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奶奶還時不時地灑一些酒飯在火塘邊上,嘴裡還唸叨:“今年山上好過了,你們也別擔心了……阿音在山下過得都挺好,還認識了皮娃……寨子裡賣米得了不少錢,都是倆娃子的能耐,也算是給你們爭光了……過年了多吃點多喝點……保佑倆娃子平安順遂,早點結婚抱娃娃……”
這氛圍挺好,阿音聽得滿臉紅,李君閣聽得傻笑,覺得苗家的祖宗比漢人的還要跟親人親近一些,這是上得牌位下得火塘,沒有漢家祖宗那樣嚴肅。
吃過飯,沒春晚可以看,歐奶奶又燒上一鍋糖水,妮媽媽拿出些花生瓜子辦理放火塘邊烤着,大家一起聊天守歲。
快到十二點的時候,全家人出門來,李君閣跟音爸爸將鞭炮掛在房子邊上的樹枝上,準備時候一到就點燃。
李君閣點燃一根香菸,又看了看手機,笑着說道:“還有一會呢,還有五分鐘,不急!”
結果話音剛落,就聽寨子下邊火光閃動,接着噼裡啪啦的聲音就傳了上來。
“哎喲,這家也太猴急了吧?”李君閣哈哈大笑:“這不是搶龍神啊,這搞成送兔爺了吧?”
又還沒說完呢,就見剛剛點鞭炮那家附近幾家也響了起來。
育爺爺也笑了,對着音爸爸說道:“是阿巖家裡吧?這也太急躁了,不管他們,讓他們揪兔子尾巴去,我們踏踏實實迎龍神!”
音爸爸也樂得不行:“明天去問問咋回事,哈哈哈真笑死人了。”
說笑間時間就到了,李君閣和音爸爸將鞭炮點燃,爆竹噼裡啪啦就響了起來,阿音手捂着耳朵邊笑邊跳,寨子各處一片火光和煙霧升騰起來,接着巨大喧鬧的鞭炮聲傳了上來。
鞭炮聲裡,李君閣對着家裡人一一鞠躬,分別道了聲新年好。
然後牽着阿音的小手說道:“阿音,新年好。”
阿音也滿臉笑容,回到:“嗯,二皮,你也新年好。”
育爺爺笑道:“不過按我們的風俗,可沒有壓歲錢給你,睡吧!明天還得早起呢!”
躺下感覺沒睡多久,就聽見外頭輕輕敲門,李君閣起身來打開門,卻是育爺爺站在門口了。
育爺爺說道:“今天該我們爺們忙了,輕點出來,我們先去過毛貨。”
“過毛貨”就是殺雞殺鴨,這個李君閣拿手,摸進雞圈時雞鴨都還在犯夜盲症呢,一手一隻抓出來放血淘內臟,又從廚房裡舀出熱水燙毛燎毛澆松香,不一會就處理得妥妥當當。
育爺爺在燒湯,音爸爸在蒸飯。
李君閣低聲問育爺爺:“這雞鴨切不切?”他擔心剁肉聲音把阿音她們吵醒了。
育爺爺說道:“不用切,把腦袋藏翅膀下面,放湯裡煮上。”
將整雞整鴨丟殺豬那天就一直燉着的大鍋裡煮着,李君閣接下燒火的工作,育爺爺去準備其它相應的祭品。
雞鴨煮熟,李君閣將它們撈出來放陶盆裡,育爺爺將香燭錢紙酒水餈粑都準備好了。
音爸爸跟李君閣將豬肉,雞鴨,凍魚,米飯也端到堂屋,開始祭神祭祖先,這就是“唧擔”了。
苗家人的神多,除了自家祖先,還有各種圖騰神物,有全族的共有神,有寨子的共有神,有自己的佑神,還有家裡各處的守護神。今天都要一一敬到。
育爺爺先將稻草鋪在自家神龕下方,將一盆盆豬、雞、鴨、魚、雞蛋、米酒、糯米飯、餈粑擺上去,然後開始插香燒紙,祭祀祖宗神靈。
接着又拿出紙錢,分別貼在屋內的巖爹、巖媽、神龕、保爺上。
神龕祭祀的是九黎各族的共同祖先蚩尤,以及自家族支的祖先,類似山下的“天地君親師”。
巖爹巖媽是村裡的共有神,一般就是村子周圍山上突出的巨巖。是全村的圖騰象徵。
除了山上的真身,在家裡也可以供奉,從巖爹巖媽下面撿來兩塊石頭,放在家裡神龕旁邊,算是分身,日常祭祀就算跟祖宗一起敬了。
保爺類似於山下漢娃的保保,也就是乾爹,不過不是人,村子周圍的老樹,怪石,石橋,石凳,反正只要是年深日久的東西,都可以拜成自己的“保爺”,當然一個人只能有一個,算是自己的佑神。
同樣的,保爺在家裡也有分身,一般可以是一段樹枝,一塊石頭。
不過李君閣看到阿音家的這些,都用書本大小的粗糙的印刷紙張代替了。
祭祀完堂屋裡的各位祖先神靈,李君閣又隨育爺爺出得堂屋,接下來該祭祀家中各處的保護神了。
門楣、爐竈、豬圈、牛圈、犁耙、碓磨……都要一一敬到。
阿音家沒養牛了,不然還得在牛鼻子上抹些米酒,喂點餈粑,答謝它一年的功勞,鼓勵它今年繼續好好幹。
