世界樹正伸出枝丫,力道粗暴地將那道劍意□□。
星冕那張臉,已經有一半佈滿了裂縫。
“妖月。”他支撐不起身體的力量,半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咳出一手斷裂的紅線,勉強止住了咳,他才擡眼,看着妖月,笑了一下,聲音卻嘶啞得如同砂礫擦過。
“帝陵要現世了。”妖月並不上前,他們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對話,“你將程翌藏去哪了?”
星冕卻只笑着,不說話了。
“方纔君主來過。”妖月看了眼被紅線佈滿的地面,聲音比起上回見面時,不知冷了多少:“你以爲他如此動怒,只是因爲你曾用那樣卑劣的手段擁有過玲瓏一世嗎?”
“你又當真以爲,上一世,你的那根幻骨,有代替你好好陪伴,照顧玲瓏嗎?”
“怎麼,想好好珍藏那段美好的記憶,甚至想讓那塊骨逃出去,好再想辦法達成你心中所願?”
星冕的笑漸漸維持不住。
妖月冷笑了一聲,一步一步朝前逼近。她不再是從前那個粉嫩肉丸子的形象,而是變幻成了成年女子的模樣,臉被霧氣籠罩着,那雙眼睛卻格外冷漠,而她其實是個十分重情重義的人。
妖月重重地捏着星冕的下顎骨,一掌成五爪,朝他頭上隔空一抓。
星冕陡然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悶哼。
“說起來,你能逐步成長,一步步位極人臣,有今時今日的成就,確實了不起。”妖月道:“都說你性情涼薄,笑裡藏刀,我從前卻沒放心上,你是玲瓏從死人堆裡救出來的人,一路都跟在她身邊,她那樣善良的性情,我想着,你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呢。”
“沒成想,玲瓏也有走眼的時候,辛苦救出來一個白眼狼。”
“這份記憶,你不配留着。今日由我取走,你就在此好好陪着世界樹,好好思過。”
她抽取記憶的過程中,星冕不可避免的觸及到了那些滾燙的,留在腦海深處,時時刻刻都咕嚕冒着氣泡的回憶。
星冕其實是個可憐人,他並不是什麼天賦出衆的少年天驕,宋玲瓏將他帶回星宿閣的時候,他沉默寡言,見誰都很警惕,唯獨見到宋玲瓏,那種從頭繃到腳的防備感纔會稍微收一收。
狼崽子一樣。
妖月問從侍這是怎麼回事。
從侍回:“前段時間,南疆北域好幾個門派間又起了摩擦,驚動了司空門和御獸司,這兩大宗門雖沒說什麼,但底下附庸的小門派卻先上了,殃及了好幾個小城池,姑娘心善,聽了這事便親自去了一趟,帶回來這位小公子。”
“說來也是可憐,姑娘到的時候,這小公子的家人都沒了,父母就在眼前落的氣。”
“恰巧這小公子是個悟性高,有靈根的,姑娘便將他帶了回來,跟前頭的那幾個姑娘一起去授課堂學習。”
宋玲瓏,妖月是知道的,她從小就是這樣的性情,平素嘻嘻哈哈的,其實骨子裡最見不到這樣的事。
看不得春風旭陽下,有人還會因爲突如其來的爭鬥而死亡,看不得世家盤踞,抓人取樂。
而在當時那樣的背景,那樣的環境中,這樣的情況實在屢見不鮮。
他們什麼也改變不了。
這些微末的善意,已是她能做到的極致。
星冕就這樣留在了星宿閣,宋玲瓏時不時會去看看他們,指點他們的修爲,很耐心,又很溫柔,有時間會給他們彈琴奏曲。
她不知道,那個時候,她的身上是發着光的。
這道光,吸引了身爲聖物之靈的妖月,也同樣吸引了痛苦得找不到方向,在絕望中自我墮落的星冕。
日子一天天過去。
直到中州大地,有人成功踏上了天道。
君主秦侑回,這個名字,被所有人牢牢記在了心裡。
一天夜裡,萬籟俱寂,風止樹靜,宋玲瓏一曲落下,轉頭將妖月從被褥里拉了起來。
妖月睡得迷迷糊糊,頭靠在枕頭上一點一點的,眼睛都睜不開,臉上神情十分痛苦。
“月月。”宋玲瓏有些開心,她整個人倚在窗前,被月色籠罩着,聲線都跟着現出如水的溫柔來:“我大概快要成親了。”
妖月翻了個身,興致不高地嗯了一聲,聲音裡都是睏意:“我知道,月禮商。”
月族那個同樣被逼着點頭的少族長。
這事傳得沸沸揚揚的,不算稀奇。
“不是他。”宋玲瓏彎了彎眼,回。
妖月這纔將眼睛慢慢睜開一條縫,彷彿在問:不是他,還能有誰。
宋玲瓏伸手去鬧她,兩個姑娘嘻嘻哈哈滾作一團,鬧過之後,她伸手點了點妖月的腮幫子,正經道:“秦侑回,知道吧?”
“他今日來找我了。”
“他說我若進宮,他不管着我,塵遊宮任我來去自如。”
“妖月。”她低低地喟嘆一聲,帶着某種笑意:“我終於可以爲這片土地,做些什麼了。”
君主大婚,這樣的消息,根本攔不住,它以極快的速度席捲了中州一百多座城池。
宋玲瓏成婚前,再一次去授課堂看他們。
那個時候,星冕已經很出色,修爲突飛猛進,宋玲瓏的父親甚至考慮讓他入職星宿閣。
他們在樹蔭下站着。
她的眼睛很亮,她說起以後,說起中州未來的樣子。
“星冕,千年之後,你家族的悲劇,不會再在中州別的地方重演了。”
那時候,星冕記得自己是有話要說的。
他想說,若是有可能,能不能再等等。
盛世安穩,海晏河清。
若這是她心中所願,其實他也能做到,只是還需要一些時間。
可他沒能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