幹完這些,就該出村祭祀了。
李君閣挑着祭品擔子,跟着育爺爺出門來。
沿着水渠往山塘方向走,育爺爺一路跟李君閣介紹:“這是保爺橋,是我的……這是保爺凳,是音爸爸的……這是巖菩薩,它是巖爹……這也是巖菩薩,它是巖媽……這是保寨樹……”
每處都要燒香燒紙,恭謹祝禱。
來到一塊青靈靈的巨大石頭前,育爺爺對李君閣說道:“這就是阿音的保爺了,這次由你來燒香燒紙吧。”
李君閣恭謹地點燃香燭,對着巨石拜了幾拜,默默唸道:“保爺保爺,求你保佑阿音平安喜樂,我們不求大富大貴,只要天天在一起,開開心心就好。”
祈禱完畢,育爺爺又帶着李君閣進入了一片果樹林子。
來到一棵大梨樹下,育爺爺讓李君閣上樹,將紙錢遞給他,讓他貼在梨樹上。
又遞給他一把糯米飯,讓他糊在樹上,表示給樹餵飯了。
育爺爺站在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敲擊了一下梨樹,問道:“今年結不結?”
李君閣說道:“啊?”
好在反應快,假裝將耳朵貼在樹上聽聲音,然後大聲回答:“結!”
“大不大?”“大!”
“甜不甜?”“甜!”
“落不落?”
李君閣差點脫口而出:“落!”一想不對趕緊說道:“呃……它說不落!”
育爺爺笑道:“好了!下來吧!你小子還會加戲呢,以後直接回答就行。”
李君閣跳下來笑道:“你也不事先教我規矩,我就按着自己想的來了!”
育爺爺笑道:“真心的反應才靈,教的那就不是神靈的指示了。”
說完又摸出一根草繩,讓李君閣撿塊鵝卵石,捆綁好,當做牲口拉着往家走。
李君閣覺得自己就像個熊娃,誰二十幾歲了還拖塊石頭在屁股後面溜?這不是憨包娃子嘛?!
於是對育爺爺說道:“育爺爺,這又是啥說頭?”
育爺爺說道:“嗯,這是寓意着家裡要添牲口!”
李君閣“哦”了一聲,覺得這也挺好的。
轉念一想又不對,看架勢阿音家今年也沒準備養牛,要真算起來,添的好像就只有自己……
呃……這就尷尬了。
又聽育爺爺說道:“這事情本來是該娃娃來做的,可誰叫家裡沒娃娃呢?好不容易今年來了你這個皮娃,就只好讓你來了。這儀式啊,我們家都斷了二十幾年了。”
兩人一路下山,草繩上的石頭拖在石頭階梯上咔踏直響。
育爺爺在前頭揹着手走路,既像是跟李君閣閒聊,又像是跟自己說話:“阿音剛剛出生的時候,我其實挺失望的,一個女娃子能幹啥?以後寨子裡還能靠她?能從寨子裡往外帶人?”
“從小我就對她嚴,比對男娃子還嚴,我不心痛嗎?我比誰都心痛!我就盼着她能飛出這大山,不要被封在這山上,因爲我實在是看不到,這懸天寨還有什麼前途!”
“阿音爭氣,肯讀書,也能讀書,寨子裡都說她文曲星下凡,他麼的有半夜一點過還在竈火前看書的文曲星麼?!”
“初中開學,我送她到老鷹嘴,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半天門底下,我的心都揪緊了,我坐在老鷹嘴上看着夾川城,哭得像個娃子,心裡頭在怨天怨地怨祖宗,爲啥子要把我們孤零零地丟在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地方!”
“大學通知書送到寨子那天,寨子裡都鬧動了,只有我半夜摸起來對着祖宗喝了一晚上的寡酒……我對不住自家孫女啊,二十年裡頭,我哪一天當得像個爺爺啊?!”
“別人家的女娃子,十六七就找好人家了,就等着嫁過去,生娃,種地,一輩輩兒的過……可我就是不甘心,我把該自己承擔的東西壓到了親孫女身上,每次看她下山,回來我就要做噩夢,就怕她哪天出事,回不來了……”
“半年前,她跟我說,她要回來,她要帶着寨子翻身脫貧,她要讓大家過上好日子,這就是心大得要逆天啊……”
“沒過多久,她又打電話來說,她在李家溝遇到了一個同樣的人,我心裡還納悶,當真山上山下風水是相通的?這憨包娃子還一對一對的出?”
“可你們能耐,真能耐啊!這纔多長日子?苗寨就變了,不是說寨子有什麼大變化,是人的心氣兒變了,昨天搶龍神就看得出來,大家都感覺,這日子有奔頭了哇……”